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世族的礼、利、力

2022-06-03 18:02徐佳超
关键词:左传叙事

[摘 要]世族是春秋社会走向的决定力量,也是《左传》主要的描写对象。在政治生活中,世族君子们通过不断的利益选择,强大了自己的世族,又在力量的角逐中世族逐渐衰落。在此过程中,世族君子们一再对“礼”进行阐释,“礼”的内涵扩大、演变、直至崩溃,这也成为《左传》叙事悲剧的根源。《世族书写与〈左传〉叙事研究》正是从世族阶层切入,以独到的创见和睿智的辨析,探讨了世族的预言形态、“君子”内涵的演进、叙事悲剧的根源以及世族书写的艺术意蕴,对把握春秋世族的兴衰,认识《左传》宏大的叙事格局等,都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关键词]《左传》;礼;世族;叙事

[中图分类号]K20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22)01-0141-05

[收稿日期]2021-10-25

[作者简介]徐佳超,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左传》的叙事,凭借其精巧的叙事结构、多面的人物群像、典雅的言说技巧,再现了春秋战场上的旌旗与刀光,描绘了诸侯世族里的智慧与权谋。在《左传》宏大的叙事体系当中,世族君子无疑是春秋时代最耀眼的一环:他们搅动风云,春秋战鼓擂擂从未真正停歇;他们主导会盟,赋《诗》言志展现诗礼风流;他们扬扢风雅、规过劝善,每个世族君子并不是被动的裹挟进历史当中,恰恰相反,世族君子在努力寻找恢复政治和社会秩序途径的过程中,逐渐适应了社会的变化,并试图探索新的政治秩序,正如杨金波所说:“世族是春秋社会走向的决定力量。” [1](P30)

杨金波新著《世族书写与〈左传〉叙事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8月版,以下简称《世族》)便从世族兴衰的角度,以文本分析为出发点,沿波讨源,解析《左传》的叙事艺术。著作结合了中国传统叙事学的相关知识,并融合了经典叙事学的理论,努力还原宏大的叙事背景、明确应验结构、梳理君子内涵、搭建悲剧框架、構筑叙事话语体系,有力地推动了《左传》研究。今就《世族》的学术贡献,及引发的学术思考,敬陈管见。

一、“礼”与“利”的较量:世族的崛起

纵观整个春秋时代,其主要社会特征是权力阶层之间不断的争权夺利,这其中既有诸侯继承权的斗争,也有旧贵族对崛起的世族的斗争,这两个特点,对于理解春秋社会是至关重要的。当时的世族君子,面临着两难的处境:他们既要努力的恢复社会稳定,希望通过“恢复周礼”的手段防止社会进一步“礼崩乐坏”,同时又想巩固自己的社会阶层地位。因而,摆在世族面前的困境,是继续严格遵守礼仪规范为诸侯国君服务?还是牺牲对国君的义务转而为世族谋取利益?世族君子是矛盾,当恢复有序的、稳定的“礼”与世族的利益需求相一致时,君子们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积极;然而当政治稳定的利益与保持世族权益不吻合时,他们则显得优容寡断。显然,这种矛盾可以解释许多看似纠缠的世族叙事。

