宫泽贤治西域题材作品的文学想象与特征

2022-04-27 22:04郑宇佳
文学教育 2022年4期

郑宇佳

内容摘要:宫泽贤治的“西域异闻三部曲”集中体现了作家心目中独特的西域形象:西域既是给予人磨难的“受难之处”,又是“人界”与“天界”相融合之处,进而又是能令人领悟真理,接近信仰的“涅槃”之处。而这样一个基于现实而又超脱现实的西域形象体现出作家对佛教坚定的信仰和对西域的向往。

关键词:宫泽贤治 西域想象 西域异闻三部曲

宫泽贤治是日本著名童话作家,其作品包罗万象,既包含了丰富的自然科学知识,又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体现出了他对世界的热爱与关注。而对西域的描写就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宫泽贤治的“西域异闻三部曲”分别为《玉兰树》《因陀罗网》《雁童子》,是他最具代表性的西域作品,均出现了对从西域环境与西域遗迹中发掘出的童子形象的书写。对于这三部作品,迄今的研究侧重于从地理或历史层面对作品中的西域元素进行外部的实证性考察,然而其作品内部的文学性却往往被研究者所忽略。事实上,宫泽贤治笔下的西域虽与现实的西域密切相关,但更体现出一种“工具性”的特点。作者借西域的险峻地势及自然环境展现西域给予人磨难的特点,通过景物变换来表现西域是“人界”与“天界”相融合之处的特点,又借西域接触到的信仰与真理以及童子形象的变化将西域打造为“涅槃”之处,体现佛教特别是大乘佛教的“涅槃”思想。本文将在现有史学、地理学路径下的外部研究的基础上,主要以“西域异闻三部曲”为中心,从其作品内部的表达方式与思想内涵中探讨宫泽贤治笔下西域想象的特征,在近代日本丝路文学的视阈下揭示宫泽贤治对西域的文学性建构与认知。研究宫泽贤治西域异闻三部曲有助于丰富我们对日本作家笔下西域形象的认知,也对文本本身文学价值的挖具有较大意义。

一.受难之处——给予人磨难的西域

1.《玉兰树》中体现的磨难

首先,宫泽贤治笔下的西域是受难之所,来到此地的人均需接受考验,或是肉体上,或是心灵上。《玉兰树》开篇就写主人公谅安“一个人跋涉在大雾笼罩的险峻山谷中”①,并且“鞋子已被踩得半烂”,“从山顶走到山下的最暗最深处,又从山谷向着被雾掩盖的下一座山峰走去”的他此时的心理状态是“仿佛身体都要燃烧起来,必须得在平坦的地方稍作休息再继续前进了”。而作者并未交代他为何要坚持走在这里,而是继续描写山谷的环境之险:“整座山都吹着阴冷的风”“山谷幽暗的深处满满生长着发暗的灌木,里面几乎没有光”,而谅安自身则感觉“好不容易心无杂念登上去了,可是却好像连个依靠也没有似的挺寂寞”。而最终当他来到一处平坦的地方时,他“好像要将身体扔出去一般昏沉地睡着了”。可见,他已经在此处跋涉许久,而在这险峻的地方行走绝非易事。这里的环境较为恶劣,给他的前进带来了较大的身体和精神负担。

2.《因陀罗网》中体现的磨难

《玉兰树》中所包含的西域氛围尚较为薄弱,而《因陀罗网》则直接点明了主人公“我”是在茨兰高原上跋涉。金子民雄曾提到:《因陀罗网》故事的发生地已被推定为西藏高原。(金子民雄,1994:77)这里的“茨兰高原”正是以西域为原型加以作者贤治的幻想而创作出来的。作品中的“茨兰高原”空气稀薄,已近薄暮,而“我”的状态是“疲惫极了,好像要倒在风与草穗的下面”,也同样是“独自一人”。稀薄的空气使得“我”像鱼一样喘息着,而周围“一只鸟也没有,连只野兽的叫声也听不到”,这种艰难地情况下我不禁扪心自问:“我究竟是为了寻找什么,才步行在这样疼痛的空气之中呢?”并且作者还特意描写了鲜红的苔藓花,它“更增加了寒冷高原的悲痛”。可见,《因陀罗网》中,西域同样是环境危险,让前来此地的人历经磨难之处。

