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木村的春天

2022-05-18 23:09熊理博
芳草·文学杂志 2022年3期
关键词:卓玛木村虫草

新芽在树枝上积蓄力量,消失很久的鸟雀回到灌木丛中。

色木村人一早出门,他们需要在这个季节播下青稞、豌豆、小麦等农作物。只有播下这些农作物,到了秋天他们才有粮食吃,养殖的牦牛也才有过冬的草料。

阳光明亮,在山坡上游弋跃动。桑吉卓玛背着一条圆鼓的蛇皮口袋从蜿蜒的山路下来,阳光落在她背后的土地上,一闪一闪,似乎在逗弄她,或安慰她。

桑吉卓玛走了一阵,累了,找了块石头把粮袋放在上面休息。

山路下去四百米处,有一条明亮的河,叫色曲,像一条长长的哈达,据说贯穿康巴、安东等地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它静静地流淌,流去的沿岸,十五座藏寨挤在高大的杨树林后,三三两两,看起来没有规则,其实也不是没有规则。它们呈曲线布置在河的沿岸,总体上错落有致,很有艺术感。

这里的藏寨有严格的规定,与别处的藏寨不同,上下为四层,分别象征一个人的头部、胸部、腹部和腿,上大下小的倒立品字形,犹如一位头戴盔甲、身披战袍的将军;上层楼廊外部以高山柳条垂挂环绕,像将军的披肩长发;房顶正中的小旗帜像将军头盔上的帽缨;房屋右侧随风飘拂的经幡恰似将军手握长矛冲锋陷阵。当地人都知道,这布局与一位流传千年的英雄人物相关,他的名字叫格萨尔,据说曾统一了大小部落。

没有一丝风,屋顶的旌旗却不停地摆动,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舞动旗杆。

如果这是两年前的春天,桑吉卓玛会高高兴兴地观赏眼前的美景,然后背着沉重的粮袋走到藏寨最下端的磨坊里,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把口袋里的青稞粒磨成面粉后背回去做糌粑或酥油茶,变成一年四季的主食的。但今天,桑吉卓玛心情沉重,黝黑的脸上写满忧郁,一双明亮可人的眼睛黯淡无光。

桑吉卓玛自言自语地说:“难道一辈子就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找一个与自己没有感情的男人生大堆娃娃再然后娃娃们生一大堆娃娃?”

可是,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又能怎样?如果一个人连眼下的事情都解决不了,大谈未来是不可取的。桑吉卓玛是子尼县民族中学初中三年级的学生,读完这学期就可以升入高中了。唉,别说升入高中,能否读完这学期都打个问号呢,她想。

桑吉卓玛家住在色曲河左上方一条叫扎德的山沟里,独门独户,没有什么邻居。

桑吉卓玛的父亲叫泽荣它,小时候是个孤儿,个子矮小,身体壮实。泽荣它一张脸黑乎乎的,仿佛在山西挖了几十年的煤,刚从煤洞里爬出来,如果没有一双细小闪亮的眼睛,泽荣它站在黑夜里,你根本找不到他的脸。泽荣它一年四季穿一身乌黑的藏袍,虽然又黑又脏,但似乎没有脱下来清洗过一次。泽荣它头上戴一顶淡黑的狗皮帽,帽子的两只耳朵总是耷拉下来,就像两只翅膀,在鬓角边一摇一晃的。他少言寡语,勤劳朴实。泽荣它没有一天闲着的时候,不是上山放牛就是庄稼地上打理庄稼,但家里还是那么穷,穷得一年四季买不了一件衣服,吃不了一顿肉。

措金娜是泽荣它的女人,也就是桑吉卓玛的母亲。措金娜是色木村出了名的病秧子,很小的时候就病怏怏的,长大成年应该嫁为人妇了,还是病怏怏的。她嫁给泽荣它,不是因为多爱泽荣它,而是除了泽荣它色木村没有一个年轻小伙愿意娶她。雖然病怏怏的,措金娜还是为泽荣它生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分别是大女儿桑吉卓玛,二女儿扎西拉姆和三女儿央宗,儿子是最小的,才八岁多一点,叫尼玛扎西。

因为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没有时间祈福,加上没有钱请寺庙里的和尚念经,泽荣它一家人经受着精神与物质的双重贫穷。

也许是穷则思变,或是想减轻家里的负担,泽荣它把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全送到学校读书。

泽荣它不期待孩子们读出一个什么结果,主要读书可以节约家里的粮食。

子尼县处于高海拔藏区,九年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国家补贴书本费学杂费的同时,也补贴了大部分生活费。一个小学生在学校一学期只需要缴纳三百五十块钱生活费,一个初中生只需要缴纳六百块钱生活费。桑吉卓玛和扎西拉姆在子尼县民族中学一个读初三,一个读初一;央宗和尼玛扎西在色曲镇中心校读小学,一个读五年级,一个读一年级。每年,泽荣它需要挣四千块钱来解决四个孩子在学校的吃饭问题。如果是往年,这四千块钱对泽荣它一家人来说没有什么。他家有草补、林补等多项国家政策转移性收入,加起来有一万多块钱。可这一年冬天,措金娜生了一场大病,光是住院就花了两万块钱。虽然在县医保中心报销了一部分医疗费用,但还有八千块钱的债没有还。由于没有生活费,泽荣它只得让作为长女的桑吉卓玛辍学在家,无法送到县民族中学读书。

“我还是想读完初中。”卓玛坐在钢炉边一边往钢炉里添加柴火一边说。

泽荣它在修理一副马鞍,一双手在马鞍上面摸来摸去,但似乎没有找到修理的地方。他想了一阵,说:“你是长女,应该体谅父母的苦衷。如果你去读书,那你下面的妹妹和兄弟就需要有一个辍学在家。他们没有你大,在家做不了家务活。”

“以后不读书会更穷的,阿爸!”

“这一点我知道,”泽荣它一张乌黑的脸写满无奈,一双明亮的眼睛躲躲闪闪,心里有一些内疚,但没有办法。他停下手中的修理活,说,“我知道你喜欢读书,也适合读书,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但家里这条件你也知道,再加上你阿妈住院花了很多钱,阿爸让你辍学也是迫不得已啊!

桑吉卓玛梳着长长的辫子,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木愣愣盯着火膛看了很久,一张黝黑的脸上留下两条曲曲折折的泪痕。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家不当家她不知道,但懂事是肯定的。她不是想懂事,而是不得不懂事。她知道家里贫穷,为了两个妹妹和兄弟只能牺牲自己。泽荣它转身时刚好看到她在抹眼泪,就心疼地说:“家里还有四五百斤青稞粒,要不明天你背一口袋到磨坊里磨成面粉后背到色曲镇去卖吧!如果能卖出去,也许你就有生活费了。”

“阿爸,还是算了吧,我就在家里帮忙。”卓玛叹一口气,慢悠悠地说,“如果卖掉一袋青稞粒,到了八九月份我家可能就需要借粮度日了。”

“傻闺女,没事的,又不是没有借粮度日过,在更早的时候借粮是家常便饭,没有什么为难的。我知道你就差一学期了,还是读完吧。”

她一双美丽的眼睛里装满眼泪,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是,阿爸……”

“我明天一大早上山去放牛,你就自己背一大袋青稞粒去磨坊,尽量多背点。”

“嗯,阿爸……谢谢阿爸。”

桑吉卓玛在石头上休息了一阵,太阳就爬到山头一百米处了。

桑吉卓玛背起粮袋,一个影子长长地走在前面,桑吉卓玛走在后面。她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走了一阵,然后穿过散落在色曲河边的十五座藏寨,来到河下游的磨坊里。

磨坊不大,也是石头垒砌的,上面也是平顶,铺着泥巴与石子。她把口袋卸下来放在磨坊前面的台阶上,然后打开简易的木门。

桑吉卓玛走进磨坊,先把闸门打开,然后拿一只撮箕出来把口袋里的青稞粒撮到磨盘里,再就坐在台阶上晒太阳,看河上游一座座造型独特的藏寨,想格萨尔王的故事。

如果格萨尔在就好了,他肯定会同情我家的贫穷,资助我读到大学的。她想。

桑吉卓玛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磨青稞面,太阳渐渐偏西的时候,一大袋青稞粒就变成面粉了。

桑吉卓玛头发上、衣服上、脸孔上全是面粉,但顾不了擦洗,她把青稞面装进蛇皮口袋里背到色曲镇,找到两三家买青稞面的,但只看了一下面粉没有买。

桑吉卓玛心里有些着急,怕不能把面粉卖出去,换不到读书需要的生活费。色曲镇街道坑坑洼洼,到处是拳头大小的石头。桑吉卓玛背着沉重的口袋走在街道上,一颗颗汗水在黝黑的脸上徜徉。

桑吉卓玛正找不到人家来购买青稞面,一位四十来岁的男人就向她走来了。他穿着一身蓝色的藏袍,个子不高,嘴唇上下长满粗短的胡子。一看到她就问:

“卓玛,你还没有去县上读书啊?背上的口袋鼓鼓囊囊的,装了什么好东西啊?”

卓玛往前走了两步才认出朝自己走来的人。

卓玛一张脸红扑扑的,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王叔叔好!我家没有钱给我交生活费,阿爸叫我背一袋青稞面到镇上来卖。”

“应该让你阿爸自己背来的。”姓王的男人是色曲镇政府的,叫王德明,不是本地人,也不是藏族。他在色曲镇工作二十年了,各村各寨大部分藏民他都认识。他是色曲镇人大主任,主要分管镇上的教育。他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但为人真诚善良。他站在卓玛前面两步远处,说,“走!我带你一起卖,德甲家最近请人修房子,可能需要青稞面。”

卓玛感激地点了点头,背着口袋跟着王德明走。他们走出街道来到一户敞开着院门的人家。

王德明站在院坝中间扯开嗓门喊:“德甲!德甲!在不在?色木村泽荣它家女子在卖青稞面,看你家需不需要买点?”

楼上没有声音,静悄悄的,过了很久才从狭小的窗子里伸出一个脑袋:“是王主任啊?我们家昨天才购买了洛尕家的青稞面,现在暂时不需要。”

“泽荣它家女子去读书需要生活费,如果可以的话你家多买一些,把这一口袋青稞面也买了吧!”王德明恳求说。

“家里没有钱了,王主任,实在抱歉,你带她去问问隔壁几家吧!”