《世族》的第二章中,梳理了鲁国季氏起始者——季友的预言,作者列举了闵公二年和昭公三十二年的预言,并归纳季友五种行为[1](P69-70)),不“复言”(即应允了鲁庄公“以死奉般”,却未能阻止子般被杀,出奔陈)、不尊古制(“卿非君命不越竟”逃奔陈国)、为矫君命(鸩杀叔牙)、见闵公之弑、私交长嫂,最后得出结论,季友并非如预言所说是“为公室辅”,实际上,季氏的一系列行为都是为其世族的崛起做出的选择,在“礼”与“利”的较量中,季友选择了后者。季友之孙季文子,去世时因其“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无藏金玉,无重器备”,君子赞为“忠于公室”。(《左传·襄公五年》)然而季文子是否真的做到恪守“礼”而没有为自己世族谋取利益? 鲁宣公十五年,鲁国实行“初税亩”制度,一说此制度是鲁国“三桓”主导。这一制度客观上导致平民开垦私田成为“隐民”,鲁“三桓”抢占这些“隐民”壮大自己,则鲁君“失民”。“鲁君失民久矣,焉能逞其志”(《左传·昭公二十五年》)。然而,“初税亩”是否为季文子倡导执行,尚有争论。其后世子孙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利”来增加世族的力量。尤其是季平子执政时期,季平子日益骄横招致鲁昭公的讨伐,讨伐失败后昭公出奔齐国,季平子先后贿赂了齐国梁丘据和晋国范献子,以此阻挠鲁昭公复国,成为鲁国实际的掌权者。鲁国国君的失位,在春秋后期引起了广泛的讨论,齐国、宋国等其他诸侯国君试图去恢复昭公的地位,结果遭到了国内世族大臣不同程度的反对:

齐国梁丘据道:

群臣不尽力于鲁君者,非不能事君也。然据有异焉。宋元公为鲁君如晋,卒于曲棘;叔孙昭子求纳其君,无疾而死。不知天之弃鲁邪,抑鲁君有罪于鬼神故及此也?(《左传·昭公二十六年》)

一年后,晋国范献子也提出类似的说法阻挠卫国和宋国帮助昭公,最后的语气甚至有恐吓之嫌:

季氏之复,天救之也。休公徒之怒,而启叔孙氏之心。不然,岂其伐人而说甲执冰以游?叔孙氏惧祸之滥,而自同于季氏,天之道也。鲁君守齐,三年而无成。季氏甚得其民,淮夷与之,有十年之备,有齐、楚之援,有天之赞,有民之助,有坚守之心,有列国之权,而弗敢宣也,事君如在国。故鞅以为难。二子皆图国者也,而欲纳鲁君,鞅之愿也。请从二子以围鲁,无成,死之。(《左传·昭公二十七年》)

当然,范献子高明的地方是不仅运用天道,更提出道德标准——“季氏甚得其民”,以此作为季氏战胜鲁昭公的根本原因。但仔细考量范献子与梁丘据在各自国家的地位,不难看出,接受季氏贿赂并不是对恢复昭公持敷衍态度的唯一原因,这两个人各为齐国和晋国的大臣,尤其是范献子,他是晋国范氏一族的领导者,其政治地位与季氏之于鲁国类似,因此在心里上可能会更加同情季氏而不是鲁国国君。于此也可以看出,诸侯国各世族的领袖主宰了春秋中后期的政治权利,在违“礼”逐“利”的过程中,世族乘势而起。

伴随着世族的崛起,春秋时代的君子人格也逐渐发展并完成建立。关于春秋君子内涵的讨论,前贤时彦颇多钻研,余英时先生指出“君子是贵族在位者的专称”[2](P148))傅道彬先生则进一步点明君子内涵的演进:“君子一词最早是阶级的,是居住于城邑中心的宗族统治阶层”,“在礼乐文化的知识、修养、情趣、道德、容仪的塑造与规范中,君子渐渐摆脱了阶级意义中居高临下的傲慢粗野,开始强调人格、道德、文化的力量”,成公九年借范文子赞叹楚囚钟仪之事,“《左传》第一次完整地系统地提出‘仁、信、忠、敏’的君子人格标准,标志着春秋时代君子人格的成熟,君子完成了阶级称谓到人格术语的转变。”[3]实际上,纵观整个春秋时代,世族才是君子主体,鲁之季文子、晋之叔向、郑之子产等等。同时,君子人格内涵的转变,是与世族崛起相伴相生的。“人之区分,有文有野,这种界限在春秋时代之前大体是从人一出生就决定了的。至春秋时代,随着世族的崛起,天子、诸侯、卿大夫等固有社会构成系统发生动摇,又由于话语权的下移,先贤开始对人的区分进行重新思考,于是,君子一词被赋予新的内涵。”[1](P89))对于春秋君子内涵的演变,杨金波指出,君子内涵的转变不仅仅是一个概念,更是一个“君子-小人”的评价体系,世族仍然是春秋君子的主体,他们是内涵演进的重要推动者。在《世族》的第三章,作者将《左传》中君子与小人对举按内容区分为四种情况:一是君子与小人的社会分工不同;二是君子与小人的阶层区别;三是对相同事物或相同事件,君子与小人不同的应对方式;四是君子与小人演变为具有特别称谓或尊称或谦称。凭借分类讨论的方法,借助世族的叙事,作者厘清了“君子-小人”评价体系的发展脉络,这对于展开讨论君子形象、世族崛起等问题乃至讨论整个社会变革,都有基础性作用。

