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蛟记

2022-05-30 10:48杨小凡
山花 2022年8期
关键词:军刀刚子箱子

杨小凡

小区大门朝里,两排老梧桐树枝勾结在一起,形成长约百米的林荫道。

进了林荫道,一钩明月的白光经树叶的遮挡,碎成一块块大大小小的银片,从枝叶间扑下来,落在染了浓露的落叶上,犹如梦境。夜已经很深了,小区寂静如死水,朱萸放慢了脚步,高跟鞋踩在柔软的树叶上,也没有了嗒嗒的脆响。她觉得,仿佛进入了朦胧的时光隧道中。刚才,进小区门时的紧张和不安,被抚平了不少。

今晚,她感觉与平时不太一样。老檀的兴致很好,加上一点酒意,比往日兴奋得多。他今晚的话特别多,也温柔得多,她也像缺水的藤萝,转眼间就枝张叶展。这是怎么了呢?迷醉还没消退,朱萸就提出要走。她对老檀說,心里有些紧张和不安。

朱萸在卫生间对着镜子理了一下被压乱的发型,拎起包就向客厅走。老檀从卧室里走出来,在朱萸弯腰提鞋时,从后面搂住她的胸,在右脸上潦草地亲了一口。

与他是怎么认识的?朱萸坐在车子的后排座上,望着老檀时而侧过来的方脸,有些心旌摇荡,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老檀送她时,朱萸从不坐在副驾位上,无论白天或者深夜,她一次也没有坐过。这倒不是完全出于安全的考虑。朱萸总觉得,坐在一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男人身边,很羞涩,很不安,脸上和身上都有一种发烧的感觉。

离小区门还有一百多米时,朱萸就连声说,停车、停车。老檀还想往前面再走一段,但他从朱萸的声音里听出了无比的坚定,就刹住了车。车停后,她并没有立即下车,而是前后左右地瞅了几分钟,才推开车门,走下来。

这是机械厂的家属院,现在住的多是厂里的老工人,也有一些打工的租户和一些不明身份的男男女女。老工人的子女们,随着厂子的倒闭和结婚生子,基本都搬出去了。朱萸结婚后住进来,已经快二十年了,这里的老人基本都认识。这也是她每次晚上回来晚时,特别注意的原因。

朱萸走在林荫道上,放缓了脚步。她长出几口气,镇定一下,脑子里依然很乱,想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这时,一只猫忽地从她前面横穿过去,两眼放着绿光,但它并没有叫。朱萸还是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抬头向左前方望去,啊,家里的灯还亮着!

朱萸心里咯噔一下:他不是去喝酒了吗?

刚子,今晚是喝了酒,还喝了不少。不喝酒怎么能行呢,他每天晚上都要喝一点的。刚子的朋友不多,都是以前在工厂里的工友,喝酒也只能与他们其中的一两个人在一起。这两年,他们也都这事那事地忙着,聚的时候就少了。也或许是小饭店的菜越来越贵,在那里喝一场酒也得三两百元的;钱是不多,对于他们几个人来说,毕竟一个月才挣三四千,就显得不少了。这也是刚子在家里喝酒次数越来越多的原因。在家喝,只有酒是大的花钱项,那也不会超过五十元,至于下酒菜基本可以不计,家里有啥就吃啥,即使在小区门口买个卤菜,也就是三十元二十元的事儿。

刚子也不想天天喝酒,倒数十年,他是特别不喜欢喝酒的。以前,父亲活着的时候,他都懒得陪父亲喝。这些年不行了,不喝睡不着。整夜翻过来翻过去都睡不着,这让他很难受,人也越来越消瘦。五年前的一天晚上,他很郁闷,到了凌晨两点都睡不着,影响了朱萸睡觉,两个人大吵起来。后来,刚子起身出门,他一分钟也不想在屋里待着了。出了小区大门,他像夜幕里的一条游狗,漫无目的顺路向前走。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涡河岸边的夜市。这是一处通宵夜市,有十几家卖吃喝的摊子。他们一般晚上六七点钟,城管下班后才开张,凌晨四五点收摊,打扫好地上的卫生,天就快亮了。

刚子来到“瘦子砂锅”前,要一瓶老古井,要一个羊杂砂锅,就喝起来。只喝半瓶,刚子就觉得醉了,他记得回家的路。他拎着剩下的半瓶酒,竟摸到了家。进了家门,他刚躺在沙发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那天,他睡得很沉,一直到下午四点才醒过来。从那天以后,他找到了让自己睡着的办法,那就是睡前喝点酒。

