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及他的兄弟们

王银柱

我刚记事时，就时常看见爷爷干活儿下工后，坐在家中窑门外的小凳子上，熟练地打算盘，写写记记的。听说，他曾兼任生产队的记工员，细心负责，从来没有出现过差失，而且在生产队劳动勤快，为人正直。一次，生产队开会，偶然遇上不合理的事，爷爷内心别扭，一气之下将自己的箩头盘掰折了。队长吓了一惊，连问：“咋啦？咋啦？”我爷爷稍安：“不说啦，没事没事。”在场的社员被爷爷的这种仁忍、宽怀感服了。

爷爷身材高，体力棒。从地里扛锄头或其他工具回家，走进胡同，老远就听得见他“咚咚”稳重有力的脚步声，拉起装满农家粪的架子车，看上去异常轻松。

农闲时间，爷爷率我父亲和叔叔们挖了一个不小的窑坑，做了新宅。垛窑坑的边缘时，由于过于劳累，摔到了两丈多深的窑坑下，脚后跟骨碎，血肉模糊。我奶奶一见此状，哭成了泪人：“往后的日子咋过呀。”我的爷爷疼得要命，却一声不吭，咬牙坚持送往平陆，后转到孝义治愈，还是落下了病根儿，但并不妨碍做各样的活儿，仍是一个大忙人。家族待客办事，洗碗盘、打杂皆干；一年四季干着地里活儿，一有空，就领我叔杀野草、搂树叶、压粪多挣工分。然而，平素只吃蒜面条，连个辣椒水也舍不得多滴几滴油。从地里回来饿了，先吃几片干红薯片儿，充个饥。

又隔了几年，爷爷当上了大队苹果园的一名看管员。他爱护集体果树，不占公家及他人的便宜。那时，我上小学四年级，班主任多次带我们去苹果园的空地种红薯。有一次，劳动完了，我和同桌去看我爷爷，他乐滋滋地从树下拾取四个掉落的苹果，塞给我们一人两个，说：“树上的不敢动，这刚从树上落下的，也鲜。”我们高兴而去。

后来，果树老化，苹果园就解散了。此时，我爷爷已六十多岁，本可做个闲散的老头儿，不干啥活儿了，可他宁愿同另一个社员招呼生产队的猪圈，每天铡玉米秆，撒入猪圈内，或铡青草喂猪，还给生产队积了大量的优质农肥。过一段时间出一次粪，他拉架子车往大田里送粪，累得满脸汗水。过了些日子，爷爷的面孔和身材瘦了，想着也许年纪大了。直到后来他吃不下饭，看着不对劲儿，我的父亲和叔叔用爷爷拉了一辈子的架子车，送他去了乡医院，诊断为肝癌晚期。我们没让爷爷知道真实情况，转入县医院治疗。有一天，爷爷对家人说：“药不再吃了，省点钱吧，我的病我知道。”

这一年，我才二十岁。在南村中学实习教书，刚放寒假回家，便得知爷爷病危的消息。病逝那天傍晚，我和家人打扫了北边的一间场房。一会儿，我听到爷爷“哼哼”的呻吟，由远及近，叔们抬着担架进了大门，待放到场房内床上，不到五分钟，爷爷就不吭气了。九叔志钦摸了摸爷爷的脉搏，小声对我说，停止跳动了。我明白，爷爷万分难受，坚持回到了家中，才吐最后一口气。这时，看着窗台上一盒用坏了的架子车轴承钢籽，我泣不成声：“爷啊，您拉了一辈子车，走了多少路，吃了一辈子苦，却没享过一天福！”

入棺时，场房内哭声一片。家里人多，爷爷的大姐，也就是我的大姑奶七十多岁了，站在门口哭着喊：“友升兄弟呀！”见此情景，我失声痛泣，门外的三叔志东也两眼湿润了。往坟地去的路上，四叔志芳幫抬着爷爷的棺木。当棺木放在长条板凳上时，就跑到前边朝棺木跪地，热泪盈眶地磕头；向前走时，又忙起身跑去帮抬棺木前行。

