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小宛》的主旨辨析

2022-06-03 07:40苏浩
河北画报 2022年16期
关键词:先人朱熹诗经

苏浩

(安徽大学历史学院)

一、郑玄和朱熹对《小宛》的解读

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

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尔仪,天命不又。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穀似之。

题彼脊令,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

交交桑扈,率场啄粟。哀我填寡,宜岸宜狱。握粟出卜,自何能穀?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小宛》全诗分为六章,每章六句,层次分明,语言生动,汉代郑玄侧重于从历史的角度分析这首诗,提出该诗是一首政治讽喻诗,对这首诗的主要分歧在于该诗的创作时代。《毛诗序》:“小宛,大夫刺宣王也。”郑玄:“应当为厉王”,郑玄认为诗中的的“先人”和“二人”指的是文王和武王,这首诗是对周厉王的讽谏,《郑笺》:“先人,文武也。”《孔疏》:“知者以王无德而念其先人,又云有怀二人,则所念二人而已。周之先世,二人有圣德定天位者,唯文、武为然。”宋代朱熹则更关注这首诗的义理性情,认为诗中的历史背景并不明确,讽谏意味也不浓厚,这首诗是诗人在父母离世后告诫兄弟小心避祸的家诗。诗中的“先人”和“二人”应是指诗人已经去世的父母,“忧伤”和“念昔”表达的正是对父母的怀念。诗人在时局混乱而父母又离世的情况下告诫自己的兄弟要小心避祸,与人为善。《诗集传》:“二人,父母也。此大夫遭时之乱,而兄弟相戒以免祸之诗。则我心之忧伤,岂能不念昔之先人哉。是以明发不寐,而有怀乎父母也”。

二、郑说的原因分析

(一)汉代以史证诗的解诗风格

先秦时期文学和史学的界限比较模糊,诗与史是密不可分的,《诗经》作为中国最早的现实主义诗歌总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对当时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史学家司马迁在撰写《史记》时就大量引用《诗经》中的内容作为史料,《殷本纪》:“太史公曰,余以《颂》次契之事,自成汤以来,采与《书》、《诗》。”于是汉代学者普遍将《诗经》作为史书看待,在解诗时采用以史证诗的方法,先是陈述史实,再解读诗中蕴含的思想和道义,将每一首诗都与历史上的具体人物和事件相对应。郑玄也采用这种方法对《小宛》中的历史人物和时代背景进行了推测,其将《小宛》定在厉王之时,可能是因为在周厉王时期发生了著名的“国人暴动”,周厉王因为实行暴政引发国人不满而被国人赶出国都,由此失去了王位,之后由周公和召公代行国政,史称“共和行政”。至于郑玄将诗人所怀念的“先人”解释为文王和武王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文王和武王是周代的开国君主,这两位君主都功绩卓著,爱民如子,与厉王的暴虐害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诗人不禁怀念这两位圣君的勤政爱民。

(二)历史化解读下的“美刺”说

《毛诗序》“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小雅在汉代被认为是言及政治兴衰的诗篇。在郑玄看来,《诗经》中的每首诗都有着美或刺的目的,《诗谱序》:“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即民众通过诗歌歌颂或讽刺当政者,以此希望他们能够实行德治、惩恶扬善。这种观点在战国时期就已经出现,上博简《孔子诗论》第三简释文:“少(小)夏(雅),□德也。多言难而悁退者,衰矣少矣。”此言小雅之诗多反映王道衰落,讽刺为政者少德;第八简释文“皆言上之衰也,王公耻之。”是对小雅中《十月》、《雨无政》、《节南山》等篇章的总结和评价,表明这些诗都是记述王道衰落,而士大夫耻于与世俗同流合污,希望能重振朝纲的诗篇。《小宛》作为《节南山之什》中的一篇,在战国时期就被认为与西周末期的王政兴衰有关,有着讽刺时局的目的,所以《毛诗序》中的“风雅正变”和“美刺说”或许就是来源于战国学者对《诗经》的解读,郑玄也许就是在采纳这些观点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了自己的“刺厉王”之说。

