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在圣彼得堡的牙齿

2022-05-19 05:46冯慧
清明 2022年3期
关键词:叶芝假牙

冯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清明》《上海文学》《北京文学》《芳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多家刊物发表作品。出版过长篇小说《群生沸腾》、中篇小说集《湿桂花》《放飞的红蝴蝶》、长篇报告文学《飞驰的梦》等多部作品,曾获得《长江文艺》小说奖、湖北文学奖、湖北屈原文艺奖。

到叶卡捷琳娜宫去的旅游大巴,都在皇村的路口停下,剩下二三里路,需要游人步行。这里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别墅群,是旧日沙皇贵族的夏日之都。导游彭晓鹏一边带领大家往前走,一边介绍着沿途的景点。他说,前面有一尊普希金铜像,据说普希金曾在叶卡捷琳娜宫对面的贵族学校学习生活过六年,稱皇村是其故乡。

很快,大家在前面的桦树林中看到一尊普希金铜像。诗人一手托腮沉思般地斜坐在长椅上,目光忧郁而深邃,仿佛沉浸在诗的世界里。普希金是十九世纪俄罗斯伟大的诗人,在中国,也有许多喜爱普希金诗歌的人。所以,每个到叶卡捷琳娜宫路过的游客,都会在这里驻足,与诗人的雕像合影留念。

导游彭晓鹏抱着小旗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着他的客人们拍照留念。彭晓鹏是圣彼得堡大学的留学生。这几年,俄罗斯对中国游客免签,国内来俄罗斯旅游的人数剧增,特别需要俄语翻译。于是,许多留学生便利用假期和课余时间做兼职导游,捞些外快。自从做了导游,彭晓鹏几乎三天两头来这里,早没了游客们的新鲜劲。

彭晓鹏低头看了看手机,时间已经过去一刻钟,大家好像还兴致未减。他预约到叶卡捷琳娜宫参观的时间快到了,那里才是目的地,因此,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彭晓鹏举起小旗招呼他的客人说,大家该走了,错过参观叶卡捷琳娜宫的时间,今天就参观不了啦。大家一听,赶紧跟在他身后,呼呼啦啦地朝叶卡捷琳娜宫的方向走。

走了约一百米,朝左拐,就是通往叶卡捷琳娜宫的大道。彭晓鹏又仔细地数了一遍人数,发现少一个,便问最后赶来的客人,你后面还有人吗?那个客人是摄影爱好者,脖子上吊着照相机,追赶队伍跑得气喘吁吁地说,还有一个,是“洗洗睡吧”,我叫他走,他还在癔症呢。彭晓鹏一听拔腿就往回跑,远远看见一个戴着浅棕色窄边亚麻帽的老人,独自站在普希金的雕像前,时间于他,仿佛凝固。

彭晓鹏跑到跟前喊道,大叔,大家都走了,后面还有景点呢。老人这才转过身说,知道了,刚才人多太闹,我想跟普希金静静地待一会儿。老人说话时眼神迷离,仿佛在梦寐中。彭晓鹏想,老头一定是个痴爱普希金的人。

老人姓于,在旅游团有个外号叫“洗洗睡吧”。原来,彭晓鹏在大巴车上教客人们学简单的俄语单词。为了便于大家记忆,彭晓鹏就用中文音来代替俄语的发音。比如谢谢,近似汉语“洗洗睡吧”;再见,近似汉语“打死魏大娘”,诸如此类的。而这位大叔似乎只记住了“洗洗睡吧”,跟谁说话,最后一句都是“洗洗睡吧”。后来大家开玩笑都叫他“洗洗睡吧”。

“洗洗睡吧”有七十多岁,他是独自报团来俄罗斯旅游的。按说他这个年龄段最好有人陪,可老人说他身体硬朗,一个人可以。于是,旅行社便多收了他几百元的保险费,把他随便编到一个团里。因为跟谁都不认识,老人喜欢独来独往,集合时常常找不到他。

彭晓鹏带着老人一边追赶队伍,一边问,怎么没带阿姨一起来?老人凄然一笑说,她已经走了。中国话很丰富,走了,就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从叶卡捷琳娜宫出来,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上了车,大家纷纷谈观感。车后排有人感慨地说,用金碧辉煌来形容叶卡捷琳娜宫是再恰当不过了。那琥珀屋,都是用顶级的血珀做板墙,根本无法估价,只能用震撼二个字来表达。有人插嘴道,俄罗斯波罗的海的琥珀,在全世界都有名。前排的几个女人窃窃私语,商量着买块俄罗斯琥珀,回国很有面儿,也可以保值。

大巴车在白桦林间的公路上,像条热带鱼一样穿行着。彭晓鹏低头看了看时间,前方就要到旅游餐厅了。他站起来说,各位朋友,有关圣彼得堡的旅游项目,到今天已经基本结束。晚上有两个自费项目,一个是乘游船游览涅瓦河夜景,另一个是到冬宫观看俄罗斯皇家芭蕾舞团演出的《天鹅湖》。有人举手问,多少钱?彭晓鹏回答,游涅瓦河500元人民币,到冬宫看芭蕾舞1000元人民币。想去看的客人,中午吃饭时到我这儿报名,我下午要提前订票。

彭晓鹏报完价后,车上人立刻议论纷纷。有人低声互问,你们去不去?不想去,太贵了。俄罗斯芭蕾舞团到中国演出,票价比这儿还便宜,这些导游就会宰人。有这钱还不如买块琥珀……

中午吃饭的时候,来报名的游客寥寥无几。跟彭晓鹏一桌吃饭的俄罗斯司机,不断地抱怨这个团的游客太抠门,不参加自费项目,他拿不到钱。据说俄罗斯旅游大巴司机的固定工资很少,主要靠游客们参加自费项目拿提成。彭晓鹏也不好派自己同胞的不是,便自掏腰包给司机买了两瓶啤酒安抚他。谁知司机喝了啤酒情绪更激动,哇啦哇啦的声音更大,像吵架,许多人都朝他们这桌看。彭晓鹏无奈地看着他,也无话可说。

彭晓鹏草草扒了几口饭,郁闷地走出餐厅。餐厅是典型的俄罗斯乡间风格,两旁是一堵矮墙,上面匍匐着杂乱的灌木丛,灌木中又纠缠着野藤,野藤开着乱七八糟的碎细小花,如同彭晓鹏此刻的心情。他斜靠在餐厅外的廊柱上,点燃一根烟,对着杂乱的灌木丛,无聊地一口一口吐着白烟。

彭晓鹏平时没有烟瘾,实属无聊时,才随便吸一口。彭晓鹏想,俄罗斯芭蕾舞是世界顶尖级的,演出地点又是在帝王之堡的冬宫,再怎么说也是艺术的饕餮盛宴。即便是琥珀,又怎能与它相比呢?彭晓鹏想到中学时学过的哲学命题——精神与物质的关系。物质是经济基础,精神又反作用于物质。因为物质是第一性的,所以人们喜欢琥珀。而精神是内在的,看不见的。物质是肉体上的享受,而精神是内心的感受。所以,看一个人对精神和物质的态度,就能判断出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彭晓鹏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有人走到他面前,轻轻地问,小导,我想看晚上的芭蕾舞,是在你这报名吧?彭晓鹏听见这声音,仿佛是在万马齐喑中,忽然听到了哨声。他赶紧扭脸一看,竟是“洗洗睡吧”。彭晓鹏连忙甩掉手中的烟蒂说,是的是的,大叔,你们几个人去?老人笑了笑说,我一个人去。彭晓鹏有些失望,一个人去,连出租车钱都赚不回来。于是,他失去了兴趣,劝老人说,大叔,你一个人去,划不来。来回的车费就不少。

老人连忙说,没事,没事,我自己掏。又说,千山万水地来了,能在冬宫看场芭蕾舞,真是三生有幸!不去,才叫遗憾呢。

彭晓鹏没想到,这个团年纪最大的老人要看芭蕾。他感慨地说,大叔,你太敞亮了。老人咧嘴笑了笑,又担心地说,小导,你不会因为人少就不组织去了吧?彭晓鹏有些感动地拍着胸脯说,大叔,你放心,如果今晚就你一个人去,那我陪你!老人双手合十连连说,那好,那好。

吃完晚饭,老人早早在大厅等着彭晓鹏。他换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衣,打了一条蓝斜纹领带,整个人看上去很有气质。彭晓鹏想,看样子这老头年轻时也是个风流倜傥的男人。

果然,这晚只有老头一个人去看芭蕾舞。彭晓鹏兑现了他的承诺,陪着老人一起去了冬宫。

冬宫的皇家剧院并不大,能坐一二百人。观众席呈圆形环抱着舞台。剧场的布置充满了宫廷的富丽堂皇,人坐在里面,仿佛置身于殿堂,顿时让人有种至尊的精神升华。

紫红色金丝绒的大幕缓缓拉开,交响乐轻雾般弥漫到剧场的每一个角落,白天鹅姑娘们踩着轻快的音乐翩跹起舞……人们陶醉在芭蕾舞的艺术享受中。彭晓鹏无意间瞟了一眼老人,他惊悚地发现,老头手中捧着一个漆盒,盒上竟摆了一副假牙。那假牙在老人手中正襟危坐,仿佛跟他一起欣赏着华贵优美的《天鹅湖》。

从冬宫回去的路上,彭晓鹏脑子里一直想,这老头太奇怪了。在皇村拜谒普希金到沉迷,在皇家剧院捧着假牙看芭蕾舞,每件事都令人匪夷所思。他扭脸看了看身边的“洗洗睡吧”,老人的眼睛一直望着沿途的涅瓦河。夜色中的涅瓦河,被两岸的灯光秀照得波光流彩,像一条抖动的绸带,轻柔而绚丽地流动着。忽然老人长叹一声说,多么令人难忘的夜晚呀!彭晓鹏忍不住问,大叔,你为什么带着副假牙看芭蕾舞?

