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汉代天人观念的意象表现

2022-06-04 01:52陆纪君
关键词:封禅祥瑞美学

陆纪君

清华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084

做先秦两汉学术研究,祥瑞是一个重要问题。根本上讲,祥瑞是“天”因“人”感召而降示的验证凭信,即“天”“人”相接而成的“天人意象”,属于美学范畴。20世纪初以来,顾颉刚、陈槃开创性地将祥瑞置入现代学术的视野,文史领域的祥瑞研究自此方兴未艾(1)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清华学报》,1930年第1期;陈槃:《秦汉间之所谓“符应”论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16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年;陈槃:《论早期谶纬及其与邹衍书说之关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20本上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48年。此外,陈槃还发表了《古谶纬书录解题》(1948—1975)系列文章。参见陈槃:《古谶纬研讨及其书录解题》,台北:“国立”编译馆,1991年。。但若细究,历史学往往聚焦祥瑞生成的思想依据与政治意义,这导致对祥瑞本身的感性价值关注不足。与此相较,文学艺术更注重祥瑞在具体作品中的表现,代表性论述是从“意象”角度将祥瑞解释为“依托祥瑞物象以达意的具体形象”(2)龚世学:《论中国古典诗歌中的祥瑞意象》,《中州学刊》,2011年第6期。。然而需要注意的是,以往论者使用的“意象”范畴实指“审美意象”,基本规定在于“情景交融”(3)如古风指出,“‘意象’是总范畴(或总概念),‘审美意象’只是其中一个分范畴(或分概念)。”古风:《“意象”范畴新探》,《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10期。又如叶朗指出,“‘情’与‘景’的统一是审美意象的基本结构。”叶朗:《美学原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5页。。因此,祥瑞在诗文中仅仅作为表达情思的手段,自身的感性价值也没有得到充分彰显。就此而论,有必要结合祥瑞与意象的本质作更深入的分析。

从历史来看,祥瑞在汉代得到正式的理论建构并走向成熟。“天人关系”的演进是祥瑞生成的思想依据。在先秦,人们对天人关系的思考虽然弥漫,却未达至理论自觉,天命的感性验证环节也尚未成型(4)周人已认为人事能够影响天命,如周大夫王孙满以“鼎”作为“天命”的现实证据,但又强调天命“在德不在鼎”,表明当时天命的感性验证生成机制尚未明确,所以“鼎”尚不能直接归为“祥瑞”。。至汉代,董仲舒等人以更趋神性与感性的方式将天人关系自觉表述为“天人之际”,这是由“天”“人”相接而形成的“动态化的中间场域”(5)刘成纪:《论中国中古美学的“天人之际”(上)》,《文艺研究》,2021年第1期。。在此之中,元气氤氲,灵光辉映,“天”与“人”因同构于“气”而互动感应,“天人意象”由此生成,也就是祥瑞(6)祥瑞与灾异一体两面,它们是“天”与“人”在“天人之际”中互动感应形成的美与丑的两极化显现,都属于“天人意象”。本文聚焦祥瑞,其作为“天人意象”即“天人之际”中显现之“象”。。需要指出的是,“天人意象”的创构过程已经包含审美活动,因为祥瑞都是美的,如景星、甘露、凤凰等,只有能给人审美愉悦的事物才能被视为祥瑞。至此,祥瑞既是“象”,又是“美”,思想层面的生成过程已然充溢着感性与美的光辉,这正是对祥瑞作美学论述的可能性之处。在“天人”观念的笼罩下,祥瑞成为汉代时空建构的核心意象,从而使“天人之际”落实为“天人意象”,“政治大一统”实现为“审美大一统”。接下来,本文分别从时间、空间、礼仪三个维度入手,全面呈现祥瑞在有汉一代的统摄性表现。

一、祥瑞意象与汉代时间经验

祥瑞意象是汉代人时间经验划分的主要标识。不过,时间只是逻辑前设,历史才赋予时间意义,即“如果没有历史,就不需要讨论时间”(7)赵汀阳:《历史·山水·渔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第30页。。就此而言,时间经验只能体现在历史叙述中。并且,在中国传统观念中,历史并非简单的人事记录,而是与哲学紧密关联。如司马迁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8)班固:《司马迁传》,《汉书》卷六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068页。为《史记》定位,董仲舒也是将“奉天法古”视为“《春秋》之道”(9)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3页。。因此,汉代历史叙述中的祥瑞意象其实是当时的“天人”观念在历史中的表现。或者说,汉代历史是以祥瑞为标识、遍布哲学痕迹的历史。那么,祥瑞如何主导了汉代人的时间经验?