如果你没有卖过东西,就不知道卖东西有多艰难。桑吉卓玛心里想。在王德明的带领下,桑吉卓玛走遍大半个色曲镇的住户,但没有把脊背上沉重的青稞面卖出去。她心情沮丧,正准备对王德明说干脆不读书了时,镇上年轻的干部措马吉来了。

一听说卓玛卖青稞面是为了攒生活费,措马吉就大大方方地买下了整整一口袋面粉。还说,我上次回家时,家人没有青稞面吃了,正打算买一些带回家。现在卓玛在卖青稞面,就正好买了。

王德明高兴,卓玛也高兴,一口袋青稞面卖了一百五十块钱,差不多够两个月的生活费。王德明理解卓玛的心情,从衣兜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卓玛,说:“你家在色曲镇,物质上贫穷,但精神上是富有的。拿着,这是王叔叔给你的一点心意。以后有什么困难就直接找我,你家四个姐弟都在读书,我们作为党员干部肯定要支持的。”

桑吉卓玛没有想到一袋青稞面就这样卖完了,卖了一百五十块钱,还得到了王德明两百块的资助,心里面乐开了花。她肤色黝黑不算俏丽的瓜子脸挂着希望的太阳,向措马吉和王德明深深鞠了一躬,说:“你们都是好人,如果桑吉卓玛有一天能报恩了,一定好好报答你们。”

措马吉二十多岁,子尼县土生土长的藏族姑娘,刚从学校毕业出来参加工作两年,有一双美丽而仁慈的眼睛。她伸手摸了摸卓玛的头,说:“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像姐姐一样当乡干部。”

卓玛连连点头,收拾好口袋就匆匆忙忙回色木村。回家的一路,她一直想,如果不好好读书,不读出个名堂就对不起父母、老师,还有帮助过自己的人。她想到自己差不多旷了一个月的課,心里有些着急。她担心自己跟不上同学,成为班上的累赘。

桑吉卓玛走到色曲河下游磨坊边时,太阳没有了,一团浓黑的乌云盖住了天空。

在高原上,天气瞬息万变。不管天气有多好,只要太阳被乌云遮住,那就会马上刮风。风后,一颗颗拇指大小的雨水会接踵而至。大雨后,乌云散了,太阳又会出来。所以,在高原地区,一大早出门需要准备厚薄两件衣服,传统的藏袍刚好解决了冷暖不定的气候。在高原藏区,每一件藏袍都有两只长长的袖子,寒冷时,就把袖子一起套在手臂上,两只手交叉在身前套在宽大的袖子里;天气不冷不热时,可以脱下一只袖子缠在腰杆上;如果天气太热,就可以把两只袖子都脱下来缠在腰杆上,既凉快又美观。卓玛穿的是校服,不是藏袍,故只能把蛇皮口袋盖在背后。如果下雨了,不挡一下雨,校服被打湿的话,第二天去学校就没有衣服了。她刚想到这里,一阵大风就吹了过来,呼啦啦———呼啦,把河边的杨树吹来东倒西歪的。一阵狂风后,大雨就跟着来了。随着大雨,天空越来越黑,仿佛到了傍晚,天地连成一片。远处的山脊上,先是一道道闪电划破天空,然后一阵阵巨大的雷声轰隆隆来到河边。由于狂风暴雨加上雷鸣闪电,她只得躲在磨坊里休息。

不知一早上山去放牛的阿爸回来了没,如果没回来的话肯定被雨淋湿了。桑吉卓玛想。

桑吉卓玛想起个子矮小皮肤炭黑的泽荣它,心里划过几丝内疚。如果自己不读书,那肯定能帮家里做许多事情的。当然,就算能帮家里做再多的事情又怎样,一年四季下来除了贫穷还是贫穷。如果贫穷是一只鬼,那这只鬼跟着泽荣它家已经很多代人了。从曾祖父一代代下来,似乎没有一代是富有的。唉,如果一代人活着不过是传递贫穷的接力棒,又有什么意义?她胡思乱想。

风越来越大,雨越来越大,远处的雷鸣闪电也更加狂乱吓人。

桑吉卓玛躲在狭小的磨坊里,整个人冷得瑟瑟发抖。如果泽荣它回家了,就可以拿著雨衣来接她。桑吉卓玛真希望父亲早一点来接她,回到家里暖和身子后,把色曲镇遇到王德明和措马吉的事告诉父亲,让他也高兴高兴。如果父亲知道王德明和措马吉那么关心自家的闺女,肯定高兴得不得了。

桑吉卓玛在磨坊里站了一分钟又一分钟,大雨下了半个小时了,但就是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在她的记忆中,没有哪一天的狂风暴雨比这一天漫长,直到天黑了还在继续。一天里只吃了一点早饭的她,肚子已经饿了。她等不到父亲来接她,只得举着蛇皮口袋冒着雨回家。

走过散落在河边的藏寨时,桑吉卓玛准备找户人家借一把伞,但没有人在家的。也许,这场发生在春天的狂风暴雨太突然,一个个被困在山上了吧!

桑吉卓玛走到色曲河上游拐进左边的山沟时,天已经全黑了。电闪雷鸣停了,但狂风暴雨还是不止。桑吉卓玛家离色曲河有三里地,全是曲曲折折、坎坷不平、陡峭狭小的山路。从色曲河沿岸走到她家住的扎德沟,需要穿过两条小山沟,翻过一片小山坡。在雨水中,桑吉卓玛小小的身影显得孤独而忧伤,仿佛是一首迷路的歌,踉踉跄跄,没有一个依附。天色黑暗,道路湿滑,她往上爬三步,总有一步滑回来。在陡峭不平的山路上,桑吉卓玛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当她好不容易爬到扎德沟下方一块青稞地上时,看到自家的藏寨灯火通明,很是热闹。

莫非我家有什么喜事?桑吉卓玛站在青稞地上想。这时,天上的雨水一点点小了去,狂暴的山风也一点点歇息了。桑吉卓玛站着喘了一口气,继续往家里赶。

她刚走到院门后,就听到措金娜撕心裂肺的哭声。随着哭声,她听到了这样的喊叫:“泽荣它你快起来!你这个死鬼,难道就这样撇下四个孩子和我走了吗?你这样一走,自己倒是不用苦和累了,但想过我和孩子们吗?我们家本来就穷,一年四季青黄不接的。现在你走了,我们肯定活不下去了。”

桑吉卓玛惊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桑吉卓玛把手上的口袋一丢,就往家里狂奔。她还没有跑到三楼,楼上下来的邻居博绒就告诉她泽荣它在牛场上被雷打了,背回来时还有几丝气息,但现在已经没有气息了。她顺着独木梯跌跌撞撞爬到三楼,看到客房中间围着一群人,全是牛场上下来的,一个个全身湿漉漉的,肯定是冒着狂风暴雨把泽荣它背回来的。

桑吉卓玛扒开人群,看到身材矮小的泽荣它躺在一张破旧的毯子上,措金娜正抓住他的肩膀一边撕扯一边喊叫。泽荣它一张脸还是那么黑,一双眼睛圆溜溜地睁开,但眼珠子一动不动。卓玛吓傻了,张嘴想喊“阿爸”,但只有嘴唇在动来动去,没有一点声音。桑吉卓玛就要流下来的眼泪停止在眼眶里,一双眼睛闪来闪去,空洞呆滞,失去了所有的灵性。

桑吉卓玛蹲下来,在泽荣它的遗体前,伸出手抚摸父亲乌黑的脸,一遍一遍又一遍。她不停地张嘴闭嘴,但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桑吉卓玛痛恨自己,站起来甩开手臂往自己的脸上招呼,把自己打得“噼噼啪啪”的,周围的人拉住她的手才停止。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仿佛还只是天黑,一下子就到了半夜。桑吉卓玛坐在泽荣它的遗体前,就像一座雕塑,不哭不笑,傻呆呆地。后来,在色曲镇中心校读书的央宗和尼玛扎西回来了,在子尼县民族中学读书的扎西拉姆也回来了。

再后来,色木村党支部书记沙甲来了,色曲镇人大主任王德明和年轻的干部措马吉也来了。他们十分同情泽荣它家的遭遇,前来的每一个人都捐了钱,还为泽荣它请了三个和尚,在家里匆匆忙忙念了两天经后,泽荣它就被送到附近的天葬台了。如果说父亲是天,母亲是地,那桑吉卓玛就是没有了天。桑吉卓玛是家里的长女,父亲走后是家里的顶梁柱。桑吉卓玛知道这些,所以比所有的人悲伤。

扎西拉姆、央宗和尼玛扎西没有卓玛那么悲伤,泽荣它天葬后,他们就回到学校继续读书了。这一年春天开始,本来就要回到学校读书的卓玛终究没有回到学校。卓玛是子尼县民族中学初三年级成绩最好的学生,由于家遭突变,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没有完成就留在家里务农了。桑吉卓玛心有不甘,但没有办法。她脱下心爱的校服,收拾好寄托过美好未来的课本,准备做一个本分勤劳的庄稼人。

病怏怏的措金娜直接瘫痪了。措金娜一天到晚睡在一张破旧肮脏的地毯上,除了吃饭喝水就是念经。措金娜没有读过书,能念的经文也就不多,手持转经筒只反反复复地念那么一句话:唵嘛呢叭咪吽。

措金娜念经念累了,就坐下来给卓玛讲每转手上刻有六字大明咒的经轮一次就相当于如闭关持咒的数量的事。

卓玛从小读书,学到的佛教知识不多,故说:“阿妈,你就好好念吧,我们一家人的平安吉祥就交给你了。”

色木是一个小村,十五户散落在色曲河沿岸,三十五户散落在离色曲河两三里地处的山沟里。平时,这些藏民各做各的农活,各放各的牛羊,只有到了念经讲道的日子,才会集中到色曲镇街道右下方的念经房里去。他们一年当中最重要的事,不是农活也不是牧活,而是念经祈福。当然,色木村有参加不了念经祈福的,如桑吉卓玛家,泽荣它被春雷劈死后,家里的农活、牧活就移交到桑吉卓玛手中。桑吉卓玛一个十五岁的女子,能做的事情不多,但生活不会因为一个人能做的事情少而减轻什么。从春天到夏天,桑吉卓玛恨不得把自己一个人劈成两个人,从早到晚没日没夜地忙,但还是落后于其他村民。夏天到来时,山上会长出虫草,她为了多挖一些虫草,一个人背了一顶粗糙的帐篷,带了半个月的口粮准备往牟阳山走。

“阿妈,我要去挖虫草了。”桑吉卓玛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我给吉巴舅舅打好招呼了,我去挖虫草这段时间就让他家的大女儿拥初来照顾你。”

措金娜蜷缩在毛毯上,身上盖了一件藏袍。她知道女儿卓玛的辛苦,心疼地说:“你去吧,卓玛,我虽然做不了什么活,但在家里自己照顾自己还是可以的。你就放心地多挖一些虫草,秋季后你两个妹妹和兄弟还需要缴生活费,以后你父亲做的一切就轮到你来做了。”

