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灵

2022-05-30 23:07索何夫
科幻世界 2022年10期
关键词:伊尹武士英子

索何夫

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宫。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

——《史记·殷本纪》

伊尹放太甲于桐,尹乃自立,暨及位于太甲七年,太甲潜出自桐,杀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奋,命复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

——《竹书纪年》

大车由四头粗壮的水牛拉着,沿着坑洼土路从东方来。牛车车厢上挂着深红帷幕,拦住了路边偶然驻足观望的民众视线,但看到大车两侧护送的步兵和战车后,许多人也意识到了车上载着什么人。

真是幸运啊。在“井”字田地中,春耕的农民们拄着沾满泥土的耒耜,在顶盔贯甲的贵族们无法听到的地方窃窃私语着。

真是可怜啊。也有少数人说。多是女性,表情认真。暮春细雨随风而至,风盖过了这些声音,这话没让更多人听到。

据说是摄政大人找来的……

……是给陛下的……

……但陛下不是不在都城里吗?三年前他就……

……到底怎么了……

……但愿,但愿不要有新的祭祀……

……可怜,真可怜啊……

牛车前进,一路上人们都在议论着——纵然政治对他们这些“野人”而言实在是遥远。

当然,议论不会传入护送大车的士兵和武士们耳中,自然更不会传进被厚重帷幕遮挡的车厢之内。昏暗空间中,除偶尔从帷幕间隙吹入的些许凉风,以及大车巨树剖面的没有轮辐的厚重车轮在坑洼路面前行时传来的有节律的振动外,车内人甚至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

这让英子相当郁闷。

作为大河上游最大方国君主最小的女儿,英子八岁就习惯了车辆。不过并不是由笨重强壮的水牛拉动、商族最早发迹的先祖发明的这种大车,而是轻便灵巧、遥远西方草原牧民们传来的马拉战车。听父亲说,在英子父亲的爷爷的时代之前,人们还只是徒步使用战棍、弓箭和短戈战斗,马匹在那时只是驮畜,或用来提供奶肉,偶尔有人骑马,往往会被视为鲁莽之举,且没人敢在战场上这么做。但当西方玉石商人将战车和马具带入这片土地后,一切都变了:战斗不再由漫长的骂战、看似激烈但效果有限的标枪与弓箭对射,以及靠人数优势定胜负的近距离混斗组成,少数训练有素的,有战车、战马和盔甲武装的精锐武士就能决定部族或方国联盟的兴衰成败。

英子便是这些武士中的一个。

作为一名十五岁的女性,英子有着比同龄人出类拔萃的健壮体格。有幸生于贵族,从小能吃到足够的乳制品和肉食,而非粗粝的谷物和腌菜,多年来持续的锻炼和幸运让她拥有了力量与健康。她能像控制自己的双腿般用缰绳驾驭四匹战马,也能穿戴成年男性都会略嫌沉重的青铜头盔与皮革护甲,在疾驰的战车上搭弓射箭,或挥舞短剑与斧头在混战中格杀敌人——在公元前1500年的东亚,女性还没有像后世那样,因性别分工和社会地位的差异被彻底禁锢在家。

英子的爷爷活着时,常抚摸着孙女的肩膀,对她的生不逢时表示惋惜。老人说,如果英子出生在他那个年代,说不定有机会和当时刚刚崛起的天下共主——那个叫汤的人——并肩作战,一同战胜曾是最强大部族、在数个世代中持续威胁他们方国的夏后氏。老人在那场战争中充分发挥了作为商的盟友的价值,得到了“方伯”①的称号。老人还向英子讲述了不少关于那场战争的传说,其中一些让人匪夷所思。他说,商族领袖有一种被称为“言灵”的能力,可仅凭语言就彻底控制某些人的行为,让他们无所畏惧、不知痛苦地为自己冒死战斗。在这种力量支配下的人,其行为已无法以“勇敢”甚至“疯狂”来描述,而是一种绝对无情的无畏。某些时候,甚至连平素不可能被驯化的凶猛野兽,也会在“言灵”影响下变成杀戮工具。

虽半信半疑,但英子也曾想,自己或在未來的某天率领家乡的战士前往东方,与其他诸侯一道,追随天子讨伐敌人。但万万没想到,当启程的那天真的到来时,她却并不是以武士,而是以国君新婚妃子的身份离开的。

自然,英子并不反对结婚,在这个时代,任何育龄女性都会成为某个男性的妻妾,生育后代,或死于生产。越位高权重,越有必要政治联姻。但嫁给某个门当户对的男性是一回事,远嫁到遥远东方的亳都又是一回事,而带着父母秘密授予的那种使命前往东方,更是另一回事了。

“殿下,已经看到城墙了,很快就可以进城。”大车又一次猛晃后,驾驭战车的先导武士禀报道。接着,毫不意外地,陪嫁侍女纷纷啜泣了起来——离开时她们都已与家人告别,甚至举行了自己的葬礼,但如今,强烈的恐惧仍突破了她们的心理防线。

英子没有呵责她们,因为就连数次与敌人在战场以死相拼的自己,也隐隐感到不安。在透过帷幕缝隙吹进来的风中,英子嗅到了某种熟悉的味道:鲜血、油脂与肉体腐朽后的混合气息。虽然被杀死的牲畜和野兽也有这味儿,但这个时代畜牧业尚不发达,会被如此大规模集体屠宰的动物,通常只有一种。

那只可能是人。

“那传说……恐怕不假。”看着啜泣的侍女,英子舔了舔嘴唇,自言自语道。明面上,天下共主商王总会得到一切溢美之词,但那些去过亳都的人——做买卖、进贡或代表方伯述职的人——却讲述了截然不同的故事。远东大城人烟辐辏、极尽繁荣,却有着无数的血腥祭仪。成百上千的战俘和奴隶在城里被各式处死,以取悦他们的神灵与先祖,他们的血肉和骨头会被用于诡异仪式,其中一些甚至会烹制成嗜血武士和贵族们的盘中餐。更可怕的是,有时连盟邦和臣属的贵族也会在亳都惨遭横祸,只因他们无意触犯了某种禁忌,或是神秘莫测的巫师对草茎、骨头和龟甲的解释恰好出现了某种变化。几年前,这种危险甚至扩展到与王室有关的贵族和武士中——纵使出身高贵,也会被当众指为人牲,成为同僚的盘中餐。

但英子已不能回头。不仅因为她已来,更因她的特殊使命。

当城墙的阴影落在大车帷幕上时,英子默默咬紧了牙,将手伸向经过特殊裁缝的短裙——至少,从指尖传来的坚硬触感可让她感到些许慰藉。

“我必须见到国君。”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嘟哝道,“无论如何,必须见到。”

英子活过了进入亳都的第一天。

穿过城门时,扑鼻的腐臭与血腥味让她预想到种种最坏的情况,但所幸什么都没发生。大车沿着城区中央的夯土大道一路前行,抵达一处由比城墙略矮的围墙环绕的地方。穿过围墙,可怕的味道随即减弱,取而代之的是陈旧木材及焚烧香料的气息。

“就是这里。”大车继续前行一阵后,随行武士指示车夫停了下来,掀开车厢帷幕,“请下来吧,殿下。”

“唔,好的。”英子跳下大车,外面的阳光一时间晃得她有些不太舒服。但她没有遇到别的任何麻烦,没有凶神恶煞的刀斧手准备将她大卸八块,也没有翻腾沸水的大锅或散发着焦炭气味的烤肉架。迎接她的只有几名卫兵、两名神色阴沉的中年女巫,以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后者的半张脸都隐藏在靛蓝色细葛布制成的兜帽下,看不出任何表情。

当然,这些人中没有国君。

离乡前,英子父母特地教过她一些知识,包括她那名义上的夫君——住在都城的国君的一切。据说,现在的天下之主是一名英俊的年轻人,七年前以十八岁的年龄继承了大统。不过,二十二岁那年,他突然“身体不适”,随即隐退到被称为“桐宫”、供奉着商部族伟大先祖之灵的宗庙内,要靠祈祷获得先祖的怜悯,以此战胜病魔。朝政则交给辅佐过历代天子的资深首辅,拥有“尹”和“家宰”两个显赫头衔的那个人。

那之后,国君没有去世,但也没有病愈。他在宗庙中悄无声息的,很少被人再见到。不过,许是为宣示国君仍活着,代行王权的摄政大人隔一段时间就会进入桐宫,向国君汇报政事,周边臣属部落和盟邦献的贡品也会定期送去。当这一切都不能压住潜滋暗长的“国君已死”的谣言时,摄政便开始为国君选妃——英子就这样来到亳都。

“陛下在何处?”离开大车后,英子不耐烦地问。从服色判断,前来迎接她的都是位阶不高的小喽啰,她虽不过是遥远虞国方伯最小的女儿,是亳都贵族眼中的蛮子,但这场面实在寒酸,近乎羞辱了。“婚礼准备得如何?”

