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姻亲视角看归义军张氏政权的兴衰

2022-05-24 01:52米文靖
西夏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张氏政权敦煌

□米文靖

一、绪 论

晚唐、五代、宋初约三百年间,依据政权归属情况,敦煌政权大致可分为吐蕃统治期(776—848)、归义军统治期(848—1037)、回鹘统治期(1037—1068)三个阶段。这期间,敦煌政权更迭频繁,与唐王朝关系若即若离,尤以归义军统治阶段为甚。郑炳林先生《晚唐五代归义军疆域演变研究》[1]18一文剖析了随着归义军统治者的更替,其统辖的疆域也不断变化的过程,在两篇《晚唐五代敦煌归义军行政区划制度研究》①中论述了归义军统治者不同,其行政区划分及州官(包括僧官)制度不断变化的政局。归义军时期又可细分为张氏(848—914)统治期和曹氏(914—1037)统治期。

张氏统治期以张淮深统治为分界点,前期政治、经济、文化稳定发展,后期多动乱。为更清楚地解读张氏成员(包括张氏女)的姻亲关系,特制作归义军张氏家族谱系表(见表一),以资参考。

表一 归义军张氏家族谱系表

对表一有四点需要说明:其一,此家族谱系表在杨森[2]352作张议潮家世亲从表基础之上,经人物考证和文献资料解读进一步梳理,有改动;其二,目前学术界对尼张戒珠和尼清净戒之父有争议,经考证确定张戒珠为张议潭之女,清净戒为张淮鼎之女,考证过程见张议潭姻亲部分;其三,目前学术界对张谦逸、张议潭、张议潮和张淮深的妾室所持观点不一,故图表未列,留待下文介绍;其四,目前学术界对于阗公主的联姻对象,有四种不同观点,留待下文介绍,经考证后确定联姻对象是张承奉,考证过程见张承奉姻亲部分。

为进一步了解张氏统治者政权更迭变化情况,故以张议潮为中心,作张氏统治者生卒年及统治归义军时间表(见表二),以资参考。

表二 张氏统治者生卒年及统治归义军时间

对表二需说明两点:其一,吐蕃统治之下,张谦逸任职敦煌大都督,昞麟《张谦逸在吐蕃时期的任职》一文考证到“父死子继”[3]83,即在张谦逸去世以后,张议潮接管敦煌大都督之职,为后期驱逐吐蕃、建立归义军政权奠定了基础,张谦逸虽不是归义军统治者,但与归义军的建立密切相关,故张谦逸作为研究对象之一;其二,从867年张议潮入质长安,到872 年去世,其间五年,归义军政权实则由张淮深掌管。

目前学界更多从史学方面研究张氏政权衰亡的原因,如冯培红、郑炳林从张承奉自立西汉金山国造成民心尽失,连年战败导致民心不稳等主要原因剖析其统治的衰亡。但影响张氏政权兴衰变化的因子多样,尤不可忽略“姻亲”之作用,从秦汉“和亲”国策之兴起,到清代娶汉女以达“满汉一家”之统治目的,姻亲与政治关系始终密不可分。故把张氏四代统治者的婚姻情况纵向比较,辅之以与四位统治者相关的张氏女性婚姻关系,可更全面剖析张氏政权最终落幕的必然性。

二、姻亲关系与归义军张氏政权的兴盛期

按归义军的发展情况,张氏政权可分两个时期,即兴盛期和衰亡期。归义军张氏政权虽始于张议潮,但其父张谦逸对归义军的建立功不可没,其统治敦煌时期是归义军政权的萌芽阶段,不可不谈,故归义军兴盛期始自张谦逸、终于张议潮时期。

(一)张谦逸娶安氏搭建胡汉关系之桥梁

张谦逸时期的张氏家族,已在敦煌郡赫赫有名。其父张季、母皇甫氏,P.3510《般若心经》尾题“弟子张谦□(逸)奉为亡妣皇甫氏写观音经一卷,多心经一卷”[4]25:21。张谦逸尚佛事为沙州信士,在吐蕃统治时期,他任敦煌郡大都督,是当时敦煌汉人中官职最高的官员。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利用其职位之便,兴修水利、兴讲学等,使沙州的经济和文化实力增强,并提出“父死子继”[3]83的观点,指张谦逸死后,张议潮接替父职,出任敦煌大都督。P.3556《周故南阳郡娘子张氏墓志铭并序》记载:“高祖讳谦逸,赠工部尚书,高踪出俗,劲节超(冠)时;誉满公卿,笑看宠辱。属以羯胡屯集,陇右陷腥俗之风;彀(国)耻邦危,尘外伴逍遥之客。”[5]951可知张谦逸“誉满公卿,笑看宠辱”,为人刚劲正直,通过姻亲关系获得安氏家族的支持,并以其在敦煌极高的威信与阴、李、索等家族互通有无,这些都是张议潮后期揭竿起义的军事基础。