(三)以德配位的天命观

《小宛》:“中原有菽,庶民采之。”《郑笺》:“藿生原中,非有主也,以喻王位无常家也,勤于德者则得之。”在郑玄看来,王位的归属是没有定数的,勤于德政者当据有天下,诗句“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穀似之”体现的正是君王需要教化百姓、实施德政才能保有天命的政治观。古人误以为蜾蠃不能产子,于是抚养螟蛉为子,郑玄认为百姓就如同螟蛉,而君王就是蜾蠃,螟蛉需要蜾蠃的尽心抚养才能成为己子,百姓也需要君王的教化才能成为己民,如果君王道德沦丧、昏庸无能,就会失去天命和民心,百姓就会被有德者吸引过去,进而失去王位,《郑笺》:“螟蛉,桑虫也;蜾蠃,蒲卢也;负,持也。蒲卢取桑虫之子负而去,喣妪养之,以成其子,喻有万民不能治,则能治者将得之。”。这种“天命靡常”的观念与西汉董仲舒的天命思想颇为相似,董仲舒《春秋繁露》:“天立王以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郑玄的天命观可能受到董仲舒的影响,并在解诗时融入了这种思想。

三、朱说的原因分析

(一)宋代学术风气的变化。

宋初经学仍然沿用唐代孔颖达的《五经正义》,墨守以注疏解经的方法,然而汉唐注疏穿凿附会处尤多,渐渐使宋代学者产生了怀疑。北宋中期以后,学术风气有了转变,学者开始形成一股根据自己的理解来解释经学思想的疑古思潮,在这股疑古思潮的影响下,宋人开始打破《毛诗正义》“疏不破注”的阐释方式,在研究经学时更加关注经学本身而不是汉唐的注疏。同时由于佛教和道教的盛行,儒家学说的独尊地位受到了挑战,儒学在吸收了佛道两家思辨化的理论体系以后,逐渐开始从传统经学向理学转变,使经学研究由对典章制度、文字训诂的关注,转向了对于道德性情等思想哲学问题的讨论。

(二)“我注六经”的解经方法。

在疑古思潮的影响下朱熹也反对以汉唐注疏解诗的方法,提出以《诗序》解诗违背了《诗经》最初的含义,强调对《诗经》的解读必须更关注《诗经》的本身,朱熹:“今人不以《诗》说《诗》,却以《序》解诗,是以委屈签合,必欲如《序》者之意,宁失诗人之本意不恤也,此是《序》者大害处。”所以朱熹秉持“我注六经”的精神,更加侧重于对《诗经》原文的理解,在尽量恪守《诗经》原意的基础上做出了大量创新性的解释,其在《诗集传》中提出许多新观点表明自己的看法,《小宛》就是其中一个代表。

(三)朱熹对《小宛》创造性的解读。

朱熹在解读《小宛》时否定了郑玄的说法,也不再将《小宛》作为古代的历史文献看待,而是将目光转移到了对诗歌内容的分析,其对《小宛》解读的关键在于诗人所怀念的“先人”和“二人”的具体身份以及“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所表达的含义。朱熹将《小宛》中的“先人”和二人”解释为“父母”,更加贴合诗中所表达的感情,并且认为诗人从对父母的怀念转入对兄弟的告诫,希望兄弟能够学习蜾蠃的精神,始终保持一颗善良博爱的心,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为家族中的幼子做好榜样,教育他们成为一个善良的人,《诗集传》“螟蛉有子,则蜾蠃负之,以兴不似者可教而似也,教诲尔子,则用善而似之可也”。

四、对《小宛》的最新解读

在甲骨文和西周金文中“共”与“恭”都是通用的,诗句“温温恭人,如集于木”中的“恭人”也可以理解为“共人”,“共人”意为王朝征集之人,多为远征将士或其他行役人员,甲骨文卜辞“共人五千征土方”和“共众人呼受载王事”都记载了商王召集“共人”的事件,学者李山把目光转向“恭人”所体现的作者身份上,提出该诗为兄弟离别相嘱告的篇章。“恭人”在汉代被认为是谦逊有德之人,郑玄和朱熹在解诗时都从这个含义出发,而甲骨文卜辞中的“共人”与该诗产生的时间更近,所以诗人也可能是被征集之人。诗中的“我日斯迈,而月斯征”所体现的这次远征似乎有些非同寻常,有着永久分离的意味,因此李山推测该诗可能与周人东迁有关,而兄弟各人东迁的目的地不同,可能意味着要永远分别,于是诗人作诗怀念父母,告诫兄弟在乱世中要勿忘先人,心存善念,遵循先辈的德行,这个说法类似于朱熹的“兄弟相诫说”。