“深表歉意,殿下。陛下的病尚未痊愈,还在休养,暂时不能与您见面。”一名女巫惶恐地看着英子,“因神圣的先祖之魂与众神的意愿,婚礼……嗯……推迟了。我们的占卜师将重新献上祈祷,征询神灵和先祖的看法,再确定举办典礼的最佳时刻。请您千万谅解……”

“我……明白了。”英子露出嚼碎苦虫般的郁闷神色。父母告诉过她,这国的人们对神灵和祖先之魂的重视程度极其可怕。为探询神意,或取悦祖先之魂,他们会专程发动战争掠取俘虏,用于残酷的献祭。典礼、节庆抑或日常生活,若不求神问卜,商族人,尤其是贵族们,几乎什么都没法做。“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宫殿里准备了您的房间,稍安勿躁,请暂居数日。”那名老人用谦卑的语气说,“等先祖与众神确定了典礼时刻,我们自然会通知您。”

接着,这些人便离去了。

虽很不高兴,但被带到自己的房间后,英子也松了口气。没错,她的确没能如愿见到国君本尊,但也没被大卸八块塞进大锅,或被丢到烤肉架上去,目前的处境对她而言也并非不利。前往住所时,英子注意到,由于国君不居此处,王宫目前警备松弛,不但宫墙附近无人巡逻,大殿和偏室周围也只有寥寥几个武士,且看上去都不怎么中用。久未使用的房间已有倾圮迹象,另一些建筑内则堆满垃圾和无用家什。在一处角落,英子看到一堆落满灰尘的杂物——铜制切肉刀和劈肉斧、红铜和锡制造的餐盘和杯子等。

“这些是什么?”

“是陛下……患病前使用的东西。”侍女答道,显然她相当害怕那些杂物,“用来在……祭典上……处理祭品。”

“唔,当然。”英子点点头,没多问所谓“祭品”是什么,“那为何被丢在这儿?”

“因为这东西……不太吉利。”侍女说,“虽然人牲不罕见,但陛下当时……醉心于此。他几乎每天都在暗室进行祭典,且常会选身边的武士,甚至贵族作为祭品,让其他人当场吃下他们的血肉。这完全不符合古礼,可陛下却乐此不疲。最后,摄政大人判断陛下受到恶鬼的诅咒,患上了病才会有这种行径,所以就……”

“我知道了。谢谢。”

夕阳的光黯淡了,侍从们为英子和她的侍女送来晚餐。看到盛着食物的器皿时,英子感到一阵不快。在老家,人们通常用陶土制的餐具进餐,虽粗糙,但合用。而商族贵族们用的,却是沉重坚硬的青铜器。昂贵厚重的器物表面布满雕饰,夸张而诡异地表现着鬼怪、猛兽与家畜的形象,除了炫耀财富,英子想不出这些劳民伤财的精细装饰还有什么用途。

“青铜的?真是浪费。”餐点端上桌时,英子说。

“请不要这么说,这是摄政大人的命令。”侍者答。

“嗯?”

“陛下……患病后,摄政大人就下令,所有王室贵族和能吃得起肉类的武士的餐具,都必须换成青铜制品,不得使用木器、陶器或者金银、黄铜。他还命令工匠,要尽可能增加器皿中的含铅比例。”

“什么?!”英子的手抖了一下,她知道铅这种矿物对人体有毒。铅矿工年纪大了后,几乎无一例外会因长期中毒而精神恍惚、身体虚弱,最后痛苦地死去。

“很抱歉,殿下,但摄政大人的命令不容違抗。”侍者耸了耸肩,“只能用这个,如果不用,就会……啊……对这样的安排,我们心里只有感激。我完全赞成摄政大人的做法。”

“唔……你可以走了。”英子有些烦躁地摆摆手,示意侍者离开。她瞥了一眼装在青铜餐具里的食物,再次确定自己半点儿食欲都没有。她也曾在战后饮下戎人掠袭者的鲜血,但想到那些糟糕的传说,以及餐具里混杂着的铅,有诱人香味的炖肉只能让她反胃。“你们吃吧。”她瞥了一眼自己的一名侍女,点点头,“还有,吃完后,你躺到我床上去,用毯子盖住脑袋。如果有人来,就说我身体不舒服,已提前睡下。我现在要去办事儿,明白吗?”

侍女们沉默地点点头。踏上旅途前,她们被教导要配合英子的行动。在英子从行李袋里取出一块黑色斗篷,为双脚草鞋包裹减轻脚步声的柔软兔皮时,这些出身贫苦的女孩子已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青铜器皿里的食物。

对穷人而言,没有任何可食用的东西会让之反胃。

利用有铜制抓钩的绳索翻过无人看守的宫墙后,英子脚步轻盈地行走在夜间的亳都大街上。

东亚地区首屈一指的大都市亳都,有万计居民,但夜色下这里却死寂黑暗,仿佛世界尚在混沌之中。今晚满月,但天空中的云层滤去了大部分月光。城市中,只有寥寥房屋内透着些许灯烛和火塘光亮,但这些微弱的火光起不到任何的照明作用。

这并不成问题。戎人部落的掠袭者习惯利用恶劣天气或在月黑风高时发起袭击,英子早已在战场上熟悉了黑夜行动的法门。微弱月光虽只能让她勉强看清脚边,但只要集中精神,她就能嗅出不同地区的味道:工匠和奴隶聚居区的粪尿与陈年污秽的恶臭,金属加工区木炭燃烧的味道,制革工坊特有的酸臭气息,以及公开祭祀的广场所散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浓烈血腥味。密布在街道两侧的夯土房屋和木制窝棚也方便她确定方位,巡夜的武士小队举着的火把在黑暗中极为显眼,能让她在判断位置的同时躲开对方。

每当浓密云层暂时散开、月光增强到足以视物时,英子都会找一个安全的角落停下脚步,从黑色斗篷内侧取出一小块鞣制过的山羊皮,仔细确认画在上面的线条。这张羊皮来自几名曾在亳都做生意的族人,根据主君的命令,他们仔细记下了这里所有的重要建筑和街道的位置,并用朱砂和来自遥远东方的墨鱼汁绘制了这幅宝贵地图。多亏了他们,头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的英子才有办法确认方向,并穿过一处只有极少数本地人才知道的破洞,成功穿过亳都的高厚城墙。

她的目标,是那座位于都城之外的建筑。

桐宫。对于商族人而言,现任君主居住的王宫远不如这里神圣。这座用于供奉先祖的宗庙内树木郁郁葱葱,即便在如此暗夜,英子仍能在远处看到从院墙内伸出的枝干。有那么一瞬,她突然觉得,这些树枝可怖,像伸向宫墙外的手臂,有不可名状的存在被困在宗庙之内,正渴望获得解脱……

“够了,干正事要紧。”发现自己出神后,英子用力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把荒诞不稽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她凭直觉判断,日落到日出的这段时间大概才过去不到三分之一,但现在的每一分钟都至关重要。如半夜还不成功,她必须立即返回王宫,以免被人发现自己悄悄溜出来。

她要找的人是国君。

当亳都的联姻请求被信使带到英子故乡时,英子的父亲便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作为初代天下共主册封的方伯,原本应直接对天子效忠,但在过去的三年里,接见朝贺诸侯并向他们发号施令的,却是从初代国君时代开始就一直辅佐王室的伊尹。伊尹对诸侯们解释道,国君患上了重病,精神状态十分不佳,根据巫师从祖先和诸神那里获得的谕示,他“不得不”暂时接管最高权力,并按国君意愿暂时将他安置在离祖先最近的地方。一些人信了这种说法,更多的人对此无动于衷,也有一些人保持着怀疑……包括英子的父亲。

“听好,这是相当重要的机会。”在接见了信使后,英子的父亲对她说,“我决定让你,而不是你的姐姐们去亳都。你知道为何吗?”

英子不明白。父亲耐心解释道:“从你爷爷那辈开始,亳都王室就一直是我们的盟友。虽然他们的活人祭祀确实可怕,为了安抚饥渴的神灵和先祖之魂发动的战争也造成了巨大灾难,但不与王室盟约,我们不足以保持目前的地位,以方伯之尊号令一方。现在已有好几年没人见过正统国君,而我们却对他的状况一无所知,这绝对不是好事。”

“为什么?”

“政治游戏里,无知是罪,是对所有你要为之负责的人的犯罪。”英子的父亲答,“我们有必要弄明白我们最重要的盟约者目前的情况。如果国君还活着,你要设法见到他、探明他的状况,并将确切的消息告诉我们。假如他陷入困境,且请求帮助,你必须设法协助他——我们一族的荣辱兴衰都系于此事。眼下的机会,无论如何都必须把握住,你能明白吗?”