“阿妈,我知道的,我会做好一切的。”桑吉卓玛收拾好了行李,站起来说。

牟阳山是一座神山,据说受到神灵的保佑,每年出产的虫草特别多。从色木村到牟阳山,需要走两天山路。如果没有遇到狂风暴雨,或者野狼豹子什么的还好,万一遇上这样的天气或者野兽,生命就会危险。色木村到牟阳山去挖虫草的人一般结队而行。结队有结队的好处,但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不会挖到多少虫草。卓玛知道危险,但顾不了危险。她家一穷二白,一年遭受了两次劫难,不得不用生命去赌换生活。

桑吉卓玛交待好家里的一切,背着沉重的帐篷与口粮一大早就出发。那是五月中旬,天上虽然有太阳,但天气没有炎热。桑吉卓玛从色木村走到处于牟阳山和色木村中间的阿拉草原,天就黑下来了。她找到一处背风的地方,一个人搭好帐篷,在周围捡了一小堆牛粪。她找了几块石头在帐篷里搭起简易的锅庄,把一只黑色的铁锅搭在上面烧水。她用开水和好青稞面,吃了大半碗就睡了。半夜,她醒来了。她听到远处有“呜呜”的狼嚎,一颗心吊在嗓子眼上,害怕狼群找到自己住的地方。她睁着眼不敢睡觉,幸好狼群没有发现她。

第二天,太阳出来,在远处的山顶上。桑吉卓玛一身疲惫,很想好好地睡觉,但不能睡觉。她挣扎着起来,先用铁锅烧开了水,然后又和了一碗青稞面当作早餐。吃了早餐后,她背着沉重的行囊继续向牟阳山出发。这一天,桑吉卓玛走到牟阳山下天就黑了。山下有一條河,清清亮亮,因为流淌在牟阳山下,故叫牟阳河。她把帐篷搭在牟阳河边一块草坪上,用牟阳河水煮了一顿牦牛肉吃。她用牦牛肉庆祝安全到达牟阳山。

虽是五月中旬,但挖虫草的人还没有上山。牟阳山空空荡荡,除了卓玛没有其他人。也许,再过七八天,牟阳山下会搭满帐篷,从山腰到山顶会匍匐着一群找虫草的人。她想。为了取水方便,挖虫草的人基本上都住在河边,一大早天还没亮就煮饭吃了出发,爬到山腰时刚好太阳出来。

卓玛想,如果住在河边,上山下山会浪费很多时间,不如多背一些水住在山腰,等水用完了再下山取水。因为有这个想法,第二天吃了早饭后,她直接把帐篷搬到半山腰上。她在半山腰搭了锅庄,挖了火塘,在帐篷周围围了一圈木头栅栏,以防半夜三更可能走近来的野兽。她用一天的时间打理完这些,第二天便开始寻找虫草。

太阳照在牟阳山上,一束束金光明亮晃眼。一片片山坡,大部分还在白雪覆盖下,根本找不到虫草。卓玛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寻找那些向阳的山坡。她趴在山坡上,扒开枯黄的杂草寻找虫草,身子一动不动,眼珠子盯着黑色的泥土。由于大部分虫草还没有冒出地面,她找了一上午才找到六只虫草。

吃了中午饭休息了一会,她又开始趴在向阳的山坡上寻找虫草了。下午的运气还不错,卓玛找到了十只小拇指大小的虫草。她想,如果一天能够找到十五只,一只卖十块钱的话,一天就可以挣一百五十块钱。如果真能这样,两个妹妹和兄弟的生活费就轻轻松松地挣下了。她蜷缩在帐篷里盘算着这个虫草季能够找到多少钱,一只野鸟就落在帐篷上。只听“咚”的一声,像一块大石头落在篷顶,吓得卓玛全身一阵哆嗦。

天哪!难道有人要加害我?她想。

想归想,桑吉卓玛一颗心一下子镇定下来。她听到了鸟儿翅膀拍打的声音,知道落在篷顶的不过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野鸟。她想把野鸟放进帐篷里,但又害怕有野兽跟着野鸟进来。她没有贸然打开帐篷,一个人在帐篷里静静地等了很久,等野鸟飞走后才入睡。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牟阳山一直没有人来。桑吉卓玛一个人住在山腰上,除了吃饭就是找虫草。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没有一点害怕。运气好的时候,她一天可以挖到二十只虫草,运气不好的时候只能挖到七八只虫草。如果遇上狂风暴雨的天气,她就只能坐在帐篷里洗涮虫草。她把一根根包裹着黑色泥土的虫草用粗糙的刷子洗涮开来,变成一只只像虫又不像虫,像草根又不像草根的虫草。她把虫草晾晒在燃烧的牛粪边,一根根烤干了的虫草金黄色的,肥嘟嘟的,在阳光明亮的时候,还有一点点透明。

第十天,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由于不能出门找虫草,桑吉卓玛只能坐在帐篷里洗涮虫草和数虫草。

“不多不少,刚好一百六十五根。”她数完摆放在羊毛毯子上晾干的虫草,满意地说。

大雨接天连地,适合躲在帐篷里吃好吃的喝好喝的。当然,桑吉卓玛没有什么好吃的,也没有什么好喝的。她在蛇皮口袋里拿出最后一块牦牛肉,差不多有三斤重,如果省着吃,应该可以吃两个星期。两个星期后,她就可以回家了。她用一把乌黑的砍刀切了一小块放在铁锅里,然后用嘴吹燃了锅下面的牛粪。

在高原藏区,牦牛身上的一切都是宝。牛皮可以做大衣,牛毛可以织成衣服,牛奶可以煮来喝,煮开冷却后还可以提取酥油,牛肉可以晒成肉干食用,也可以直接煮熟后变成手抓肉,牛粪可以拿来糊墙,晒干后也可以当柴火。为此,高原上的藏民对牦牛充满敬意。若非迫不得已,他们是不会杀牛的。如果非要杀牛,在杀牛之前会邀请和尚念经,求得神灵的宽恕。卓玛家有五条牦牛,两头大的,三头小的,由于泽荣它不幸被雷打死,举行天葬时欠了债,故杀了一头牦牛卖肉。那些没有卖出去的肉风干后保存下来,这次卓玛带来的就是这些风干的牦牛肉。

风干牦牛肉可以直接生吃,也可以用铁锅煮熟后吃。由于卓玛在学校读书,习惯了吃食堂里的各种炒菜,很少吃风干的牦牛肉,故每次食用都是先煮了再吃。她坐在锅庄前等了一袋烟工夫,锅里的水就烧开了。牟阳山海拔高,水的沸点低,差不多七十度水温就烧开了。她找了一块石头压住锅盖,尽量增加铁锅里的气压。这样“咕噜噜———咕噜”地煮开一个小时后风干的牦牛肉就可以食用了。

卓玛把肉块捞出来装在一只金属大碗里,然后舀一碗青稞面,加上烧开了的肉汤揉糌粑。这是十天里最丰盛的午餐,如果有一点牛奶就更好了,可惜带来的牛奶早就喝完。卓瑪住在牟阳山找虫草的这段日子,虽夜夜提心吊胆,但白天收获很大。没有读书了,但她对生活还是充满期待。她在一天天长大,两个妹妹和兄弟也在一天天长大。只要长大了,一切困难就不再是困难了。她这样想,如果哪一天有了本钱,就在色曲镇修一座藏寨,一楼拿来开小卖部,二楼拿来居住,三楼拿来开一个藏餐店。她是色木村第一个读到初三的女子,不应该只在泥土里找生活。所谓人生,其实就是退一步想。只要你退一步想,一切就会海阔天空。揉好糌粑后,她拿出一把小刀,把煮熟的牦牛肉放在左手上,向内边切边吃。她吃一口牦牛肉,吃一口糌粑,那幸福感就像闪电,一遍遍涌满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到了下午,雨水小了一点,但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卓玛吃饱了糌粑和牦牛肉,就蜷缩在藏袍里休息。也许是天气冷的缘故,躺着躺着就睡了。她做了一个美梦,在一条陌生的街上遇到一位帅哥。那帅哥穿着一身崭新的藏袍,手上拿着一束美丽的鲜花,正向她走来。

“我等你很久了,卓玛。”帅哥甜甜一笑,说。

他叫音塔,十五岁多一点,是卓玛子尼县民族中学初三年级的同学。他长得帅,但学习成绩不好。他喜欢卓玛,从初中二年级开始追求她,给她写情书,用最唯美的语言表达自己的爱恋。但是,卓玛没有接受他。他家境富有,而她家境贫穷。也许,他们会有感情,但不同的家庭环境不可能让两个人长久地生活在一起。何况,她只想好好读书,不想谈什么恋爱。如果真的有缘,那读好书后在一起的机会多的是,何必急于一时。她想。她没有想到会遇见他,一颗心扑通乱跳,可他走到眼前时还是稳住了。她说:“你等我干嘛?”

“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等你等谁啊?”音塔嬉皮笑脸地说。

“我什么都没有答应过你,怎么就变成你的女朋友了?”

“你不用答应什么,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我。”

“我才不喜欢你这样的花花公子。”

“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只要我喜欢你就行。”

“单方面的喜欢不叫喜欢。”

桑吉卓玛嘴上拒绝音塔,但还是伸手把美丽的鲜花接在手里。那是一束红彤彤的玫瑰花,总共有九十九朵,表示长长久久。她把鲜花抱在胸前,一张黝黑的脸红扑扑的,有一些羞涩,但也有一些大胆。她用闪亮的眼睛看他,暗示他可以有进一步的动作。

音塔不是傻子,知道桑吉卓玛同意是迟早的。所以,他敞开双臂,很绅士很礼貌地拥抱了她,并说,我会疼爱你一辈子的,哪怕有一天你读不了书,变成又老又丑的高原女人。

“你才会变成又老又丑的高原女人。”卓玛推了他一下,在他英俊的脸上亲了一口。

音塔没有想到向来高冷的她会亲自己一口,一时间懵了。他傻呆呆地站了一会,用手摸了摸被亲过的脸颊,说:“你咬我一口干嘛?……不!我也要咬你一口,不然就吃亏了。”

卓玛捧着玫瑰花一边小跑一边说:“来呀!来咬我啊!来呀!有胆量你就来啊……”

卓玛在前面小跑,音塔在后面穷追。追着跑着,跑着追着,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下子跌倒在路边的草丛里。他呢,一看到这个难得的机会,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把她严严实实地压在下面……

这时,天黑了,雨也停了。桑吉卓玛从睡梦中醒过来,发现身上压着一个人,正在用力撕扯她身上的衣服。

怎么梦里的事情跑到梦外来了。她想。

最开始的时候,她以为压在身上的是音塔,故只是小心地反抗。她反抗了一小会,想起自己住在牟阳山,想起自己一个人在挖虫草,就知道自己被人钻帐篷了。她转头看左下方,看到帐篷破了一个大洞,压在身上的男人肯定是从那里爬进来的。她大声地喊:“滚!快滚!你再不滚我就喊人了。”

那男的不说话,一股脑儿把卓玛压在身下,伸出一双肮脏的手在卓玛身上摸来摸去。他一只手摸到卓玛的胸部上,另一只手摸在卓玛的大腿间。他知道牟阳山没有人,根本不在乎卓玛喊不喊人。

男人看起来个子不高,身体也不算强壮,但力气很大。他压在卓玛身上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沉沉地,稳稳地,纹丝不动地把她压着。他不断喘着粗气,一团团热气喷在她一张俊俏的脸上,粉嫩的脖颈上,令她痒梭梭的。

卓玛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地喊:“救命啊!快救命啊!周围有没有人,快救救我!”