朱萸对他喝酒是反感的,但也没办法,总不能看着他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吧。刚子明白朱萸对他的嫌弃,开始也吵过几次,后来也不计较了。刚结婚时可不是这样,那时,父亲还是厂里的副厂长,自己又是车间副主任,朱萸对他整天嬉皮笑脸的。这十来年,说变都变完了,工厂倒闭,刚子没有找到正经工作,朱萸却凭着以前做会计的经历,应聘到一家大公司,做了财务主管。

钱是男人的腰,没钱,腰再怎么硬也直不起来。刚子有些认命了,可表面上他还是把自己收拾得有模有样,出家门时他十分注意自己的走路的样子,步子迈得小了碎了,却一定是刚劲有力,不能让人看出心里的疲软来。

以前,他毕竟是这个小县城里有点面子的人,时不时会有人介绍说,这是关厂长的独子。那时候,他父亲关剑可是县城里的名人。

但他父亲年轻时受过重伤,没到六十岁就死了。父亲死后一年,工厂也倒闭了。刚子以后从没有想过,也就是两年多的时间,他的命运似乎从天上落到了地下。这对一个上有母亲,下有儿子和老婆的三十几岁的男人,是难以承受的打击。刚子消沉过,但是,一家人要生要活,总不能自杀吧。他先后找了几个工作,都很快就干不下去了。以前是在轴承车间当过副主任,可他没有真正在车床上干过,没有手艺。两年前,他到广远药业公司做了保安队长。

这也是个不错的工作,不需要啥技术,只要吃心就行。公司的老板是他父亲朋友的儿子,说起来还有父交子往之谊。这个活儿拿钱是不多,满打满算不超过四千,干一天一夜,能休息两天。刚子初中就是县里的中学生游泳冠军,从小对水有特殊的感情,这两年竟又喜欢上了钓鱼。到了休息的时候,他常常望着鱼竿,在涡河边,一坐一天。说是为了钓鱼,不如说是消磨掉睡觉之外的时间。

那天,刚子轮休。他带了一盒泡面,两根香肠和一瓶酒,照例去涡河北岸的“龙潭”边钓鱼。所谓“龙潭”,其实是涡河进谯城时,在西郊急转弯形成的深潭,没有人探过深浅,只见水面旋涡团流。岸边杂树森森,鸟鸣燕飞,风吹月照,自古为“谯城八景”之一。宋时,欧阳修被贬谯城,春游至此,曾望潭吟诗,曰:碧潭风定影涵虚,神物中藏岸一枯。一夜四郊春雨足,却来闲卧养明珠。

刚子小的时候,父亲曾带着他到此玩过几次,这首诗也是父亲教给他的。父亲还给他讲了曹操斩蛟的故事。说是在曹操十岁的时候,曾经到龙潭里游泳,有一天他在水里碰到一条蛟,曹操与这恶蛟周旋半天,最终还是降服不了它。第二天,曹操又来了,这次他手握父亲的一把短剑跳进龙潭,经过九九八十一个回合,终于把蛟给斩了。

父亲在给刚子讲这个故事时,还吓唬刚子,说这龙潭深不见底,那条恶蛟的儿子孙子还都藏在潭底,听说祸害了不少人呢。

现在,他坐在岸边想到了父亲,想到了这首诗,脑海里翻腾的是他父亲和自己这些年的片片断断,对眼前的钓鱼竿,倒没怎么在意。

这么着,一天过去了,钓上来六打四五寸长的鲫鱼,又都被他放到水中。鱼太小,没法吃,也卖不了几块钱,只是把一整天的时间磨完了。儿子在学校住宿,朱萸回来都很晚,他们一家三口人很少在一起吃顿饭。这样的日子,刚子早已习惯了。这倒也清静,互不相扰,各人有各人的自由。

一瓶酒喝完了,刚子却没有一点儿睡意。看看时间,都快十二点了,这怎么办才好?酒是不能再喝了。他来到自己的屋里,强迫自己躺在床上,心里想赶快睡吧赶快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去接班呢。他越是这样想,就越没有一点儿睡意。这时,他想到朱萸。她在哪里?是跟那个老檀在一起吗。他认识这个叫老檀的人,是济世医药公司的一个副总,曾来过广远医药公司。这是一个看起不错的中年人,年龄也就四十冒头的样子,小平头,国字脸,见人先微笑,挺和善的。

他难道真是与朱萸在一起?他听到过议论,也在酒后问过朱萸,这当然是不会有结果的。这种事,别说没有,即使真有,不现场抓住,谁会承认呢?