3.雁童子中体现的磨难

《雁童子》也与《因陀罗网》一样,直接交代了故事的地点位于“流砂”,此处虽并未像前两篇一般直接出现对西域自然环境如何危险的描写,只,但对于有罪的,化成大雁的天人们是如何被子弹击落的场景却具有详细描写。第一发“黑色的尖利子弹”射中大雁的胸膛后,“大雁晃了两三下,它的身上燃起了火焰,极度悲哀地鸣叫着从天上坠落下来”。而在三发子弹打完后,“燃烧着的六只大雁哀鸣着从天空坠落,幼雁哭泣着跟随在后”。随后大雁们化作了人型,告诉了须利耶老爷他们是有罪的天人,因有罪而化为大雁,现在罪已赎清,可以回到天上去了。可以说,这个“赎罪”的过程最后一步即是在这里被子弹击中,是最后的磨难。被须利耶老爷所收养的雁童子虽生活衣食无忧,但他的内心是孤独的,他会被别的小孩子称作“大雁孤儿”,知道“从前的爷爷身上有七颗子弹”,看到养母的侧脸会感到万分悲伤,这种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人的痛苦同样是非同一般的磨难。纵观西域异闻三部曲,可以发现宫泽贤治笔下的西域与磨难这个词是密不可分的。

二.融合之处——景色变化中展现的“人界”与“天界”融合的西域象征着越过界线的景物变换

在宫泽贤治的笔下,“西域”虽保留了现实中较为荒凉,重峦叠嶂,空氣稀薄等一些地理环境特点,但其也显得充满了神秘感,甚至成为了“人界”与“天界”交汇之处。“人界”指的是现实的物质世界,而“天界”指的是佛所在的世界。“人界”与“天界”的变换是通过景物的变换来展现的。《玉兰树》中先通过“潮湿的雾”,“阴冷的风”,“险峻高崖”,“幽暗的山谷”等意象展现出一幅较为沉重压抑的画面,体现出环境的恶劣,而后来主人公谅安费力爬上平坦而长着枯草的山顶后,景色渐渐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雾消融了。太阳在仿佛擦亮的蓝铜矿的液体一般的天空中摇动着,散去的雾仿佛熊熊燃烧的蜡烛一样落在了山谷各处。

(中略)

谅安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在山谷一面长出了洁白的玉兰花。那太阳照射的地方像银一样,背光的地方像雪的残片一样。(宮澤賢治、1973:270)

此时阴冷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谅安碰到了不应属于现实世界的天童子和觉者,进入了“天界”。而这样的表现在三部作品中绝非个例,《因陀罗网》同样是先呈现了一幅薄暮时分的西域充满压抑感的画面:

白色的天空铺展在高原之上,白的比丘陵产的瓷器还要冷冽。

稀薄的空气嗡嗡地响着,那大概是因太阳落山,薄暮来临而产生的响声吧。(宮澤賢治、1973:273)

后来主人公见到了西域的黎明:

空气中好像有些虚幻的玻璃分子似的东西漂浮着。被东方九颗青色小星星围在中间,仿佛空中泉水之物的亮度弱了很多,那里的天空早已从钢青色变成了天河石板的颜色。这一切都说明天亮了。

“结合起来了,从人的世界茨兰高原进入了天的空间啊!”我激动地这样想着。

天人就在眼前飞着。(宮澤賢治、1973:275)

从薄暮时分经历长夜而迎来黎明,即进入了天界。与前两部作品相比,雁童子中景物描写较少,但仍可从中窥见象征含义。故事开篇为“天空一片灰白,似乎暴风雪将要来临”,随后雁童子便被人从天上打落下来。而他在人世度过童年之后,又是在晴空万里的一天了解了自己的身世,回归天际的。文中还特意通过须利耶老爷之口作出了暗示:“童子,你看怎么样?今日碧空如洗,以你现在的年龄,正适合展翅高飞”。这句话成为了之后童子看到壁画并归天埋下了伏笔。