老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小导,今天是我们在俄罗斯的最后一晚,一路上你对我都特别照顾,今晚我想请你喝杯咖啡好吗?彭晓鹏有些犹豫地说,大叔,现在时间不早了,这几天你们跑得也很辛苦,明天还要乘邮轮,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老人诡异地一笑,用诱惑的口吻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带着假牙看芭蕾舞吗?到咖啡馆我讲给你听。

彭晓鹏听老人这么说,便来了兴趣,他对司机说,到涅瓦大街的文学咖啡馆。

文学咖啡馆在圣彼得堡颇负盛名。据说,当年普希金就是在这儿喝完最后一杯咖啡,毅然走上了决斗场。彭晓鹏和老人拾阶而上到了二楼,楼上金色的树灯闪烁着橙色的暖光,让人觉得温暖而安详。文学咖啡馆里,许多角落都摆放着普希金的蜡像。老人找了个离普希金蜡像很近的桌子坐下,诙谐地说,来,让普希金也来参加我们的聊天吧!可惜他听不懂中文。说完俩人都笑了。彭晓鹏心想,这老头还挺幽默的。

咖啡很快送来了,老人连忙对女招待说,洗洗睡吧。女招待抿嘴笑着走了。老人望着彭晓鹏说,我说得不对吗?彭晓鹏忍住笑说,对,只是语调不对。

老人耸了耸肩,自嘲地说,山西的驴子学马叫。彭晓鹏笑着说,没事,旅游外语,快乐就好。老人幽默地说,我在俄罗斯最大的收获就是赢得了“洗洗睡吧”这个外号。俩人又笑了。咖啡馆真是个让人放松的好地方,它既可以体味人群的温度,又可以在弥漫着咖啡香气的环境下,与朋友私语或袒露心声。

老头呷了口咖啡,吧嗒着嘴说,现在开始讲我的故事。我们这代人,因为历史的原因,都喜欢俄罗斯文学。当年我大学毕业在一家大型国企从事宣传工作,我妻子是个舞蹈演员,年轻时身材苗条,五官秀美。我喜欢普希金,她喜欢前苏联的功勋演员乌兰诺娃。乌兰诺娃你知道吗?就是前苏联最优秀的芭蕾舞演员。我妻子,哦,那时还是我的女朋友,她一心想做中国的乌兰诺娃。为了拉开腿上的肌肉,她每晚睡觉时,都把自己的两条腿分别绑在床的两端。第二天走路像只青蛙,岔着两条腿。那时我们正在谈恋爱,经常一起去看电影。有部电影中穿插了几分钟芭蕾舞《天鹅湖》的片段,这让许多从来没看过芭蕾的国人感到新奇和兴奋……我妻子作为舞蹈演员,非常痴迷那段《天鹅湖》,她曾对我说,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到冬宫皇家剧院看芭蕾舞《天鹅湖》。

我这个人年轻时喜欢写诗,文章写得也漂亮,因为恃才自傲,得罪过不少人。运动来了,我自然是首当其冲。因为我平时比较喜欢外国文学,于是,有人说我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还有人揭发我和妻子看电影主要是为了看外国女人露大腿。后来我就被发配到遥远的三线工程。我们每天的工作就是钻山洞,打隧道,修铁路。那时我们的生产工具非常落后,根本没有现在的机械化施工设备,就是靠手中的洋镐、钢钎和炸药在绝壁上开山凿路。最可怕的是,我们每天都面临着山体滑坡、隧道塌方、哑炮等危险。我的一些工友永远留在了大山的深处。老人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呷了口咖啡,强笑着说,当年,我也曾绝望过,就是靠着普希金那首著名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才支撑下来。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老人低声吟了几句后,有些忸怩地对彭晓鹏说,小导,你们这代人,会不会讥笑我们上代人太单纯太执拗?彭晓鹏赶紧说,不不,我终于明白了,你今天上午在普希金雕像前的膜拜。

老头舒展地笑了笑说,那我就接着说啦。那时我刚结婚不久,得知我要下放到遥远的三线,妻子抱着我恸哭,不让我走。我搂着她苦笑说,你看,现在许多知识分子都在基层劳动锻炼。况且组织上也没给我定性,只是让我劳动锻炼,改造思想。我妻子哭着说,你走了我怎么办?我就用普希金的诗回答她说,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会过去……

我走了,整整八年。那时候,我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给妻子写信。我给她写诗,写对她的思念,写对未来的希望。我妻子说,每次收到我的信,是她最开心的时刻。我们就靠着来往的信件,维系着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走的时候,妻子已经怀孕六个月。等孩子生下来快一岁时,我才获准回来探亲。我看到妻子与我走时的模样已经判若两人,她面色憔悴,早失去了舞蹈演员的芳华。她看见我回来,抱着我呜呜地哭。我们那个年代都很艰苦,不像现在的人,生孩子又是上月子中心又是请月嫂的。那时候,女职工生孩子只有56天产假,产假一满就要上班。孩子放在哺乳室,每天上下午各一个小时的喂奶时间。我儿子生下后,我妻子白天抱着他上班,晚上再抱回家。可以说我儿子是我妻子衔着长大的。整整八年,我们就像牛郎织女一样,一年一次鹊桥相会。

有次回家,我发现妻子胖了许多。要知道保持身材对于舞蹈演员是何等重要。她却轻描淡写地说,我现在已经不跳舞,改行到总机当接线员了。这个情况她写信时可没告诉我。要知道,舞蹈曾经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以后我每年回家都发现她在不断地变胖。我很奇怪,她整天家里家外地劳累,怎么能越来越胖?于是,我带她到医院检查,结果医生说她是因劳累和心理负担太重,引起内分泌失调。

数年后,当我落实政策终于从大山调回机关时,她已经胖得像只企鹅,走路的时候左右摇摆,不少从她身边走过的人,都忍不住回头再看看她。因为胖,她穿着也不讲究了,有时把我淘汰的旧衣服穿在身上。早年那个身材苗条、面容清秀的舞蹈演员,早已荡然无存。我从三线调回来后,分到俱乐部当主任,分管一个合唱团,还有几个文化事业单位,整天跟俊男靓女打交道。见过我妻子的人给她起了个外号“六百工分”。六百工分,是早年朝鲜电影中一个又胖又丑的女人,那时大家都喜欢用六百工分来揶揄胖女人。当时我四十来岁,正是男人的黄金期,大概因为经历坎坷,我的性格深沉寡言。我能写,又爱搞创作,很受文艺女青年的青睐。说到这儿,老人停顿下来,呷了口咖啡,眼睛扫视了一下邻桌,那里有一对恋人正在卿卿我我。

彭晓鹏调笑着问,大叔,你不会出轨了吧?