P.3551《药师琉璃光如来赞并序》“则有清河张,敦煌郡大都督赐紫金鱼袋并万户侯,其公则威光奕奕……有都督夫人安氏,岁在拌初,花姿发艳,似春沼之开莲,素质凝辉,等秋地之堪同,念金兰义切,恩结发情深”[5]1514,张谦逸与妻安氏育有议谭、议潮二子②。

张谦逸之妻安氏所属的安氏家族,是粟特人的主体部分,在当时敦煌的势力很大,再如担任当时盛行的祆教神职人员的萨宝、聚落头目村正安突昏等也属安氏族人。魏迎春和郑炳林在《敦煌归义军节度副使安景旻考》一文中爬梳文献,列举了当时一系列安氏的佼佼者(包括安氏女性、僧侣等),提出张议潮收复敦煌,除汉姓世族支持外,最重要的就是得益于敦煌地区粟特人的支持。在此文当中进一步提出“张谦逸娶妻粟特人安氏,当与安景旻有关”[6]124-130。张议潮取瓜、沙、甘、肃、伊等五州后,派遣其兄张议潭入朝,同时入朝的就有部落使阎英达、副使安景旻和僧团首领吴洪辩。通过遣使团可看出,张议潮建立的归义军政权实际上是胡、汉(包括僧侣)联合政权,此政权的基础即张议潮家族与敦煌粟特人部落建立的婚姻关系,安景旻担任遣唐副使要职,也是基于这种姻亲关系。

由此观之,在当时的敦煌,张谦逸身为敦煌大都督,影响深远,娶妻安氏,与粟特安氏形成姻亲关系,促成了归义军初期胡汉联合的政局[5]154。在粟特人支持下,张议潮驱蕃,收复瓜、沙二州。张议潮掌权初期,安景旻以节度副使之职极力扶持。同时,另有大量粟特人参与并担任重要官职,如瓜州刺史、都知兵马使等,这些辅佐基础就是此前形成的姻亲关系。总之,张谦逸以其自身在敦煌的影响及他与安氏的联姻,为后来张议潮起兵建立归义军政权,带来了极其重要的政治支持和军事基础。可以说,张谦逸时期对归义军政权最大的贡献,就是促成了敦煌张氏家族与粟特人安氏的联姻。

(二)张议潮、张议潭的联姻构建敦煌世族“命运共同体”

张议潭协助张议潮起义,在归义军初建期立下颇多功绩,尤以851年入质长安,为其弟张议潮搭建了归义军与唐王朝信赖的桥梁,加之张议潭之子张淮深作为归义军第二代掌权人,影响颇大,故分张议潮、张议潭姻亲两部分分论之。

1.以张议潮为中心搭建的姻亲关系

张议潮799 年生于沙州,872 年逝于长安府邸,生前曾收失地扩疆域、重生产促经济,其最重要的功绩在于建立归义军政权,稳定社会经济,获得唐王朝认可,建立敦煌的灿烂期。

张议潮年少生活在吐蕃的严格控制下,从《罗振玉补唐书张议潮传订补》中可寻端倪,“议潮只四岁,不得抄写文件……议潮十四岁,正附寺观为学生时”[7]883。吐蕃统治尽失民心,这也奠定了张议潮后期“率貔貅之众,募敢死之师,俱怀合辙之欢,引阵云而野战”[7]154的群众基础;另则张议潮自小在正附寺观做学生,与僧家建立密切联系,故在归义军建立前后,僧团发挥了很大的功用,如张议潮收复甘州、肃州后,派遣使团入朝表忠,其中僧团就是重要的组成部分。

大中二年(848)至大中五年(851)八月之间,张议潮率军起义到归义军发展壮大,共历经四个关键期③,最终形成以张议潮为首,李(李明振、李明达)、索(索稚、索崇恩)、阴(阴仁斡、阴守忠)等家族共建的归义军政权。大中十年(856)六月六日,至咸通二年(861)九月,张议潮三平回鹘、收复凉州,归义军统治达到全盛时期。P.2762《敕河西节度兵部尚书张公德政之碑》:“太保咸通八年归阙之日,河西军务,封章陈款,总委侄男张淮深,令守藩垣。”[5]154867 年,张议潮被召长安授太保,至872 年去世于长安府邸,其间未曾再回沙州。张议潮在长安五年间,张淮深掌管归义军政权,归义军的势力不断发展壮大。