唉,眼不见心不烦。刚子只能这样叹气。他觉得自己越活越没有劲儿,计较的东西也越来越少。反正已经分开住都五年多了,只要不碰到脸上,就当没有发生吧。懒得置这份气,置这个气也没有意思。尤其是这两年,他一年比一年,甚至一天比一天觉得,他与朱萸早晚是要彻底分开的。散就散吧,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呢?

以前,他是没有地方住。现在,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他想搬到母亲那里住,一是照顾母亲,更是为了清静。他弄不明白的是,母亲反对他搬过去,但也没有细问。

刚子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自己活得窝囊,甚至觉得天亮后,就没法再出门见人。凌晨一点多,他突然想到父亲。想到父亲时,两行泪竟流到脸上,冰凉冰凉的。其实,在他没有想到父亲时,泪水已经流了下来。他觉得对不起父亲,给父亲丢脸了,父亲怎么生出了自己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呢。这时,他想到那把“卡巴1217”军刀。父亲在最后一次住院前,亲手将这把军刀交给了他。父亲说话的声音已经不洪亮了,却字字清晰:它会给你胆量。

从父亲手里接过这把刀,他只看了一眼,就又把它装回了那个牛皮拎箱。箱子是有些老了,古铜色的牛皮上有不少黑色塊,这些黑色块,却放着亮光。这箱子跟随了父亲三十多年,父亲去世后,他只要看到这个箱子,就觉得父亲站在他面前。父亲去世六年间,他一次都没有打开过这个箱子。也就是半年前,他才第一次打开箱子,看了看那把卡巴军刀。

现在,他突然间又想到这把刀。于是,他起身,把箱子提到床上,先是端详了十几分钟,然后才慢慢地小心地打开。这把刀早已没有了刀套,父亲说过原来是想给它另配一个套的,最终还是没有配,好像是说不是原配的套,对这把刀是不公平的。

刚子拿起这把刀,用右手握住刀柄,并没用力,却感觉到有一股力量从胳膊上传遍全身。握柄是由纯牛皮压制而成,牛皮已经变成黑色,这黑色应该是血液、汗水和牛皮老化的结果,发着暗光。

柔软的灯光里,刚子紧握刀柄,随着手腕的转动,深墨色的刀刃晃动了寒光。这时,刚子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威武的父亲从南方山地丛林中走来,与自己四目相对,并开口说,你不配握它!

刚子不敢正视父亲的眼神,他把目光转向墨色的刀刃和刀背。是的,他不配握这把刀,甚至连看一眼都不配。这十来年,他过得确实窝囊,别说与父亲相比,就是与自己在车间当副主任时相比,也变了个人一样,说话、走路、心境都一天比一天软塌,一天比一天无力,唯有酒能让他找回一点活着的元气。近一年来,他开始喝早酒,早上喝半斤,哪怕喝三两,就觉得这一天会过得特别快。喝过早酒,头便有些晕,时间就过得特别快,转眼间到中午,中午再打会瞌睡,很快下午就会过完。到了晚上,再喝一顿酒,一天就过去了。他知道这样过没有意思,这与父亲对他的期望完全两样,可他没法子改变自己。

突然,刚子想试一试这把刀还是不是锋利。他把刀刃在自己的左手食指上,只是轻轻地一触,食指便冒出一条血线。血线先是细如发丝,接着越来越粗,最终,血线爆裂,变成一滴一滴的血滴下来。这时,他突然想到老檀,他滴血的手指仿佛就是老檀的脖子,也是血淋淋的。他的心一颤,紧接着加快跳动,越跳越快,快要跳出胸腔一样。

你这是干什么?朱萸一声喊,把刚子吓得猛地站起来。朱萸向后猛退几步,身子抵在客厅的墙上。

你要干什么?朱萸再次大声喊道。

刚子有些惊恐,没有听到开门声,她怎么进来了呢!他长吐三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赶紧把刀放在箱子里。合上箱子时,不好意思地看着朱萸说,我睡不着,试试这刀锋还行不行!