杨金波在其后的论述中,富有创见性的详细分析了作为君子能“知礼”与“知位”的具体行为表现,并以晋国韩起(韩宣子)作为具体阐释对象,以周天子预言,韩起观礼,叔孙豹、晏子两人的评价为叙述视角,从韩起执政理念、个人修养和交友范围分析了韩起的君子形象,这对读者理解春秋世族的君子形象具有启发式意义。尤其是在分析“韩起得州”的事件中,杨金波对韩起的行为做三个方面的分析,这让我们看到,人皆赞为君子的韩宣子,“终于没有经得起诱惑”,最终获得州县只是“做到了程序上的正义。”[1](P123))获得州县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世族愈强,相对的本国公室则愈卑弱,韩起之族,最终发展成为三分晋国的大世族。

二、“礼”与“力”的选择:世族的衰落

在《左传》的叙事中,读者有时会感到困惑:当世族占据了权利空间,公室衰落的时候,《左传》以充满同情的口气借晋国叔向之口悲叹道:“虽吾公室,今亦季世也”(《左传·昭公三年》);然后在敘述鲁国季氏世族之时,参看本文第一部分,叙事又有偏袒季氏之嫌,这似乎有些矛盾。其实,左氏没有偏袒任何一方,道德思考的背后,更深刻的教训就是“天命靡常” [4](P1127)),正如伍子胥所言:“盈必毁,天之道也”(《左传·哀公十一年》),昔日强大世族的衰落在自然和社会生活中都是历史的必然,这是哲学的解释。但我们应该看到,在“礼”与“力”的角逐中,世族无限制的追求“力”,也是最终导致其走向衰落的根本原因。

在《世族》的第四章,详细阐释了鲁国臧氏的衰落:从“犯门斩关之祸”到“狐裘侏儒之讼”再到“大蔡偻句之殇”,作者揭露了臧武仲被逐始末,也概括了臧氏一族走向衰落的的根本原因——“没有人去关注这种恶的传导,人们看重的是力的消长”[1](P144))诚然,无论是臧僖伯劝谏鲁隐公“如棠观鱼”(《左传·隐公五年》),还是臧哀伯劝谏鲁桓公“纳郜鼎”(《左传·桓公二年》),都说明了鲁国臧氏一族在鲁国是以文言俱佳、刚正不阿的形象立族。直到哀公二十四年,《左传》中仍然有关于臧氏一族的记录,不过彼时臧氏是以“力”示人,晋侯来乞师说道:“昔臧文仲以楚师伐齐,取谷;宣叔以晋师伐齐,取汶阳。寡君欲徼福于周公,愿乞灵于臧氏。”(《左传·哀公二十四年》),晋侯这段话侧面说明了臧氏在鲁国后世的发展中,臧氏更看重的是力的选择。