张议潮妻宋氏,见156窟《宋国河内郡夫人宋氏出行图》和张淮深所开94 窟题记“叔母宋国郡太夫人宋氏”和“叔母夫人卢氏”④。

嫁女联姻是张议潮进一步巩固政权的方式,也是最重要的方式之一。张议潮有女十余人,但有确切文献记载的仅三女及婿,三女的联姻对象分别是索氏(索勋)、李氏(李明振)和阴氏(阴文通)。P.3126《还冤记》“中和二年四月八日下手镌碑,五月十二日毕手。索中垂以下三女夫作设于西牙碑毕之会,尚书其日大悦,兼觉设僧统以下四人,皆沾鞍马嫌细,故记于纸”[4]21:344,“尚书”即张议潮,这是张议潮携索勋、李明振和阴文通设宴庆祝功德窟建立的场景,也反映出张氏与索氏、李氏的密切关系。

一女(按:排行不可查考)嫁索勋。索氏家族是敦煌郡“九姓”之一,政治要人和文化名人良多,索勋为“敦煌五龙之一”索靖之后,其父敦煌郡长史索琪,是张议潮起义要员之一。索勋在大中年间,随张议潮征河西吐蕃有功,被授昭武校尉持节瓜州墨离军押蕃落使,景福元年(892)被敕为归义军节度沙、瓜、伊、西等州管内观察处置押蕃落营田使,后期被授予银青光禄大夫定远将军、检校右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由其官职的擢迁过程,可见其在归义军中的地位不断攀升,强大家族势力与自身过硬的文武才能,让索勋在初建的归义军政权中举足轻重。故张议潮嫁女索家,就像为归义军势力铸造了保驾护航的“左膀”。

十四女嫁李明振。李氏家族与索氏家族的重要性旗鼓相当,可能更甚。李氏家族亦为敦煌郡“九姓”之一,在当地不仅影响深远,而且与李唐王朝有着莫大的渊源,可谓名副其实的“皇亲贵族”。李明振(839—890)先祖是西凉武昭王李暠,其父李大宾是郑王府咨议参军,家世渊源深厚。李明振随张议潮起义,是逐蕃之功臣,在收复河西、神乌、河兰过程中屡建奇功。张议潮十四女与李明振育有四子一女,长子李弘愿任沙州刺史兼节都副使、次子李弘定任瓜州刺史、三子李弘谏任甘州刺史、幼子李弘益任守右神武将军长史兼御史。李氏家族对归义军的发展影响甚大,尤为重要的事件是杀索勋,亦凭“义立”张承奉之功,满门荣耀,权极一时,后在争夺政权过程中皆死于张承奉之手。如果说索氏家族是归义军政权保驾护航的“左膀”,那李氏家族对归义军政权一定有“右臂”之功。

一女(按:排行不可查考)嫁阴文通。P.4660《河西节度阴文通邈真赞》中记有“三场入战,百胜心坚。名彰凤阁,敕授荣班,司空半子,超擢升迁”[4]33:20,司空即张议潮。作为张议潮的女婿,阴文通随张议潮三次征战,包括大中十年(856)对吐谷浑之战和大中十一年(857)的两次对伊州回鹘之战,并且在三次捷战中立下战功。阴文通就任都押衙,职位仅次于节度使和节度副使,在张议潮执政期间立下汗马功劳。P.2625《敦煌名族志》记载,阴文通所属阴氏家族自隋唐以来就成为显赫家族,有紫亭将阴仁干、岷州刺史阴仁协等,同时,阴氏又与索氏[8]19-20(阴伯伦娶索氏)等皆有姻亲关系。

总之,张议潮的姻亲关系,构建了以张氏为中心,联合阴氏、索氏、李氏、宋氏、安氏等各大世族形成紧密的政治命运共同体,加之嫁女而形成的姻亲关系更是盘根错节,其影响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此阶段以张议潮为中心的姻亲关系稳定了时局,为归义军鼎盛时期的到来奠定了良好的政治环境、军事基础和经济条件。如果张谦逸的婚姻为归义军政权带来军事支持,那张议潮与宋氏的联姻则为归义军政权带来全面发展,是决定张议潮统治政权走向巅峰的关键。

2.张议潭姻亲关系

王庆卫根据新出土的文献,在《新出唐代张淮澄墓志所见归义军史事考》一文考证出“张议谭(潭)卒年约在咸通元年(860)二月至十二月”[9]12-21。根据P.2762《敕河西节度兵部尚书张公德政之碑》“皇考讳议潭,前沙州刺史、金紫光禄大夫、检校鸿胪大卿、守左散骑常侍、赐紫金鱼袋。入陪龙鼎,出将虎牙,武定文经,语昭清史。……推夷、齐之让,恋荆树之荣。手足相扶,同营开关。先身入质,表为国之输忠。葵心向阳,俾上帝之诚信。春秋七十四,寿终于京永嘉坊之私弟(第)。诏赠工部尚书”[5]154,推测张议潭出生于796年,去世于870年。张议潭助其弟张议潮起兵反蕃建立归义军政权,在归义军中地位很高。尤为重要的事件是张议潭入质长安,进一步稳定了归义军与唐王朝关系,这一点见于P.3556《周故南阳郡娘子张氏墓志铭并序》曰:“皇祖讳议潭,归义军节度兵马留后使,后入质归朝,受(授)金吾卫大将军。”[5]951张议潭851年奉旨入长安,最后终于长安府邸。

