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爹娘

王跃文

我记事的时候，爹已不是国家干部，成了村里的养蜂人。蜂群是大队公家的。花开的时候，溆水河畔一片金黄，不见边际。爹把蜂箱搬到花海深处，搭上简易草棚放蜂。花事繁盛时，一天要取一次蜂蜜。我放学后，背着书包就往花海里跑。快到蜂场了，我就猫着腰低着头，狂蜂乱舞中慢慢走到爹身边去。爹忙着取蜂蜜，瞪我一眼，低声喝道：“莫来疯！蜂要蜇死你，快回家去！”爹其实是怕人讲闲话，说我是来讨蜂蜜吃的。

花事是有季节的，漫水从春上到初夏，有油菜花、草籽花、柑橘花。过了这些花季，爹就得出远门赶花。爹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四川和贵州，那里的山花蜜格外清香。爹外出赶花的日子，只要高音喇叭播天气预报，娘就会停下手里的事，低头细细地听。知道爹那边天气好，娘就放心了，说：“明天又有好蜜取。”爹那边要是天气不好，娘的眉头就紧紧的。

娘每回接到爹寄来的信，就直接交给大哥，说：“你读一下。”全家人就坐在一起，听大哥读爹的信。爹无非是问家里是否安好，奶奶身子是否硬朗，自己在外事事皆妥，有时也说说那邊有趣的事。听大哥念完信，娘长舒一口气，说：“你写封回信吧。”娘原是识文断字的，也写得一手好字，可她每次都让大哥读信，让大哥执笔回信。有一年，爹从贵州赶花回家，娘在灶屋忙着做饭，爹坐在灶前烧火。我进去舀水喝，听爹责怪娘，说：“我出门两三个月，你半个字我都收不到！”娘红了脸，说：“儿子这么大了，能读能写，还用我写信？”

爹恢复工作那年，他自己得空又清理了那口旧皮箱。那本旧工作证如今锁在他的抽屉里。娘年轻时，有回去区里开会，叫人不小心泼湿了裤子。两位女干部拉着娘去商店扯布，做了一条新式西裤。娘先是死也不肯穿，千劝万劝穿上了，她却躲在角落不肯出来。两位女干部拉着我娘进了区公所，把她往我爹面前一推，笑道：“看看你堂客，漂亮不漂亮？”我爹长得黑，笑起来一口白牙。爹当时的年纪，应该正是旧工作证上照片的样子。爹娘越来越老，我离家越来越远。

我有空就回老家去，陪老爹老娘说说话。有些话娘说过无数次了，我也会笑眯眯地听。有回，娘说着说着，突然大笑起来。我问：“娘，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了？”娘说起了村外的那条公路。解放初，公路刚修好的时候，只见汽车来来往往，从来不见汽车在村里停下来。娘说：“村里小孩子就猜，汽车跑得这么快，怎么停下来的呢？有个小孩最聪明，说汽车开到公路最顶头，那里竖起好大一块青石，嘭地撞上去，就停了。”我听了，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娘讲话颇有些蒙太奇，天上地上，东西南北。有回，娘突然说：“人字，两笔，难写！写得不稳，东倒西歪；写出头了，一把大叉。”我听明白了，娘是嘱咐儿孙们好好做人，守规矩，不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