这种“力”的选择倾向,更加明显的体现在鲁国季氏的身上。襄公十一年,季武子主导鲁国“作三军”(《左传·襄公十一年》),《公羊传》认为《春秋》经书此事,是“讥。何讥尔?古者上卿下卿,上士下士。” [5](P497))鲁国只能在军队中设置上卿、下卿、上士、下士,建立三军则要为军队设置三卿,这违背了古制。季武子坚持“作三军”,其深层意图是国家的兵卒由三家的家族“私兵”组成,这样三家就掌握了国家军队力量,季氏为掌握自己手中的军队,更是“以其役邑入者无征,不入者倍征”的手段逼迫他人。此消彼长,公室日益凋敝而“三桓”愈强。二十五年后,即鲁昭公五年,鲁国“舍中军”,“四分公室,季氏择二”(《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前有“作三军”,其目的是使服从于公室的士兵替换成自己的“私兵”,而现在“舍中军”,是剔除那些仍然忠于国君不愿投靠“三桓”的人,经过“舍中军”的变革后,公室实际掌握的军队力量已基本为零,军队已被“三桓”瓜分,尤其是季氏。

季氏违“礼”择“力”的影响是深远的,并且也直接作用到季之世族自身。鲁定公五年,《左传》记载了季氏家臣阳虎的霸道行为:

乙亥,阳虎囚季桓子及公父文伯,而逐仲梁怀。冬,十月丁亥,杀公何藐。己丑,盟桓子于稷门之内,庚寅,大诅。逐公父歜及秦遄,皆奔齐。(《左传·定公五年》)

季氏违反既定的礼仪规范得到了反噬,他的家臣阳虎沿着季氏的足迹,逐渐“陪臣执国命”,[6](P255))把控了鲁国的朝政。不仅仅是季氏的家臣如此强势,叔孙氏的家臣侯犯亦是如此。春秋后期的大夫们已经意识到,“礼”对维护社会稳定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只有掌握力量,才能成为真正的统治者。脱离了“礼”的束缚,“力”无限膨胀,毫无节制,最终在战鼓擂擂中,世族亦逐渐走向衰亡。

三、“礼”之内涵的演化与崩溃:《左传》叙事悲剧的根源

从上述两个部分可以看出,正是“利”的选择与“力”的保证成为世族发展的关键。然而,世族君子们从未放弃对“礼”的阐释,如前所述,是坚持礼仪规范服务诸侯国君?还是为自己的世族谋得利益?面对两难选择时,世族君子们会对“礼”进行再阐释以求得程序上的正义,因此到了春秋中期,“礼”的内涵扩大了,进而“礼”与“仪”得到区分,最后到春秋末期,“礼”彻底无效。

在春秋前期的世族君子认知中,“礼”定义了君主和大臣各自的义务,并认为如果君主能正确的履行职责,就能避免内乱和冲突,保证社会正常运行。这从臧氏一族的先祖——臧僖伯和臧哀伯父子所叙述的话语中体现的非常明显。臧僖伯认为,君主“如棠观鱼”,这种行为失当会导致失败——“乱政亟行,所以败也。”(《左传·隐公五年》)与此相似,臧哀伯也训斥了将宋国贿赂的郜鼎放在祠堂里的鲁桓公,“灭德立违,而寘其赂器于太庙,以明示百官。百官象之,其又何诛焉?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也”。(《左传·桓公二年》)

春秋中期继承了这种对“礼”的认识。文公十八年,季文子驱逐莒太子仆,他引用了臧文仲的言论解释自己的原则,明显上承了臧氏的思想——举措失当会导致失败,只有坚持守“礼”才能保证秩序的顺利运行。其他世族君子也同意这种解释,鲁成公十二年,晋国郤至到楚国聘问,楚共王设享礼招待他,郤至将要登堂时,下面击钟奏乐,郤至退下来并解释到:

享以训共俭,宴以示慈惠。共俭以行礼,而慈惠以布政。政以礼成,民是以息。百官承事,朝而不夕,此公侯之所以捍城其民也。(《左传·成公十二年》)

对郤至来说,“礼”是指代特定的典礼仪式,同时更是对诸侯君主的规范,而且对百官来说,维护“礼”是义不容辞的责任。这意味着“礼”的内涵的扩大,不仅针对国君,“礼”对整个社会政治领域都提出了要求。进而到北宫文子,他曾详细阐释“礼”与“仪”同等重要:

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仪。君有君之威仪,其臣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有其国家,令闻长世。臣有臣之威仪,其下畏而爱之,故能守其官职,保族宜家。顺是以下皆如是,是以上下能相固也。……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爱,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容止可观,作事可法,德行可象,声气可乐;动作有文,言语有章,以临其下,谓之有威仪也。(《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北宫文子认为,礼与仪的完美实施是解决动荡局面的灵药,君主与大臣两者皆要遵守礼仪规则。当然,臧哀伯的时代,讨论“礼”还仅仅停留在诸侯层面,北宫文子表示臣子的礼仪同样重要,这侧面反映了世族的地位在这一时期上升了。

然而,到了春秋后期,不少世族阶层重新定义了“礼”与“仪”的关系。鲁昭公朝聘晋国,昭公以其繁复的仪式给晋平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女书齐却不以为然,“是仪也,不可谓礼。”(《左传·昭公五年》)这与北宫文子所倡导的恰恰相反,女书齐明确的将“礼”与“仪”区分开,认为“仪”只是“礼”之末端,真正的“礼”是守卫国家、保护人民、实施政令,是恰当的处理会盟征伐,平衡公室和世族的权利。在女叔齐看来,“礼”已经演变成一种全面的治理模式。

春秋末期“禮”则完全崩溃。哀公七年,吴国要求鲁国进献百牢,子服景伯极力劝说吴国的使者服从“礼”,“吴人弗听”,(《左传·哀公七年》)南方蛮夷的行为加剧了“礼”的危机。同年稍晚,吴国大宰嚭召见季康子,而季康子派子贡去辞谢。大宰嚭用“礼”来训斥季康子,子贡回答道:

岂以为礼?畏大国也。大国不以礼命于诸侯,茍不以礼,岂可量也?寡君既共命焉,其老岂敢弃其国?大伯端委以治周礼,仲雍嗣之,断发文身,裸以为饰,岂礼也哉?有由然也。(《左传·哀公七年》)

吴国违礼在先,自身无礼而又要求他国守礼,这本身就是无礼的行为。难怪子贡的话充满嘲讽,同时也可以看出,礼仪规范作为维护社会政治稳定的手段,在这一时期完全失效了。“畏大国也”的回答也反映出诸侯国的关系同样是“力”的角逐与“利”的追求。

“礼”的内涵演变过程,是世族阶层努力利用“礼”来谋得合理政治地位的过程,与之相伴随的,亦是世族阶层发展壮大到走向衰落的历程。从叙述倾向上看,《左传》训斥了周礼的崩坏,同情衰落的诸侯公族,但也未对世族的崛起有过多的指责,更多的是一事一议的分析道德取向,这是叙述过程中“礼”“利”“力”共生的因素所影响。也正基于此,某些世族人物叙述带有些许悲剧性色彩。在《世族》的第四章第三节,以范文子、申侯和楚灵王为典型人物,通过其对“角色定位的认与不认”“自我选择的能与不能”和“社会认识的许与不许”三个方面,[1](P153-168))阐释了世族悲剧的根源所在,实际上,这也是《左传》整个叙事的悲剧根源。

四、《世族》有关《左传》研究的新进展

杨金波的《世族》一书,以春秋世族为切入点,通过应验结构的分析、君子内涵的梳理、悲剧框架的搭建,还原了世族礼、力、利的相互碰撞和抉择,勾勒了春秋时代的社会生活。这部具有创建性的学术著作,很大程度上推动了《左传》叙事研究的新进展。