张议潭娶妻索氏。在张淮深造窟功德窟主室南壁供养人像列题名“母□(武)威郡太夫人巨鹿索氏一心□□”[5]685。张议潭之妻巨鹿索氏,持身端正,名门之后,所出身之索氏家族更是凉州郡姓“九大姓”之一,与张氏家族历来交好。P.2762《敕河西节度兵部尚书张公德政之碑》“巨鹿郡君索氏,晋司徒靖十七代孙……占京华于一媛。于戏!晡西萱草,巨豁沦悲,异亩嘉禾,伤岐碎穗,敕祔葬于月登阁北茔之礼也”[4]18:118,二人育有二子张淮深、张淮澄,851 年张议潭入朝后,索氏随后辗转两年到达长安,二人余后未再返沙州,死后葬于长安。

由表2、表3及表4的内容对比可以得知FZ/T 82006-2018《机织配饰品》比FZ/T 73044-2012《针织配饰品》考核的内容更多、更全面。FZ/T 73044-2012的等级比FZ/T 82006-2018少了优等品;外观质量考核点少了整烫和色差;内在质量考核点少了湿摩擦色牢度、耐光色牢度和洗后外观。

张议潭之妻所在的索氏家族累代为官,与张议潮女出适之夫家同源。《大唐沙州释门索法律义辩和尚修功德记碑》载有:

皇祖左金吾卫会州黄石府折冲都尉,讳奉珍。[属]天宝之末,逆胡内侵,吐蕃乘危,敢犯边境。旋泊(洎)大历,以渐猖狂;积日相持,连营不散。公誓雄心而御捍,铁石之志不移。全孤垒于三危,解重围于百战。策功茂实,赐信牒而光荣……[5]323

张议潭与索氏的联姻,为其子张淮深在归义军奠定了重要的社会地位。张淮深掌权前期,索氏家族鼎力扶持,掌权后极其重用索氏一族,这一点见于临终“托孤”于索勋,可见其对索氏的信任。

有关张议潭之女历来有争论⑤。P.3556《大周故普光寺法律尼清净戒邈真赞》“法律阇梨者,即前河西一十一州张太保之贵孙矣”[5]943,张太保即张议潮。由《张淮深墓志铭》“祖曰谦逸、考曰议潭、府君伯敦煌太守(张议潮)”和《周故南阳郡娘子张氏墓志铭并序》“高祖皇讳谦逸、伯祖皇讳议潮、皇祖讳议潭、皇考讳张淮深”等称呼,可见在敦煌文献当中对人物亲缘关系之间用词较为谨慎,故太保之“贵孙”则是张议潮孙女、张淮鼎之女,若是张淮深或淮澄之女,则需称为“侄孙女”,故“法律尼清净戒”应是张淮鼎之女。P.3556《周故敦煌郡灵修寺阇梨尼张戒珠邈真赞并序》“阇梨者,即前河西陇右一十一州张太保之贵姪也”[4]25:24,对此记载张戒珠是否是张议潭之女,李正宇认为是[10]77与郑炳林认为否[11]69有争议,笔者持李之观点,缘由有两点(除李正宇已提到的观点外):其一,就称呼而言,张太保之“贵姪”,《说文解字》中解释“姪”是“兄弟之女也”,张议潮唯有张议潭一兄,所以张戒珠是张议潭之女;其二,就所处背景而言,原文中有“而乃妙观五蕴,解锦绣于入奉之年;审察三空,挂毳纟希于出适之岁”一句,“毳”即头发,“纟希”这里指华丽的衣服。大中五年(851),张议潭受命(有被迫入质之意)进朝,其夫人索氏兜转两年才与之团聚,鉴于路途艰险,送女入灵修寺,一则当时佛法大兴,灵修寺作为五大寺之一,有政治军权庇护;二则送女入寺可免其因争权而带来的伤害,也可祈祷女儿在佛祖庇佑下安然度日,故临去之际,托女于寺庙。

