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体浊流中崛起的直接抒情神品(下)

2022-05-30 10:48孙绍振
语文建设 2022年9期
关键词:情语景语陈子昂

孙绍振

的确,陈子昂专擅五言古诗,然在当时却鲜为人称道。现存《唐人选唐诗》(中华书局新编2014年版)共十六种选本,四杰入选之作比比皆是,陈子昂仅入选一首七律《白帝怀古》。陈子昂当年的影响与四杰相比,用不可望其项背来形容可能有失公允。但是,韩愈为什么忽略了四杰,而把陈子昂的崛起(“高蹈”)当作盛唐诗坛气象的前奏,甚至视为李杜开路先锋呢?唯一的解释是,陈子昂那首被后人称为“登幽州台歌”的作品,不是“诗”,而是“歌”。这种“歌”,为当时的诗开辟了另外一种艺术途径,即并不一味借诸景观意象间接抒情,而以“无景之景”直接抒情。由于这一点,就产生了连陈子昂自己也没有料想到的艺术效果。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形象,完全是直接抒情,不借助任何景观,也不在乎任何意象,其形象却有独立于天地之间,挺身于过去和未来的分界。这不是物理境界,而是一种精神境界,发出的悲叹豪迈而深沉。怀才不遇,本是诗歌传统的母题。四杰的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亲朋离伤,毕竟是现实的,感叹现实不平,属于形而下的境界。陈子昂也有这样的不平,但是,他把这种母题上升到哲理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天地”是空间,“悠悠”是时间,宇宙无穷,生命有限。很明显这是宿命,但是陈子昂却发出对于宿命的无奈感慨,期望生命不朽。这就涉及普遍的人生价值的悖论,具有了形而上的意味。这方面,四杰在精神高度上不能不显得逊色。陈子昂批判南朝齐梁宫体“兴寄都绝”,那么怎样的诗作才能不但不绝,而且能达到不朽的高度呢?仅仅超越清词丽句当然不够,拘泥于汉魏的五言复古也不够,要在内涵上有历史性的突破,在形式上对五言的固定节奏也要有所突破。实际上他做到了,但是他没有意识到。

不管从齐梁宫体看,还是从近体律诗绝句的形式规范看,《登幽州台歌》都是一首很不像诗的诗。卢藏用说陈子昂“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许多学者忽略了,这不是“诗”,而是“歌”。“诗”为古诗或者近体诗,而“歌”则为与诗并列的另一种体裁。盛唐诗歌的伟大成就并不仅仅有五七言的近体律诗和绝句,而且还有“歌行”:完全不讲平仄规范,不计章有定句、句有定言。“歌行”又叫古风歌行,包括“行”“吟”“引”“操”等,相对于近体格律诗,完全是自由诗。在艺术成就上并不亚于近体格律诗,至今脍炙人口的经典之作不亚于五七言格律诗。盛唐诗歌,格律体和自由体的成就是相对相通、相辅相成的二重合唱。凡大诗人,差不多都要在两种形式上大试身手。而陈子昂的这首《登幽州台歌》不但从“彩丽竞繁”中解放出来,而且从五七言整齐的节奏,特别是从五言诗和七言诗三字结尾的节奏中解放出来。

从节奏上看,陈子昂《蓟丘览古》七首都是整齐的五言,严格遵守着结尾三字的节奏规范:“南望——登石馆,遥望——黄金台。”五言诗(还有七言诗)三字结尾的结构是固定的,决定着吟咏调性。而《登幽州台歌》则是二字结尾:“前不见——古人”(不能读成: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不能读成:后不——见来者)。这样构成的是另外一种调性,有点类似京剧中的道白。第三、四句的节奏,则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其中的“之”和“而”是虚词,具有散文的性质,是五七言近体格律诗所忌讳的,但是用到这里反而很自然。这就是为什么陈子昂不把这四句放在五言组诗之外,卢藏用将其当作“歌”的原因。三字结尾的吟咏与二四字结尾的道白结合,诗句与散文句的结合,这是另外一种体裁,一种自由的、复合的节奏。

过了几十年,李白的直接抒情之作中常常出现这个复合节奏。如《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有这样的节奏交织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这是七言诗规范的三字结尾,接下去则是: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兮”是虚字眼,相当于今天的“啊”,已经接近二字结尾,一般称为骚体句法。接下去: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这就完全是二字结尾,吟咏调性转化为道白调性了。接下去: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这是典型的三字结尾的调性,随之而来的则是: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又转入二字结尾的道白调性,而且把散文中的虚字自然而然地带了进来。最后则又恢复到吟咏调性的三字结尾上去: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很明显的是,李白这首可列入唐人抒情歌行的压卷之作,其内涵的丰富,情绪的曲折,得力于在吟咏调性和道白调性之间的自由转换。从这一点而言,隐隐透露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潜移默化地深深影响了盛唐诗坛气象的领军人物。