英子当然明白,她同样明白其中的风险。假如国君真的被企图篡权的摄政囚禁,一旦她与国君接触的事实暴露,那下场会相当糟。不过,这并不能吓倒她,毕竟早在战场上她就学会了:一味地贪生怕死通常只会让你更早送命。

英子很谨慎。与防备松懈的王宫不同,城外桐宫附近的守卫明显要多得多。除扼守大门的身穿犀牛和鳄鱼皮甲、头戴铜盔的贵族武士外,附近还有许多只装备了简陋短戈与木棍的奴隶。这几条对盗匪窃贼绰绰有余的警戒线,对多次参与夜袭作战的英子却是漏洞百出,钻过去易如反掌。

顯然,和有着野兽般危险感知能力的戎族武士不同,这些武装奴隶看上去对自己的任务没有丝毫热情。或许是认为没有草民敢靠近这处重地,他们几乎没有巡逻,而是三五成群地聚在篝火附近打盹或取暖。篝火给予他们热量与安全感的同时,也让他们难以发现潜行的英子。英子经过时甚至还闻到了炖肉的味道——这些奴隶抓到好几只足有人类小臂长的大老鼠,将它们的肉切下来扔进了一只粗糙的陶锅。

“……真是,这么大的耗子,才这点儿肉……”一阵风从火堆的方向吹来,英子听到一名奴隶在抱怨。

“有得吃不错啦。”另一个人嘀咕,“城里耗子都没这么大的,要是动作慢了,还会被抢。起码这里耗子更大,还没人和我们抢。”

“话说,最近这带的大耗子似乎有些多,而且都不太怕人。”之前那个奴隶说,“正常情况下,耗子躲着人才对,现在,它们看到人却会主动往前凑,简直像求着被吃。”

“听说是鬼魂在作祟。”第三个奴隶插了进来,“听说没?最近有好几个人不见了,而且一直没找到。他们是不是被……”

“想啥呢?那些人肯定是溜了。”最初发话的那名奴隶说,“留在这儿,万一陛下突然见祖,咱们多半都得陪着一起。够聪明的,都考虑到时候要往哪儿逃……”

没听到什么有价值的,英子略有些失望,继续在夜幕的掩护下朝着树影斑驳的宫墙接近。桐宫周围的贵族武士和奴隶有数百人,但多亏他们疏于巡逻,直到英子攀上围墙、纵身跳上附近的一棵大树,也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

死寂,是这座宗庙给英子的第一印象。已是子夜,如此重要的地方,应安排打更守夜的人才对,可这儿不但看不到任何巡夜者,甚至连人类生活的气息也没有。庭院内的夯土地面上,大量一人多高的杂草肆意生长着,其中还混杂着一丛丛灌木。显然,这里好几年未曾维护。英子怀疑外面的那些守卫也未曾踏進这里。

“如果国君……我的夫君住在这儿,不该荒废至此啊。”英子困惑地自言自语,像轻灵的小兽般从粗大的树枝上一跃而下。但就在双脚触地的瞬间,她立即后悔了。

有人正埋伏在树下。

在战场出生入死的人都知道,除武艺和必要的运气外,还有一种东西能决定你是否可以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幸存下来:直觉。

英子对此自然也心知肚明。

甚至在包裹着兽皮的双脚接触到桐宫内院的地面之前,英子的脑海里已响起警钟:她身后那棵大树周围的草丛中,有人类的气息。她条件反射地做出反应,落地的瞬间回身使出一记猛踢,趁势将手伸向藏在短裙下的青铜短刀。

接着,她的脚尖传来血肉之躯被踢中的钝感。

“唔嗷!”蹲守在树后的家伙发出一声痛呼,朝后倒去。虽是一刹那,但借着从树枝间洒下的月光,英子看到了对方的容貌:一个男人,一个瘦弱、肮脏,显然一辈子没吃过几顿饱饭的可怜男人。他穿着件用肮脏粗麻布胡乱裁剪而成、只能勉强遮住躯干的套头衫,腰间裹着一段甚至不能完全盖住生殖器的缠腰布。在被英子踢中颈部后,这人几乎立即失去了意识。

但英子知道,藏在这儿的不止一人。

草丛有晃动的窸窣声,英子立即朝身后挥出短刀,戳在一个试图勒住她脖子的男人身上。不幸的是,这一刀恰好扎进对方右臂的肘关节,而更糟的是,在她试图抽出刀刃时,对方骨头已死死卡住了刀身。

“可恶!”多次战斗磨砺出的本能让英子没有徒劳地继续尝试拔刀。意识到暂时不太可能索回自己的武器,她立即松开手,顺带朝身后挥出一记肘击。

第二个攻击者惨叫着放开了她。不只两人,很快,另外三个男人就像集体捕猎的野狗般,一同扑向英子。她狠狠挥出一拳,打断了第一个人的鼻梁,却在试图抽出藏在短裙下的另一把短匕首时被第二个男人撞倒在地。还没等英子爬起身来,第三个家伙已经从身后抓住了她。

英子奋力挣扎,但毕竟是刚满十五岁没多久的少女,攻击她的男人们虽骨瘦如柴、眼神涣散,但加在一起,仍然是她无法对抗的。缠斗中,英子低头狠狠咬住其中一个男人的胳膊,用力之猛,甚至直接撕下了一整块皮肉。但那个血流如注的男人似乎对此毫无反应,仿佛有某种力量直接将痛觉从他身上剥离了。

“混蛋,放开我!”明知毫无意义,陷入困境的英子仍朝对手大声吼道。刚刚咬下皮肉带来的浓厚血腥味在她的唇齿间蔓延着,引起了强烈的不适。更糟的是,袭击者之一已掐住她的喉咙,但又立即放开了手。

“放开她。”

一个低沉、优雅,仿佛能直渗听者灵魂最深处的声音响起后,男人们松开了英子,并四散消失,连被她击昏的家伙也被带走了。很快,大口喘着气的英子就又孤身一人,只有之前被她咬伤和刺伤的人留下的血迹表明,刚才并不是一场噩梦。

“你没事吧?”

那个声音又一次问道。接着,杂草与灌木被拨开,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走到英子面前。以公元前15世纪的标准,这个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厘米的男人可谓非常高大,他的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惨白,有着柔和曲线的鼻梁与下巴则让他多出几分温柔感,让任何见到他的人都会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对象。于是,在与那对浅棕色的瞳孔对视的瞬间,英子短暂失神了。这个男人的双眼中仿佛隐藏着无穷无尽的深邃空间,只要望上一眼,就会让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你……你是……”

“孤是天下共主,此城此国的王,当今的正统天子。不过,你觉得像是这么一回事吗?”无论面容还是声音都充满诡秘魅力的男人说道。这个答案对英子而言并不算太出乎预料,毕竟,此处本就是国君的居所。她面前的人也确实不像困于繁重劳作的平民——一席只有贵族才能拥有、由蚕丝织就的红黑双色长袍,可见的身体上没有任何田间劳作留下的伤痕与佝偻迹象。他的谈吐和举止也充满某种超然的自信,让人敬畏,而这样的仪态只可能在君主家庭被培养出来。

“陛……陛下……”英子咽了口唾沫,同时迅速回忆了一遍曾操演过的全套正式礼仪。不过在她跪下去前,英俊的男子轻轻摆了摆手,“不必如此多礼。告诉孤,你是何人?”

为解释清楚身份,英子花费了不算太短的时间——对方显然不知,自己居然曾下达过到盟邦迎娶妃子的“旨意”。“有趣……虞国方伯最小的女儿吗?”在听完英子的自述后,男人重新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孤必须承认,伊尹那老家伙确实替孤选了个不错的女人。”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殿堂,头也不回地朝那儿走去,“随孤来吧。”

“呃……陛下,那个……恐怕今晚我没……没……没有时间侍寝。如果不能在天亮之前回到王宫……恐怕……”英子的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除之前那些行踪诡异的袭击者外,这偌大的桐宫内院居然没有一个侍从,只有她和国君两人,“……我不是不愿意,可是现在……”

“呵,你把孤当傻瓜吗?”国君低声嗤笑,“你目前的情况有多棘手,孤可是清清楚楚。伊尹那老家伙把孤囚禁在此,但又需以孤的名义发号施令、笼络各方国,才设计出这么一桩‘婚事,让诸侯们觉得‘一切如常。但若你试图协助孤摆脱困境,那你也不难被他安排‘暴病身亡或别的什么‘意外。为巩固权力,那老家伙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陛下真是被摄政大人囚禁的?”英子惊讶地问,“我一直听说他……”

“是个英雄?是辅佐了数代天子的不世出的豪杰?啊,没错,至少他曾经是,在孤的祖父在世时。但当祖父去世后,就不一样了。伟大的摄政大人觉得,那些继位为王的后生小辈根本没资格与他相提并论,更轮不着对他指手画脚。在他看来,天下大权,现在唯有他才能掌控。”