总而言之,以张议潮、张议潭二人为中心构建的姻亲联系,在其父张谦逸的基础上,进一步加深了同当时敦煌郡各大世族的姻亲关系,政治形势虽盘根错节,但整体上形成了以张议潮为中心且较为稳定的政治关系。此二人所建立的姻亲关系无疑是成功的,巩固了家族势力,提高了张氏家族在当时当地及唐王朝的地位和影响,使敦煌郡的政治、经济、文化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辉煌,尤其在张议潮统治后期,归义军政权的疆域范围之大为归义军时期之最。

三、姻亲关系与归义军张氏政权的衰亡期

咸通二年(861)九月,张淮深收复凉州,此事件是归义军张氏政权由兴到衰的转折点,从两点可看出:一则唐王朝在张淮深收复凉州后并未直接将具纳入归义军统治,而是从朝廷派凉州节度使接管凉州事务,表明唐王朝对归义军的态度开始转为防御;二则凉州收复后,归义军张氏政权统辖疆域达到最广,自此之后,所属领地渐渐开始缩减,以张淮鼎和张承奉统治期最甚。另则,860年张议潭去世,867年张议潮再度被召入长安,表明唐王朝对归义军政权进一步钳制,这也是张淮深继任以后,权力明显下移的重要原因。故此本节所论述的衰亡期始自张淮深、经张淮鼎、终于张承奉。

(一)张淮深的姻亲关系

张氏家族第三代人可分为两支,一支属张议潮之后,长子张淮真、幼子张淮鼎⑥;另一支属张议潭之后,长子张淮深、幼子张淮澄⑦。

张淮深主持归义军事务二十载,前期政局相对稳定,自收复凉州,又取得西州、庭州等地,续张议潮统治的鼎盛局面;自张议潮去世以后,政局开始不稳。自中和四年(884)始,内部开始分裂,这一点见于884年张淮深分别派遣宋闰盈、高再盛、张文彻率领三批专使向唐王朝乞求节度使旌节⑧事件。光启三年(887),唐王朝以“二十年前,多少楼兰人来论节不得”[12]241又一次拒绝为张淮深授节,进一步激化归义军内部矛盾,加剧了归义军政权的分裂过程。最终于大顺元年(890)庚戌二月二十二日,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以乱卒。妻陈氏,子严(延)晖、延礼、延寿、延锷、延信、延武六人死之。[7]895张淮深统治分裂的原因,根本在于归义军内部形成明显的派别。以张淮深为中心形成一派,处于劣势;以张淮鼎为中心形成反对派,并占绝对优势。这一点见李军《晚唐归义军节度使张淮鼎事迹考》[13]1-14,此文对“竖牛作孽,君主见欺”典故细致分析,剖析张淮鼎与张淮深争权过程。

细究张淮深内斗失败的原因,不难发现与支持者的势力紧密相关。张淮深的拥护者主要有两部分,一部分由姻亲关系建立,其母索氏家族和其妻陈氏家族;另一部分源于本族张氏成员及一些其他世族成员。归义军内部派别之分,让部分张氏成员及一些世族大家归于张淮鼎麾下,极大地削弱了归义军整体势力,导致张淮深的统治力量分散。但张淮深失败的根本原因则在于姻亲建立的关系崩塌,让其失去后援力量。

张淮深统治时期,其母族索氏之力不够强大,尤其张议潭夫妻入朝为质后,扶持力量更为有限。

张淮深娶妻颍川郡(今河南省禹州市)陈氏。P.2913V《归义军节度使检校司徒南阳张府君墓志铭》记载:“府君讳张淮深,字禄伯,敦煌信义人也……公以大顺元年二月廿二日殒毙于本郡,时年五十有九。葬于漠高乡高里之南原,礼也。兼夫人颍川郡陈氏,六子:长曰延晖,次延寿,次延锷,次延信,次延武等,并连坟一茔,以防陵谷之变。”[4]20:38另有妾无名氏,育有延思、延嗣二庶子。⑨张淮深之妻所在的陈氏家族虽是当地名门望族,尤唐五代时期多将相之才和名儒之贤,但从地理位置而言,颍川郡陈氏距离敦煌甚远,在张淮深统治时期,敦煌各世家大族占据权力中心,故对于张淮深而言,其妻陈氏母族之力,几乎消失殆尽。恐因此,陈氏及六子最后遭累及之祸。

张淮深有女嫁索承勋。P.3556《周故南阳郡娘子张氏墓志铭并序》记载:

皇考讳淮深……娘子……乃天扶(赋)美貌,神假殊姿。红粉越水上之莲,青娥夺天边之月。母仪夙备,妇道预彰,奉上念采蘋之诗,敬下守如宾之礼。出适钜鹿索公讳厶,即前归义军右马步都押衙、检校工部尚书、轻车都尉、沙州衙内都押衙……娘子春秋七十有四,于广顺四年甲寅岁九月廿四[日]殒逝于定难坊[私第也],其月卅日葬于莫高里阳开河北源(原)之口,礼也。三男:长子前任寿昌县令、兼监察御史富进,次亡内亲从都头、知都鹰坊使富通,次亡节度押牙(衙)、马步都知兵马使、检校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富盈。[14]248