总的来说,宫泽贤治作品中的景物变换并非只是单纯的环境变化,更是一种从人界到天界的象征,而人界较为压抑肃杀的景象则象征着主人公将在西域经受磨难与考验,天界或是即将进入天界时明丽或充满希望的景象则可以说象征着对信仰和真理的体会。而西域的“人界”与“天界”的变换就像浓雾散去,夜盡天明,冬去春来一样自然。二者是相互融合的,且并非像同为贤治作品的《银河铁道之夜》中的现实世界与天上世界一般,依靠某种通道或手段能够简单跨越的。只有经历足够的磨难,才能水到渠成,接触到天的世界。

三.涅槃之处——接触信仰,见证真理的西域

1.关于佛教中的涅槃

西域给人磨难,又是天地交汇之处,但更为重要的是,西域是涅槃之处,而这正是贤治西域想象中最为独特之所在。“涅槃”是佛教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有诸多含义。佛家经典中对于涅槃的含义解释有:“灭”或“熄灭”、一切烦恼灭除或熄灭、达到认识事物本质的最高境界、认识事物的实相、摆脱外部纷乱的假象,达到“大寂静”等。(姚卫群,2002:30-31)由此我们大致可以总结出涅槃的两个基本特点:灭除烦恼,看透真理。与此同时,大乘佛教对于涅槃的理解又与小乘佛教有所不同。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要达到的目的是不一样的:小乘一般求自我解脱,求“自度”,而大乘的目的是不仅求“自度”,还要“度他”。在小乘佛教中,所谓涅槃是要断生死的,也就是说,涅槃即跳出有生死的轮回状态。但在大乘佛教中,佛或菩萨为了拯救众生,即便达到涅槃了也不能完全脱离世间,因为这样才能“度他”。(同上)西域异闻三部曲的诸多细节都可以体现出佛教“涅槃”思想和宫泽贤治所信仰的大乘佛教“涅槃”思想的特点。

2.《玉兰树》与《因陀罗网》中的“静寂印”

《玉兰树》与《因陀罗网》这两部作品中均出现了“静寂印”一词。“寂静印”是“涅磐寂静印”的简称,通常称之为“涅磐印”,是佛教中的“三法印”之一,指灭除一切烦恼及生死痛苦的无为安乐境地。(周异夫,2010)《玉兰树》中,“静寂印”是神圣的玉兰树,《因陀罗网》中“静寂印”是主人公礼拜太阳时身边的青色湖。而在见到静寂印之前,两部作品的主人公都经历了精神与肉体的磨难,而后进入天界,获得领悟与喜悦。代表了“静寂印”的景物以及主人公在西域由人界进入天界的过程皆体现了佛教涅槃的思想。

再来看两片文章中主人公所见到的真理。《玉兰树》中写到:

“那些全都是善啊。”

“是谁的善呢?”谅安再次看向美丽的黄金色高原和山谷之沟中的玉兰树问道。

“是觉者的善。那个人紫色透明的影子落在了草上。”

“是这样。也是我们的善。觉者的善是绝对的。这既体现在玉兰树上,又体现在险峻的山峰与冰冷的悬崖上,山谷幽暗的密林和河流泛滥时屡次出现的革命饥荒瘟疫也都是觉者的善。只不过在这里,这既是觉者的善也是我们的善。”(宮澤賢治、1973:272)

而因陀罗网中写道:

随后,从燃烧似的白色天空中,湖对面黄莺色高原的尽头出现了燃烧着的,娇艳的,像古老的黄金,反射炉中的朱砂一般的东西。那是一缕光出现了。

天的孩子们站在那里双手合十。

那是太阳。庄严的身姿仿佛融化的液体一般摇晃着,瞬间就准确地升到了天之世界的太阳。(宮澤賢治、1973:277)