陈子昂的崛起主要体现在歌行体上。但是,陈子昂这首诗的價值,不仅仅在于对歌行体的卓越贡献和历史性突破,而且在于其作为歌行体的独特性,它是不可复制的艺术神品。

本来登台、登高、登临之作往往情景交融,所感依于所见,如杜甫《望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王之涣《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在这首诗中却是什么也没有看见,而效果强烈到使得他哭了起来。

登高的特点是望空间之远,而陈子昂却因望不到时间之远而痛苦。想象之妙就在于,望空间之遥远,变成了感时间之悠远。时间上有多悠远呢?从公元七、八世纪之间上溯到公元前三世纪。而自己来日无多,悲痛不可抑制。一年之后,陈子昂辞职归田,莫名其妙地遭到迫害,才四十二岁就去世了。

艺术的精彩皆因为目所不见而激起,这就难以用我国占据绝对优势的主流诗歌理念解释。

梅尧臣总结的所谓“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几成共识,从未受到挑战。后来王国维总结为“一切景语皆情语”,一方面是很深刻的,因为在人类的五官感知之中,视觉占百分之八十五;另一方面是不完全的,听觉占百分之十左右,其他还有嗅觉、味觉、触觉等,占不到百分之五。问题出在“一切景语皆情语”的“一切”,隐含着的前提为所有诗歌抒情皆涉及景观,观就是看,属于视觉。可是对人来说,至少是五官开放;对诗歌艺术来说,五官的排列组合,其间的结构功能是大于要素之和的。把“一切景语皆情语”的“一切”在潜意识中权威化,造成了一种视觉霸权。怀着这种潜意识,对于理解诗歌艺术是很大的障碍。视觉唯一,走向极端,论者就不顾超越视觉的经典选择性,就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样经典的诗作束手无策,视而不见或者强制性地将其解读为宏大景观。

非常庆幸的是,我国古典诗话还有一个其他各国诗话都没有的范畴,那就是“无景之景”。清朝黄生《一木堂诗麈·诗家浅说》卷一说:“诗家写有景之景不难,所难者写无景之景。”

没有景观,什么也看不见,也能够抒发独特的情感,也是好诗。如果是罕见的——从逻辑上说,可能是孤证、例外,没有普遍性。但是,事实并非这样。此类经典诗比比皆是。例如《诗经·王风·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因为不见,对朋友或者情人的想念才更强烈。《西洲曲》“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都因望不见,所以坚持终日遥望。更深沉的是李白的《独漉篇》:

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

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

月亮的意象是李白精神的寄托,金樽对月,把酒问月,对月而舞。月亮激發李白写出许多精彩的诗篇,这里却是看不到月亮的独白,已经很悲哀,但更悲哀的是“行人没”。据考证,此诗乃是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于奔亡道中所作。这里的“行人没”应该是整个国家陷于泥淖一般的混乱之中的感觉。比不见月亮更悲痛的是不见行人,因为不见百姓,情语才凄惨。

要特别注意的是,这样的抒情已经不涉及什么景观了,诗人的感情并不借助景观、隐于意象,作间接抒发,而是脱离景观、超越意象,作直接抒发。这种直接抒情与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属于同一类型。

这就提醒我们,看得见和看不见都能成诗,情语并不一定要依附景语。看不见,没有景观意象的经典比比皆是。李白的《关山月》:“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对战争残酷的悲悯,更显深沉。白居易的《长恨歌》:“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表现了以上天、下地无限的努力,不能解脱无限的悲痛,“不见”在这里胜过了“行宫见月伤心色”,眼前之景固然可以寄寓情志,但是无景而引起的内心回忆却可能更丰富。李白《登金陵凤凰台》里的“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杜甫《秋兴八首·其二》里的“每依北斗望京华”,看不见和看得见,各有各的妙处。

其实就总体而言,借助景观间接抒情和无景直接抒情,在古典诗歌中是双峰并峙,二水分流。固然有陈子昂《登幽州台歌》那样完全是无景意象而直接抒情的经典,也有杜甫《绝句》那样完全借助景观间接抒情的杰作。但二者并不是绝对分裂的,在大多数情况下,直接抒情的抽象性每每嵌入景观意象获得感性的鲜明性,如岑参“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朋友的船和马已经看不到了,诗人却还在呆呆地看着马蹄和流水的空镜头。权威性很高的“一切景语皆情语”其实是很片面的,实际上在许多经典之作中,看得见和看不见是对立的统一。李白有一首《独不见》:

忆与君别年,种桃齐蛾眉。

桃今百余尺,花落成枯枝。

终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

当年一起种下的桃树,已经长得很高了,花朵落光,只剩下枯枝,别离时间悠长,时间是看不见的。树的变化是看得见的,而对方却“不见”了,因为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对比,感情深沉才流泪,自我默默地感伤。

这是中国古典诗歌常用的技巧。如欧阳修《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去年的节日是看得见的:一方面,华灯辉煌;另一方面,人约黄昏,月上柳梢。情境是美好的,人是幸福的。而今年相同的节日,只是“去年人”不见了,眼泪就把衣袖打湿了。看得见的今年与去年同样是节日的欢乐,因为不见了一个人,就从幸福变成了悲凄。景观不变,结构对称,只是一个因子的变化,情绪的性质就从正面走向反面。去年没有直接出现的人,今年才知道,幸福与悲凉都取决于她。欧阳修这种不见之见用得很有技巧,但有点遗憾,并不是原创。追溯到几百年前,有唐朝崔护的《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二诗皆非静态景语,而是直接抒情,不过借景观意象为背景,构思与结构皆呈对比性,强化见与不见的反差。先是看见桃花,女郎像桃花;后是看不见女郎,而桃花仍然艳丽,只用了四句。欧阳修则用了八句,二者哪首更好呢?从艺术上说,崔护所写的精练、含蓄,瞬时失落。而欧阳修所写的,去年今年同为良辰美景,如今物是人逝,悲从中来,应该说是创造性的模仿。

这说明,见和不见,借助景观意象间接抒情和无景直接抒情,皆能为诗。王国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实际限于间接抒情,忽略了“无景之景”的直接抒情。不见的思念,不仅是回忆以往的相见,而且是期待未来的相见,所以才有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无题》),李之仪的“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谢池春》)。许多学者解读古典诗歌往往不到位,原因就是总以为一定要有景才有情,看得见才美,其实这往往是自我遮蔽,有时看不见的品位更高。例如贾岛的《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这不是间接抒情,而是直接抒情:拜访隐士未遇,问徒弟,答就在白云深处,不知何处,看不见的,不了了之。该诗为什么很经典?“云深不知处”,隐士行踪缥缈,任意云游,毫无目的,随心所欲,不食人间烟火。诗人找不见朋友,白跑一趟,心情并没有变化,没有失望的感觉,保持着平静的心态。如果童子说,云散人即归,不但俗气,而且失去诗人对隐士超凡脱俗的心领神会。丘为有诗《寻西山隐者不遇》,也是写没有遇到隐居的朋友:“虽无宾主意,颇得清净理。兴尽方下山,何必待之子。”这样的直接抒情就太直白了,完全缺乏“云深不知处”景观感性意象的辅助,显得抽象,没有遇到朋友,自己兴尽归去,不用等待朋友,好像有点无情。而皎然《寻陆鸿渐不遇》就好一些:“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时每日斜。”朋友归来时间是确定的,似乎也太坐实了,但“归时每日斜”的好处有:第一,有景观“日斜”等一系列意象支撑;第二,朋友是有归期的,等待是有希望的。而贾岛的诗为什么入选《唐诗三百首》,得到千年以来读者的欣赏?那是因为他不在乎自己见不见,只要朋友随心所欲就好了,品位很高。

这种品位属于中国特有的一个范畴,那就是意象、意脉、意境,构成了中国古典诗学有别于欧美诗歌特殊的美学系统。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奥秘,就在这个系统之中。而“一切景语皆情语”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环节。

关于意境,学术研究成果汗牛充栋,惜乎大抵皆从古曲诗论片段和纷纭的论说出发,从概念到概念,而不从文本的全面的初始状态出发,并且孤立地就意境说意境。殊不知,意境乃意象、意脉发展到一定高度的结果,故百年来研究成果鲜有经得起创作实践和解读实践检验者。

当然,“一切景语皆情语”的局限性不止这些,因为王国维的论断似乎把所有古典诗歌的意象都当作自然景观了。事实上,从《诗经》开始就有许多诗并不是写景的,而是写人的,特别是写女性的。从汉魏六朝到唐宋,写女性的诗太多了。这已经偏离了本文的论题,笔者将在适当的时候再作系统的阐释。

猜你喜欢
情语景语陈子昂
Canción para subir a Youzhoutai
陈子昂:有实力,也要有机会
一切景语皆情语
对比中悟情感情动中练表达
对比中悟情感 情动中练表达
——《一切景语皆情语》整合教学磨课记
陈子昂毁琴成名
游花灯的诗性体验
怀才不遇陈子昂
一切景语皆情语
一切景语皆情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