可推测张淮深及妻、六子被杀后,张氏女出适索氏才幸免于难。张氏女有三子索富进、索富通、索富盈皆官职在身。姚彩玉在《敦煌索氏与敦煌士族间的通婚》中分析指出,索承勋曾经统领过定难军,为平定祸乱立下功劳,加之钱伯泉考证,“定难坊”⑩就是为纪念他的功劳而标注之地,故张氏居住在定难坊。对于张淮深而言,女婿索承勋除平定祸乱之事件外,几乎无其他功绩,对其政权助益颇微。

张淮深本身能力很强,这一点在《张淮澄墓志铭并序》中,“兄曰淮深,幼有胆气材略,代季父司空为沙州刺史。至宣宗朝,司空南阳公秉神勇之术,英杰之才,以故地东归,以同气宿卫,而府君是得先身之使”[5]751可见一斑,但“哀哉运戏,蹶必有时。言念君子,政不遇期”[5]50。所谓“哀运”,指相较于祖父张谦逸、叔父张议潮的姻亲功用,以张淮深为中心构建的姻亲势力单薄,妻陈氏母族之力太遥远,女出适夫家之力弱小,必然导致张淮深支持者的倒戈,如张文彻倒向张淮鼎一派,如此一来,世族之间的凝聚力被打破,加之张氏家族内部矛盾激化,以至于统治后期无力抵抗反对派势力的排挤,最终导致张淮深在内斗中败战。

(二)张淮鼎与张承奉父子之“日薄西山”

有关张淮鼎的文献少且较为分散,加之统治时间较短,故本小节侧重于张承奉与于阗建立姻亲关系。

张淮深死后,堂兄张淮鼎借其父张议潮之余威并在“支持派”⑪的扶持下即位。景福元年(892)张淮鼎病死。其间两年,张氏内部依旧斗争不断,各世族之间明争暗斗也层出不穷,张(张承奉为首)、李(李氏妻为首)、索(索勋为首)三个世族之间的争权势头愈演愈烈。最终张淮鼎去世后,索勋叛变夺权,这一点见于《大唐宗子陇西李氏再修功德记》:“兄亡弟丧,社稷倾沦,假手托孤。几辛勤于苟免。”[5]53892 年索勋夺权,这是归义军政权首次移权。索勋掌权两年,与李氏(主要指李氏妻张氏及三子)斗争不断,乾宁元年(894),李氏以“匡扶正统”为旗,用“辜恩”的罪名杀死索勋,“义立”张承奉为归义军统治者,但李氏掌实权,这是归义军政权继索勋叛变后第二次移权。

李氏掌实权后,李明振之妻张氏授太夫人、长子李宏愿授司马、张承奉授长史,此阶段张承奉空有名无实权。从894年到896年间,李氏和张氏斗争不断,这一点见于荣新江《晚唐归义军李氏家族执政史探微》“乾宁二年(895)年末,张承奉联合张文彻等人杀掉李宏愿、李宏益等人”[15]87-100。

乾宁三年(896),张承奉独揽归义军大权。按照其政权性质可分为两个阶段,隶属唐王朝统辖的归义军政权和独立的西汉金山国。

896至909年,张承奉掌权前期。张承奉对西州、甘州、南山等地的回鹘大举进攻,取得楼兰等五城,归义军势力略有回拢。但这期间,连年征战,敦煌的生产与经济已远不如之前,加之张承奉本人忽视敦煌各大世族力量,一意孤行,故这短暂的“回拢之势”似回光返照,归义军张氏政权大势已去。909至914年,张承奉掌权后期。909年,因侥幸取得楼兰小捷,张承奉举旗自立,于后梁开平三年(909)建立西汉金山国,自称西汉金山国圣文神武白衣帝。911 年遭到甘州回鹘反扑,被迫签订“父子之国”盟约,914年曹议金发动政变,将其赶下台,归义军时期张氏政权彻底落幕。