穿过大片草地后,两人来到桐宫中央的大殿之上。这地方和院落一样,满是荒废痕迹。除供奉先王神主的房间外,到处都铺着厚厚的灰尘,夯土墙角遍布裂痕,大殿前的石阶覆盖着青苔。殿堂一角,一张床铺胡乱靠着,旁边摆放着陶制的夜壶、餐具及一些别的生活用具。不远处的宫墙上,有一个不到半尺宽的小洞,很显然,国君的生活必需品就是从那里递进来的。“他说孤生病了,说孤的精神有问题,无法继续履职——只因孤不愿乖乖把权柄交给他,在祭祀仪式上做一言不发的木头人偶。啊,对了,孤的父亲,以及两个叔叔,都因同样的原因而遭到了不幸。”

“您说什么?陛下?!”英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知道,与她的先祖一同击败夏后氏部族、率先成为天下共主的汤有三个儿子,据说最为英明贤能的长子在他死前就去世了,另外两个儿子依次继位后却在短短几年间突然接连死去,其中一人的在位时间甚至还不到一年,最后才轮到嫡长孙成为现任国君。但今天之前,她一直以为,之前两位国君都是自然去世的。

“是伊尹杀死了他们。”国君微笑着,用平淡的语气继续说着可怕的事实,“他对外声称,两位叔叔都死于‘疾病和‘事故,但孤知道内情。他亲自将事实告诉了孤,迫使孤屈服。当孤拒绝后,伟大的摄政大人就编造了那些故事:孤在密室里举行见不得人的祭典,把贵族和武士们当场切碎、强迫与会的人将他们生吞活剥……就这样,所有人都相信,孤被恶鬼缠身、患上失心疯。这样从孤手中接管大权,也就理所当然了。”

“可他为何不直接杀了您?”

“哈!至少在名义上,孤还是连接祖先、诸神与人民的唯一纽带,纵然伊尹位高权重,也不可能直接取代孤登上天子之位。而孤没有孩子,也没仍存活的兄弟,这意味着,孤的死亡是个棘手的难题。”国君叹了口气,“因此,他选择将孤囚禁在这里‘反省,禁止任何人进入桐宫,以免有人得知真相。他则坐在王座,以孤的名义统治天下——很聪明的选择,不是吗?”

“我……我不知道。”英子低下了头。看来,父亲的怀疑是正确的,“不过,如果没有人能进入桐宫、接近陛下,那刚才院子里的人是……”

“几个聪明的奴隶。他们很清楚,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回答这个问题时,国君的目光短暂地闪烁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这些人都是从外头的守备队里逃出来的。通常逃走的奴隶都会尽可能地离都城越远越好,追捕会沿着离开亳都的道路搜查,而不会到桐宫里来。当然,孤也不打算让看守者知道这些可怜人的存在。”

“但是,陛下和这些人生活在一起,不会有危险吗?他们要是对王室怀恨在心……”

“听说过‘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这句话吗?”国君问道,“孤的家族有世代相传的……能力,称之为‘言灵。只要孤下令,就能让对方安分守己,甚至连动物也一样。”说到这儿,他突然朝大殿的一角伸出手,从嘴角挤出一串类似老鼠叫声的“唧唧”声,几只硕大的老鼠像一队接受检阅的武士,用两条后腿站立着,以一种很不自然的姿势排队从地板上的一条裂缝里走了出来。接著,国君咬破食指,让这些灰毛畜生挨个舔舐了一滴渗出的鲜血后,才挥手示意它们离去。

英子怀疑地看向国君,但后者坦诚的神色,以及列队接受“检阅”的大老鼠都表明,他的话部分是事实。

“既然传说中王室的能力真的存在,那您为什么又会被囚禁呢?”

“孤的力量衰退了,更准确地说,是被伊尹那家伙设法削弱了。他是王室的家宰,因此也知晓王室的秘密,其中就包括‘言灵的本质与弱点。”国君叹了口气,“可惜,孤之前却愚蠢地以为他值得信赖。”

“那,陛下想离开吗?如果您要逃走……”

“孤又能逃去哪里?”国君摇头道,“逃出桐宫?不难做到。但只要有人发现孤不在此处,一切就都毫无意义。天子虽贵为至尊,但失去权柄,率土之内,皆是牢笼。假如孤留在国都,被篡位者抓住不过是时间问题;孤若试图投奔任何方国,就算当地的诸侯愿意收留孤,伊尹那老家伙也会出动大军,把孤和任何敢收留孤的人一同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那……我们该怎么办?”英子一下子没了主意。

“事实上,孤确实有个计划。”国君说,“你想听吗?”

朝阳升起前,英子勉强及时赶回了王宫,并抢在送早餐的侍者之前回到了床上。由于彻夜奔波和缺乏睡眠,外加来不及消化的大量信息产生的额外负担,返回房间后,她一头倒在铺着柔软羊羔皮褥子的床上,在昏睡中度过了一日一夜。

准王妃身体抱恙、无法起床的消息很快引起了宫内官员们的注意。几名巫师被紧急传召,在英子的床前点起巨大的炭火盆——这倒是让苦于风寒的她舒服了许多——展开了一场向祖先请求祝福的仪式。他们还戴着狰狞面具大呼小叫,试图吓跑烦扰王妃殿下的邪恶鬼灵。仪式没有杀人,这让不断被刺耳音乐声与念咒声吵醒的英子感到些许庆幸。

冗长仪式结束后,英子终于在炭火燃烧的暖意中沉入最深邃的梦乡,但梦境却无法让她舒适平和。黑暗中,英子觉得有某种类似虫子的活物,在她体内蠕动着、钻行着——更准确地说,这些东西就是她自己。

诡秘梦境中,她自己变成一团蠕动着的细长虫子的聚合物,且脑子里只剩下一个非常单纯的念头:服从与追随。梦中,记忆与思绪并不清晰,但这个单纯的念头,或者说冲动,既明显又强烈。英子感到,在遥远的彼端有某个特殊的、极度崇高的存在,她无比渴望为这个存在服务,完全无须理由。但由于间隔遥远,她无法从这个存在那儿接收到任何具体指令,这又让她感到迷惘和烦躁。

而后,英子醒了。

在过去的两天一夜,她只吃了点儿作为应急干粮藏在身上的盐渍肉干,睡醒后,英子饥饿难耐。幸好没入夜,王妃也可以在王宫内随意行动。嘱咐侍女不要声张后,英子又一次溜了出去,准备到厨房找吃的,顺便熟悉王宫布局。

虽贵为天子居住的宫殿,但王宫内部的空间利用和采光效果其实相当糟糕。夯土墙构成的走廊弯弯曲曲,像一座诡异的迷宫。覆着层层稻草的屋顶虽每隔数十步开有一处天窗,但即便是在阳光最烈时,也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放在墙壁上的小龛中,由硕大的、盛满油脂的陶碗制成的油灯的照明效果也好不了多少,灯芯中腾起的黑色烟雾在空中袅袅盘旋,就像是一个个迷惘的鬼魂,让这里显得更加诡异阴森。

在墙壁上,英子看到了大幅壁画,记载着天帝神灵的远古传说,以及商部落先祖的故事。其中,有一面墙壁描述了一个女人——应该是商人的远祖“简狄”——的一生,绘画技法非常抽象,只能勉强看出图画的大概含义。女人原本并无身份地位,在描述村庄生活的那幅画上,她渺小、是无足轻重的边缘人物,而当她有了身孕,村里人更是立即疏远了她。

“真糟糕。”英子自言自语。在她生活的大河上游,虽然婚姻很受重视,但人们对在婚姻之前初尝禁果乃至怀孕的女性倒还算宽容。但她也知道,大河下游的这些“文明”社会显然有着不同的价值观,如此图中的女人才被驱赶出村子,在山野中游荡。

一个孕妇被社会抛弃,几乎意味着注定的死亡。图画上,怀孕的女人不得不艰难地躲避荒野猛兽,在饥渴的折磨中挣扎求生。一天,一只像燕子又像某种食腐猛禽的鸟从她头上飞过,引领她进入一处山谷。在那里,她从一堆腐朽的动物尸体中捡到一枚像是鸟卵的东西。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英子低声念着那句耳熟能详的传说,这些壁画表现的正是那段故事,但却和口口相传的版本显著不同。公开流传的故事中,简狄并没遭到如此严苛的对待,也没有在找到传说中的燕卵前就怀孕。那枚诞生了商族先祖的燕卵,更不是从腐尸堆里被发现的怪异存在。

一股寒意攀上英子的脊梁。既然这些壁画特意绘制在外人无法进入的王宫之内,那意味着,下令绘画的人并不愿让外人得知某些事实。人们所知晓的,显然是某段已被时间与人为掩饰双重涂抹、变得面目全非的历史。

壁画的下半部分,简狄吞下那枚“卵”,迎来临盆。此时,一群被山谷中的腐尸味道引来的猛兽来到她身边。此时的女人按理已绝无生还的机会,可奇怪的是,动物没有攻击她,在婴儿降生后还环绕在女人身边保卫她,甚至主动为她猎食、寻找水源。

象征手法?是神话?是事实?英子的理智倾向于前两者,但不知为何,她的直觉认为第三种才是正确答案。壁画并没有进一步解释,只继续铺陈着故事本身:婴儿长大,女人也回到村落。她的儿子将随身携带的肉食分发给村民,之后,所有曾排挤和驱逐她的人,都无比崇敬地跪倒在她的脚下,成为她儿子的忠实仆从。儿子被奉为君主,并在她去世后举行了规模宏大的血祭,人牲被杀死、切碎、分食。而在这一系列可怕图画的末端,无数象征玄鸟之卵的图案,与那些参与血祭的人重叠在一起。

这个诡秘、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

墙上壁画讲述的故事不止这一个。但嗅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后,英子立即失去了继续揣摩古老故事的兴致。跟随香味,她迅速穿过一处又一处空置多年的房间与走廊,最后如愿以偿地找到了宫殿的厨房,并在跑进去的同时突然想起,现在似乎并不是做饭的时候。

这个时代,人们习惯于在早晨和午后各吃一餐。夕阳西下之时,厨房内理应没人才对。英子到这儿来,原本只为弄些诸如干肉或腌菜的食材填填肚子,但她没想到,厨房内居然有三个人正在大灶前烹制着食物!