你喝醉了?朱萸担心地看着刚子问。

没,没有!你休息吧。刚子提起箱子,从客厅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一夜,朱萸在自己的房间里,眼睛老是睁着,想合上一会就是不行。她的心跳得厉害,感觉像失控的飞轮,不是跳动而是在飞动。以前的日子和经历,像一千部电影同时在眼前播放:青春帅气的刚子、郊外她坐在他的自行车上放声歌唱、儿子的出世、刚子父亲在全厂职工面前洪亮的讲话、工厂停工、刚子一天天喝醉而归、儿子对抗的目光、老檀对自己的温柔、那把闪着黑光的军刀……

朱萸终于累得合上了眼。不久,她模模糊糊地听到刚子洗漱的响动,听到门开门关的响声。她实在太累了,终于睡着了。

刚子依然像过去一样,去上班、去龙潭钓鱼、在家里喝酒或在外面喝酒晚归。朱萸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是暗中的观察,她不敢也不想惊动他,让他有丝毫觉察。刚子与以前并没有两样,今天的日子像是昨天复制过来的一样,也像一年两年三年前复制过来的一样,平静而寂无声息。越是这样,朱萸越感觉到紧张和不安,直觉里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而且,一定会发生。她认为,刚子现在这个状态极为危险,这样闷声不吭,就像一个气囊,每一天都在向里面充气,总有一天会爆炸的。

朱萸心里压抑得快不行了。她试图让刚子发声,哪怕是大吵一架,甚至把自己打一顿,或者砍一刀,只要有个结果,这气就会放出来,就不会突然爆炸了。可是,刚子依然那样平静,无声无息的。有一次,朱萸故意借儿子的事想跟刚子吵架,她说:你整天这样喝酒,儿子你就不管了吗!刚子眼皮都没抬,继续端起酒杯,吱的一声喝了下去,并不答话。

这样一来,朱萸更害怕。这段时间,她再不晚归,下班后就回到家里,可是,十有六七刚子并不在家,他依然在外面喝酒。跟谁在一起喝酒,或者是自己一个人喝酒,这些情况朱萸都弄不清,只知道他一般回来很晚,也就是说,十一点前几乎没有回来过。他回来时,朱萸多数已睡了。不过,从开门关门的声音里,朱萸能判断出刚子喝了多少酒,醉到什么程度。她很少出来看他,有时,拉开门说一声:开水在你房间!

其实,朱萸担心的并不仅仅是刚子,她更怕的是那把军刀。

开始的时候,只要刚子晚上在外面喝酒,朱萸就会偷偷地到刚子的房间。她会小心地打开那个箱子,看一看那把军刀还在不在。当看到那把军刀还在,她就会长舒一口气,心里安泰很多,这一夜她就会睡得踏实。她偷偷地打开过几十次了吧,具体的次数记不清,反正那把刀都安静地在那里。时间长了,她就不再去打开验看了,只要到房间里看一看那箱子,位置没有变化,心就会放下来,平静许多。

朱萸也试图让这把军刀离开家里。

她设想过多种方案:让刚子仍然放到他母亲那里,眼不见心不怕,可是,这也不是好办法,刚子还是可以随时拿到这把刀;要么把这把刀拿出去,扔到河里,她只这么一想就自己否定了,刚子肯定不会放过她,没有这把刀,世上刀多着呢。最好的办法,是制造个家里被盗的假象,连箱子一起拿出去扔了。可朱萸最终还是否定了。这箱子,是刚子父亲化身,要把里面的东西都扔了,刚子肯定立马会疯掉。人疯掉了,什么事干不出来呢?

朱萸为这事真是伤透了神。最终,她觉得还是直接跟刚子谈一谈,试探一下。那天晚上,刚子喝得并不多,看起来心情也还不错。朱萸给他倒了一杯茶,小心地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能不能把那个箱子,还放在母亲那里?

怎么了?

我有些怕!

怕什么?

朱萸沉默了一会,小聲地说:听爸爸说,那把刀杀过不止十个人。我常做噩梦。

刚子,也沉默了一会,开口说:它是镇宅的。刀在,父亲在!