有关张淮鼎的婚姻,仅见于莫高窟第138 窟主室北壁供养人像,其西向第十二身题名为“河西节度使张公夫人后勒授武威郡君太夫人阴氏一心供养”⑫,此张公即张淮鼎,夫人阴氏即张承奉的生母。作为武威郡“九大姓”之一的阴氏,“随(隋)唐已来,尤为望族”[16]1-14。相比于父辈与妻族之间密切的姻亲联系,现有文献几乎看不到张淮鼎与阴氏家族的任何关系,加之张淮鼎母亲宋氏家族经张淮深一朝后势力大减,且张氏家族内部分裂,故张淮鼎去世时只能托孤于索勋,因此其后发生了索氏政变。张承奉仰仗姑母李氏家族推翻索勋政权,后来倚仗张氏家族(如张文彻、张安左、张喜首)推翻李氏。经此之后,敦煌各大世族之间更为涣散,故张承奉下台后,曹氏政权能够迅速安抚各世族并得其支持。

有关张承奉是否娶妻于阗公主争议较大。P.3633v《龙泉神剑歌一首》可见端倪:

东取河兰广武城,西取天山瀚海军。北扫燕然□岭镇,南当戎羌逻莎平。

□□军壮甲马兴,万里横行河湟清。结亲只为图长国,永霸龙沙截海鲸。[4]26:158

对这首诗歌的解读,目前学术界有四种说法⑬。张承奉娶于阗公主原因有三:其一,张承奉素有恢复祖父张议潮时期盛貌的宏愿。广武(即西州)、瀚海(即庭州)、逻莎、燕然山四地是张议潮统治最辉煌时期疆域的边塞⑭。P.2762《敕河西节度兵部尚书张公德政之碑》记载吐蕃败后逃走路线“奔投星宿、岭南,苟偷生于海畔”[5]154。星宿指青海境内之星宿,岭南指祁连山以南地区,海畔指河湟即今青海湟水流域,说明张议潮控制地区已到青海河湟边缘。自张淮深统治后期,所管辖的疆域不断缩小,故张承奉既想恢复失地,又想夺取河湟之地。其二,“结亲只为图长国”一句符合张承奉想延长西汉金山国寿命的想法,加之和于阗联姻,把于阗作为援助国,从地理位置上讲有助于张承奉夺取河湟之地。其三,“永霸龙沙截海鲸”中“龙沙”指白龙堆沙漠,“海鲸”是侵略之意,符合张承奉守西汉金山国和抵挡当时回鹘频频入侵的现实。

张承奉有子,并立为皇太子。P.3668卷九《金光明最胜王经等李暅题记愿文》记:“辛末年二月四日,弟子皇太子暅为男弘忽染痢疾,非常困重,遂发愿写此《金光明最胜王经》。”“辛末年”即911年,正处于西汉金山国时期,“皇太子”即张承奉之子。

张承奉政权灭亡的原因可归于两点:其一,性格乖僻。他一生经历较多,上见祖辈之功勋,下睹敦煌大族之间的权力之斗,中又遭索、李之变,使张承奉对敦煌大族,特别是与自己有姻亲关系的大族缺乏信任。其二,张承奉实行远交近攻的治国策略,绕楼兰结亲于阗,加之他东征西战,未曾休养生息,人力、物力和财力较为匮乏,所以回鹘反侵,于阗未派兵援助,这一点从于阗与后期归义军曹氏政权的密切关系可看出。

对归义军张氏家族而言,姻亲关系是其政权的重要组成部分。建立初期,张谦逸娶粟特人安氏,是胡汉交流桥梁的开始,以张议潮为中心娶妻、嫁女,更是把张氏家族与敦煌各世族的命运捆绑在一起;从张淮深开始,张氏内部开始出现分裂,与敦煌各世族的关系也逐渐破裂;到张淮鼎时期,姻亲关系更为单薄,张氏政权更为孤立;直到张承奉时期断了与世族的姻亲关系,彻底与敦煌各世族交恶,最终灭亡。不难发现,张氏家族与敦煌各世族共建政局的形成,是归义军张氏政权兴盛最重要的原因,而政局共建形成的前提之一,就是张氏与各世族姻亲关系的建立。同样,张氏家族内斗及张氏家族与各世族关系的疏远,是归义军张氏政权衰亡最重要的原因,而内斗与疏远的原因之一,就是张氏内部利益不均衡及张氏与各世族姻亲关系的破裂。故此,姻亲作为归义军张氏政权兴衰变化的导火线,是我们研究归义军时期相关问题不可忽略的一部分。

注释:

①郑炳林所作《晚唐五代敦煌归义军行政区划制度研究(之一)》刊于《敦煌研究》2002年第2期,《晚唐五代敦煌归义军行政区划制度研究(之二)》刊于《敦煌研究》2002年第3期。

②有关张谦逸的婚姻情况,P.3551《药师琉璃光如来赞并序》记载,除张议潭、张议潮二子外,文献记载有女,但目前无具体文献考证其人,故不谈;另据《伯希和敦煌石窟笔记》记载,张谦逸另有夫人陈氏,在莫高窟第156窟北侧疑似陈氏夫人的供养像及提名,其相关文献目前暂无,故不谈。