卓玛喊出去的“救命声”就像一滴水落进大海,在牟阳山的夜色中起起伏伏几下后,消失了。她静下心来,一边用手顶住男人坚实的胸膛,一边用祈求的口吻说:“大哥,求求你放了我吧!我才十五岁,初中还没有毕业。你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来到牟阳山挖虫草吗?我家里太穷了,两个妹妹和兄弟都在读书,父亲被雷电打死,母亲瘫痪在床什么也做不了。大哥,就看在神灵的面上,求求你放了我吧!只要你放了我,我挖的虫草全归你。”

男人见卓玛在瑟瑟发抖,起了怜悯之心,把抓着卓玛胸部的手放开了。

卓玛感觉男人一点点放松下来,心里就在盘算怎么脱离魔掌。她小心翼翼地问:“大哥,你不是色曲镇人吧,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吗?也许,我们还是亲戚呢?如果我们是亲戚,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就不好了。”

“我们不是亲戚。”男人不耐烦地说。

“我们家是色木村的。”卓玛无话找话说。

男人不想说话,他害怕说了话把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他小声地命令说:“请你不要再说话了!”

“嗯,那就听大哥的,我不说话就是了。”

牟阳山的夜静悄悄的,没有山风吹过帐篷的顶端,也没有野狼前来光顾帐篷的前后。他们嘴上不说话,内心深处的语言却波涛汹涌。她一直在想怎样赶走钻进帐篷来的男人,而男人在思考要不要睡了她。他们一直不说话,但不说话不能解决问题。所以,卓玛想了想,说,大哥,我想睡觉了,你可以回去了吗?

“叫你别说话!”男人十分懊恼,收回的手重新抓在卓玛的胸上。

……

半夜,他走了。卓玛躺在帐篷里嚎啕大哭。卓玛除了大哭,也找不到解救自己的方式。她哭够了,身心的疼痛也一点点消失了。她想起家里一年来的遭遇,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真有什么因果轮回,那就让强暴我的人下辈子做牛做马为自己的暴行赎罪吧!她想。她用藏袍裹住自己的身子,蜷缩成一团睡在帐篷里,大白天的喜悦荡然无存。

桑吉卓玛借助微光,看到晾晒在帐篷一角的虫草还在,没有被男人拿走。虽然这样,她还是恨死了他。她就这样失去自己的贞操,失去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她想,一定要找到这位欺负了自己的男人,不能白白便宜了他。如果找到他,最好从背后杀他一刀,就算不把他杀死,也要弄他个残疾。当然,最好把他杀翻在地上后,脱下他的裤子割掉他的生殖器。她又想,还是报案最好,这样的男人害过一个女子,还会继续害别的女子的。如果这样的话,不报案等于协助其作案。可是,我连他长什么模样,是哪个村庄的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公安机关又如何破得了案?她一直想,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天一点点亮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太阳出来了,耀眼的光芒普照牟阳山,整座山被包裹在万道霞光里,仿佛是一尊佛。

桑吉卓玛一夜无眠,蓬头垢面,但还是习惯性起来做早餐。她刚吹燃锅庄下面的牛粪眼泪就下来了。

桑吉卓玛想,像我这样的人,如此费力地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呀?如果我死了,那就不用苦和累了。她想到了死,想到死比活着更简单更轻松。她在帐篷里找到一根粗糙的草绳,准备在帐篷顶上自尽。卓玛刚系好了绳子,就想起了母亲措金娜,还有扎西拉姆、央宗和尼玛扎西。如果没有卓玛,他们该怎样活下去?她不怕死,但不希望因为自己的死让家人活不下去。唉,活着难,死也难。她想起强暴她的男人,怒从心头起,一切都是这个钻帐篷的男人引起的。她需要找到这个男人,不管能不能为自己报仇,至少可以砍他一刀,以解自己的心头之恨。

卓玛解下绳子,在藏袍里藏了一把乌黑的砍刀,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割肉的小刀,早餐也没有吃就往山下走。

桑吉卓玛还没有走到牟阳河边,就看到河边搭了许多帐篷,一座座炊烟袅袅,可能每一座帐篷里的人都在做早饭。她一直住在山腰,没有看到什么人来到山腰,这么一些帐篷,仿佛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卓玛想,那个男人肯定在某座帐篷里,也许正在与自己的妻子儿女欢声笑语呢?她走到牟阳河边,顺着牟阳河一座座帐篷寻找。卓玛说她在找一位大叔,她说大叔借了她一把剪刀没有归还。卓玛一脸疲惫,衣裙凌乱,不管走到哪座帐篷,主人家一眼就看出她肯定被钻了帐篷的。她找了一条河的帐篷,没有找到那个被她抓破了脸和脖子的男人。

这一天,桑吉卓玛在牟阳山四处走,表面看起来是寻找虫草,但心思不在虫草上。桑吉卓玛就像一个疯子,蓬头垢面地东奔西跑,跑遍了大半个牟阳山,就是没有找到那个畜生。

人生就是这样,不管你开心与否、痛苦与否,到头来只能默默地承受。春天来了,春天走了,待到第二年秋天到来,桑吉卓玛有了一个私生子,取名尕多,粉嘟嘟的,模样很可爱,可惜不知道父亲是谁。

这一年秋天,桑吉卓玛虽只有十七岁,但已是地地道道的高原妇女了。她一边完成家里的农活与牧活,一边照顾着措金娜和尕多。她恨死那个糟蹋了自己的男人,但没有恨尕多。这么一条小生命,既然来到世上就应该好好照顾他,养活他,让他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對于私生子或私生女,在色木村是不会受到鄙视的。不仅在色木村,在整个子尼县都不会歧视未嫁就有了孩子的女子。由于在高原地区,一些不守规矩的男人跨村“钻帐篷”是常有的事。这些钻了帐篷的人,不会留下自己的名字,只要瞧准了哪家闺女,或者丈夫不在家的已婚女人,就会半夜三更摸黑而来,摸黑而去。那些身强力壮、色心蓬勃的高原汉子,一年下来真不知钻了多少容貌姣好的女子的帐篷。由于藏民信佛,只要怀了孩子,不管这孩子是怎么怀上的,不会上医院打掉孩子。这样一些传统陋习,时不时破坏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子尼县为了有效管理“钻帐篷”的现象,几年前就专门出台文件进行整治,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钻帐篷”,但也没有完全杜绝。子尼县的人法律意识弱,不知道什么是犯罪,到了搭帐篷耍坝子的季节,“钻帐篷”的事还是时有发生,那些没有父亲只有母亲的私生子女也经常出现在户口本上。虽然色木村的人能够体谅卓玛,但她自己是怎么也不能体谅自己。她想,如果不是一个人跑到牟阳山挖虫草,这个事情就不会发生。唉,该死的虫草!她咒骂道。由于找不到那个男人,虫草就成了罪魁祸首,她只要看到虫草就在内心里诅咒一番。

高原上没有秋雨,只有一阵阵寒冷的秋风。由于措金娜瘫痪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卓玛只得背着尕多忙里忙外。这年,扎西拉姆十五岁,人长得亭亭玉立,一张脸俏丽可人。她正读到初中三年级,由于学习不好,加上总想家里只有一个姐姐在操劳就没有心思读书。她坐在一块垫子上,一边照顾着病怏怏的母亲一边转身对卓玛说:“阿姐,我还是不读书算了。你带着一个孩子没日没夜地忙碌,不过十七岁,但看起来像二十七岁了。如果我不读书的话,就可以帮你很多忙的。”

“拉姆,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们家在色木村除了贫穷,就是时不时遭遇不幸、命途多舛。你不但要读书,而且要读好书,要为这个没有希望的家庭带来希望,也为弟弟妹妹带个好头。”桑吉卓玛背着尕多在一只木盆里洗刷人生果,一颗颗拇指大小的人生果在浑浊的水面上游动。

“可是我心疼你,阿姐!”扎西拉姆知道卓玛心里的苦,身体的累,一心想辍学帮家里做农活,“要不这样,我就辍学一年,等尕多长大一点我再去读书。”

“你要听话,拉姆!”卓玛停下手中的活,严肃地说,“阿姐是喜欢读书的人,但没有读书的命。现在,阿姐支持你读书,你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可是……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你要相信一句话:神灵会帮助向上的人。”

“好吧,阿姐,我相信你就是。”

拉姆为措金娜擦洗了一遍身子,把一张擦脏了的帕子拿到外面搓洗一阵,晾好,一边走进来一边说:“阿妈,沟下方来了三个乡干部模样的人,不知道来做什么?”

“也许有什么事吧,现在的乡干部越来越贴心了,时不时主动跑到村里来帮助老百姓做这做那的。”措金娜有气无力地说。

“色曲镇的干部我就认识两个,一个是王德明,一个是措马吉,两个人都是心地善良很好很好的人。”

“以后你会认识很多这样的干部的,国家政策越来越好了,这些年,我们领到了草补、林补、低保等,一年下来一两万,比我们家一年所有的收入还高。”

“所以,你们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富足美好。”措金娜叹一口气,“我每天都在念经,知道未来的日子只会越来越美好,可惜我是等不到那天了。”

“阿妈,你会等到那天的。”

“不!我很快就会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找你家阿爸了。”

“阿妈,你不要这样吓唬我们!你走了,我们就是孤儿了。如果以后想念父母,那该怎么办?”

