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教会折射出的社会与政治乱象

祝曙光

日本警方在安倍枪击案现场进行地毯式调查取证。寻找枪击证据或许容易，但寻找并医治日本社会的沉疴隐忧却殊为困难。

安倍遇刺地点是近铁（近畿铁道公司）奈良大和西大寺站北出口处附近。大和西大寺站是近畿铁道公司所辖线路的中转站，笔者曾在此多次转车。列车往西可驶抵大阪，往东可抵达奈良市区，往北可搭乘至京都的列车，往南直达大和八木和橿原神宫。北出口处附近有一居酒屋，笔者曾与朋友在此吃饭聊天，距刺杀地点不过20多米。

凶手山下彻也供述，其刺杀安倍与政治无关，而是出于对“统一教会”的不满，其母沉溺其中，捐献了大量钱款，“导致家庭生活一团糟”，“在我14岁的时候，家庭就破产了”，而他觉得安倍“与该教会有关系”。山下在网络上多次表达对统一教会的不满，“我憎恨的只是统一教会。无论安倍政权发生什么事，我都毫不关心”，“岸（指岸信介，安倍外祖父，上世纪50年代末曾任日本首相，统一教就是在他当政期间传入日本的）招来的统一教会。无论安倍继承了怎样无法无天的DNA，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他在刺杀前夕给某记者的信件中明确表示：“安倍并不是真正的敌人，安倍之死所带来的政治意义和后果，我是无暇考虑的。”

接近日本政界并得到青睐和庇护

日本统一教会本部位于东京涉谷，下辖284个分教会，分布于全国各地，据说拥有56万信徒（含退出教会的信徒）。

统一教是韩国人文鲜明于1954年在韩国创立的右翼宗教团体，当时全称为“世界基督教统一神灵协会”。上世纪50年代末传入日本，1959年日本统一教会成立。1964年被认定为宗教法人，会长为久保木修己。1968年1月，文鲜明创立统一教会的政治组织，并以反共姿态接近日本政界，得到了自民党保守派议员的青睐和庇护。同年3月，日本也成立了相应的组织，久保木修己任会长，许多统一教会骨干分子同时也是其成员。安倍晋三的父亲安倍晋太郎（上世纪80年代初担任日本外相）也参加了该组织。1970年9月在东京武道馆召开了有神社本厅等23个推进团体、自卫队之友会等为赞助团体的该政治组织的“世界大会”，前首相岸信介出任大会推进委员长。1974年，日本统一教会主办“希望之日晚餐会”，有40多名日本内阁大臣和国会议员参加。1984年文鲜明在美国因偷漏税而被判刑，岸信介还曾致信美国总统里根为其求情。

安倍晋三在担任内阁官房长官和首相期间多次向统一教会主办的庆典及相关活动发送贺电，引起了许多日本人、尤其是统一教受害者的强烈不满，其与统一教会的关系一直备受争议。但安倍晋三对反对意见充耳不闻。安倍任首相时每年4月在东京新宿御苑举行“赏樱会”，都会邀请统一教会相关人士参加。安倍和多名自民党高级干部还出席了统一教会相关团体举办的特别集会和研讨会，并发表演讲。2021年9月12日，在韩国统一教会所属的“天宙和平联合”举办的大型集会上，会议主持者介绍了安倍外祖父岸信介和父亲安倍晋太郎与统一教会的关系。安倍通过视频发表基调演讲，向韩国统一教会最高领导人、文鲜明遗孀韩鹤子表示“崇高敬意”。这是安倍首次公开与统一教会的密切关系，引发舆论批评。

成立以来劣迹斑斑

1994年5月统一教会改名为“世界和平统一家庭联合”，其最为社会诟病的问题就是通过“灵感商法”诈骗信教者或其他社会人士财产，导致许多信教者陷入贫困甚至破产，山下彻也之母就是其中之一。所谓“灵感商法”就是统一教会成员假装具有通灵能力，巧妙地套问信教者或咨询者的不幸、苦闷或烦恼，察言观色，对症下“药”。为了消除孽缘、过上幸福生活，信教者或咨询者须高价购买教会推销的商品。如有信教者或咨询者犹豫或拒绝购买，就会遭到恫吓甚至胁迫。

20世纪80年代，“灵感商法”在日本大行其道，几乎每天都有相关推销活动。统一教会推销的商品往往是原商品价格的10倍乃至数百倍。据“全国律师联”（全国灵感商法对策律师联络会）统计，1987～2021年，日本共发生“灵感商法”相关案件34537件，受害者32000多人，涉案金额高达1237亿日元以上。“灵感商法”还蔓延到统一教会所属医院，那里的医生故意夸大患者病情，利用患者的不安进行过度治疗。统一教会的“灵感商法”后来被奥姆真理教所效仿，如奥姆真理教规定信徒每月支付100万日元可租用“带有”教祖麻原彰晃脑电波的头盔，而购买头盔则需支付1000万日元，等等。

统一教会另一个为社会所诟病的就是为信徒主持宗教仪式的“集体婚礼（婚配）”，声称男女要按照神的旨意（其实就是教祖的旨意）结婚。未婚信徒发送本人照片和简历给教会，由教祖进行婚配。这种乱点鸳鸯谱的婚姻当然不会幸福。统一教会举办“集体婚礼”的目的就是吸收信徒，骗取钱财。

2010年日本学者樱井义秀、中西寻子出版了《统一教会——日本宣教的战略与韩日祝福》一书，对统一教会在日本的传教战略、对信徒的精神控制以及“集体婚配”等进行了全面的实证研究，发现统一教对嫁到韩国的日本女信徒进行了彻底洗脑，许多女性认为自己在赎罪，现实世界是进入天国的“训练所”。统一教声称超越国境、民族、宗教藩篱的婚姻是理想的婚姻，历史上关系恶劣的国家和民族之间通婚更有价值，因此日韩人士的婚姻组合是“理想组合”。这是在利用历史问题为其荒谬的“集体婚配”理论提供合法性依据。