朱萸没有再说什么。她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把自己扑在了床上。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像决堤的河。

日子一成不变地走了一天,又来一天,没有丝毫变化。朱萸的压力却越来越大。她觉得自己也像一个气囊,受到的压力一天天在加大,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她的睡眠越来越差了,有时整夜都睡不着。

有天夜里,刚子十一点才到家。从咣咣当当的开门和关门声里,朱萸知道他是喝多了。她销了自己的门,躺在床上,眼睁睁地望着房间灰黄的顶,脑子里一片空白。十二点过后,她突然感觉自己憋得厉害,想要去卫生间,身子却觉得很沉重,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她最终扶着床头起了身,打开销着的门,却见刚子的房门并没有关严,一缕白光照出来,落在地板上,如躺倒的长剑。她走过去,轻推门把手,看见刚子正拿着那把军刀,呆呆地看着。

你要干什么?朱萸声调变得很尖,边说边急忙向后退。

啊,这就睡了!刚子也被惊到了,慌乱地把军刀放到箱子里。

朱萸到了卫生间,一屁股坐在马桶上,紧紧地闭上眼睛,不停地大口出气。

第二天上午,朱萸就见到了老檀。

朱萸把刚子夜里看那把军刀的事说了,老檀想想,竟冷笑一声。他说,你是太紧张了,他看那把刀是怀念他父亲,怀念有他父亲的日子。我觉得,他就是个怂人,以酒浇愁的男人能有什么出息。

老檀还要说下去。朱萸突然大喊:停!停!你给我闭嘴!

老檀被朱萸的大声制止惊住,张开的嘴,竟没有合上。

我不许你这样说他!朱萸再次大声喊道。

老檀一时懵了。他望着朱萸涨得通红的脸,觉得她是如此的陌生,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他点上一支烟。烟雾很快模糊了他的脸。

朱萸站起身,缓缓地说:我们分开吧。我不能害你,也不能害他。

你今天怎么了啊?老檀起身,用右手抚着朱萸的肩,让她坐下。

这天是周一。早上八点,朱萸出门的时候,正碰上刚子进门。

刚子在门岗连上二十四小时班,今天休息。朱萸说,你好好休息吧,我去上班了。刚子也许是嗯了一声,可能是声音太小,朱萸并没有听见。

其实,朱萸今天也调了休,并不是去上班。前天,朱萸就与老檀约好,她要见他,她要彻底跟他了断。她害怕自己害了老檀,当然,她也不想害了刚子,她更不想让自己一直这样心惊胆颤下去。

为什么选在周一呢?只能选在周一,老檀出差昨天夜里才到谯城,这已经是最快的时间了。老檀开始是不同意的。出差一周了,公司还有不少事要处理呢。朱萸很坚持,必须立即要见到他,一天都不愿意再耽搁。老檀很是生气,差点就吵了起来。朱萸不依不饶地坚持,老檀最终还是同意了。老檀挂手机时,还是忍不住地说了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朱萸没有反驳,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朱萸开门,进到客厅,老檀已经在沙发上坐着了,正在抽烟。

老檀把烟掐了,皱着眉头说:你急惶惶地要见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就要当面告诉你,我俩分开!朱萸坚定地说。

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一会玩一会儿闹,猫脸狗屁股的变!老檀又掏出一支烟。

朱萸沉默了,没有再接话。她是想让老檀平静下来。她曾经多次设想过,自己提出要与他真的分开时,他的态度和表现。

老檀也沉默了,抽完一支烟,才开口:你离吧!我也离!

朱萸没想到老檀会这样说。她知道老檀是喜欢自己的,喜欢不喜欢,在一起时两个人的感觉是不会说假话的。以前,老檀多次说让她跟刚子离了,她没有同意。现在,老檀说自己也要离,这是朱萸没有想到的。她的脑子里突然乱了起来。

老檀又点上一支烟,继续重复刚才那句话:你离吧!我也离!朱萸望着老檀,突然哭出了声。抽泣了有十几分钟,她接过老檀再次递过来的纸巾,把泪擦干净,终于开口说:我对不起你!我做不到。

老檀很激动,他伸出两只胳膊抱住了朱萸。这样过了良久,朱萸挣开老檀的手,说要走了。老檀拉着她不让走,她用力地挣着。老檀知道肯定是留不住了,该说的话都说了,现在挽留是没有意义的。

朱萸走出楼洞,温暖的阳光便照在脸上。

这是秋日的艳阳,暖而不热,温而不烈。她抬头看一眼瓦蓝的天空,长舒一口气,回头望一眼楼洞,心里坚定地想:自此离开,永不再回!