“多念经文,就不会想念父母了。”

央宗和尼玛扎西不在家,卓玛、拉姆和措金娜母女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生死的时候,色曲镇副镇长阿鹏、农技员黄丽和一个陌生而年轻的男人就到了。他们穿着长筒雨靴,裤管上钻满泥浆,也没有喊人,就顺着独木梯直接来到三楼。平时,他们来色木村不管办什么事,村支部书记沙甲都会陪同,但这次没有。

阿鹏是子尼县土生土长的藏族干部,一张硕长的脸,一双雪亮的眼睛,一张小巧的嘴巴,肤色算不上白,但也不是很黑。他穿着一身蓝色的藏袍,自顾自找了一块木板坐下,随便说了几句家常话,就开始介绍身后站着的人:“这位是我们镇农技员黄丽,平时经常在镇政府上班,所以你们应该认识。这位年轻的男干部你家肯定不认识,他叫何志勇,省上派下来的,以后他就是你们色木村第一书记,你们会经常打交道,不管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他。他能够帮村民落实的,会亲自落实;他不能帮村民落实的,会想办法找原单位帮忙。”

措金娜躺在地毯上半侧着身子,深喘几口气,说:“现在党和政府对我们藏族百姓越来越好,只是我们自己不争气,总是富不起来。”

黄丽不是本地人,不会说本地藏语,但能够理会措金娜说的话。她站在堂屋的一角认认真真地说:“你家的情况我是了解的,家里本来就穷,还早早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在整个色木村,你家是最困难的。但是,困難只是暂时的,不会是长久的。以习近平为核心的党中央领导集体说了,从今年开始,到建党一百周年,全国各地所有的贫困地区、贫困户一个不落全都脱贫。”

何志勇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羽绒服,脖子上围着深灰色的围巾,在卓玛家转了一圈,然后蹲坐在一块破旧的垫子上。

何志勇一张瘦长的脸,尖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个子瘦高,看起来有些虚弱。他深吸一口气吐出去,说:“我是何志勇,以后就是你们村第一书记。由于昨天刚到子尼县,还不适应这里高海拔氧气少的环境,大脑有点昏昏沉沉的。我今天拉着阿鹏镇长和黄丽来到你家,主要昨天晚上看了一下你们家的摸底资料,我不相信你家会那么困难,故专门来实地考察的。我在你家每一个角落里看了一下,老实说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如果我没有来到子尼县,没有来到你家,在省城真不敢相信民族地区还有这样贫穷的人家。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家应该发生了许多变故吧!”

扎西拉姆看到何志勇一本正经的模样,有些想笑,但没有笑出来。她小声地说:“变故是有,但就算没有变故也一样穷。”

“你就是拉姆吧,在子尼县民族中学读书,再读一年就毕业了。”由于缺氧,何志勇一张脸乌青,两片嘴唇黑乎乎的。

何志勇专门了解过卓玛一家人的情况,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名字他都可以喊出来。

“躺在毛毯上的,应该就是户主措金娜。背着孩子刷洗人生果的,如果我没有猜错就是桑吉卓玛。你家还有一个叫央金的妹妹和一个叫尼玛扎西的弟弟,在色曲镇中心校就读。你家一直穷,但送孩子读书这件事做得很好。我今天到你家来,没有背一座金山前来,故不能马上解决什么困难,但只要你家把困难情况、困难原因说出来,我就会想办法解决的。我来色木村担任第一书记,不是走走形式,也不是只当一两天,至少担任两年时间的。”

何志勇介绍了自己,把自己准备开展的工作说了一遍,就开始询问措金娜一年来的庄稼收成、经济支出等。他问得很仔细,把冬天需要多少柴火过冬,夏天需要多少青稞种子等一一询问并记录下来。他们走了后,措金娜翻身躺平:“这样一位白白净净的年轻干部,也许在这里待上一两个星期就逃之夭夭了。”

桑吉卓玛洗涮好了人生果,把人生果捞出来晾晒在一张小篾席上放到屋顶去后,回来说:“阿妈,你不要看不起省上干部,既然是省上派来的,肯定是经过严格考察才来的。我相信他比沙甲书记厉害。”

“他担任了色木村第一书记,那沙甲书记还是不是书记?”措金娜好奇地问。

扎西拉姆坐在一边想了想说:“应该还是书记,只是权力没有第一书记大。”

“那以后色木村的事就是这位叫何志勇的年轻干部说了算了。”

“那是肯定的。”

这个下午,桑吉卓玛、扎西拉姆和措金娜母女仨坐在一起闲聊,嘴上讨论第一次听到的各级党委和政府马上就开展的脱贫攻坚工作,心里却不关心这项工作。她们觉得这样一些工作,与藏区开展过的以往的扶贫工作没有不同。往年一直开展各种类型专门针对贫困山区的工作,工作结束后,贫穷的还是贫穷,富有的还是富有。在色木村,那些贫困家庭除了得到一点小恩小惠外,原来的家境没有改变。认真谈论着脱贫攻坚工作,一会儿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桑吉卓玛把尕多从背上搂下来,抱在怀里一边喂奶一边给拉姆讲应该继续读书的事。她说了一大堆为什么读书的理由,但拉姆就是一声不吭。

晚饭后,由于卓玛和拉姆姐妹俩说不到一处,就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这晚,措金娜手持转经筒习惯性念着经文,本念得好好的,谁知发生了心肌梗塞,一句“唵嘛呢叭咪吽”念到一百遍时就没有了声音。

卓玛以为母亲睡着了,故抱着尕多准备给母亲拉好被子。她看到母亲一只手紧紧攥着转经筒,另一只手抓住胸膛颤抖不止。她把尕多丢在一边,一边大声呼喊拉姆一边抱住两只眼睛暴突出来的母亲。

“阿妈!阿妈!你怎么了?你可不要吓唬女儿!”她一边摇晃母亲的身体一边大声地叫唤。

拉姆听到喊叫声,从自己的房间里没穿外套就跑出来,看到已经意识不清醒的母亲就吓住了。她蹲下来抓住措金娜的手,一边摇晃一边喊:“阿妈!阿妈!你快醒醒!你快醒醒!”

措金娜除了颤抖,整个身体越来越没有力气。她的嘴巴大大地张开,但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她颤抖了半袋烟工夫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垂下脑袋,不再颤抖了。

“阿姐!阿妈是不是断气了?”拉姆一边嚎哭一边抓住卓玛的肩膀问。

泽荣它死的时候,卓玛就在身边。她知道母亲已经断气了,但就是不愿意说出来。她猛烈地摇晃脑袋,说:“拉姆,你别瞎说,阿妈不会丢下我们走了的。”

“可是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快掐人中,拉姆!”

“我掐了三次还是没有呼吸,阿姐?!”

“你再多掐几次。”

卓玛和拉姆姐妹俩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五岁,本不该失去父亲的年龄,偏偏失去了父亲。现在,她们的母亲措金娜也要离开她们走了。她们在没有呼吸的母亲的遗体前一直叫喊母亲,但母亲已经不能回答她们什么了。措金娜生下来就瘦弱多病,如果没有嫁给泽荣它,也许就没有什么儿女。如果她没有儿女,离开这个世界也就不需要牵挂。她走了,留下四个半成年的孩子和一个才六个月没有父亲的孙儿,内心里肯定是满满当当的牵挂与不舍的。她停止呼吸两袋烟工夫后,左眼角落下两滴冰凉的眼泪。

卓玛用手轻轻抹干母亲的眼泪,说:“拉姆,母亲流了眼泪。她这样走了,内心里肯定很内疚的。”

她们哭了很久,确认措金娜死亡后才安静下来。

卓玛把尕多背在背上,从一楼柴房里找到一捆松枝,手脚麻利地分成三堆后捆成火把。她叫拉姆守着母亲的遗体,自己背着尕多打着火把去喊住在色曲河右方另一道山沟里的吉巴舅舅。他是措金娜的哥哥,唯一能依靠的人。她走后,拉姆就一个人守着母亲。

拉姆有些害怕,但也没有那么害怕。她一个人守着一个大房子,也没有想过会不会有妖魔鬼怪前来看死去的措金娜。她等到半夜,天色发亮时才等来卓玛和吉巴舅舅。

吉巴舅舅来了,带来了村支书沙甲和村委会主任弓吉。他们对措金娜的突然死亡没有一点意外,说,早就知道措金娜有一天会这样离去的。她的身体没有一天健康的时候,在病床上瘫痪了那么久,早就应该离开了。她能够这样安安静静地离开,肯定是因为这两年来念经得到的福报。

令卓玛想不到的,第二天下午何志勇来了。

这次,何志勇不是来登记家庭贫穷情况的,而是来参加措金娜的葬礼的。他看到三个和尚坐在门前的帐篷里念经,知道那是高原藏民特有的葬礼风俗,没有一点大惊小怪。他对沙甲和弓吉说,葬礼尽量从简,不要给四个孩子造成不必要的负担。然后,他把身上仅有的五百块钱掏出来给了卓玛。

措金娜死后,卓玛的负担就减轻了一大半。她只需要照顾好尕多,打理好屋里屋外的农活和牧活。在冬天来临之际,她家被确定为精准扶贫户,与色木村十九户农户一起被列入国家精准扶贫名单。当然,那时只知道被确定为贫困户是为了国家脱贫攻坚工作的开展,没有想过有一天真会脱贫。

这一年冬天,何志勇没有回省城,盡管天气严寒,冷得瑟瑟发抖,但还是坚持在色木村散落在每一条山沟里的贫困户之间跑来跑去。

在何志勇的努力下,色木村进行了电线线路改造,牛圈改造,水源改造,给每一户贫困户配备了洗衣机和太阳能热水器。他不觉得自己做了很多,只说自己做了一些该做的事情。

藏历年前一天,何志勇一大早来到桑吉卓玛家,带来了一些大米和菜籽油。

“何书记,你没有回家过年啊,怎么还在村里?”尕多一岁了,越来越活泼可爱,在堂屋里跑来跑去,卓玛一边追着尕多给他穿衣服一边问,“要不你就在我家过年吧,我们藏历年没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但糌粑和牦牛肉还是有的。”

何志勇不是不想回家过年,主要是脱贫攻坚工作任务重,完成不了任务无法回去过年。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你还别说,我还真准备在你家过藏历年呢,就是不知道你家欢迎不欢迎。”

“你是我们村的恩人,为我们贫困户做了那么多好事,哪有不欢迎你的。”卓玛抓住尕多,给他穿上一件扎西尼玛换下来的旧校服。

何志勇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早已被高原的太阳晒得黝黑,他自己找了一只塑胶板凳坐下,想了想,说:“我一大早上来,主要有两件事,一件事是你家两个妹妹和兄弟的读书问题。他们能够这样积极读书,不能因为贫穷而辍学,所以我联系了远在广东的一位企业老总,他愿意给你家读书的三兄妹提供资助,能读到高中就资助到高中,能读到大学就资助到大学;另一件事是开春后在村里建一所幼儿园,看你能不能前来当老师,学生不会很多,整个村差不多也就二十个左右。如果你能当老师的话,一个月给你发一千五百块钱工资的同时,还可以帮你缴纳五险一金。”

扎西拉姆从房间里穿好衣服走出来,刚好听到何志勇邀请卓玛去当村幼儿园老师的事,一下子欢跳起来:“何书记你说的是真的么?阿姐真的可以在幼儿园当老师啊?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我们家就有一个当老师的人了,脱贫致富的曙光在前方闪耀了。”

“我说的真的,色木村大部分藏民居住在色曲河沿岸三条山沟里,送孩子到色曲镇中心校读书很不方便,镇上虽然有幼儿园,但大部分色木村的藏民都没有送孩子到镇幼儿园去读书。这一方面是观念问题,另一方面是环境原因。如果幼儿园修在家门口,谁会不愿意送孩子上学呢?”何志勇滔滔不绝地说。

桑吉卓玛烧了酥油茶,给何志勇倒了满满一碗热茶,然后说:“可我们村连幼儿园的房子都没有一个,如果真招了学生,应该在什么地方上课呢?”