老人叹了口气,点点头说,你说得没错。当时我手下有个三十多岁的未婚女干事,我暂且叫她叶芝吧。叶芝气度优雅,喜爱诗歌。我们在一起很谈得来。我们都喜欢前苏联文学,经常谈普希金、莱蒙托夫、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她说经历过苦难的男人就像淬过火的钢,才能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她是个理想浪漫的女诗人,有次她竟对我说,你当年下放,如果是我,一定追随着你到遥远的大山,生死在一起!我听了她的话,眼睛不禁湿润了。爱情就像一道耀眼的光,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至美的精灵。刹那间,我的心灵战栗了。坦白地说我喜欢叶芝,喜欢她吐气如兰的优雅和她诗意的浪漫,我把她视为精神上的女神。为得到女神的青睐,我尽可能地让自己在她面前表现得更加完美。

有天中午,我的胖妻摇摇摆摆地来俱乐部找我,她的钥匙忘带了。因为胖,她上身穿着一件大汗衫,下面穿的裤子呢,腰宽脚口窄,加上滚圆的肚子,很像马戏团的小丑。我妻子的到来,引起人们的围观,大家窃窃私语,说想不到风流倜傥的主任,竟有这样一个胖老婆。我第一次感到妻子的形象让我在公众面前难堪。我匆匆地打发走她,扭脸发现叶芝正看着我捂嘴偷笑。她的笑让我心情烦躁,也让我男人的虚荣心跟着受挫。这天晚上,我没有按时回家,而是与朋友一起去喝酒,喝到很晚才回去。

到家时,妻子还没睡,显然在等我。她看我喝多了,连忙跑去给我煮解酒汤,又给我打水洗脸。我借着酒劲朝她大声嚷嚷道,以后没事别往我单位跑!妻子睁着麋鹿般湿润的眼睛看着我,半天低声说,知道了。这时,我猛然觉得自己有些残酷,便缓和地说,我经常不在办公室,你去了怕影响不好。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经常和叶芝一起出差,采风。每当这时,我心情愉快,谈笑风生,觉得太阳灿烂,月亮明媚。而回到家里,我看一切都是黯淡又毫无生气的,便越来越沉默寡言。有次,我和叶芝参加三峡采风活动,我们站在船舷上,仰头看神女峰。烟雾弥漫的神女峰,像一个痴情的女子站立在山巅永远望着爱人的方向。叶芝忽然吟起舒婷的诗: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

说实话,这时的我,每天都有两个“我”在搏斗。一个是精神上的,一个是肉体上的。一个“我”说,男人的本性就是喜欢漂亮女人,《诗经》中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另一个“我”却嗤之以鼻地说,别忘了她曾经也是一个娇艳貌美的女孩,是她跟着你熬过了最美年华。舍弃妻子是良心上的谴责;舍弃叶芝是心灵上的战栗。每天我被这两个“我”折磨得心力交瘁。而我肥硕的妻子却似乎什么也不知道,白天围着我和儿子团团转,晚上打着震天的呼噜。有天,在饭桌上,我看见她把儿子吃剩下的饭菜都倒进自己碗里,搅拌了一下,香甜地吃起来。我眼前忽然浮现出另一个女人,优雅地翘着兰花指,小口小口地抿着咖啡的镜头。我终于忍不住说,你的吃相太难看了,你就是活生生把自己吃成这样的。其实男人很在乎女人的生活细节,往往因为一点小的细节,就会让男人的感情产生微妙的变化。台湾的大才子李敖,娶了全台湾最漂亮的女人胡因梦,但有次他看见胡因梦因便秘而扭曲的五官时,心说大美女也不过如此。我妻子眼神定定地看着我,说,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这样吗?我有些心虚地说,我并没有要求你这样,你也可以活出自己的精彩。妻子沉吟着说,大家都看到舞台前演员的精彩表演,殊不知幕后有多少人在支撑着她,音乐灯光舞美,甚至服装场记,离开哪一个环节,演员都不可能完美。我一下子被噎住了,感到她好像话中有话。因我心里有鬼,以后便不再说这些话了。

这时,有关我和叶芝的传闻已经开始流出,人们似乎对男女关系特别敏感也特别感兴趣。热情奔放的女诗人叶芝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愫,趁我不在家时,竟然跑到我家去——她想看看我的胖妻有什么过人之处,竟让我这个阅尽千帆的男人放不下。据说我妻子看见她并不惊奇,还热情地留她吃了晚饭,那天她俩聊了很久。

第二天叶芝面色疲倦地对我说,如果一个人获得感情,而让另一个人走向可怕的地狱,那么这段感情一开始就像苹果被虫蛀了一个洞,慢慢地,它的心会溃烂的。

我不知道我妻子跟叶芝究竟说了些什么,竟让她偃旗息鼓鸣金收兵。说到这,老人又呷了口咖啡,他像喝了口酒那样吧嗒了一下嘴,神色意味深长。其实,咖啡比酒狡黠,酒精只能让人头脑发昏,沖动,而咖啡更像魔术师,它甘醇绵口,慢慢入肚,在腹内柔和地融化着、善诱着人们藏在心底的情绪。

老人眯缝着眼睛目光悠远地看着不远处的普希金,接着说,后来叶芝调走了,失去叶芝,我有种失恋般的痛苦。中年人的爱情,就像湿柴着火,虽表面上看不见熊熊火焰,但它的火在心里慢慢沤着,经久不熄。我始终放不下叶芝,想约她见一面,我很想知道妻子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让她败下阵来。然而这时的叶芝,已经调到另一个城市。

我借口出差跑到叶芝所在的城市,把她约到咖啡馆。叶芝还是那样优雅,她用调羹搅着咖啡,让杯子里泛起一圈圈涟漪。望着她,我百感交集,我真的不想失去这样一个秀外慧中与我心心相印的女人,刹那间,甚至有种破釜沉舟的冲动要跟她在一起。

我问她为什么离开我?叶芝没有马上回答,她的眼睛看向窗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良久,她抬起头,好看的眼睛里浮着一层柔光。她问我,你知道你老婆为什么那么胖吗?我说,她内分泌失调。叶芝哂笑着摇摇头说,你错了,你老婆是故意让自己变胖变丑的。说到这,叶芝感慨地说,你妻子给我看过她年轻时的照片,真是明艳动人。当年你到三线,留下年轻貌美的妻子独守空房。你知道当时有多少人惦记她、骚扰她?而你远在大西南鞭长莫及。她不敢告诉你,怕你担心,也怕你冲动。她想,只有让自己变丑才能躲过那些心术不正的男人,保住贞洁,对得起你。于是,她拼命地吃,甚至吃激素让自己发胖,从一个不足百斤的舞蹈演员增肥到快二百斤,最后内分泌失调再也回不去了……

我被叶芝的话强烈地震撼了,我第一次知道妻子发胖的真相。叶芝呷了口咖啡,凝视着窗外说,这些我是做不到的。我是个完美主义者,喜欢契诃夫说的,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丽的,容貌、衣裳、心灵、思想。我可以为爱情奋不顾身,但不愿为爱情而牺牲自己的容颜。因为爱情是因美而产生的。我不能像她那样牺牲自己而爱你,对不起,我出局了。我呆呆地望着叶芝,一时无话可说。

邻桌的情侣,正在窃窃私语。女孩子褐色的长发搭在两腮,男友亲昵地伸手帮她撩开。一张白皙精致的小脸,朝他莞尔一笑。老人接着说,男人爱江山也爱美人。失去容颜的女人如同男人失去了半壁江山。其实爱情就是一朵鲜花,正是它的娇美动人,吸引着男人的多巴胺荷尔蒙激增,让其不顾一切地去爱,爱得神魂颠倒,爱得轰轰烈烈。我妻子的这种牺牲,既让我愧疚,也让我抱怨。愧疚的是,她为了我做出巨大的牺牲;抱怨的是,这种牺牲是多么愚蠢。好在我与叶芝的那件事,尽管在外满城风雨,在家却波澜不惊。我妻子心宽体胖,从来没怀疑过我会移情别恋。如若是碰上狭促的女人,整天捕风捉影地闹,让我名誉扫地,也许我会破釜沉舟。不过,有时我也会心生怨怼,她凭什么对自己那么自信,难道她不觉得我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吗?说到这,老人笑了。接着他说,后来,我们平静地度过了三十年。以后我再也没对别的女人动过心,一是感激妻子对我的痴情;二是还有什么女人比得上叶芝的钟灵毓秀呢?“洗洗睡吧”喝了口咖啡,摇着头,发出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慨。

几年前,我妻子因病去世,那时她已经胖到了二百四十斤。弥留之际她对我说,感谢你这几十年对我的不离不弃。我觉得她好像话中有话,忽然觉得有些愧疚。办完妻子的后事,我觉得自己对得起她了。去年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个梦,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芭蕾服就站在我面前。她还是当年那么年轻,身材苗条,面容姣好。她踮着脚尖在我面前不停地旋转着,旋转着……我醒来后,头晕目眩。我恍然记起她当年最大的愿望,就是到冬宫看芭蕾舞,我想,她是让我为她了这个心愿。

我妻子去世后留下两件遗物:一个小首饰盒和一副假牙。首饰盒是早年我到平遥出差带给她的礼物,黑色的漆盖上有朵海蓝色的荷花,她非常喜欢。当年她用它装粉饼、口红之类的化妆品。后来她不做演员,也不用化妆了,就放些她喜爱的小物件。有几次我看见,她打开首饰盒发呆。见我回来,连忙盖上首饰盒。我想,她一定是看见镜中的自己,朱颜辞镜花辞树吧。我妻子到老年时,牙齿最先坏掉。后来我儿子出钱给她换了一副烤瓷的假牙。她去世后,我把她的假牙放在她喜欢的首饰盒里,代替她来冬宫看芭蕾舞《天鹅湖》,也算完成了她生前的夙愿吧。

说到这儿,老人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说,我的故事终于讲完了。古人说,远交近攻。这话不错,几十年来,有些事我对身边的人守口如瓶,可对素不相识的你,却讲了这么多。小伙子,感谢你耐着性子听完一个老人啰里啰嗦的故事。

彭晓鹏举着咖啡杯说,好咖啡,好故事,完美!老人像小孩一样连忙摆摆手。彭晓鹏调侃地问,大叔,你现在还想那个叶芝吗?老人淡淡一笑,没做正面回答。他望着普希金的蜡像,吟诵着,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 /在我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他忽然问彭晓鹏,小伙子,你们年轻人喜欢普希金吗?