《玉兰树》中,那些给人造成伤害的革命饥荒瘟疫等都被称作“觉者的善”,这与凡夫俗子的看法显然大相径庭,这便是佛教所说的对于事物本质的认识。主人公聆听觉者的话,摆脱了世俗认为苦难即为“恶”的假象,参悟到“善”的含义。《因陀罗网》中,作者最终得以礼拜太阳,而这里的太阳代指的是信仰。周异夫指出:“在宫泽贤治看来,太阳是绝对的,是宇宙万物的源动力,是‘佛’。”(周异夫,2010:108)本篇着重表现了主人公于西域近距离接触信仰时的喜悦,但其过程依然与涅槃相同,即经历了众多代表着“世间纷扰”的磨难后,到达真理的世界。值得一提的是,不论“觉者的善”亦或是“太阳”,都具有至高无上这一特点。这不仅是宫泽贤治对佛教虔诚信仰的一种体现,更是将主人公的经历从普通的“获得启发”拔高到佛教“涅槃”的一种方式。

3.西域异闻三部曲中童子形象的发展

除了借助西域地理环境展开想象之外,西域遗迹中发掘出的童子形象同样被贤治所借用。贤治童子谱系中的都是发端于他对20世纪斯坦因在于阗大寺中发掘出的壁画童子像所受的刺激而产生的一系列创作。(郭丽,2017)西域异闻三部曲中童子形象的发展变化进一步体现出了佛教“涅槃”思想,并突出了大乘佛教的特点。《玉兰树》中,童子仅作为天界的人物出现,突出了环境的变化,给文章增添了些许佛教色彩。然而到了因陀罗网,童子的形象有了些许的改变。其中有这样一句:所以那袈裟的衣带并不起伏,而是直直垂下啊。郭丽曾考察过《春与修罗》<补遗>中一句为“坚硬的璎珞笔直地垂落下来”的话,并说其“主要描述了天人坠落世间所遭受的苦痛,以及贤治对天人救度众生的菩萨精神的钦佩与想象”。(同上)《因陀罗网》中几乎与《春与修罗》<补遗>一致的描写同样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天童子们救度众生的精神,虽然他们仍只是存在于天界,但与《玉兰树》相比,他们不仅在服饰的象征上有了变化,而且与主人公有了较多的互动,“天界”与“人界”的联系也显得更加紧密。到了《雁童子》,天童子的形象不再局限于作为觉者居住在天界,而是从天界返回到人世间展开了普度众生的菩萨行。(同上)这一切都体现出大乘佛教对于“涅槃”的独特理解。真正的“涅槃”并非只是自己得道,而是要普度众生,从高高在上,不与凡人互动的童子到与人互动,展现更多菩萨精神的童子再到直接下凡,普度众生的童子,宫泽贤治对于西域童子形象的塑造逐渐呈现出了大乘佛教的“涅槃”思想。

宫泽贤治以西域为题材的代表作品“西域异闻”三部曲在西域的地理环境及考古发掘成果的外部基础上加入内心想象,塑造了一个给予人磨难,融合“人界”与“天界”,又能够让人近距离接触信仰与真理,获得“涅槃”的西域形象。他依据西域的自然特点,以压抑的画面展现磨难的来临;又以压抑到明丽风景的变换展现“人界”与“天界”的变换;之后发挥想象力描写西域出现的神迹并借助西域遗迹中发掘出的童子形象,展现出西域所能见到的信仰与真理。主人公在西域的种种经历都是佛教,特别是大乘佛教“涅槃”思想的体现。文本中的“西域”虽呈现出较强的工具性,更多在于作者的想象而非现实,但恰好反映出未曾去过西域的贤治本人对佛教信仰的虔诚和对有着浓厚佛教色彩的西域的深深向往。

注 释

①文中引自宫泽贤治《玉兰树》《因陀罗网》《雁童子》的译文均为笔者所译。

参考文献

[1]金子民雄.1994.宮沢賢治と西域幻想[M].中央公論社.

[2]宮澤賢治.1973.校本宮澤賢治全集[M].東京:筑摩書房.

[3]姚卫群.2002.佛教的“涅槃”观念[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03):30-36.

[4]周异夫.2010.论《因陀罗网》的主题[J].日语学习与研究,(02):108-111.

[5]郭丽.2017.日本作家宫泽贤治西域创作中童子形象的形成[J].青年文学家.(12):106-107.

(作者单位:大连外国语大学日本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