“这点你不用担心,项目资金我已经争取好了,这个冬天一过就会有建筑队前来施工。除了修幼儿园,我们还计划购买牦牛来给村民们养殖,建高原蔬菜大棚为村民们增收,另外入股镇上的乡村酒店。色木村是色曲镇典型的贫困村,县上给我们的脱贫时间是明年年底,这个任务很重,所以春节我不敢回家。”

“这一切听起来像个传说,但看到你们这么多优秀的人还这么努力,我相信不会只是传说的。”桑吉卓玛拿一只彩色的瓷碗一边揉着糌粑一边说。

如果一个人的一生中有什么季节是美好的,那这个冬天是美好的。十七年了,桑吉卓玛经历了十七个春秋轮回,除了这个冬天,仿佛没有一个季节不是提心吊胆的。

这个冬天很冷,色曲河畔的每一条山路都结上厚厚的冰块。在这样的季节,由于天寒地冻,很少有人出门,连牦牛都是圈养的。但是,何志勇这位省上下来的第一书记不一样,他三天两头往贫困户家里跑,走到哪家都像是主人。他来到卓玛家的次数最多,提供的帮助也最多。色木村的藏民开玩笑说,何志勇看起来就像是卓玛的爱人,把卓玛家的尕多当作自己的儿子,把卓玛家的兄弟与妹妹当作自己的兄弟与妹妹。当然,色木村的藏民只是这样说,心里面知道何志勇是来帮扶色木村的第一书记,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履行一个党员的职责,没有其他想法的。

这个冬天,由于何志勇在卓玛家,一家人高高兴兴、开开心心地过了藏历新年。他在卓玛家学会了揉糌粑、煮酥油茶、做牛肉包子等。他一边在卓玛家学习藏民的饮食,一边指导央金和扎西尼玛学习。每当忙碌完空闲下来,他就教央金和尼玛唱中文歌。

他们一起这样唱:

坐上了火车去拉萨,

去看那神奇的布达拉,

去看那最美的格桑花呀,

盛开在雪山下。

卓玛搂着尕多听得入迷,待他们唱完后,感慨万千地说:“这首歌真好听,叫人充满梦想与希望。”

“你去过省城拉萨没?”何志勇问。

卓玛摇了摇头:“怕这辈子也不一定去得了拉萨吧!”

“那你想去拉萨吗?”

“想去啊!”

“如果你能够到拉萨,最想做什么?”

“你要我说真话吗?”

“当然。”

“我想围绕布达拉宫磕长头。”

“为啥?”

“只是一个念想。”

“哦。”

何志勇听了卓玛的梦想,不知道卓玛为什么有这么一个梦想。他坐了一会,问:“你有喜欢的歌曲吗?”

“有啊!”

“哪一首?”

“东山顶上。”

“那可是仓央嘉措写的情诗?”

“是的。”

“要不,你唱一个?”

“唔,好吧。”

卓玛皮肤黝黑,但人长得俊俏而健康,且有一副好嗓子。她抱着尕多唱: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

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

卓玛唱得很投入,唱着唱着,眼泪就出来了。尕多伸出小手一边擦干母亲脸上的泪一边问:“阿妈,你怎么了?”

“阿妈只是高兴,没有什么。”卓玛淡淡地说。

这样悠闲的一天,卓玛高兴是真的,但不会只是高兴。卓玛想起自己还没有长出地面就被冰霜打死的爱情,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苦楚与无奈。她还没有成年,但已经是一位母亲,且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她一个小小的女孩,不应该承受那么多,恰恰承受了那么多,有时想诉苦都找不到人。所以,她时常这样鼓励自己,在人生这条不归路,既来之则安之,佛祖叫你来到这个地方,自然有他的道理的。何志勇没有说话,知道她心里的苦,他想帮她找一个丈夫,但她那么小,还没有到结婚的年龄呢?唉。

夏天,何志勇回了趟省城,回来后负责修建色木村幼儿园的施工队就来了。

村幼儿园选置在色曲河边一块平坦的土地上,旁边是色木村民族团结广场和村委会活动室。施工队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建好了村幼儿园。卓玛成了色木村幼儿园的老师,每天一大早起来忙完家里的活就背着尕多从扎德沟下来,带领色木村二十位幼儿不是唱歌就是跳舞。唱完跳完,卓玛就教小朋友们写字,学习国家通用语言。她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成为老师,但确实当了老师。她想,也许何志勇说的美好生活正在到来。

六月中旬,扎西拉姆初中毕业了,学习成绩不是很好,但也不算差。

扎西拉姆中考完后,一直在家里帮助卓玛做农活和牧活。由于何志勇的不断说服,她准备继续读书。她想通了,穷人家的孩子想改变命运,唯一的方式是读书。

色曲河畔处处都是美丽的风光,杜鹃、川赤芍、狼毒花、芍兰、紫菀、马先蒿、碎花蓼、鼠尾花、甘青铁线莲等高原花卉漫山遍野一片片一丛丛,肆意怒放,无人看管也无人采摘。色木村散落着五座碉楼,虽比不上丹巴女儿国石碉群那样高大壮观,但与古寺庙、格萨尔古藏寨混迹一处,展示出一种文化迁徙交融的痕迹与独特魅力。

这样一处古老清幽、美丽祥和的村落,却是典型的贫困村。拉姆想,如果能考上高中,那就一定好好读书,以后考上乡镇公务员就到色曲镇上班。如能这样的话,她就可以为色木村出一份自己的力量了。

“这两天我就不带尕多到幼儿园去了。”还是大清早的时候,卓玛把尕多抱过来丢给拉姆说。

“他跟着幼儿园的小朋友们不是玩得很高兴么?你还是带去吧!”

“今天村委会要开会。”

没有太阳,天空阴沉沉的。吃过早饭后,卓玛就离开扎德沟往色木村幼儿园来了。

卓玛走去的一路,一辆辆巨大的挖掘机在修路。她知道年底之前公路就会修到门口,以后出行就方便多了。过去的一年,她家草补、林补等政策轉移性收入增加了一倍,加上被确定为精准扶贫户,看病吃药全部报销,村上的集体经济也开始分红,看来再过一年全村脱贫已是铁板钉钉的事。

一路上想着美好的事,阴沉的天空变得晴朗起来。

走着走着就热了,她干脆脱下一只袖子,缠在腰上。

卓玛走到色木村幼儿园的时候,二十位学生还没有来,就站在校门口等待。

“老师,您早!”第一个到来的是呷龙家的女儿初姆,四岁半了,穿着一身淡黄的儿童藏装。她是呷龙用摩托车送来的,一张小脸被迎面而来的山风吹得红扑扑的。她一看到卓玛就丢下自己的父亲扑过来了。

第二位到来的是博绒家的长子嘎玛,六岁多了,再过半年就可以读小学了,留着乱蓬蓬的头发,穿一件父亲穿过的棉衣,一张脸黑乎乎的,沾满鼻涕和灰尘。他是自己走下来的,看到卓玛有些不好意思,勾着脑袋说了一声“老师好”就跑进教室去了。

这一天,卓玛因为心里面高兴,上课很用心,很积极,带着二十位学生跳锅庄舞,每一个动作都夸张而到位。

下午两点左右,学生们放学了。卓玛绕路走到民族团结广场,在广场走了一圈,然后走进村委会活动室。

色木村村委会活动室是一座新修的楼房,上下有两层,楼房前面有一个大院,大院中间竖一根白晃晃的铝合金旗杆,顶上飘扬着红艳艳的国旗。在大院周边,修了两个人高的围墙,朝民族团结广场的方向有一道铁门,没有搞活动的时候铁门关得紧紧的,但村上开会时就敞开。卓玛在广场上走了一圈,巨大的铁门就打开了。村支部书记沙甲家住在村委会不远处的色曲河边,他提前过来开门了。他打开了大门,招呼卓玛到村委会活动室二楼去烧一壶开水等村第一书记何志勇和村委会主任弓吉。

“今天下午,我们邀请你参加会议,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有什么顾虑。”

沙甲身宽体胖,穿一身黑色的藏袍,戴一顶棕色的皮帽,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魁梧。他是色木村土生土长的藏族,已五十七岁,八年前担任色木村村民委员会主任,五年前担任村支部书记至今。

他们正说话,弓吉就到了。

弓吉个子不高,穿一身蓝色的便服,一双眼睛很小,但明亮有神。弓吉家住在扎德沟左上方的阿姆沟里,脱贫攻坚开展前有一座古碉楼,他把这座古碉楼让出来,何志勇就把它改造成民族团结实验基地。

弓吉一看到卓玛和沙甲便热情地打招呼,说何志勇在镇上有事,一会儿就来。

卓玛用一只长嘴壶烧好开水没多久,何志勇就到了。

这样一个美好的午后,阴沉的天空露出太阳,从明亮的窗玻璃照射进来,落在二楼会议室里,落在崭新的办公桌上,轻快而欢乐,就像卓玛一颗充满希望的心。他们闲聊了一会儿后,会议进入正题。

这时,村活动室不远处有人在呼喊,叽哩呱啦的,不知道在喊什么,似乎出了什么事。

“我们出去看看,好像出了什么事。”何志勇站起来说。

卓玛仔细听了一下:“好像起火了。”

“也不知道谁家的房子烧着了。”