彭晓鹏老实地说,我们这代人都知道他,但认真去读的不多。

为什么?老人手托腮认真地问。

彭晓鹏想了想说,我们这个时代节奏太快,留给单纯的爱情和读诗的时间太少。

哦,老人意味深长地发出一个长音,又问,你有女朋友吗?

彭晓鹏懒洋洋地伸展了一下胳膊说,没有,现在没精力。老头狡猾地笑着说,骗人吧,你们这代人,可是比我们当年开放得多。你长得这么帅,也许已经换过N个女朋友了吧?彭晓鹏连忙说,真没有,在国外没有合适的女孩。老头瞟了一眼邻桌,那对俄罗斯小情侣正低语着。他颔首示意地问,你是不是想在俄罗斯找个洋妞?

彭晓鹏打了一个哈欠说,绝不会,毕竟种族不同,生活习惯也不同。

彭晓鹏把老人送回酒店已经过了午夜。过去沾床就睡的他,反而有些失眠了。

彭晓鹏曾有段“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感情。他的父母和前女友卢小楠的父母都在铁科院工作,所以,他俩是从幼儿园牵着手一起长大的。卢小楠的母亲是铁科院的描图员,据说年轻时长得很漂亮,丰润的脸庞,一双凌厉的大眼。因为漂亮,追求她的人很多,她平时眼高于顶,也不爱搭理人。20世纪70年代曾有部朝鲜电影叫《原形毕露》,其中有个叫白桃花的女特务,冷艳而妖娆。因为卢小楠的母亲也姓白,又过于高冷,有人就给她起了“白桃花”的外号。在大家都等着看白桃花要挑什么样的乘龙快婿时,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她最后竟找了一个其貌不扬、老实木讷的技术员。那个技术员就是后来卢小楠的父亲。有知道内情的人说,白桃花曾谈过一个高干子弟,可那人出国后就把她抛弃了。白桃花只好急急忙忙把自己嫁了。也許是因为自己婚姻不如意,白桃花决心要把女儿培养成名媛,嫁个富贵人家,给她长脸。她从小就让卢小楠学钢琴练舞蹈,每天穿得跟小公主一样。卢小楠没有她母亲长得漂亮,性格也没她母亲强势,继承父亲的基因过多,温和顺良。小时候彭晓鹏跟卢小楠在一个幼儿园,每天手牵手地回家。彭晓鹏的母亲开玩笑,让卢小楠喊她婆婆。卢小楠小,也不懂婆婆的含义,只要看到彭晓鹏的母亲,大老远就脆生生地喊,婆婆,婆婆!直到有一天被白桃花听见,狠狠骂了卢小楠,从此不许她再瞎喊了。

彭晓鹏比卢小楠大一岁,从小卢小楠就把他当哥哥粘着,有好吃的东西都要留给他。彭晓鹏也乐于充当她的保护神。后来俩人慢慢长大,情窦初开,便悄悄谈起恋爱。白桃花知道卢小楠喜欢彭晓鹏后,骂女儿眼界太低。因为彭晓鹏的父母都是工薪阶层,不可能给她女儿大富大贵的生活,她辛辛苦苦培养女儿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嫁给彭晓鹏这样的普通人家的。白桃花不断带卢小楠去结识各路精英和富二代,卢小楠不想去,又惹不起母亲,不得不去。白桃花在家是说一不二的主儿,卢小楠和父亲都怕她。彭晓鹏知道了自然很不爽,为此俩人常闹矛盾。每次卢小楠都哭得梨花带雨,说她也没办法,她母亲就是那样强势的人,若违拗了母亲,一家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卢小楠曾天真地对彭晓鹏说,我妈再怎么介绍,我不动感情不就行了?等我年纪大了,她看我嫁不出去也就死心了。彭晓鹏气恼地说,我是个男人,不是你的备胎。万一你哪天动了感情,我算什么?每到这时,卢小楠就嘤嘤地哭,哭得彭晓鹏六神无主。后来彭晓鹏的母亲知道了,也劝儿子说,白桃花的女儿,咱们攀不起也惹不起。你不瘸不傻的,为什么非吊死在她那棵树上?彭晓鹏心里犹豫着,直到有次他跟同学聚会,在餐厅亲眼看见卢小楠在母亲的陪同下,与一个年轻男子坐在一起……彭晓鹏一怒之下拉黑了卢小楠的所有联系方式,选择了出国留学。遥远的距离让俩人的联系彻底中断。在俄罗斯留学的几年里,彭晓鹏也处过一两个女留学生,但时间都不长。因为他和卢小楠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长得让这辈子都短了许多,他再跟别的女孩在一起时,常常会分神。

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 /在我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彭晓鹏想起老头吟诵的普希金。

第二天,是老人和他们旅游团离开圣彼得堡的日子,彭晓鹏上午赶到酒店,给客人们办理了退房手续,中午又带着客人去购物店买琥珀。傍晚赶到芬兰港,这批游客还要通过波罗的海到北欧旅游。

彭晓鹏把游客一一送上到赫尔辛基的“玛利亚公主”号邮轮。他站在码头上跟客人们挥手告别。彭晓鹏在一群挥手的游客中,看见了“洗洗睡吧”,老头举着他那标志性的窄边亚麻帽朝他不断地挥手致意。

邮轮终于发出粗壮的长鸣,像一头笨拙的北极熊,转动着庞大的身躯,缓缓离开了芬兰港,向大海驶去。彭晓鹏这才长舒了口气,他的这趟圣彼得堡地陪任务算是完成了。

从港口回到公寓,彭晓鹏先洗了个热水澡。因为做导游,彭晓鹏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从去年开始,他在圣彼得堡大学附近租了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洗完澡,彭晓鹏摊开身子趴在床上,来了个标准的俄式睡姿。

彭晓鹏来圣彼得堡留学的第一年,看到寝室里的床直发愁。原来俄罗斯的床很窄,宽不过一米,像他这样的东北大汉,只怕连身都不敢翻。彭晓鹏费力地把高低床挪到墙边,想,起码一边有墙,不会掉下来。

很快他的上铺来了,一个俄罗斯同学。那人二话不说就把床又挪到了中间。彭晓鹏心里很不爽,想这小子是不是欺生呀,凭什么不让床靠墙?但想到自己刚来,不能把同学之间的关系搞得太僵,便忍了。

后来彭晓鹏才知道,窄床,不靠墙,是俄罗斯人睡觉的习俗。它源于历史上奥斯曼帝国和东斯拉夫人上百年连绵不断的战争。东斯拉夫人不断被敌人追杀,时时都面临着生命危险。因此,他们连睡觉都保持着警惕。窄床,不靠墙,趴着睡,便于两手自然下垂,手拿槍,如有动静,扬手就能射击。用中国人的话说,就是枕戈待旦。虽然历史过去了几百年,俄罗斯人的这个传统却一直保持到现在。彭晓鹏想,怪不得人们常说俄罗斯是个战斗的民族。

到俄罗斯三年,彭晓鹏也渐渐适应了窄床和趴着睡——他趴着睡是因为这样不容易掉下床。

夏季是旅游旺季,彭晓鹏他们这些导游几乎连轴转。其实当地陪还是蛮辛苦的,要跑前跑后地联系旅游景点,还要时刻注意旅客的人身和财产安全。大巴车行驶的途中,还要口干舌燥地给大家讲述圣彼得堡的历史和风土人情……直到把客人安全送走,才算完成任务。彭晓鹏今天刚送走一拨,明天中午又要接另一个团。现在彭晓鹏只想抓紧时间好好睡一觉,明天又要投入“战斗”。

洗完澡,彭晓鹏一沾床,瞌睡虫儿立刻就在眼皮上蠕动,这些天他太累了,不一会儿就发出轻轻的鼾声。

午夜时分,彭晓鹏睡得正香,手机忽然响了。他睁开沉重的眼皮瞄了一眼手机,是陌生号码。他没理,继续睡。可是手机顽强地响着,彭晓鹏是做导游的,他怕真有急事不敢不接,只得抓起手机闭着眼睛“喂”了一声。

小彭,我是你于大叔!