朱萸走到小区旁的菜市场,拐了进去。她是有些饿了,想买点菜。她买了青萝卜、厚豆腐后,又到卤菜摊前买了猪头肉、卤大肠。为什么要买卤肉呢?啊,这都是刚子喜欢吃的。朱萸想,晚上她要给刚子做一顿他爱吃的菜。

朱萸快到小区门口时,迎面碰到一身酒气的刚子走出来。她心里一怔。两人都向前又走了两步,几乎就并肩了。

你出去干什么?朱萸小声地关切地问。

刚子望一眼朱萸,沒有答话,迈开碎步,急急地向前走去。

朱萸想再问一下刚子到底要去干什么,可刚子已走出十几米了。她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了那把军刀。于是,她加快了脚步,上楼梯时,她脚步噔噔噔,几乎是小跑着上去的。打开家门,她把菜和包往沙发上一扔,就跑到刚子的房间。箱子还安静地在那里。她打开箱子,就啊了一声:军刀真的不见了。

她的腿一下子软了,一点支撑力都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脑子也昏了,像睡着前的一刻,意识似有似无,浑浑噩噩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朱萸终于清醒了。她手撑着地想站起来,可两条腿还是没有支撑力。她的思维已经清晰了。她立即掏出手机,拨打老檀的号码,传来的却是关机的提醒: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啊!这可怎么办?难道,刚子见到老檀了!朱萸又昏昏地睡去。

刚子就是要去找老檀的。

到了小区外面的马路,刚子扫了一辆蓝电瓶车。他并没有直接去老檀的公司,而是去母亲住的白布大街。他必须先到母亲那里去,这是他谋划好的。母亲自己是能起床做饭,但毕竟得扶着板凳。刚子想,买的菜该吃完了吧?

刚子的心很乱。这时候,街上的人并不多,车子就跑得很快。其实,即使街上的人不多,刚子却觉得到处都是人和车,穿来跑去的,轰轰响着。咋会有这么多人啊。刚子脑子里乱哄哄的,感觉电瓶车忽左忽右地向前飘飞。

嘭的一声,刚子倒在了地上。他揉了揉眼,清醒过来了。原来,他的电瓶车与一个送外卖的小哥撞在了一起。

刚子很生气,站起来,一把抓住这个男孩的胳膊,大声骂道:找死吗!

你这人怎么这样?是你走错了道好不好!男孩一用力挣开刚子。

我走错了道?你再说一遍!刚子再次抓住男孩的胳膊。

男孩被刚子恶狠狠的声音吓坏了,用力向后挣着。他一脸的惊恐,眼里却是愤怒。这是什么人啊,怎么这样不讲理!男孩只是这样想,并没有作声。

这时,有几个人围了过来。他们一齐质问刚子,你这人怎么了?

刚子突然清醒过来。他知道是自己错了。

见刚子松开手,旁边的人说话的声音更高了:人家送外卖容易吗?责任在你。你得赔钱。

男孩见刚子不再作声,胆子大了起来。他说,箱子里的一份外卖和误点费你得赔!

这时,刚子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是啊,人家也不容易,何况是自己走错道。他没有再说什么,把手伸进怀里,要从夹克贴身衣兜里掏钱。这时,他碰到了那把坚硬的军刀,心里一怔,赶紧掏出一百块钱,递给这个男孩。

刚子现在清醒多了。他放慢车速,骑向母亲的住处。

白布大街是条老街,以前是这城里最繁华的商业街。街两边的房子,有的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街道也就三米见宽的样子。现在,这里成为旅游的步行街道,进了街口,车子就不能再骑了。

刚子把电瓶车停好,步行进入街道。

街上的人并不多,前面有一队外地的游客,间或还有一些老街上闲逛的人。街两边的店铺都开着门,每间都有人,或玩着手机,或喝着茶,也有些老街坊正在下棋。

刚子走在街上,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来看你妈啊!刚子应一声。问者就与旁边的人感叹着说,像刚子这样孝顺孩子不多了。刚子心里暖暖的。