我的大爷日常话语不多。不过有时坐在南窑门前，搅着能照见人影的一碗稀汤，笑眯眯地问我：“那个高个头儿男子是咱大队的校长？”漫不经心地闲聊一阵，皆不涉及什么是非。

大爷通晓风水知识，毛笔字写得不错，我央求他写过灶爷牌位，楷体的。大爷的钢笔字也好，他同当时在平顶山当兵的八叔书来信往，直至八叔转业复员。听说，大爷中年做过生产队的牲畜饲养员，也赶过铁轮车。大爷干活儿很是静气、稳当，挑水、锄地慢腾腾的，而我大奶奶脾气躁。然而，他们相处一生，十分和睦。那年月日子差，却因为好脾气、好德行为大爷添了不少的福气。

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大爷吃的也好了，每天早上吃个鲜鸡蛋，特别注意养生。有一年的夏日，他睡觉吹风扇吹得不自在，来市中医院调理，我去病室看望。才上午十点多，他老人家从床上起身问是不是该吃饭了，家人及时给了他零食。他就是如此注意饮食与健康。

我的三爷嗓门高高的，豁达开朗，善于鼓励晚辈。盖他家北边的两间瓦房，扎根基时，我才七八岁，帮他不断寻找正好垒上合适的石头，每找一块合适的，三爷就高兴地夸：“太好啦，你真有眼窍呢。”我师范毕业赴南村实习教书，三爷见我说道：“你不爱说话，做个教师能锻炼口才，中！”就此，我教书更用心了。我的父亲工作在外，母亲就带着我们姐妹三个上小学、上初中，管理家务，无论刮风下雨，每天去学校给大伙儿做饭拿工分。三爷夸奖我的母亲：“爱英啊，你真中，真行，好好干。”母亲听了，很受鼓舞，为公家做饭也好，料理家务也好，加油迈劲儿，好上加好。

三爷帮助人十分认真的。卖红薯，我将我的红薯搭放在他拉的架子车上，站在车尾，下坡路多，有助缓慢半刹车前行。到了回郭镇集市上，他叫我看好称星儿，将我的红薯卖给买主，钱让人家亲手直接交予我，嘱咐拿好了。当年，我十一二岁。三爷也是个治家好手。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把他家的窑前脸、窑后背、胡同边墙、场坡和大门翻修了一遍，并在院南建了三孔窑，院北盖了两间瓦房，全经三爷的手，没有雇用匠人。三奶逝世得早，三爷携四叔、七叔、十叔、十一叔，艰苦奋斗，勤俭兴家。

我的三爷颇具孝道之心。我的老大奶八十多岁了，独自一人住在后院的窑坑里，一次摔断了胳膊。我的三爷作为我的老大奶的小侄子，给老大奶做饭、喂汤、打理卫生，夜里扶俺老大奶上厕所，精心照料了一个多月。三爷同他的两个哥一样，是个节俭、办事公道、正义的人。谁家办红白事，他做主持移风易俗，节约办事。谁说得、做得不对，他直言不讳，当面指出。三爷晚年呼吸难受，住市医院治疗，我去看望，他说：“你看过我了，又来看？”我回答：“三爷，我就想看看您，盼望您早日好。”他慈祥地笑了。

我的爷爷和他的兄弟，先后离开了我们。每当我回忆起他们的音容笑貌、言行往事，就像一幕幕短剧在脑海放映。三爷喊我的爷爷的言语那么亲切，爷爷面对我的大爷时，又是那么尊重。每年我到石狮祖坟上坟时，摆好供品，就会轻声喊爷、大爷、三爷，及同坟的五爷、八爷乃至上祖：“我来看你们来啦！祝愿你们在天堂幸幸福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