彭晓鹏的脑子还在迷糊中,半夜三更突然冒出个于大叔,便说,你打错了吧。

那边着急地说,我,“洗洗睡吧”!昨晚咱俩还一起喝过咖啡呢。

彭晓鹏睡眼矇眬地问,大叔,这么晚,你有事吗?

小彭,我把假牙落在宾馆了,你知道的,假牙对我很重要,请你一定帮我找到。原来,昨晚他们回去太晚,老头收拾东西把假牙忘了。

彭晓鹏一听,恨得牙根痒痒。每次离开宾馆上大巴,开车前,他总是一再提醒客人,大家再检查检查,还有什么东西落下没有,这里是国外,丢了东西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可这老头,还是把他最重要的东西给落下了。彭晓鹏无奈地想,他可真该洗洗睡了。

小彭,请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呀!老头身在浩瀚的波罗的海上,发出哀求。

彭晓鹏想到昨晚的咖啡和动人的故事,便答应了。

因为担心收拾房间的服务员把假牙扔掉,彭晓鹏不敢睡懒觉,一大早就赶到宾馆。因为经常带团住这家宾馆,彭晓鹏跟这里的前台很熟。他笑吟吟地问一个金发碧眼的前台小姐,玛莎小姐,昨晚我的客人把假牙落在了805房,你们有看到吗?

玛莎小姐莞尔一笑,挺着丰满的胸脯,噔噔噔地走到服务台的另一头,弯腰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大盒子,递给彭晓鹏。彭晓鹏心想,还挺顺利,假牙一下就找到了。他一边打开盒盖一边赞美玛莎,你今天可真漂亮。玛莎身子倚着柜台,回报给他一个神秘的微笑。

彭晓鹏打开盒盖,顿时傻掉了。原来,盒子里装着大大小小几十副假牙。那些假牙横七竖八地挤在盒子里,个个龇牙咧嘴地望着他,像几十张嘴对着他愤怒地咆哮,仿佛是他把它们遗弃在这里的。彭晓鹏无奈地望了望玛莎,玛莎摊开手又耸了耸肩,那双涂着睫毛膏的蓝眼睛望着他讪笑。

彭晓鹏很快镇定下来,他像一个老练的镶牙师,把盒子里的假牙一副副地拿出来,摆在柜台上,一长溜,像一个小型假牙展销会。他拿出手机“咔咔咔”地一通猛拍,然后,通过微信把照片一张张地传给“洗洗睡吧”。最后留言道,大爷,假牙找到了,你看哪副是你的?

小导,我看了,哪副都不是我的。那边回复道。

彭晓鹏心里有些发毛,这么多假牙都不是他的,那上哪儿找?于是回复他,大叔,这么多假牙都不是你的,那你的假牙肯定丢了,找不到了!

小导,我想起来了,我把假牙放在我住的805号房间的窗台上。我怕丢了,还特意用窗帘遮着。一般做卫生的服务员都不会打扫那里,要不,你再去那里看看?

彭晓鹏只好麻烦玛莎把管楼的服务员叫来,俩人一起去了805室。

打开805室,彭晓鹏迎面看到白色的窗帘正曼妙地飘舞着,像是独守一夜空房的女人,见有人进来,朝他们直抛媚眼。

彭晓鹏径直走到窗前,一把撩开窗帘,果真看见一个盒子,打开一看,里面的假牙半张着,正朝他嘿嘿地笑呢。

彭晓鹏长吁了口气,总算找到了。这老头可真够鸡贼的,放东西都跟别人不一样。想到这儿,他对着盒子做了个龇牙咧嘴的恶相。

彭晓鹏给“洗洗睡吧”发微信,大爷,假牙找到了,怎么给你?

老头回复说,我坐的邮轮已经快到赫尔辛基,我们回国直接从北欧走,不回圣彼得堡。小导,你认识国内来的朋友多,麻烦你能不能让他们帮忙带回国,快递到我家,可以货到付款。我从北欧回去,就可以收到了。最后老头还给彭晓鹏发了个握手和拱手的表情包。

很快,彭晓鹏的微信上显示出一行收件地址和电话号码。

看着手机,彭晓鹏一脸苦笑。

彭晓鹏把假牙带回公寓,说实话,他从来没有认真面对过一副假牙。看着假牙,他联想起医学院标本室里大大小小的瓶子。當年卢小楠还在医学院读书,有个休息日,他去医学院找卢小楠约会,她竟然拉着他参观标本室。一路上卢小楠津津乐道地给他介绍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子里泡的是什么人体器官。其中有个瓶子里还泡着个胎儿,彭晓鹏没敢看。当他俩走到一个充满刺鼻气味的福尔马林池子边时,卢小楠得意地对他说,瞧,这里泡着的是一具男性尸体,距今已经有五六十年了。这天晚上彭晓鹏回家吃不下饭,眼前总是浮现出大大小小的瓶子和泡成绛色的干尸……

有次他俩一起看完电影去宵夜,彭晓鹏点了份芸豆煲猪肚汤。汤上来后,卢小楠一边用勺捞着汤底一边说,猪胃难得洗干净,最好别吃。彭晓鹏一听顿时作呕,好像在吃人体器官,好好的一罐汤就这样报废了。直到现在,彭晓鹏一看到猪肚子,就想起猪胃这个词,从此不吃猪肚了。卢小楠的专业术语让彭晓鹏产生了心理阴影,以后俩人一起吃饭,彭晓鹏总是要提前警告她不许乱说话,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人体器官来。卢小楠望着他嘿嘿一笑说,以后你敢欺负我,我就天天在你耳边说这些。卢小楠团团的脸,白白的皮肤,弯弯的眼睛,有点像动画片中的女生,不算漂亮,但可爱。

屋里有副假牙,主人还是个已经不在世的人,彭晓鹏很膈应。他把假牙撂在洗手间,用硬纸盒扣着,眼不见为净。

半夜,彭晓鹏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看到眼前有张嘴,像蚌壳一样一张一合地朝他挪移过来。他紧张地躲闪着,可它会飞,满屋漂移,发出蜂鸣般的叫声。他躲不过,捂着脸惊恐地叫了起来……彭晓鹏被吓醒后满身是汗,发现是他放在枕头下的手机在不停地振动。

彭晓鹏摸出手机,荧光屏上有条微信提示:小彭,找到带假牙回国的人了吗?

彭晓鹏拍着枕头气恼地啐了一口。

第二天彭晓鹏开始寻找带假牙回国的人,可惜一连几天都没找到合适的。他的同学朋友都才从国内回来,现在是俄罗斯的旅游旺季,大家都计划趁机赚点钱,近期没有回国的打算。这里毕竟是国外,想找个回国的熟人,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洗洗睡吧”隔三差五地发微信,问找到带假牙回国的人了吗?有次彭晓鹏被催急了,忍不住说,大叔,这是俄罗斯,不是那么容易找到合适的人的!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又发来微信,小彭,对不起,你是知道的,假牙对我很重要。

彭晓鹏真后悔当初喝老头的咖啡,听老头的故事,否则他完全可以推托。每年出国旅游的人成千上万,遗忘的东西百种千样,又有几个能找到呢?否则,玛莎那里就不会有一大盒子的假牙了。

回到家,彭晓鹏看见卫生间里那只倒扣的纸盒,心里就膈应。他突发奇想,假牙算什么呢?说它是活体,它不是,可它一放进人嘴里立刻会魔力无穷。它可以饕餮任何食物,从最柔软的到最坚硬的;它随着主人的欢乐而欢乐,痛苦而痛苦。它是主人最忠实的奴婢,它是比主人配偶还亲近的工具。用它来纪念主人,也算是有些道理。说实话,彭晓鹏也想早早送走它,可是,一时真的找不到合适的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有天,彭晓鹏带着客人到广场游览。他给客人们规定好上车时间,便溜达到旁边的小树林,坐在长椅上休息养神。再好的景色天天看,也就熟视无睹了。

阳光透过杂树林照在彭晓鹏身上,也照在不远处的圣以撒大教堂顶上。圣以撒大教堂是世界四大教堂之一,建筑气势恢宏。它的穹顶是用黄金铸造的,站在圣彼得堡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它金色的洋葱头,所以也有人叫它金顶大教堂。圣以撒大教堂也是游客必须来打卡的地方之一。彭晓鹏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朝这边走来。他们的大巴车就停靠在大教堂对面的停车场。

大教堂四周的游人很多,许多人都拿着手机仰着脸想照下大教堂的金顶。

忽然,彭晓鹏看到,有个小偷正悄悄走到一个身背双肩包的中国女游客身后,轻轻拉开她双肩包上的拉链……而此时,女游客正仰着脸专注地拍摄金顶大教堂的全貌,竟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彭晓鹏立刻用中文大喊,小心背包!女游客一惊,赶紧扭头,那小偷连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了。

女游客吓得脸色苍白,连连对彭晓鹏说,谢谢谢谢。彭晓鹏警告说,你最好把包放在前面,旅游点的小偷特别多,万一护照被偷,你就回不了国了。

忽然,俩人几乎同时叫道:

彭晓鹏!