走到“瑞阳斋酱菜店”门前,刚子想了想,就拐了进去。这家店有三百多年历史了,所有的酱菜都是自己腌制,甜酱地瓜、五香大头菜、五香豆腐卤、醋蒜、八宝菜、五香花生仁……刚子知道,母亲最爱吃的是甜酱地瓜和五香豆腐卤。看店的赵姨也快七十了,她与母亲是一条街上长大的,看到刚子像是见到儿子一样亲热。

刚子还没进门,赵姨就说,我就觉着你这孩子该来了。你妈身体还好吧?刚子应着,还好,还好,自己还能做饭吃。那好,那好!多孝顺点儿,你妈不容易。赵姨一边说,一边从酱菜盆里挑甜酱地瓜。

母亲住在白布大街向西拐的打铜巷。这是刚子爷爷留下来的一间铺面,门向南开着,门面后却另有一间很深的房子。以前开店,都是这样前店后屋,后屋是放货物和人住的地方。现在,刚子的母亲住在这里,是图个方便,也图个不冷清。老街旧坊的老人还有不少,都相互认识,街上人来人往的,也少了一些寂寞。

刚子进屋里,母亲正躺在床上。见刚子进来了,她想坐起来。刚子说,妈,你躺着吧。我就是来看看你。她还是想坐起来,用手拄着床沿,很用力的样子。刚子连忙过来,扶着她,让她不要起来。妈,你躺着吧!

看着母亲又躺下去,刚子觉得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于是,他就说,妈,我搬过来住吧!

母亲看了看刚子,叹了口气说:傻孩子,搬过来,你的家就散了!

散就散吧,他一天也不想在那个家待了。只是,这句话,他不能给母亲说。母亲听到了会伤心的。其实,他知道母亲对他是失望的,只是不明说。可他有什么办法呢,这些年,他也想混出个样子来,也努力过,可是,要技术没技术,要本钱没本钱,终究是毫无起色。

刚子没有再说什么,就抽出一支烟。

母亲说,朱萸还没下班吧?你吸完这支烟就回吧,我这边没事,有事会给你打电话的。刚子没有答话。此刻,他心里很乱。

刚子点上第三支烟时,母亲有些生气地说,你這孩子是想熏死我吗?快走吧,快走吧。回去给朱萸做顿饭,她挣的钱多,你就要哄着她点儿。

刚子离开母亲的住处,脚步有些零乱,人也有些恍惚。拐进白布大街时,他感觉人多了起来,街道也变窄了。一个挑着糖人挑子的老人吆喝着,迎面走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阻拦,怕糖人挑子碰到自己。这时,他再次碰到了夹克里左胸前的那把军刀。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向街头走去。

天快黑的时候,朱萸的手机响了。是老檀打来的。

你怎么了?打了十几个电话!老檀焦急地问道。

啊,是老檀的声音。朱萸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感觉自己身上也有了点力气,从地上站起,坐在刚子的床上。

你到底怎么了?说话呀!老檀的声音更急了,带着哭腔。

朱萸缓过劲来,声音放松地说:没事了!没事了!我刚才身体不舒服,昏迷了一会儿。

啊,现在怎么样?老檀的声音也缓了下来。

真没事了,刚子回来了。朱萸说。

唉,那好吧。老檀叹口气,挂了手机。

朱萸这时清醒了,她才想起来打刚子的手机。刚子的手机是通的,却一直没有接。朱萸的心就又紧张起来。她想了想,又给刚子的母亲打电话。电话通了,母亲说,刚子从我这儿离开有两个多小时了吧。这孩子,刚才还一身酒气,总不能又跑哪里喝酒了吧!

朱萸连忙说,妈,没事,没事。他喝再多,都会回来的。

唉,这孩子。刚子的母亲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我还让他早回家给你做饭呢。

朱萸挂了手机,突然想起来在菜市场买的菜。

朱萸正在烩豆腐时,门开了。她拿着锅铲,跑出厨房。这时,刚子正进门。朱萸长出一口气,看着刚子湿漉漉的头发,疑惑地问:你头发水湿,干啥去了?

斩蛟去了!刚子向厨房望一眼。

那把军刀呢?朱萸小心地问道。

蛟斩了,还要它干吗?丢龙潭里了。刚子说罢,坐到沙发上,摸出一支烟。

朱萸长在心里的石头,全落了地。她转身进厨房,用锅铲欢快地翻炒着正吱吱冒着黄油的豆腐和青菜。

青菜烩豆腐,真是香啊!

朱萸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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