“啊……抱歉,我……走错了……”事出意外,英子慌张地找着借口。不过,对方似乎对她的出现并不在意。三人中,正伏案用一把黄铜刀切肉的青年女子,以及往灶内不断添成捆松柏枝条的年轻男孩儿,都没对她的出现做出什么反应,甚至都没抬头看她。只有正用巨大的木勺翻搅着大锅内汤汁的老人,缓缓将视线转向了她。

英子突然意识到,自己曾见过这人——在她初入王宫的那天,这个老人就站在迎接的小小队伍中,并对她表示了欢迎。

“不必拘谨,殿下。”目光与英子交汇后,老人显然认出了她,“作为此处的主人,您自然有权随意行动。”

“啊……是啊。”英子点点头。她能感觉到,老人眼睛里有某些让她隐约惧怕的东西,“您是这里的厨师长吗?我记得之前也见过您。”

“正是。不过,在下还有许多职务。”将一把磨碎的香料和岩盐洒进铜锅后,老人舀起一勺汤汁,轻轻嗅了嗅。从臂膀上的肌肉判断,他年轻时非常强壮,但这种健壮正在离他而去,连使用木勺这样的小动作,手臂也会微微发颤,且只要稍微剧烈些,老人的额头就会渗出汗水,嘴角也会痛苦弯曲,仿佛有不可名状的存在正在他体内啃噬着。英子很清楚,这是长期铅中毒的典型症状。

“这……您到底是谁?”

“我的名字是伊挚,当然,更多的人称我为伊尹。”老人不断抽搐的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是天子首辅、王室家宰,是会盟诸侯的摄政、诸武士的统帅,也是个普通的厨师,当然,还是一个快死的老家伙。”

“啊……我不知道……”

“这没关系,至少您现在知道了。”当双手的颤抖稍微缓和一点儿后,老人盛了一碗肉汤,放在英子面前,“请吧。”

今天之前,英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天子摄政、王室家宰,执掌天下权柄数十年、事实上担任着天下共主的这个男人,竟会亲自在厨房里为自己做饭。

但这事确实发生了。

汤碗放到面前的一刹那,英子畏缩了一下。一个阴暗的猜测冒了出来,但随即便被她否定了——虽无法确认对方目的,但她不认为伊尹这样的大人物会投毒。

“怕味道不好吗,殿下?”伊尹敏锐地察觉到英子表情的细微变化。

“当然不是。”英子摇摇头,大口吃起了食物。来得匆忙,她根本没时间接受作为王妃的礼仪训练,所幸,伊尹并不在意。“嗯……您的厨艺真的是出类拔萃,大人。”

这是一句完全的实话:英子不挑食,但她承认这份炖肉是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菜肴之一。在这个调味料种类匮乏的时代,后世常用的蔗糖、胡椒、辣椒、肉豆蔻、罗勒和其他香辛料,要么尚未培育驯化,要么还未传入,即便是王宫厨房,可选的调料也只有盐、梅子、蜂蜜和几种发酵过的肉醬,但伊尹仍成功地用有限的材料赋予了这份炖肉相当特别的滋味。更重要的是,肉被炖煮的程度、切块后的形状,都在这位颤颤巍巍的老人手中达到了极为精致的程度,使品尝它的人觉得超越了纯粹的鲜美,而是直达脑海最深处的喜悦与满足。英子甚至觉得,将这样的厨艺称之为艺术,大概也不为过,“我真不知道,您居然能……”

“这并不奇怪,殿下,毕竟我也是王室的家宰。”伊尹说,“‘宰这个职务,最初负责的正是宰割和烹调食材,为家主呈上美味而安全的食物。每日饮食事关家主的性命,因此,家宰成了家主最为信任的人,并可在必要情况下代掌权柄。”

“话说回来,这……这到底是用什么做的?”将碗里最后一点汤汁小心翼翼地咽下去后,英子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材料是昨天献祭时斩首的两个女孩儿——是东夷人的贵族——的心脏,以及一个被切成两半献给土地神的小男孩儿的大腿肉。”伊尹若无其事地答道,“外加一个献给雨神,用小火烤到八分熟的……啊,抱歉,殿下!那其实只是普通羊羔肉和用来提鲜的腌鱼片罢了!请别吐出来!那样很浪费的!”

“……您能别开这样糟糕的玩笑吗?”英子捂着小腹,一脸不悦地抱怨道。

“但我刚才所说,并非全是虚言。”伊尹说,“昨天您还没进城时,亳都里确实进行了这样的献祭仪式。而且,也确实有人——都内的贵族们——吃下了用人牲血肉制成的菜肴。这是我们的传统习俗,作为未来王妃,恐怕不得不习惯这一点。”

“這种可怕的事,就不能停止吗?”英子摇头,“您的权力……”

“也许外面传说我权势滔天,但事实上,我只是借用历代先王转交的权力罢了,就算是天子,拥有的权力也是很有限的。”伊尹摆摆手,“只有商国还存在,天子权力才有其意义,而国家的存在,本身就需依靠人们——无论是都内贵族、城外农民,还是与我们结盟的方国与附庸们——的认同。当人们相信天子有‘天命时,他才可以号令四海,如果不与天帝、祖先之灵沟通并按时献祭,该如何证明我们还拥有‘天命?因此,我不可能下令终止这一切,正如我无法将自己抱离地面一样。”

“那,就没别的办法……”

“事实上,王室确实有其他方式可以让人服从。商部族崛起之初,反抗夏后氏的统治时,正是这种手段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我曾亲眼见过,也使用过。但那太过危险,因此我已决定,永不再那么做了。”天子的摄政叹了口气,“当然,必须承认,这种分享人牲血肉的习惯不但残忍,且实在……充满隐患。”

“隐患?”

“不做任何处理,鲜肉很快会腐坏,长出虫子。活物身上的肉,平时也会有一些生物寄宿其中。”伊尹解释,“这些小生物某些时候无害,但有时则会损害人的健康,甚至会导致更糟的事——比如影响人的行为,让他们做出与自己意志不符的举动。”

“真的吗?”

“没错。”伊尹点点头,“所幸,这种情况并非无法应对,只要把食物煮熟,通常就能避免。不过有时仅煮熟不足以解决问题,所以我必须使用别的手段。”他伸出鸟爪子般的手指,敲了敲那只沉重的铅碗,“比如,以毒攻毒。许多对人类有毒的东西,对其他生物同样有毒。就算常年使用铅会伤害我们自己,但能让我们免于受到某些威胁。”

“但这没必要啊。”英子摇头道,“我老家,大家平时都只用陶土和木头制成的餐具吃饭,但我好歹也活到了这个岁数。无论多么可怕的东西,我都不认为有必要靠这种慢性服毒的方式来应对。”

“是吗?那您打算用什么对付?勇气吗?”伊尹嗤笑了一声,“当然,我不怀疑殿下您的勇气。虽然亳都里也有不少喜欢舞刀弄剑的贵族千金,但敢于一个人走夜路去会见自己的未婚夫的,我倒还从没见过。”

他知道!

在下一次心跳之前,英子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并将右手放在藏在短裙里的匕首旁。此处没有卫兵,只有两个一言不发、看上去不难对付的厨役。而面前的老人虽曾是强悍的武士,但衰老和铅中毒的折磨已经削弱了他的力量,如果现在就行动……

但她不能这么做。

桐宫中,国君早已叮嘱过英子,无论如何,都必须严格执行他的指示,不能逞一时之快。更重要的,至少此时此刻,他们原先制定的计划仍有可能派上用场。在迅速权衡利弊之后,英子深吸一口气,“是的,我昨晚偷偷去见了陛下。既然都决定嫁到这里,连自己丈夫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那像什么话呢?”

“我想也是,”伊尹慢慢点了点头,“陛下看上去如何?”