孙一铱。

世界这么大,这一刻又这么小,原来这个女游客叫孙一铱,是彭晓鹏前女友卢小楠的闺蜜。认识卢小楠就必须认识孙一铱,当年她俩形影不离。如果用一个词形容卢小楠,就是萌;孙一铱呢,就是飒。彭晓鹏常说她俩是萌飒组合。

你不是在俄罗斯留学吗,怎么做起了导游?孙一铱问。

彭晓鹏讪讪地把手中的小旗捻了几个圈,嘿嘿一笑说,课少,赚点外快!你一个人来圣彼得堡旅游?孙一铱说,闲得无聊,考了个博,这段时间空当,有朋友约着来圣彼得堡看白夜。彭晓鹏听了这话说,孙一铱,你也太凡尔赛了。孙一铱吃惊地说,老彭,你连这个梗都懂!彭晓鹏得意地说,互联网世界嘛,一切都是相通的。又问,你们在圣彼得堡待几天?

孙一铱说,已经待了两三天,明天准备回国。

彭晓鹏心里一动,真是瞌睡遇上枕头,假牙可以拜托孙一铱带回国呀!过去因为卢小楠,他俩也算很熟。彭晓鹏便说,好不容易在圣彼得堡见面,今晚我做东,请你吃饭。孙一铱眼睛一亮说,那太好了,来圣彼得堡好几天,都没好好吃顿饭。孙一铱是个吃货,根本不讲客气。当下俩人互加了微信。彭晓鹏看了看时间说,我得走了,那边客人集合的时间快到了。地址我一会儿发给你,到时咱们再聊。说完,扛着小旗赶紧朝大巴车跑去。

下午,彭晓鹏把客人们送回酒店安顿好,又赶紧回了趟公寓。今天意外碰上孙一铱,他很兴奋,一是终于找到帮老头带假牙回家的人;二是他想知道一些卢小楠的近况。他已经有两年没回国了。彭晓鹏简单梳洗了一下,换了件衣服,然后到洗手间,从硬纸盒底下拿出装假牙的首饰盒,用手指头掸了一下,戏谑地说,拜拜,您老终于可以回国了!

圣彼得堡是一座建在沼泽上的城市。涅瓦河的水系穿过这个古老城市的许多街道,三百多座桥连接着城市的街衢巷陌,有着北方威尼斯之称。彭晓鹏选择的餐厅就在涅瓦河畔,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可以欣赏涅瓦河两岸的美丽风景。

傍晚时分,孙一铱准时来了。她穿了件白色真丝衫,浅咖色阔腿裤,再加上一头利落的短发,在餐廳一群金发碧眼的俄罗斯美女中,像一枝独秀的马蹄莲。

彭晓鹏已经点好了鱼子酱、面包、土豆沙拉、红菜汤和一瓶樱桃酒,当五颜六色的俄餐一一端上来时,孙一铱兴奋地说,先让我拍个照,发朋友圈。说着,掏出手机一通猛拍。

彭晓鹏等她拍完坐定后,端起樱桃酒笑着说,幸会幸会!孙一铱谐谑地回他说,破费破费!俩人都笑了起来。孙一铱就是这么个率性的女孩,最大的特点是不装,俩人聊得也愉快。

窗外就是涅瓦河,落霞中的涅瓦河波光潋滟,远处的尖顶教堂、米黄色的欧式建筑、河中的海神柱、水面上飞翔的海鸥,构成一幅色彩斑斓的画面。孙一铱由衷地赞叹说,圣彼得堡真美呀!

彭晓鹏幽默地笑说,好水好景好寂寞呀!

孙一铱一边吃着面包一边问,你毕业后是留下,还是回国?

回国!彭晓鹏干脆地回答。孙一铱歪着脑袋说,还是一颗中国心?彭晓鹏认真回答说,独在异乡为异客,心灵上的孤独,你很难体会。孙一铱淡淡一笑,带着试探的口吻说,没谈场国际恋爱?彭晓鹏举杯跟孙一铱碰了碰,喝了口樱桃酒,然后耸耸肩说,那是不现实的!孙一铱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刚刚还欢乐的情绪,忽然黯淡下来。

她兀自倒了一杯酒,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下。彭晓鹏被她反常的举动给搞蒙了,难道自己说错了话?只见孙一铱放下酒杯,沉吟了一下说,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卢小楠死了。彭晓鹏哆嗦了一下,脸色煞白地问,你说什么?谁死了?

卢小楠。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半年了。

彭晓鹏呼吸急促地问,出什么事了?孙一铱表情怨怼地说,其实卢小楠死得很不值。她是在做整容手术时,大出血死的。

好好的为什么要做整容手术?彭晓鹏神色凄然地问。

孙一铱摇摇头说,一言难尽。她慢慢讲述了彭晓鹏离开中国后,卢小楠发生的一些事情。彭晓鹏走后不久,有人给卢小楠介绍了一个丧偶的中年男人。男人开有三家餐饮连锁店,还有一个比卢小楠小三岁的女儿。卢小楠曾跟孙一铱说过,那个老男人的每个毛孔,都像浸透了油,泛着红剌剌的紫光。一走近他,就能嗅到男人身上发出的浓重脑油味,令人作呕。每个女孩心里都有个白马王子,可这个朱老板不仅不是白马,连黑马也不是,跟高大帅气的彭晓鹏比,更像是一只油亮的黑蚕蛹。开始卢小楠不愿意,可白桃花愿意。她说,那些所谓的浪漫爱情,都是虚的,毫无意义。生活就是柴米油盐衣食行住,靠爱情,不会让你的生活过得更好。你看那些漂亮的女明星,哪个不比你光鲜亮丽,可她们又有几个是嫁给爱情的?绝大多数都是嫁给比自己大一二十岁的富翁。嫁什么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如果嫁错了就得一辈子吃苦,你妈是有教训的。

卢小楠噙着泪反驳说,我挽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男人逛奢侈品商店,背后受着人们的指指点点,就是幸福?白桃花夸张地瞪圆眼睛说,我觉得幸福呀!怎么不幸福?你有没有想过,在同龄人捉襟见肘地数着钞票,算计着每月的房贷和孩子的奶粉钱时,你有别墅住,有豪车开,还可以逛奢侈品商店,难道这不算幸福?卢小楠抗争地说,你怎么没想到,将来女儿要做半世寡妇。白桃花冷笑着说,朱老板也没老到你说的那个程度。你没听过宁肯在宝马车上哭,也不愿在自行车上笑吗?

彭晓鹏走了,没人能拯救卢小楠,卢小楠已经心灰意冷,于是,她自暴自弃地跟朱老板开始交往。由于心理原因,卢小楠经常跟朱老板使小性子,花朱老板的钱,办高档SPA年卡,买名牌包包……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心理平衡。有次她跟孙一铱约会喝茶,当她得知孙一铱要考博时,落寞地说,真羡慕你,到现在还有那么强的上进心。有时我觉得自己很堕落,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竟甘愿做男人的附属品。孙一铱率直地说,你完全可以逃离这种生活,你是知识女性,靠自己也可以活得充实自由呀!卢小楠懒懒地说,我现在觉得干什么都没兴趣,也没意思,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孙一铱言辞犀利地说卢小楠是精神上唾弃这种生活,身体上却又无比享受这种生活。卢小楠承认了,她说当人的欲望被激活后,便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在卢小楠等待着朱老板的鉆戒和豪华婚礼时,她忽然发现,朱老板竟然同时还跟别的女人有来往。卢小楠简直要崩溃了。她本以为自己找朱老板是下嫁,他应该惯着自己,宠着自己,把自己当公主。可她太高估自己了。现在的女孩,蚕蛹也好,残疾也好,只要有钱都生扑。朱老板身边的女人自然也是如蝇逐臭。卢小楠第一次有了危机感,她明显感到朱老板对她比过去冷淡了许多。其实卢小楠不算漂亮,她的特点是知性聪慧。朱老板文化程度不高,他之所以跟卢小楠交往,是因为她是大学生,而他当年只勉强读到了初中一年级,十四岁便跟着本家叔叔去学厨艺了。经过三十多年的打拼,才挣下这份家业。丧妻后,他之所以要找个高学历的女生,就是想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现在他正准备开第四家餐饮连锁店,马上就要上市,化蛹为蝶了。卢小楠的“作”让他觉得很麻烦,他现在才知道,知识分子想要的东西很复杂,他猜不透,也不想为这事去费脑筋。朱老板想要的是对他百依百顺,惊艳性感的女人,而卢小楠显然不吻合。有几次朱老板故意当着卢小楠的面,赞扬锥子脸的女人漂亮性感,还讥笑卢小楠是钵子脸。卢小楠气得几乎崩溃,但当她冷静下来后总算明白,自己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了。自从跟朱老板交往后,卢小楠辞了工作,住进别墅,享受着阔太的生活。她已经回不到从前,若遭抛弃,她的后半生该怎么办?卢小楠细思极恐,决定改变与朱老板的相处模式。她开始讨好他,奉迎他,按他的喜好来改变自己。他不是偏好锥子脸吗?那她就取悦他,改造脸型。当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母亲时,白桃花竟举双手赞成。她感叹地说,楠楠,你总算想清楚了。有钱的男人可以有许多挑选余地,而且不受年龄的限制,但女人就是吃青春饭的,耽误几年就是一辈子。为了给女儿打气,白桃花决定陪着女儿一起上手术台——她去做眼角提升手术。