③四个关键期:其一,848年“议潮乘隙率众擐甲譟州门,汉人皆助之,虏守者惊走,遂定沙州”,张议潮在逐蕃事件中居领导地位,与“汉人”(包括具有汉籍的氏家大族和普通民众)形成紧密联系;其二,848年末张议潮“摄州事,复缮甲兵,耕且战。遣押衙高进达等十辈……因防御使周丕请命于朝”,发展农业、经济,遣押衙高进达等十辈进朝,密切与唐王朝关系;其三,850年张议潮率部收复张掖、酒泉两州,加固了归义军政权;其四,851年遣其兄张议潭、李明达、李明振等人押解吴安正等人进朝告捷,稳定了归义军内外政治环境。

④有关张议潮联姻的相关文献较为丰富,分两部分进行梳理,一是议潮本人的婚姻关系;二是议潮嫁女,与各世族产生的联姻。综合郑炳林《晚唐五代敦煌归义军节度使多妻制研究》《张氏曹氏归义军政权的胡汉联姻》《晚唐五代敦煌归义军政权的婚姻关系研究》及夏生平、卢秀文的著作《敦煌石窟供养人研究述评》的观点,张议潮娶正妻宋氏,另有夫人索氏、傅氏及范阳卢氏(此三位夫人无文献可考,故不谈);据李军《晚唐归义军节度使张淮鼎事迹考》一文分析,议潮有子二人,女至少十余人,具体未知。

⑤李正宇认为张戒珠是张议潭之女,荣新江以年龄不符否定此说法,郑炳林也否认此说法。

⑥李军《晚唐归义军节度使张淮鼎事迹考》一文将张淮鼎称为张淮诠,马德《张淮兴敦煌史事探幽》一文将张淮真称为张淮兴,本文对其称呼随主流学者之观点;有关张淮真记录的文献,目前只有《伯希和敦煌石窟笔记》一书提到“张淮鼎——张淮真的弟弟”,其他记录暂待发现,不谈,故张议潮子嗣的姻亲关系以张淮鼎为主。

⑦王庆卫《新出唐代张淮澄墓志所见归义军史事考》和李宗俊《唐〈张淮澄墓志〉跋》等文详细探析,及《伯希和敦煌石窟笔记》记载,可知张议潭有二子,笔者按其具体事迹所处时代分析,认为长子张淮深、幼子张淮澄,有关张淮澄婚姻资料暂待发现,不谈,故张议潭子嗣的婚姻关系以张淮深为主。

⑧880年后,张淮深不断遣使前往长安请节,884年派遣三批,前两批虽遭唐王朝拒绝,但始终在长安斡旋旌节之事,张文彻被拒后返回敦煌,作为张淮深本家,张文彻认为张淮深无大功不可授旌节,由此可看出归义军内部严重分裂。

⑨冯培红在《敦煌的归义军时代》里《张淮深之死》一节中通过对比各种材料中张淮深之子的排名顺序,以功德窟所载实为依据,指出张淮深与陈氏育有延晖、延寿、延礼、延锷、延信、延武六嫡子,与妾无名氏,育有延思、延嗣二庶子。

⑩敦煌城内街巷地段之称。

⑪李军《晚唐归义军节度使张淮鼎事迹考》一文对《张淮深墓志铭》“竖牛作孽,君主见欺”这一典故进行研究,认为张淮鼎身份符合“竖牛”典故的对象,其登上节度使宝座,有杀戮行为(指杀张淮深一家)是“作孽”,上任后被唐王朝任命为沙州刺史为“君主见欺”,所以张淮鼎的支持派(如张文彻)即张淮深的反对派。

⑫贺世哲根据《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认为莫高窟第138窟主室北壁供养人像,其西向第十二身提名为“河西节度使张公夫人后勒授武威郡君太夫人阴氏一心供养”的题记,对建窟年代和供养人身份进行考据,提出“张淮鼎的夫人阴氏,即张承奉的生母”的观点;荣新江、马德对敦煌文书P.3720《河西都僧统阴海晏墓志铭并序》分析梳理,也附之以此观点。

⑬冯培红在《敦煌的归义军时代》一书列王重民、王冀青、钱伯泉和徐晓丽四人的观点。王重民主张是甘州与回鹘联姻,王冀青主张萨曼国王娶西汉金山国公主,钱认为张承奉娶于阗公主,徐认为是曹议金娶甘州回鹘天公主。

⑭郑炳林《晚唐五代归义军疆域演变研究》一文经过考证论述指出张议潮统治辉煌时期的地域为:东到黄河以北的广武县地,西到庭州之地,南到逻莎(拉萨)地区,北到燕山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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