“恕我直言,他的神智似乎相当清醒,能与我正常交谈。”英子说,“虽然之前的传闻说,陛下因疾病和鬼魂的纠缠神志不清,但他的病似乎早好了……我想,这大概是天帝和伟大的祖先之魂保佑了陛下的缘故吧。”

“那可真是太好了。”摄政露出一丝喜悦,但他的目光却有与喜悦不相干的情绪,“陛下对你说什么了吗?”

“陛下说,他很高兴能得到像我这样的王妃,而且,他还告诉了我一件事。”英子停顿了一秒钟,才继续说道——一切的成败,全得看接下来的这番话,“他说,自己虔诚地与先祖之魂沟通了数年,终于获得祖先们的回应,并在梦中得到一个启示。”

“什么样的启示?”伊尹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

“陛下说,伟大的祖先在梦中告诉他,是时候卸下不必要的重担了。”英子一边回忆之前夜里国君告诉她的那些话,一边复述,“祖先已承认,您才是真正合适的掌权者,陛下只需将一切托付给您,虔诚地向诸神祷告、与祖先们交流便好。祖先们还告诉他,应当尽快举行一次盛大的仪式,由他亲自将祖先的谕令转达给天下的诸侯与贵族们。”

“很好。”伊尹缓缓地点着头,“看来,陛下的精神状态确实已恢复。我现在就着手准备,迎接他返回王宫。”他思考片刻,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您同意的话,我希望在仪式当天让您与陛下正式成婚,如何?”

“当然,我很高兴。”英子愣了一下,随即答道,“甚好。”

虽然来自虞方的新任准王妃在刚抵达都城时几乎悄无声息、无人知晓,但几天后,亳都的居民们逐渐察觉到了变化。守卫在桐宫附近的武士和奴隶们发现,原本严格禁绝一切人员进出的桐宫,现在居然稍微放松了门禁。住在亳都的准王妃每隔半个月会获准短暂地探望她将来的丈夫,尽管时间很短,且只能在离大门足够近、被摄政大人派来随行的侍从们看到的地方,但至少大门打开了。

接着,亳都贵族阶层出现新的流言:新王妃成功地让国君爱上了自己,而正是这种爱逐渐治好了国君的疯狂,让他一点点恢复理智。摄政大人和王妃本人未做任何回应,但大多数人——尤其是贵族中的女性——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纵然未曾体验过,但人类总是很乐意无条件地相信爱情的力量。

之后的两个月里,新王妃仍未参加公共活动——每个旬日在市中心广场举行的祭祀仪式,仍由白发苍苍、浑身颤抖、身体状况正一点点接近崩溃的摄政大人代理主持。有人说,王妃尚未习惯观看宰杀人牲。大多数贵族陆续收到了王妃的礼物:一批做工精巧的饮食器具。它们大多由红铜制成,少数是以锡为主要添加材料的白铜制品,只含极少的铅。这和摄政过去提倡的做法有些相悖,但没人会拒收和使用王妃赠予的礼物。

蝉鸣开始的季节,摄政正式下令,开始征调木匠、建筑师和其他技术人员,在桐宫之外建造一座六十步长、六十步寬的祭坛。根据公布的说法,由于得到伟大的祖先和天帝的庇佑,陛下的神智已开始逐渐恢复,且重获与天堂沟通的能力——这是身为天子独有的、至关重要的能力。祖先向他传达了一道极为重要的谕令,国君会在离开桐宫的那天宣布。

天帝与祖先已决定,将来国君只负责管理祭祀仪典,不知来自何处的谣言如此声称,朝中大政会被正式交给摄政大人。

不,其实这并非天帝与祖先的意思。另一则声音较小的谣言如此说道。是摄政本人的意愿。是他让新来的王妃诱惑国君,让国君最终正式放弃了权力——下一任的天子将会是摄政的两个儿子之一。

事实上摄政大人就拥有王室的血脉。据说,他也能做到本该只有王室成员才能做的事,比如使用“言灵”,所以国君才同意交出权柄……

没人能断定这些互相冲突的传说的真假。毕竟,当一个话题无法被公开讨论、只能在暗地里传播时,要证明或证伪它,都毫无意义。与此同时,桐宫附近,负责警备与执勤的贵族武士们对这些传说仍旧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原本负责警戒巡逻的奴隶卫兵们,现大多变成了修筑祭坛的工人,而当王妃前来造访国君后,原本逃亡的一小群奴隶也重新出现——没人知道这些人之前逃到了哪里,又为何回来。不过,根据从“精神错乱”中恢复的国君的命令,他们被单独编成一支小队,负责修整桐宫的内院。

当然,没人对此提出异议。

时间继续流逝,护城壕里的荷花纷纷绽开,高大恢宏的祭坛落成了,它还有来自东方太行大山的黑色石块铺就的阔气阶梯。完工当天,几个在不久前的边境冲突中被俘虏的戎族武士被拉到祭坛下,由巫师们开膛破肚、斩下头颅。将这些人的鲜血洒进燃烧着的香料中后,占卜女巫从龟甲的裂痕中读出了欣慰的吉兆。

一切都按安排在顺利进行。

次日,当清晨的阳光刚刚洒在黄河流域的平原上,昨夜的薄雾尚未散去时,大批武士从亳都的城门中列队而出,来到祭坛附近。上千名身份较低的徒步武士在祭坛外围排成数个方阵,以确保即将登场的国君与摄政的安全。高阶武士们搭乘装饰华丽、插着显眼旗帜的战车,在精选的同毛色的战马牵引下在祭坛附近列队。最吸引人的是那几头战象,这是商国强大武力的象征。驯化的大个亚洲象的牙齿上包裹着金箔,披甲的背部乘坐着地位最高的与王室有血缘关系的贵族战士。它们出现时,远处围观的人群顿时爆发出阵阵欢呼。

“‘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这大东西确实……不好对付。”听到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后,英子一边小声嘀咕,一边想象自己在战场上和大象作战。虽然她很想乘坐战车和武士们一起入场,但司仪和巫师们表示,马拉战车不够尊贵,配不上王妃大人。而她又没有驾驭战象的经验,作为妥协,她只能独自乘坐一辆插着王妃旌旗的牛车,在徒步武士的护送下出席仪式。虽远不如战车英姿飒爽,但仍有围观民众高声向她献上祝福。他们高举酒罐、花环、干果等礼物,试图赠给新来的王妃,甚至还有人赶着一大群羊。维持秩序的武士花了好些力气,才勉强阻止羊群侵入仪式现场。

因祭坛一天之前已接受了鲜血的净化,当摄政大人乘着高大的白象到场时,并没有举行新的人牲献祭仪式。在音乐与熏香中,伊尹颤抖费力地登上了祭坛,将一盘备好的油脂泼到堆在祭坛顶部的柴堆上后,开始了演讲。

虽事先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坐在牛车上的英子还是过度紧张,根本没心情听摄政大人说了什么。相较之下,列队的武士们显得相当镇定,丝毫没有异常,他们的大象和战马正忙着大嚼面前的草料。这些晒得半干的青草本生长在桐宫庭院,是那些“突然返回”的奴隶们修整庭院时,割了并作为草料堆在这里的。

在有节奏的咀嚼声及长笛和铜鼓奏出的单调乐曲的“伴奏”下,伊尹语调平稳地宣讲着。他提到从简狄、契到王亥、王恒的列祖列宗的伟大成就,也提到曾与他并肩作战的汤击败夏后氏、取得天下共主地位的历史。之后,他又提到另两位短命的国君,以及他在数十年中担任摄政与家宰的辛劳历程,提到曾经“困扰”现任国君的癫狂症状,以及他为此不得不做出的艰难决定……当然,最终,在宣布国君的神智已恢复并可以离开桐宫时,老人的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意。

接着,桐宫围墙的大门缓缓打开,国君从里面走了出来。

当国君出现、民众欢呼时,伊尹根据礼法离开祭坛顶部,诚惶诚恐地退回列阵的武士之中。年轻的国君快步走上祭坛的石阶,从一名巫师手中接过一支灌满油脂的火炬,并将它投向伊尹刚刚淋上油的柴堆。伴着空气骤然受热膨胀发出的闷响,一大团跃动的火焰就像愤怒的精灵般,猛然从塔状的干柴上腾起。从远古时代起,点燃干柴就是最直接、最正式的向上天表示敬意的做法。

“诸位!在场的所有巫师、贵族与臣民!”虽因长期囚禁,国君看上去有些面色苍白,但他的声音却相当洪亮,甚至带着一种魔力。“孤在此特地公布来自天帝与先祖的神谕。伊尹大人,王室的家宰与国家的摄政,在这数十年中的所作所为,早已被他们看在眼里。而现在,他们已做出了评断——无比伟大的天帝与先祖们一致认定,摄政大人是渎神的叛逆!他为了掌控大权,谋害了孤的两名叔父,并囚禁了孤!每一名仍效忠于王室的臣民都有义务讨伐他!”