当得知卢小楠要做整容手术时,孙一铱骂她,为了个臭男人,完全丧失了自我。卢小楠悲哀地说,你不懂,我已经走到了悬崖边。

谁也没料到,卢小楠在做整容手术时,不知是美容师的操作失误伤及动脉,还是她体质上的原因,突然大出血,而美容院事先根本没准备血浆。等他们从血库匆匆取来血浆时,卢小楠早已香消玉殒了……

说到这里,孙一铱咬牙切齿地说,卢小楠为了那个男人,搭上自己的命,可葬礼上,那个蚕蛹连面都没露。

彭晓鹏目光失神地听着孙一铱的讲述,眼前不断闪回着卢小楠那温婉可人的团圆脸和弯月般的眼睛。每次他俩约会后朝家走,卢小楠总像小女生一样,拽着他的胳膊让他背她。他就拽着她,走到无人处,再背起她。她把头贴在他宽厚的背上,像小姑娘一样唱着童谣,背坨坨,换酒喝……可是这样的场景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了。

此时正是圣彼得堡的白昼节,傍晚的天空,浅蓝色和橙色交相辉映,照耀在静水深流的涅瓦河上。远方隐隐传来《喀秋莎》的手风琴声,那是涅瓦河游船上飘出来的。俄罗斯人知道中国人爱听前苏联老歌,因此,凡有中国游客的地方,就会响起这种怀旧的歌曲。彭晓鹏和孙一铱静静听着那如风飘来的悠扬乐声,仿佛看见雪白的梨花树下等待爱人的纯美姑娘。

良久,孙一铱用叉子戳着盘中的面包,低声说,也许,我不该告诉你这件事。

彭晓鹏低声说,已经发生了,总归会知道的。他呷了口酒,樱桃酒在舌尖泛起酸涩的味道。他用带着嘲弄的口吻说,据说当年张艺谋拍《山楂树》,想寻找清纯的女孩演静秋,曾感慨地说,漂亮女孩都去找煤老板了。照此看来,如果王老虎活到现在,也根本不用去抢亲,现在满大街想过好日子的女孩,都会追得他满街跑。

孙一铱说,其实女子喜欢嫁什么人就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有人总结说,五十年代嫁英雄,六十年代嫁工人,七十年代嫁军人,八十年代嫁文凭,九十年代嫁商人 ,二十一世纪嫁富翁。有位作家曾说,男人只要有财力,得到美女的机会几乎是百分之百。你看看现在的相亲节目,女方张嘴就问,年薪多少,有房有车吗?房本上能写我的名字吗?而男方站在一群女人面前一一扫视着,挑选心动的女生。女没有羞涩,男没有腼腆,如同到了牙行,就差扒开牲口的嘴看几岁口了。说到这,孙一铱扑哧笑了一下,又继续说,我们这个时代,安宁到麻木,人的精神追求已经倒退。生活的快节奏和应付生活的成本,也让人们疲于奔命。所以,现代人的感情,就是简单实惠。爱情是精神世界的奢侈品,它对解决现实生活中的种种问题,根本无能为力。孙一铱说话又急又快,噼里啪啦地发了一大通议论,直到讲得口干舌燥才停下来,喝了口红茶。她问彭晓鹏,你认同我的观点吗?

彭晓鹏摇摇头说,你让我想到一个与卢小楠截然不同的故事。孙一铱连忙说,你讲,你讲!

彭晓鹏说,不久前我接了一个团,按常规,每个旅游团都有自费项目。那天我们团有两个自费项目,一是坐游船游览涅瓦河夜景,二是到冬宫看皇家芭蕾舞团的《天鹅湖》。大多数游客都觉得看芭蕾舞票价太贵,选择到涅瓦河看夜景。我们团只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找到我说,他要去冬宫看芭蕾舞。我说您一个人去看芭蕾,来回的车费很贵,划不来。老人说他情愿自己掏车钱,他还生怕看芭蕾的人太少,我不带他去。我当时想,这么大年纪的人,竟然还有这样高雅的艺术品味,一时感动,决定陪他一起看。可是在看芭蕾舞演出的过程中,我意外地发现,老人手中竟捧着一副假牙。

捧着假牙看芭蕾舞?孙一铱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彭晓鹏接着说,我也觉得好奇,回来的路上老人要请我喝咖啡,于是我们就去了文学咖啡馆,一边喝咖啡,一边听老人给我讲他和两个女人的故事……

等彭晓鹏讲完,孙一铱忽然说,我怎么感觉这个故事有点像《日瓦戈医生》中的尤拉与妻子冬妮娅和情人拉拉之间的故事。如果说,尤拉与拉拉的爱情触发在生死一线的战场上,是生命的感受,那么老人与女诗人也算是电光石火的感情迸发。可是,有时感情与生活并不在一个轨道。我想,当我们为尤拉和拉拉的真挚感情而感动时,不禁又想到远在莫斯科的冬妮娅,她带着孩子在惊恐和困窘中煎熬。当老人与叶芝互为知己时,我们不禁又想到老人的胖妻在艰苦的岁月为他守身如玉……有位名人曾说过,对于爱情,女人眼里只有一个男人,而男人眼里有许多女人。

彭晓鹏反对说,老人和妻子最后的結局也挺好,他们相濡以沫地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孙一铱不屑地说,你以为女人都是傻子吗?所有的女人对男人的这种事都是最敏感的,只有你们男人才会自以为是。可惜呀,现在像这样为爱牺牲的女人,已经很难找到了。

彭晓鹏忽然问,孙一铱,你有男朋友吗?孙一铱瞪大眼睛说,干吗,想打听我的隐私呀!彭晓鹏说,不是,我听说,世界上有三种人,男人、女人和女博士。孙一铱脑子反应极快,说,嗯,我知道你什么梗,男人女人配上了,剩下的就是女博士。彭晓鹏坏笑着说,是呀,女博士太厉害,让男人都望其项背。特别是你对男人的评价,让我的骨头缝都发凉。孙一铱说,你也太虚伪了!

餐后冰淇淋送上来,俩人停止了辩论。彭晓鹏对孙一铱说,尝尝吧,这家的冰淇淋很好吃。孙一铱马上露出吃货的本相,兴奋地说,我在国内就听说,俄罗斯的冰淇淋非常好吃。说着用小勺挖着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嗯,果然好吃,奶味很浓。正吃着,她忽然问,既然那位老人的妻子已经去世,他会不会再去找叶芝?彭晓鹏老实回答说,我问他了,他没有直接答复,就念了几句普希金的诗。孙一铱撇着嘴说,这是个中普希金毒不浅的人。不过,我敢打赌,他会去找叶芝的。孙一铱嘴角挂着奶渣,有点自以为是地说。

为什么?彭晓鹏问。孙一铱说,你想,《日瓦戈医生》中尤拉与拉拉分别多年后,他四处寻找拉拉,直到最后死在寻找的路上,因为他们彼此内心根本没放下……孙一铱一边说着,一边用小勺刮着杯底最后一层冰淇淋。