日本奈良大和西大寺車站进出口。山下彻也居住地距此仅一站地，约2公里;统一教奈良分会就位于西大寺本町，距刺杀安倍地点仅约300米。

统一教会的资金来源主要分为四部分，一是所属企业的营业收入;二是“灵感商法”的推销收入;三是“集体婚礼”的收入，每个参加者须以缴纳和捐献名义提供170万日元，婚姻双方合计340万日元，有时一场婚礼参加人数可高达两三万人甚至更多;四是信徒的捐献，他们被要求将收入的一部分捐献给教会，越多越好，有些信徒为了捐献甚至不惜借高利贷。

“集体婚配”带来的另一个后果就是造成大量日本女性失踪，酿成社会悲剧。参加婚礼的信徒，完全不能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结婚对象，几乎所有参加者直到婚礼前都不知道婚配对象的国籍、姓名和年龄。这样的男女双方根本不可能建立幸福美满的家庭。这种婚礼只是统一教会的敛财手段。统一教会欺骗日本信徒与韩国等外国异性结婚入籍，只是为了让日本信徒在韩国等国从事无偿劳动，并没有组成实际家庭。有多达7000人以上的日本女信徒参加“集体婚礼”而滞留韩国。因虚假婚姻被驱逐出境者甚多，也有日本女性因为与家人断绝联系，被“派遣”到南美而悲观自杀。有数百名受害者起诉要求惩处教会，他们因教会的谎言和胁迫，从金融机构借钱奉献于教会，后因无法偿还而痛苦不堪。还有不少受害者提起诉讼，要求解除婚约。1993年4月，爱知县知立市某菲律宾男子（34岁）在家中勒死了日本妻子（35岁），两人就是通过这种“集体婚礼”结婚的。

与政界保守势力的利益交换

为维护信徒权益、法律尊严以及保护人权，1987年2月东京一些律师成立了“灵感商法被害救济担当律师联络会”。同年5月，有来自全国约300名律师组成的“全国灵感商法对策律师联络会”（简称“全国律师联”）成立并设立事务所，收集证据，接受咨询，受理相关案件。“全国律师联”以统一教会违反特定商业交易法、欺诈及有组织逃税等，对统一教会干部提起刑事诉讼，对罪犯绳之于法。2010年1月18日，大分县警察强制搜查了统一教会大分县分会，逮捕了某商店售货员及妻子，夫妇两人都是统一教信徒，以谎言欺骗消费者，迫使其签订购买印章的合同。1984年1月，青森地方法院判决三名统一教信徒（二男一女）二年六个月有期徒刑，缓期五年执行。三人将47岁的某女性以恶灵缠身为借口带到酒店，连续10个小时对其进行恐吓说教，威胁该女子“你打掉的孩子和病死的丈夫无法成佛，很痛苦”，诈取了1200万日元。

既然统一教会的传教活动、“灵感商法”以及“集体婚礼”等长期引起争议，受害者数量和涉案金额巨大，出现许多家破人亡的事件，为何统一教会仍安然无恙呢？

一是因为政界的庇护。统一教会与日本政界保守势力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一种利益交换关系，即教会为政治家助选，动员信徒积极为政治家拉票，保证其当选，并向政治家提供资金。在安倍被刺身亡两天后举行的参议院选举中，自民党某候选人所获选票，大部分来自统一教会所掌控的选票，成功当选。教会为其举行的造势大会，气氛异常热烈。教会干部在介绍候选人时说，他已经成为统一教信徒，“一定要勝利！胜利是善，失败是恶！”有记者讽刺说：“感觉狂热的信徒成了自民党议员的集票机器。”投桃报李，政治家运用手中权力和个人影响庇护教会，阻扰有关部门对教会丑闻的查处。自民党前副总裁大野伴睦说过一句非常有名的话：“猴子从树上掉下来还是猴子，但议员在选举中落败就是个普通人。”

安倍之死对第26届日本国会参议院选举结果产生一定影响。图为安倍的海报被张贴在某地自明党选举办公室里。

二是因为统一教会不是单纯的教会，拥有数量庞大的企业、学校、医院和媒体，在国会议员、政界人士身边安插了大量私人秘书，可以动用舆论和金钱压制反对意见，恐吓批评者，甚至诉诸暴力，掩盖丑闻。2019年9月，经改组的安倍内阁中有13人首次入阁，其中六人与统一教会有密切关系，被称为“统一教会系大臣”。

三是因为政府的不作为。有日本学者指出：“政府与国民对于各种宗教团体的反社会性活动表现得非常冷淡，毫无责任感。”

日本政府决定今年秋天为安倍举行国葬，“展现我国不屈服于暴力，坚决守卫民主主义的决心”，但有舆论对此不以为然。因为安倍刺杀案是与政治恐怖袭击无关的个人报复行为，将其上升为捍卫民主的高度，显然是日本政府在进行政治操弄。

山下彻也刺杀安倍与政治没有直接关系。他的母亲向教会捐献了全部家产，导致家庭破产，他因无法支付大学学费而被迫退学。没有学历的山下，无论如何奋斗都无法成为正式员工，参加过海上自卫队，退役后也一直从事朝不保夕的临时工作，年过四十，孑然一身，身背债务，所以把满腔仇恨发泄于统一教会以及与该教会保持密切关系的前首相身上。山下彻也的居住地，距大和西大寺仅一站，约两公里;统一教奈良分会就位于西大寺本町，距刺杀地约300米。山下能经常看到统一教会的标志和活动，他的心情肯定非常复杂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