寂静。

名义上,国君接收到的神谕在此之前只有他本人知晓,但许多贵族武士早已提前探知,陛下会在今天的仪式上宣布让出全部世俗权力,正式将其授予伟大的摄政,自此之后只负责祭祀天帝和与祖先交流。而此时的情况,显然没人料想到,几乎没人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一名摄政的亲信巫师最先意识到问题。他挥舞着双手,试图冲上祭坛,“各位!不好了!陛下又一次被邪灵蛊惑!我们必须赶紧——唔啊!”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一柄割草用的燧石镰刀已扎进了他的胸口。

杀死他的是早些时候在桐宫内割草的奴隶之一。

这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一幕。在商国,奴隶和巫师社会阶层差异极大,由于对酷刑惩罚和鬼神的恐惧,绝大多数奴隶平日甚至不敢抬头望向巫师的脸,更别说做出这种事。

这名奴隶这么做了,他的几名同伴也行动了起来,其中一人的手臂上甚至还残留着被英子咬伤后留下的疤痕。这些人全都眼神空洞、面无表情,看上去就像被非人类的存在占据了身体。当几名巫师的护卫朝倒地的巫师冲过去时,奴隶们表现出惊人的力量和敏捷度,轻而易举地避过兵刃,并用手中粗糙的工具毫不留情地杀死了护卫们。

祭坛周围等待接受检阅的武士们也开始行动。王室的禁卫军,本当效忠于国君本人,但在伊尹掌权的日子里,指挥官们显然早改变了效忠对象,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向部下传达了“抓住国君”的指令。

但出乎他们意料,没人执行指令。

英子兴奋了起来。

对于曾亲历鲜血飞溅的战场的人而言,两种反应最为常见:一部分人会因过度恐惧而心生畏惧,宁死也不会再拿起武器;另一些人则会逐渐麻木,会像砍柴割草一样继续砍杀人类。但英子属于第三种:她渴望战场,在战斗时会感到兴奋。她并非喜爱杀戮,也非渴望鲜血,纯粹因对“战斗”本身有着近乎先天性的热衷。

大量混乱的战斗,正在她身边同时爆发。

当国君以祖先的名义宣布讨伐摄政后,效忠伊尹的将领们立即对自己的部下做出相反的指示,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倒向国君。他们没有高呼效忠的口号,也没有怒斥摄政的罪行,仅仅是默不作声地举起戈、战斧和短剑,拉开弓,对自己先前的战友发起攻击。

这么做的人只是一小部分,却轻而易举取得了优势。高度依赖战车和战象的商军武士们早已习惯在严整队列中进行高度程式化的交战,对猝不及防的混战毫无准备。许多贵族武士在惊诧中被短剑和匕首插进铠甲缝隙、割断喉咙,就算有些逃过一劫,在发现同队伍、同战车的战友倒戈后,也立即不知所措。响应国君号召的武士们却没有类似表现,这些人的行动高度一致,像是一群群协力行动的蚂蚁。他们不在乎对手的哭喊与讨饶,也完全不吝于对“自己人”挥动武器。这重要的不同很快让胜利的天平倒向国君一侧。

当然,并非所有商军小队都因有人倒戈而陷入混乱。最初的混乱后,少数几支队伍仍成功重组,并对倒戈者发动反冲锋。其中一辆战车上的武士将视线转向仍端坐在牛车上的英子,并驱车朝她冲了过来。

“你到底是哪边的?!”在两车接近时,武士喊道,“国君,还是摄政?!”

“当然是摄政大人!”英子连忙装出任何一个十五岁女孩看到这种场景时都会露出的惊慌面孔,“以天帝和祖先的名义发誓!”

“请上来,这里很危险!”武士拍了拍战车驭手的肩膀,示意后者降速。英子立即从牛车上翻身跃起,跳上战车,顺势一脚踢在了武士的肩窝部位。

“唔!”虽有犀牛皮甲片缓冲,但那武士还是因疼痛立脚不稳,在当胸吃了第二次踢击后,从战车车厢里翻滚了下去。右侧的战车兵面对这突发事件完全来不及反应,他手中六尺半长的战车用戈在近距离内完全无法施展。当他扔掉长戈,伸手去拔挂在腰间的短剑时,却发现这件护体兵器已被英子抢先拔了出来。

“抱歉啦,这个借我用一下。”英子用一记肘击准确命中武士的喉结,让他也像一只破口袋般从车上栽了下去。接着,她将青铜剑刃抵在车厢前方的驭手脖子上,“前面的,麻烦照我说的去做。”

“是……是的,殿下。”别无选择的驭手只好从命。

英子命令这辆战车撞翻混斗的步兵,强行闯出人墙,沿着祭典场地的外围绕了一大圈,重又朝着高大的祭坛疾驰而去。在她附近,混战演化成了阵线相对分明的搏杀。支持摄政的武士抛弃了战车,以战象为核心组成数个临时防御阵型,勉强支撑着对方的猛攻。但由于在突袭中遭受了重创,他们仍在节节败退,大量军官的损失让他们完全无法与那些不需要任何人发号施令就能紧密配合的对手相抗衡。更糟的,战斗开始后,大量硕鼠、野狗、野猫也涌入战场。畜生们从盾墙间穿过,疯狂撕咬摄政方的武士,让他们更难保持阵型继续对抗。在这样的困境中,摄政方的失败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直到那群羊出现。

国君宣布“神谕”前,只有少数人注意到那些羊。它们被几名牧人赶着,混迹在成群围观者间。这个时代,家畜与人时常待在一起,因此没人太把它们当一回事。但当这些咩咩叫的偶蹄动物突然闯入混战的人群时,奇怪的变化发生了:原本动作整齐划一,毫不留情地朝自己同袍挥动武器的武士们,在羊群跑过后不久,便陷入了奇怪的混乱中。一些人的动作显著慢了下来,迷茫间即被面前的对手打倒,另一些人则陷入癫狂,漫无目的地挥舞着兵刃……变化发生,战局开始逆转。重新组织起来的摄政方武士斗志大振,开始击退并分割陷于混乱的对手。

“这……这到底是……”被英子用短剑抵着喉咙的战车驭手看呆了,“怎么……”

“‘言灵开始失效了。”英子松开短剑,跳到了驭手身边,用剑尖朝着一旁比画了一下,“对不起,请下去吧。”

“啊……好的!”驭手立即跳下战车,把缰绳交给英子。英子控制著四匹战马迅速掉头,硬生生撞进尚在混战中的人群里。

由于一时间不知道来者是友是敌,交战双方只得仓促避开英子的战车,任由她一口气冲到了祭坛之下。但这里也成了她的终点——接近祭坛时,一支流箭射中了最右侧战马的颈动脉,战马在倒下时绊倒了第二、第三匹马,整辆车重重翻倒在地。英子第一时间用手臂护住了头颈部位,借势从车上翻滚了出去,但战车的轮辐已大量折断,再也无法使用。

“难得你还能到这里来。”当英子挣扎着试图站起时,一只胳膊揽住了她的肩膀,帮她站了起来。国君已走下祭坛,他旁边是拿着粗糙武器、眼神空洞的奴隶们。在他扶起英子的瞬间,英子嗅到一股难以用语言表述的气息。这气味让她有了母亲怀抱般的安心感,有一种渴望服从与追随的冲动。“不过,看起来孤失败了。”

“确实。为了陛下的安全,我请求陛下立即命令所有人都放下武器。”伊尹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这名老人乘坐着身躯最为庞大的战象,在另两头体格稍逊的战象陪伴下走向祭坛。几名倒向国君方的武士企图用短戈与剑抵抗这些巨兽,但压倒性的力量差距使他们要么被象背上的弓箭手射倒在地,要么被粗壮的象鼻逐一卷起、投掷。“还有,王妃殿下,您不打算改变主意吗?”

“不打算。”英子答道。接着她突然抽出从战车兵那里抢来的青铜短剑,一剑刺穿了护卫在国君身边奴隶的胸膛,并将沾血的剑刃横在国君的喉咙上,“抱歉,陛下,但我觉得您应按摄政大人说的去做。”

言灵

“伊尹对你说了什么吗?”

突然被自己名义上的妻子背叛,在濒临失败的情况下,国君的声音依然冷静。

“事实上,是我主动提的。”英子轻轻叹了口气,“请不要把女孩儿当成只会乖乖听话的傻瓜,陛下。我也会思考问题的。王宫里的记录、您要我做的事,以及过去几年里发生的一切,只要有办法得知足够多的必要信息,推测出真相并不难。”

“那你推测出了什么?”

“‘言灵到底是什么,以及摄政大人为什么要做那些看上去对任何人都没好处的事。”英子冷静地回答,“我看过记载王室始祖事迹的壁画,也打探过陛下在被囚禁前做过的事,甚至还询问过宫内的资深仆役,得知了两位先王——也就是陛下您的两位叔叔——去世时所发生的一切。把这一切拼凑在一起,事情的前因后果就不难解释了。”

“哦?”