1.辨谬。学术研究的过程中,既要总结先贤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成果,在继承中有所创见,又要对当前的研究成果进行仔细辨析,对新旧材料的取舍要谨慎,对域外的新观点要甄别,以此才能得出科学且客观的结论。《世族》的第二章撰文辨析美国学者李惠仪所著《〈左传〉的书写与解读》一书,以“征兆”代替“预言”,无论是译者的无心之举还是作者的有意为之,概念的混淆削弱了这部典籍的学术价值,必须予以纠正。杨金波同时作专文指出“这样立场和推进路径,导致李文对《左传》书写进行文化解读的意义,因为叙事应有基本讨论范畴的错位和历史延续宏观考量的缺席,而打了一个折扣”。[7]这一观点也得到大多数学者的认同,《新华文摘》2021年第9期也摘编了这一论点。诚然,域外汉学家们的科学精神毋庸置疑,其研究方法和研究范式也能够借鉴,但缺少了文化认同心里和一脉相承的文化熏陶,以及语言互译时带来的影响(虽然这种影响正在逐渐减弱),域外汉学家的研究成果是否客观?这是值得深思的问题。当然,这并不是全盘否定,学术研究过程中,辨别真伪、纠正谬误,是求得真理的必经途径。

2.创见。利用已有的研究成果,经过严谨的逻辑论证,从而得出具有创见性的科研成果,是学术探索的价值所在。关于《左传》文本形态的研究,学者们从不同角度皆有分析,杜预言曰“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辩理,或错经以合异,随义而发”。[8](P14))杜预的这段话解释了经传关系,也可以看作是对《左传》文体形态的解释;刘知几进一步将《左传》中分年散见需要将所叙事件前后连缀参看的情况,概括为“隔越取同”[9](P206))刘知几的本意,取“同”是取与《经》意相同之意,实际上也是点明了《左传》的叙事文本形态。《世族》中则更形象的指出,《左传》中的多个条目,既可独立成一个事件,也可组合成一个叙事单元,又因为叙事视角的不同,同一条目可分别编入不同事件中,这种文本形态是“积木式”的。这一新观点的提出,对认识《左传》文本形态,以及《左传》叙事结构都具有积极的作用。

不仅如此,《世族》中对《左传》文本细分屡析。其第五章从“……也”的句式结构讨论《左传》的立事尽意、曲笔互文的书法延承,从“初”这种句式特点,探究《左传》直书归趣、用异好奇的史传传统,这种研究方法是具有文学本体论意义的:从叙事的属辞比事与互文见义中,辨析出《左传》叙事的文学意味;从理性致用的角度,剖析其思而不惧的美学追求,多方面挖掘《左传》的艺术意蕴,显示了《左传》在文学史上的非凡地位。同时,“……也”与“初”的句式研究,由句式深入到文本背后的意识形态,这是汉语语法本体的研究思路,杨金波立足于叙事结构,借鉴语言学的研究方法分析古典文献,这是传统文学著作与现代语言学理论的一次尝试,也是学科交叉融合的新成果。

《世族》中点缀了作者数首咏史诗,饱含了作者对世族君子的同情和感动,加深了对世族叙事的理解。且书中运用了叙事主义的相关理论来解读文本,挖掘了叙事表象下的深层含义,这与传统的文体学、评点学研究《左传》叙事的思路不同。著作有意对世族进行系统的分析,意在通过世族书写关照全书的叙事结构,这既是一次成功的实践,也为下一步研究奠定了基础,同时也为《左传》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另外,著作中关于“礼”“德”“依时”的论述,以及叙事中关于左氏内隐的观点,此方面为后人进一步研讨留下了开掘空间。总之,《左传》的叙事研究依然有广阔的开拓空间留与后来人。

[参 考 文 献]

[1]杨金波.世族书写与《左传》叙事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

[2]  余英时.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M].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5.

[3]  傅道彬.中国文学的君子形象与“君子曰”的思想话语[J].文学评论,2018(4).

[4] 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5] 何休解诂,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6]何晏注,邢昺疏.论语注疏·季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7] 杨金波.《左传》预言的文化指向与叙事功能[J].北方论丛,2021(1).

[8]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春秋左氏传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9]刘知几著,浦起龙释.史通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责任编辑 张 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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