晁福林则诗中的悲怨情感出发,认为“螟蛉之子”极有可能是诗人的自喻,进而提出该诗是当时一个贵族家庭的养子表达自己在新的家庭内部寄人篱下、处境艰难的情绪,诗中念昔的“先人”和怀念的“二人”正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晁福林指出“交交桑扈”的桑扈鸟本来以食肉虫为主,《尔雅·释鸟》:“桑扈,窃脂。俗谓之青雀,觜曲,食肉,喜盗食脂膏。”现在这只志向高远的桑扈鸟却只能在场圃边缘“率场琢粟”,这一反常的现象与诗句“哀我填寡,宜岸宜狱”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相对应,喻指诗人在新的家庭如同在牢狱里面一样,时刻胆战心惊。但他却能理解自己被收养的原因,所以才说“宜岸宜狱”,即便度日如年也要不断勉励自己,而面对如此不利的处境,诗的主人公也产生了动摇,所以才“握粟出卜”,向上天祈祷自己命运的转折。

上博简《孔子诗论》第8号简载有孔子对此诗的评价,《诗论》:《小宛》其言不亚(恶),少(小)有安(焉)。”简文的“亚(恶)”有厌恶的“恶”与丑恶的“恶”两种读法,于简文皆可通,但这两种读法的含义却略有差别,结合孔子对“仁”和“恶”的看法,《论语·里仁》:“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孔子认为只有那些做到了“仁”的人,才能够爱人和恨人,因此简文“其言不恶”更接近厌恶的“恶”,实则是肯定该诗的思想没有恶意。考释歧义最多者是“”字,马承源先生隶定为从年从心,字义待考,李学勤先生和廖名春先生释为“仁”字,因楚文字“仁”字作“”,“年”、“身”“仁”均是真部字,因《节南山之什》多为刺诗,唯有《小宛》语言温和婉转,讽刺意味不浓厚。所以第二句“少(小)有安(焉)”应当也是对该诗的肯定,“小”亦可释作“少”,意为“少见、少有”,意谓《小宛》并非恶言,且具有“仁”的精神,表明诗的作者虽然很渺小,可身处困境之中却能保持初心,始终待人以“仁”,这种心态是很难得的。李零先生释此字为“佞”,因“佞”是泥母耕部字,“年”是泥母真部字,读音相近,并解释说:“‘佞’是巧于言辞的意思,‘其言不恶,少有佞焉’,是说批评比较委婉。只是这个批评的对象比较迷糊,既可以指对周王的批评,又可以指对现在家庭的抱怨,无论该诗的主旨具体如何,都能贴合语境。朱渊清先生释此字为“悸”,“悸”从心、季声,“季”字形为“秂”,与此字字形相近,《说文解字》:“悸,心动也”,意为惊恐担忧,“小有悸焉”与《小宛》末章“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语境相吻合。刘信芳先生认为该字从声符分析从“年”、从“禾”都是有可能的,按郭店简《缁衣》“民言不行,[行]不一言。”“”字今本《缁衣》作“危”郑玄注“危,犹高也。言不高于行,行不高于言,言行相应也。”《诗论》中的“”字应是“”字的异体字,也应释为“危”,“小有危安”指《小宛》之诗的期待过高,略微不切实际。诸家的考释皆有可取之处,而且往往以《小宛》的诗旨作为佐证,但《小宛》诗旨的模糊使得诸家之说仍具有讨论的空间。可以肯定的是,孔子这句简短的的评价没有明确指出《小宛》所涉及的时代背景和历史人物,只是从这首诗体现的思想出发,简要地表达了自己对这首诗的看法,对诗中的思想总体持肯定的态度,这与朱熹忽略该诗所处的时代背景而侧重解读诗中的义理相近。

五、结语

郑玄和朱熹等人对《小宛》的解读体现了《诗经》“微言大义”的特点,这些说法都深受其所处时代环境的影响。综观各家观点,这是诗应当是一首家诗,体现了诗人在父母去世后身为家族的核心面对着家道中落,兄弟不思进取的局面,希望能够维持家风,重振家业,于是先以“鸣鸠”起兴,表达了对父母的怀念,紧接着是对兄弟的劝导,诗句“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穀似之”是希望兄弟能洗心革面,保持良好的家风。可是兄弟并没有听从自己的劝告,自己只能独自一人承担起振兴家族的重任,“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正是其呕心沥血的真实写照。这种生活如同牢狱一般,可自己又必须承担,所以诗人才会发出“哀我填寡,宜岸宜狱”的感慨。而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诗人自己也不知晓,只能“握粟出卜”,握着一把粟米向上苍占卜祈祷。全诗最后“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则表达了诗人处境之艰难,不得不时刻小心谨慎。总之,由于历史的久远,我们对《诗经》中有些篇章的理解已经比较模糊,《小宛》就是其中一个例子,但这并不妨碍着经典的流传,经典之所以是经典,就是因为无论在什么时代,我们都能从中获得有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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