“所谓‘言灵,恐怕和传说中王室先祖获得的‘玄鸟之卵存在着某种联系吧?只不过,那东西并非鸟卵,而是滋生于腐肉中的虫卵。”英子说,“自然界中,有许多种虫子,比如蜜蜂和蚂蚁,有着自己的‘王,能像人类建造城市和村落般造出巨大的巢穴来。和人类不同,它们的‘国度无须通过君王发号施令来维持,所有的‘臣民都会本能地相互合作、共同执行任务,正如那些为您而战的人。”

“有趣。”国君说。锃亮的剑刃就抵在他咽喉的皮肤上,但他脸上却无任何恐惧绝望之色,“如果孤没猜错,得知这些事后,你相当惊讶吧?”

“没错,陛下。”英子点了点头。当将这些推测告诉伊尹,并从对方那儿得知事实时,她既震惊又错愕。她甚至希望,这些都是谎言,或仅是个荒谬故事。但不幸的是,依据理性逻辑判断,伊尹所说的一切,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所谓‘天命玄鸟,不过是个谎言。”那天摄政语气严肃地回答了英子的疑问,并取出一块专门储存的干肉,将那肉放进木碗、倒入一些水后,一些细小的白色虫子挣扎着从里面钻了出来。“王室用这个故事掩盖了祖先的所作所为。那幅壁画上记载的,才是真事。数百年前,因和他人私通怀孕被逐出部落的简狄,偶然吃下的,不过是你见到的这种东西。”

“看上去很不值一提,不是吗?但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虫子,却可以操纵比它们大得多的生物——老鼠、狗、人类,甚至豺狼虎豹。而且,如果其他动物吃下被这些虫子寄生的动物血肉,它们自己也会成为寄生对象。吃下的肉数量越多、越新鲜,被寄生的速度就越快。通常情况下,被寄生并不会对宿主造成直接影响,但如果虫子的‘王出现后,一切就会不同。被虫子的‘王寄生的宿主,可让其他体内寄生着虫的生物服从其意愿。据我观察,‘言灵有时也会受到影响。在几次战斗中,因为宿主偶然接近正处于发情期的战马、战象,‘言灵的效果曾显著削弱。因此我猜测,也许‘王的宿主可以产生某种特殊的气息,以此传递信息,就像发情期的动物用气味来传达自己希望交配的信号一样。”

“也就是说,王室的祖先……”

“他们被‘王寄生了。一开始,這种寄生的好处还比较有限,只能让同样被虫寄生的人对‘王的宿主产生好感,本能地保护后者。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让契从一名弃婴一跃成为部落的首领。为巩固地位,之后的许多代,王室的先祖逐渐形成人祭的习惯——让人们分食已被虫感染的人牲,或用人牲的血肉喂食猛兽,以确保部落里总有一批人会受‘言灵的影响。在我和先王决定起义、反抗凌虐各部落的夏后氏部族时,对‘言灵的使用达到顶峰。决战前,先王的三个儿子以及长孙,都主动服下‘玄鸟之卵,让‘言灵的影响扩展到极限。但取得胜利后,我们意识到‘言灵必须被废除。”

“为何?”

“虫子的‘王变得越来越智慧。许是与人类共存改变了它们,到先王那代,与‘王共生的人意识到,‘王虫正在逐渐操控宿主的意识和思想,要求他们不计一切代价地增加被虫感染的人数,而非仅限少数武士组成的敢死队。当然,这种影响可被遏制,不断地大量摄入铅,能暂时让‘王对宿主意识的影响中断。但铅中毒会逐渐积累并摧毁人的身体,可只要停止摄入铅,‘王的影响又会复苏。我们推测虫子有办法缓慢地排出铅毒。”说话的同时,伊尹将灰色的铅粉洒进浸泡着干肉的碗里,很快,蠕动着的细小虫子动作变缓,最终不再动弹。“因此,‘王的宿主们便陷入了两难:他们要么慢慢地把自己毒死,要么让自己的意识被‘王夺走。先王的三个儿子里,长子在继位前死于中毒,而次子和三子不愿忍受这种痛苦,最后恳求我杀死他们,以免被‘王肆意操纵。但我无法对现任国君也这么做,毕竟他还没有子嗣,也没有可继承王位的兄弟。为避免国家陷入混乱,我只能将他软禁。”

“但这并不解决问题。”听完伊尹的陈述,英子说,“只要国君还被虫子‘王控制着,一切就没有结束。”

“是的。”伊尹答。他没有再多说,只是将那碗水,连同水中的干肉和虫子一同倒入火炉内,“殿下,我知道我在干什么,请相信我。”

英子相信了他。

“哈,真是不错的计划!”当最后一名试图抵抗的武士也被战象踏倒在地后,国君大笑起来,“你们放孤出来,为的是这个?利用孤找出那些被虫寄生的人?!”

“部分而言,确实如此。”伊尹说,“我们不可能精确知道曾在您举行的秘密仪式上吃下含有虫子的人牲肉后被寄生的具体人数。大量含铅餐具酒器的使用,可暂时压制住虫的威胁,但这毕竟还是个威胁。”

“恭喜你,摄政大人。”国君语带讥讽,“但你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吗?”他耸耸肩,用只有站在身后的英子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出了下一句话,“爱妃,替孤杀了摄政。”

“什——”英子正要反驳,却发现自己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听到命令的瞬间,一种强烈渴望服从的情绪充满她的脑海,迅速压制了她的理智。接着,她发现自己已撤回架在国君脖子上的短剑,并奋力将它投掷了出去。

糟了!短剑脱手的瞬间,与国君初次见面的记忆重现在英子脑海:那个晚上,她曾咬了攻击她的奴隶中的一个,并吞下了后者的一小块血肉。无疑,虫子已然进入她的体内,并侵蚀了她的意志。大错铸成。

寒光闪闪的短剑在空中划出漂亮的抛物线,最终准确地插进坐在战象背上摄政的胸膛。伊尹没有试图躲避,甚至没用手臂格挡。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只是张开双臂,仿佛在欢迎那把携带着死亡的短剑的到来。

人们是健忘的。

祭祀火焰在桐宫宽广的院落中燃起,英子感慨道。此时距摄政死去只过了五年,但绝大多数人似乎已经忘记,他是以什么方式死去的。数以百计的人曾目睹摄政死亡的一幕,参与那场诡异厮杀的人更是数以千计。但当国君在战后次日突然改口,不再称摄政是被诛杀的篡位者,反而赐给他“元圣”至尊称号,并宣布以天子之礼埋葬他时,并没人对其中的矛盾提出异议。

只要一件事被宣布为是天帝與祖先的意志,人们就会欣然接受。这个时代,这是多数人的世界观。

当然,少数受过足够多的教育、比常人见多识广的高级贵族们并不那么轻信。那天,他们大多在国君与摄政身边,亲眼见到那惊人一幕:垂死的摄政被卫士们抬下战象,一条足有成人中指长、有妖异红黑双色外壳的虫子从他的嘴角钻了出来。接着,正在冷笑的国君也跪了下来,开始剧烈呕吐……从他的呕吐物中,爬出另一条一模一样的怪虫,两只虫子迅速相互搂抱在一起,开始交配。

贵族们立即踩扁了它们。

“至少,我们并没对人们说谎。”当主持祭祀的巫师开始宣讲去世的元圣大人所做的巨大牺牲及卓越贡献时,英子轻抚着已经隆起的腹部,对坐在身旁的国君说,“伊尹大人所做的一切都不会被埋没……除了不该让人们知道的那些事之外。”

“是啊,那段被控制的日子,对孤而言,像是噩梦。”国君点点头,“多亏摄政大人想出的法子。他服下王室所藏的玄鸟之卵,在虫子的‘王孵化之前,通过大量摄入铅来抑制了它的活动。孤实在是无法想象,他是怎么熬过那三年的痛苦,还保持着神志清醒的。一般人在那种状态下,就算没毒发身亡,也定已发疯了。”

英子眼角有些发酸,不过,她克制住了流泪的冲动——自己会被杀死,也早在伊尹的计划之中。他早知道,虫子的“王”虽可独自诞下普通虫卵,但下一代“王”却必须通过在宿主体外交配产生。他也知道它们发育成熟的时间,以及在感知到宿主即将死亡时会逃离宿主身体的特点。最终,在那一日,国君的灵魂得到了解脱。

“但他为何不让其他人来担任‘王的容器?”象征国君和王妃要亲自献祭品的铜锣响起,离开座位前,英子问,“商不缺忠臣义士,他们愿意用生命来换取您恢复神智,可他为什么要自己……”

“孤也不知,但或许,摄政大人有他自己的理由。”国君说,“他曾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时代,而且也只属于自己的时代。大概,这就是他的理由。”

铜锣响起了第二遍,又是一遍。在未来的数个世纪里,这样的仪式还会一遍遍地举行,持续整整一个时代。

【责任编辑:尾 巴】

①方伯是春秋时期的古汉语词汇,出自《礼记·王制》,原指一方诸侯之长,后泛指地方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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