彭晓鹏知道这时再不说正事就晚了。他说,孙一铱,有个事想麻烦你。孙一铱豪爽地说,你说!彭晓鹏说,那天我和老人看完芭蕾舞又去喝咖啡,很晚才回去。第二天早上,老人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等坐上邮轮到了公海才发现,他的宝贝假牙落在了宾馆。彭晓鹏把老人半夜三更给他发微信,托他找假牙,最后又拜托他找人把假牙带回国的事说了一遍。孙一铱反应极快地说,怪不得人常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想让我帮着把假牙带回国,直说呗。彭晓鹏嘿嘿一笑。孙一铱把吃完的冰淇淋盒丢在一边,故作无奈地说,唉,吃人家的嘴短,下回再有人请客,我一定要先问清楚到底有什么事。否则吃完了,让我杀人越货也不能拒绝了。说着伸出手说,拿来吧!彭晓鹏憨憨一笑,把装假牙的首饰盒拿出来,递给孙一铱,嘱咐说,你带回国,发个快递,货到付款。我一会儿把老头留下的地址发给你。

孙一铱接过首饰盒,放进自己的双肩包里,然后站起来说,谢谢你的晚餐,回国见!彭晓鹏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想想为了送走这副假牙,他多花了四千多卢布,还是有些肉疼。

送走了孙一铱,彭晓鹏慢慢往回走。没有夜晚的圣彼得堡,人们似乎忘记了睡觉,到处狂欢着。这让独在异乡的彭晓鹏感到更加孤独。他沿着涅瓦河朝回走,迎面看见一对俄罗斯情侣相拥着走来。那女孩手里举着一只甜筒冰淇淋,不时地朝男友嘴里喂;那个男生像纯良的马驹青涩健壮,不时地伸出嫩红的舌头,轻轻地舔舐着女孩手中的冰淇淋……彭晓鹏看着看着,那女孩变成了卢小楠,那个男生变成了他,他俩曾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也是这样走了一条很长的街区。初恋是美好的,也是最不堪一击的。

涅瓦大街的灯光亮了,在浅浅的夜色中,灯光像白昼点燃的蜡烛。望着一盏盏街灯和欢乐的人群,彭晓鹏知道,这里没有一盏灯是为他亮的,也没有一个人会为他驻足。顿时,孤寂和悲怆涌上心头,于是他面对涅瓦河大声唱道:

像我这样优秀的人

本该灿烂过一生

怎么二十多年到头来

还在人海里浮沉

像我这样聪明的人

早就告别了单纯

怎么还是用了一段情

去换一身伤痕……

直到把自己唱得泪流满面。

回到公寓,彭晓鹏洗完澡,披着浴巾给“洗洗睡吧”发了条微信:你的假牙已经托朋友带回国。

不久那边有了回音: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然后又是握手、拱手一连串的表情包。这边彭晓鹏长吁一口气想,终于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明天可以轻装上阵了。想到明天又要接团,便早早上了床。

谁知,他半夜翻身,竟从床上掉了下来。

第二天,彭晓鹏带团去参观埃尔金岛的路上,又开始教他自创的俄语,谢谢“洗洗睡吧”,再见“打死魏大娘”……碰巧这个团里有个六十多岁的胖阿姨,姓魏。她反对地说,为什么要打死魏大娘?引得满车客人哄堂大笑。彭晓鹏赶紧哄她说,不是你姓的那个魏,是卫生的卫。大家一听笑得更欢了,车上一片“打死魏大娘”的叫喊声。

大巴车上气氛热烈,彭晓鹏心情也好。他笑着说,上个团有个人外号叫“洗洗睡吧”,这次又遇上一个“打死魏大娘”,我再教你们一个更复杂些的……他的手机响起来,有朋友来电话说,他才从国内回来,晚上约了几个人出来聚会。

傍晚,彭晓鹏跟几个要好的朋友聚在一个小店里,一边吃着烤肉一边喝着啤酒。因为大家都身在异乡,所以只要有人从国内回来,大家便约着一起坐坐,聊聊国内的事,以解乡愁。这次回来的老兄,在圣彼得堡大学学国际经济,不久前母亲生病回国探望,顺便打听一下以后就业的方向。他说现在留学生回国就业的形势不乐观,像他这个专业,以后的方向也就是贸易和房地产。又说像彭晓鹏这样学机械专业的留学生,出路就更少,最后很可能成为新时代的蓝领……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国内最有前途的还是互联网经济。彭晓鹏反驳说,董明珠说过实业强国,没有制造,马云拿什么线上交易?大家都笑彭晓鹏是理想主义,那些实业兴邦的大事,是制造业大佬们操心的事。现在普通人都想赚快钱、热钱,听说诈骗团伙的APP都是学计算机专业的高材生开发的……大家一边撸串喝啤酒,一边七嘴八舌地热聊着。

彭晓鹏的手机响了,是孙一铱。一般来旅游的人,都喜欢坐午夜航班,便宜。

接通电话后,只听了几句,彭晓鹏的脸色骤然变了。他对身边的朋友说,我有点急事要先走。

出了餐厅,他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机场。原来孙一铱过海关时被扣下,机场扫描机扫到孙一铱的行李有可疑物品,要求她打开行李箱接受检查。当海关人员看到孙一铱行李箱中的假牙,怀疑她走私人体器官,就把她带到了机场安检室。孙一铱一再解释说,这是副假牙!是朋友托她带回国的。可高大俊朗的海关人员一脸严肃,摇着头,用蹩脚的汉语说,不,不,你现在只能等待,东西必须要经过有关部门的技术鉴定,等拿到鉴定结果才能放你走!

孙一铱又急又气,只好给彭晓鹏打电话。彭晓鹏急急忙忙赶到机场,跟海关人员一再解释假牙的原委,可海關人员坚持要经过技术鉴定后才能放行。协商到最后,海关工作人员同意让孙一铱先登机回国,彭晓鹏留下等待调查结果。

孙一铱上飞机前对彭晓鹏说,对不起,没帮上你的忙。彭晓鹏苦笑着说,没事,祝你一路顺风!孙一铱走了,假牙却仍然留在圣彼得堡。

彭晓鹏站在候机大厅,心情沮丧地想,我这是招谁惹谁了,这副假牙害得我赔钱又折人!

几天后,彭晓鹏终于从机场领回了假牙。他拿着首饰盒疲惫地回到公寓,心里有说不出的烦闷。进屋后,他把首饰盒随手撂在了窗台上,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叹气。

圣彼得堡是个多雨的城市。傍晚,忽然响起了闷雷,很快就下起了雨。老天携风带雨钻进彭晓鹏的房间,把白色窗帘吹得像纸片人一样,鬼魅地左右舞动。彭晓鹏一跃而起,撩开窗帘去关窗户。只听咣当一声,不小心把放在窗台上的首饰盒给碰到地下。首饰盒倒扣着,假牙被甩出几步远。

彭晓鹏先关上窗户,又随手捡起倒扣在地上的首饰盒。首饰盒里的黄绸夹层摔脱落了,彭晓鹏捡起夹层准备再塞回去。忽然他发现,盒子底层铺了一层白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字。他好奇地看了看,只见满纸只有一个“忍”字。这些字大大小小,笔迹各不相同,一看就不是一次写成的。彭晓鹏恍然明白,这首饰盒竟是那位胖妻发泄和压抑自己情绪的秘密基地。原来,老人的妻子心里什么都明白,但她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表面上波澜不惊。她才不会像普希金那样冲动,与人决斗,赢得声誉却失去了生命。她不动声色地隐忍着,伺机打败对手,还让丈夫一辈子对她感到愧疚。她才是婚姻中的高人。

彭晓鹏想起了死去的卢小楠,死亡是什么?就是好也罢坏也罢,永远不能再见了。想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永远也见不到了,彭晓鹏心中涌起一阵锥心的痛。爱之深,痛之切。出国前,彭晓鹏拉黑了卢小楠的所有联系方式,与过去的感情做了一个决绝的了断。现在这个人已经烟消云散,再也不会与他有任何勾连了。彭晓鹏悲哀地长叹了一口气,掏出手机,把已经拉黑的卢小楠微信恢复。他想看看,卢小楠最后留给这个世界的信息是什么。忽然,他在自己的私信里,看到整屏的两个字,想你想你想你想你……那密集的字体,像卢小楠无助的乞求。啊,他油然想到另外一个女人满篇的忍忍忍忍……两个时代的女人,不同的人生,结局也不同。彭晓鹏仰天长叹,男女之间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几天后,彭晓鹏不得不给老人再次发微信说,因为意外,假牙暂时不能带回国。这次老头一连许多天都没回复他。彭晓鹏有些担心,“洗洗睡吧”毕竟年纪大了,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大约过了一个月,彭晓鹏终于收到了老人的微信:小导,假牙的事麻烦你了。如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就暂时放在你那里。我明年可能还要去一趟圣彼得堡。因为我终于找到了叶芝,我俩将一起去拜谒普希金。

彭晓鹏想,原来老头去找叶芝了,看来孙一铱说得对,他根本没忘记她。普希金,普希金!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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