沙甲、弓吉、何志勇和卓玛一前一后走出村活动室,连大铁门都没有关,一眼就看到了一股巨大的浓烟。从浓烟上升的方向看,应该是扎德沟。

“卓玛,好像是扎德沟。”沙甲慌慌张张地说。

卓玛吓出一身冷汗,说话结结巴巴:“咋办?咋办?扎德沟只有我们家,我出门时拉姆和尕多在屋里。天哪!他们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卓玛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扎德沟跑,沙甲、弓吉和何志勇站了一会,也跟着往扎德沟跑。

何志勇边跑边向色曲镇镇长和书记汇报了色木村发生火灾的事。他们气喘吁吁地跑了三里地,跑到扎德沟时,卓玛家的藏寨已经烧了一半了。

色木村三条沟里居住的人,只要在家的全都跑来了。开始的时候,他们还端水灭火,但后来火势越来越大,就只能想办法救人了。

火是从二楼烧起来的,拉姆和尕多被困在顶楼上,正在向前来救援的人喊救命。

卓玛只有十八岁,但此刻顾不了许多。她一边流泪一边找来两件厚棉衣,用水打湿后顶在头上冲进屋子。她还没有走到二楼,一团大火就滚了下来。她头顶上湿漉漉的棉衣挡不住大火球,人和棉衣一起从二楼滚到一楼。她不仅没有救到妹妹和儿子,还让自己受了伤。

何志勇、沙甲和弓吉跟在卓玛后面,每个人身上也搭了一件打湿的衣服,手上一人拿了一根长长的木棍。他们用木棍挡开了火球,把卓玛从屋子里抬了出去。

“快救救我的妹妹和孩子……快救救我的妹妹和孩子……”卓玛受了伤,手臂、大腿、脚板等多处被火灼伤了。但是,她再一次站了起来,再一次穿上打湿的棉衣。

“太危险了!你不能再进屋去了!”何志勇死死地拉住卓玛。

“我要救出妹妹和儿子,何书记!如果他们烧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卓玛跌跌撞撞地往前,一把推开了拽住她肩膀的何志勇。

卓玛奋不顾身地往屋里冲,没一会又来到二楼。

二楼是储存谷草与柴火的地方,只要烧着了就没救了。卓玛再次冲到二楼时,独木梯已经烧断了,根本没有物体可以通往三楼。一股股浓烟一团团火焰不断爆发出来,一串串火星也跟着大火爆炸开来。她在牛圈里找到一根原木,准备用原木搭在二楼通往三楼。

卓玛顺着原木刚爬到一半,搭在原木上头的木板就烧断了。只听“轰隆”一声,她从接近二楼的地方掉落下来,由于火势太猛烟子太浓,一下子昏了過去。

如果没有何志勇,卓玛可能不在人世了。卓玛跌落在地面上昏死时,二楼烧着了的木块开始往下落,一块块木板带着火焰掉落下来,就差那么一点砸在她身上。说时迟那时快,何志勇顶着一件湿棉衣冲进来。他看到一块块烧烂了的木板往下落,顾不了自身的安危。团团烟雾里,他找到已经昏死的卓玛。他冲到卓玛跟前时,一大块木板正掉落下来。他一个虎跃,用头上的湿棉衣顶开了木板。他肩膀上落了几块火炭,脖子被烧得滋滋作响。但是,他顾不了自己身上的疼痛,抱起地上的卓玛就往外冲。他抱着卓玛冲到门外时,人已经昏倒了。沙甲和弓吉正好赶上前来,把何志勇和卓玛拖到外面安全的地方。

天黑时,色曲镇党委书记杨友民和镇长李大嘴到了。他们喊来子尼县的消防队,消防车和消防梯。经过一番紧张的安排部署和及时施救,消防队用吊车救出了已经被浓烟熏晕的拉姆和尕多。他们用消防车扑灭了大火,但卓玛家的藏寨已经烧塌了一半,无法住人了。

这次火灾,桑吉卓玛、扎西拉姆和尕多被送到色曲镇卫生院住了三天。何志勇被烧伤了脖子,送到子尼县医院救治了两周,出院后脖子上留下了一块长长的烧痕,还好没有在脸上,不然就破相了。

卓玛一家没有了房子,只能先搭一个帐篷住在里面。何志勇为了让给卓玛家重新修一座房子,一出院就回到省城。他在自己的单位奔跑,找了领导一次又一次,最后通过社会募捐和单位党支部对口帮扶的方式,为卓玛一家筹到十二万,在年底寒冬来临前修了一座崭新的藏房。

冬天的色木村,气温有时降到零下二三十度,村庄前后全是冰雪,无论你穿再厚的羽绒服,只要在外面待上两个小时,人就冻得昏昏沉沉。那些矗立在色曲河边的杨树,一棵棵掉光了叶片,枝丫黑乎乎的,上面挂了三五个喜鹊窝,就像三五枚逗号。卓玛住在新房里,一颗感恩的心不知道怎么表达。她想,虽说大恩不言报,但还是应该做点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成为何志勇那样的人,为更多的人服务,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她穿着厚厚的藏装,手上拄着一根刺棒来到村活动室。

“何书记,我想找你帮忙。”她敲门进入何志勇的办公室后,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何志勇以为她家出了什么事,从座位上站起来:“快说快說,就把我当作亲哥哥,不要客气。”

她犹豫片刻,小声地说:“我想成为你那样的人,就是害怕自己达不到条件。”

“哦!这事啊,我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

“你看我可以吗?”

“这种事需要自愿。”

“我自愿啊!”

“那好,这个事我们村党支部开会时讨论。”

“嗯。”

这是一个寂静的春天,田野上开满光艳迷人的野花,天空中飞着快乐自由的鸽子。半年后,桑吉卓玛成为何志勇那样的人了。她在村幼儿园当老师的同时还兼任了村委会会计,家里的经济收入不断增加。

这年夏天,扎西拉姆顺利考上子尼县民族中学高中一年级,央金考上子尼县民族中学初中一年级。扎西尼玛呢,虽还在色曲镇中心校读书,但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每次考试都受到老师的表扬。

藏历新年到来那段时间,县上、州上、省上下来的检查脱贫攻坚工作的领导一拨一拨的,隔三差五就来一趟。何志勇由于劳累过度,最后病倒了。他是感冒引起的肺气肿,每天咳得肺吐血。卓玛看不下去了,喊了沙甲和弓吉,到县委组织部帮何志勇请假。

他们情真意切地说,像何志勇这样的好干部,不能让他牺牲在脱贫攻坚的路上,应该让他回省城治好身体。当时,由于脱贫攻坚任务重,子尼县委组织部专门下发了文件,县里所有的干部一律不准请假,特别是驻村第一书记和帮扶干部取消一切请休假。

组织部领导听了卓玛他们的请求,理解他们的心意,但还是很为难。

“如果何书记回省城住院治疗,那村上那么多的脱贫攻坚工作谁来做?”组织部领导说。

“何书记的工作就由我来完成吧,他是我家的恩人,为了我们色木村才病倒的,我读过书,在他回省城看病这段时间我可以接替他的工作。”卓玛苦苦哀求。

“你们两个觉得怎么样?”

沙甲和弓吉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支持卓玛的请求。她是我们村最有文化的,又是我们村的会计,能够胜任的。”

“嗯,那好吧。”组织部的领导无奈地同意了。

……

那个阳光明亮的午后,桑吉卓玛和何志勇来到子尼县通往省城的国道上。

有一种依依惜别流淌在沉默的氛围里,似乎是一首歌,又不知道是一首什么歌。

“到了省城,你要好好看病,不要一心想着村里的工作。”卓玛帮何志勇提着简简单单的行李,一边站在路口等车一边疼惜地说。

何志勇一脸苍白,整个人有气无力的。

子尼县到省城的大班车晃悠悠地来了,卓玛伸手拦下班车,把何志勇送到班车上。她交代司机说何志勇是病人,路上要多加照顾。

卓玛送走何志勇后,一颗心就空落落的,仿佛丢了什么东西。

卓玛没有搭顺路的面包车或摩托车回色木村,而是一边想着何志勇一边走路回家。一路的思念让她知道什么是爱情,虽然何志勇比她大十七八岁,但这不阻碍她喜欢他,爱上他。

何志勇回省城后,卓玛就数着指头等他回来,但等了大半个月没有回来。

何志勇没有回来,省上派来接替他的人倒是来了。他比何志勇还年轻,只有二十八岁,也是戴着一副眼镜,身材高大壮实。他姓龙,名尚杰,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一只宽阔略蹋的鼻子,剪着平头,穿一件黑色的披风,不管走在哪里都很有精神。

卓玛问起何志勇的时候,他支支吾吾的,沉默了很久才说,何志勇回到省城医院检查后,查出了肺气肿、高血压、血管瘤等,由于需要好好治疗和休养,单位就派他来接替他了。

“以后他不回子尼县了么?”卓玛不甘心地问。

龙尚杰看了卓玛一眼,小声地说:“他本来就是省上的干部,来这里驻村扶贫不会太长久的。”

“唉!也是,这里海拔那么高,空气干燥又缺氧,像他那样生活在省城的人,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久了身体会吃不住的。”卓玛深叹一口气,说。

卓玛一颗心爱着何志勇,但也知道有些爱情是没有结果的,何况他们谁也没有向谁表白过。

夏天过去后,秋天就来了。也许是思念何志勇的缘故,在卓玛的记忆中,这一年的秋天十分漫长。冬天到来的时候,色木村经县上、州上、省上异地交叉检查和第三方验收,顺利退出了贫困村行列。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一个人的一生中,到底会有多少个春天呢?桑吉卓玛想。

桑吉卓玛十九岁了,人长得越来越漂亮。不知道她有一个两岁多了的儿子的人,肯定以为她是高中生的。一切都怪四年前的那个春天,怪那个春天不应该到来的那阵暴雨和雷鸣闪电。如果四年前的春雷没有打死泽荣它,那卓玛就是子尼县民族中学的学生,按她当时的学习成绩,考上一所普通的大学是没有问题的。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春天里,色木村的藏民还是忙碌,还是一边耕种土地一边放牧牦牛。

卓玛有一个梦想,希望能走出子尼县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把这个梦想说给村支部书记沙甲听,沙甲说你早就应该到外面看看了。弓吉听说卓玛想出去见见世面,就建议她到大上海去。他说,在整个中国而言,最前沿最有特色的城市就是上海。龙尚杰听说卓玛想走出子尼县看看外面的世界,专门来到卓玛家,说,你应该去北京,那里有天安门、故宫、人民大会堂、鸟巢等,有时间还可以去爬一下万里长城。

春天是美好的季节,在色木村姗姗来迟,但终究还是来了。色曲河畔,一片片青草长出地面,一朵朵野花含苞待放,沙棘林长出嫩绿的叶片,高大的杨树正在换上翠绿的衣裳。这一天,桑吉卓玛背了一袋青稞粒往磨坊走,天气晴朗,一团团阳光在周围蹿来蹿去,像极了四年前春天里的那天。

如果父亲在就好了,看到色木村每一户人家都住上新房子过上好日子,心里肯定高兴极了。卓玛想。一条白色的硬化路从扎德沟伸往色曲河畔的水磨坊,她背着青稞粒走在宽敞平坦的水泥路上,内心充满思念,但没有忧伤。

卓玛这次来水磨坊磨面,不是为了卖青稞面,而是想把这些青稞面寄给何志勇。

卓玛和何志勇没有成为恋人,但卓玛一颗爱何志勇的心没有变过。

卓玛想到子尼县之外去看看,但还没有动身。卓玛不是害怕一个人出门,而是没有想好去哪里。她想起每一个帮助过她家的邻居,想起色曲镇人大主任王德明和年轻女干部措马吉,想起为了救他被火烧伤脖子,积劳成疾得了肺气肿、高血压等的何志勇,想起一直支持她的沙甲和弓吉,内心里满是感动与感激。她走到水磨坊前面的平地上时,一下子想好了自己应该去哪里。

“对!就去那里。”卓玛一颗心坚定地说。

卓玛把青稞粒撮来放在磨槽里,打开了水磨坊的闸门,站在外面想自己要去的地方。

卓玛要去的地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如果坐飞机去,差不多就是三个小时;如果坐火车去,那应该需要一天一夜。她要去的地方,不是别的地方,而是她之前向往过的拉萨。

卓玛一心向往拉萨,但没有去过拉萨。别说去拉萨,她连子尼县也没有走出过。泽荣它被雷打死那年,卓玛十五岁,本来读得好好的书终究没有读成,只得辍学在家操持家里的一切。挖虫草的季节,她在牟阳山惨遭强暴,还怀上孩子,十六岁成了母亲,一边照顾母亲、两个妹妹和兄弟,一边照顾幼小的儿子尕多。她一直忙碌,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忙碌。

脱贫攻坚开始后,她家一天比一天好,住房被火烧了,何志勇凑款为她家修了新房子。收入一年比一年多,那些借钱生活的岁月已成为故事。

还是冬天的时候,省上一位姓杨的领导下来,问卓玛家还有什么困难,卓玛一边流下感恩的眼泪一边说,已经没有什么困难了,现在不愁吃不愁穿,有安全住房、安全饮水、便利交通等,两个妹妹和兄弟读书也不缺生活费了。

姓杨的领导问卓玛接下来对生活有什么計划时,她脱口而出说想办一个乡村酒店。她知道办乡村酒店只是一个梦想,但有梦想总比没有强。

卓玛磨好青稞面,把青稞面背到色曲镇查中家快递到省城。她不知道何志勇的家庭地址,但知道何志勇的单位。她把满满一袋青稞面寄到何志勇的单位,心里默默祈祷何志勇早日恢复健康,最后能到色曲镇来看一看脱贫了的色木村。

卓玛寄了青稞面,然后就回家想怎么去省城拉萨的事。

想着想着,她入睡了,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自己到了一家乡村酒店。

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桑吉卓玛慢悠悠地走着,一块块泥巴粘在脚底,走路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仿佛一个人在咀嚼牦牛肉干。她手上正好拿着一块风干的牦牛肉,送到嘴里咬了两口,但就像石块一样没有咬动。她身上穿着蓝色的藏袍,头上戴着灰色的帽子,走了一会儿就到乡村酒店里。她在乡村酒店遇见了泽荣它。

“天哪!原来阿爸你没有被雷打死啊?”卓玛手上的牦牛肉落下来,惊得目瞪口呆的。

泽荣它一张脸还是那么黑,一双眼睛还是那么小而亮。他望了她一眼,郑重地说:“你是谁家的闺女,到这里来做什么?你认错人了吧,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阿爸,什么时候又被雷打死了?”

“难道你不认识我?”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怎么可能认识你?”

“你叫泽荣它,对不?”

泽荣它点了点头,看着卓玛认真地说:“对啊!我就叫泽荣它。”

“你是色木村扎德沟人?”

“我在这里土生土长,没有去过色木村扎德沟。”

“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拉萨。”

“拉萨不是一座大城市么?”

“也许只是名字一样。”

“那你知道大城市拉萨么?”

“不知道。”

卓玛没有想过有一天泽荣它会不认识自己的女儿。她知道自己在梦里,但一颗脑袋很清醒。她想,因为自己长大了,所以泽荣它不认识她了。桑吉卓玛这样说:“四年前,那是一个春天,在一条叫色曲的河畔住着一户贫困户,户主的名字和你一模一样,就叫泽荣它。”

“他家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主人是一位常年生病的人,对不对?”

“对!这些你都知道,为什么说自己不是泽荣它。”

“我是泽荣它,但我不是你说的那个泽荣它。”

“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这个世界上长得一样的人多了去了。”

“那你有儿女么?”

“我家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还有一位常年生病的女主人。”

“可是,我还是不相信,你就是我的父亲。”

卓玛想念勤劳了一生,贫穷了一生,为了生活被春雷打死的父亲,没有想过父亲会忘掉她。她想了想,说:“不管你是不是我的父亲,我都要把色木村这几年的变化说给你听。这几年,色木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蝶变,所有的穷人都变成了富人,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我给你说的名字和你一样的泽荣它家,如今已住上新房子过上好日子,三个读书的孩子学习成绩一个比一个好呢?”

泽荣它一边转身离开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你不用编织这么美丽的童话来叫我羡慕,我穷习惯了,不会期待你说的那种好日子了。”

卓玛想追上去拉住他,但脚步被潮湿的泥巴粘住,想抬起来却怎么也抬不起来。泽荣它走着走着,就消失了,不知道走到哪户人家去了。他消失很久后,卓玛来到一道山岗上。她在山岗上遇见措金娜。

“阿妈,原来你在这里呀?你在这里做啥呢?”她们之间隔着一条土坎,卓玛迫不及待地打招呼。

措金娜还是瘦骨嶙峋、皮包骨头的,穿着一件厚厚的藏袍,用没有一点力气的眼睛望了望卓玛:“你喊谁阿妈?……谁是你阿妈?你要好好走自己的路,不要见到一个女的就喊阿妈,见到个一个男的就喊阿爸。”

“你知道我遇见了泽荣它?”卓玛惊讶地问。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遇见了我,然后喊我阿妈。”措金娜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但很不友善。

“阿妈,你是在埋怨我们没有把你照顾好,所以生气吧!”卓玛想到母亲瘫痪两年多才去世,内心里可能对子女很不满的。

“我们素不相识,哪里来的埋怨哪里来的生气?”

“这么说你确实不认识我了?”

“我说过认识你吗?”

“好像也是。”

卓玛站在土坎上方,勾着腰与措金娜说话,那模样有点居高临下。她想换位思考,建议措金娜站在土坎上方,自己站在土坎下方。卓玛说:“我们交换一下所站的位置,那样你就会知道我是谁了。”

措金娜和桑吉卓玛交换了位置,一个人站在土坎上,一个人站在土坎下。但是,交换了位置不代表交换了思想与灵魂。她们还是各持己见,一个人说认识对方,一个人说不认识对方,谁也说服不了谁。后来,卓玛败下阵来,说:“那好吧,你不再是我的母亲了。”

措金娜人瘦话不弱:“我们本来就不是母女,偏偏说是母女,以为我瘦不拉几的就好欺骗么?”

措金娜撇下卓玛走了,在土坎上方甩了一下脑袋,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她走出去很远后,卓玛才回过神来。卓玛想追上母亲,可措金娜已经消失不见了。

卓玛一身疲惫,拖着疲劳的身子翻过山岗,回到那处建在山上的乡村酒店。乡村酒店的样子很像在何志勇那里见过的照片,又有点像拉萨城中的布达拉宫。

从山下开始,一条石块铺成的大路一阶阶向前,向上,向左,向右,一步步伸向山顶,一寸寸伸入天空。山顶很美,天空也很美,在山顶与天空之间,卓玛一次次休息,一次次看来来去去的人,怎样爬上与天相连的地方。

卓玛脑海中浮现了泽荣它的身影,措金娜的身影,王德明的身影,措马吉的身影,何志勇的身影……她睡醒了,转过身看到了扎德沟的天空。

透过明亮的窗玻璃,一只山鹰在天上飞来飞去。桑吉卓玛听到尕多在大厅里玩耍的声音,一边在模仿骑手一边在模仿骏马。他应该把什么东西当作了骏马骑着玩。

卓玛没有打扰尕多,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沙甲。

沙甲在电话里说:“如果你有什么愿望,可以直接对我说。”

卓玛有愿望,但没有说出来。挂了电话后,她听到一声杜鹃的啼叫,在这个美好的春天里,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山头,高原野花的香气飘荡在风中,她心里有了心愿,快乐感涨满脑袋时,一位英俊的小伙来到家里。

这位小伙不是别人,是音塔。初中毕业后,音塔考上省城一所职业技术学院,由于读了“三加二”推迟了一年才毕业。毕业后,音塔回到子尼县参加了地方公务员招录考试,顺利考上后被分配到色曲镇。这次音塔来找卓玛,一方面是放不下对卓玛的爱,另一方面是想给卓玛谈一谈修建乡村酒店开展乡村旅游接待的事。

色曲河唱着歌谣,高高兴兴地能往山下流去,有点像人生,又不像人生。藏寨边的古杨树长出了嫩绿的叶片,一只只喜鹊在枝上跳来跳去,用新的枯枝搭建新的窝巢。阳光在山坡上、沟谷间流动,牦牛在草地上奔跑。卓玛听音塔说起修建乡村酒店的事,她突然想到“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故事。

阳光干净明朗,没有一点杂质。这样的季节,总令人陶醉又奋进。卓玛一颗心沉甸甸的,她感受到肩上的重担与使命———色木村的春天来了,乡亲们的好日子来了。让这美好的生活继续向前,第一步应该学会“捕鱼”。只有色木村的老百姓懂得“捕鱼”,往后的日子才会有吃不完的“鱼”……

当然,这一切只有等卓玛去了省城拉萨,见过何志勇回来后再说了。

(责任编辑:李娟)

熊理博 又名英布草心,一九八一年生于四川大凉山,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民族》杂志編辑。在《芳草》《民族文学》《西藏文学》《四川文学》《星星》《草原》等刊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玛庵梦》《虚野》《阿了》《第三世界》《洛科的王》《归山图》,诗集《爱的音律》等。长篇小说《玛庵梦》获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第五届“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归山图》入选中国作家协会“二○二○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长篇小说《虚野》获第六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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