首先,祥瑞是汉代君主年号的命名依据。年号作为历法的纪年标识而最具有时间尺度的意义,以祥瑞命名年号能够从宏观层面体现汉代历史进程的祥瑞化。一般认为,年号制度自西汉武帝时正式确立,而年号变更称为“改元”,文帝时便已出现。《史记·文帝本纪》:“十七年,得玉杯,刻曰‘人主延寿’。于是天子始更为元年,令天下大酺。”(10)司马迁:《孝文本纪》,《史记》卷十,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303页。文帝改元虽未定具体年号,但“玉杯”祥瑞是促其改元的直接原因。至武帝时,在第五次改元后的第三年,“有司言元宜以天瑞命,不宜以一二数。一元曰建元,二元以长星曰元光,三元以郊得一角兽曰元狩云”(11)司马迁:《孝武本纪》,《史记》卷十二,第324页。。可见,祥瑞是年号确立的直接动因与命名依据。据学者考证,《史记》此段存有缺漏,“三元”实指“元朔”,与“日月复始”奇异天象有关,而“元狩”属于“四元”的年号(12)辛德勇:《建元与改元——西汉新莽年号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2页。。除元光、元朔、元狩外,其后又有元鼎与元封两个祥瑞年号。具体看,“元光”所涉“长星”出自一元六年“有星孛于东方长竟天”,“星孛”即彗星,属除旧布新之瑞;“元朔”指三元六年的“日月复始”奇异天象;“元狩”指四元五年郊雍获白麟;“元鼎”指五元四年汾阴获鼎;“元封”则指武帝封禅泰山,属于具有祥瑞性质的圣事(13)文中“一元”指“建元”,“二元”指“元光”,“三元”指“元朔”,“四元”指“元狩”,“五元”指“元鼎”。行文为避免混淆,故以纪元时序标记年号所涉祥瑞的诞生时间。。武帝后,昭帝时又有“元凤”年号,源自始元三年冬十月“凤皇集东海”(14)班固:《昭帝纪》,《汉书》卷七,第155页。。宣帝时也有神爵、五凤、甘露、黄龙四个祥瑞年号。东汉章帝时,因凤凰、麒麟、甘露、嘉谷、芝草等祥瑞频生,所以改元并定年号为“章和”(15)范晔:《肃宗孝章帝纪》,《后汉书》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08页。。余不赘述。

其次,从具体历史叙述看,祥瑞标志着汉代王朝历史的开端。按《史记·天官书》:“汉之兴,五星聚于东井。”(16)司马迁:《天官书》,《史记》卷二十七,第1157页。“五星聚于东井”指五颗行星于南中天一字排开的天象,被史家视为至高祥瑞。司马迁以此祥瑞正式标记汉代历史的开端。班固将此祥瑞解为“高皇帝受命之符”(17)班固:《天文志》,《汉书》卷二十六,第1070页。,即祥瑞显现以验证君主承天受命身份,从而在哲学上宣告汉代历史的兴起。汉哀帝时“五星失行”(18)班固:《哀帝纪》,《汉书》卷十一,第236页。,预示西汉没落。实际上,有关汉高祖刘邦的祥瑞叙述极为繁杂,《汉书·叙传》总结:“初刘媪任高祖而梦与神遇,震电晦冥,有龙蛇之怪。及其长而多灵,有异于众,是以王、武感物而折券,吕公睹形而进女;秦皇东游以厌其气,吕后望云而知所处;始受命则白蛇分,西入关则五星聚。故淮阴、留侯谓之天授,非人力也。”(19)班固:《叙传上》,《汉书》卷一百上,第3089页。其中,龙蛇、异相、天子气、斩白蛇、五星聚皆在彰显刘邦的神圣身份。南朝沈约对汉高祖的受命身份渲染更甚:“汉高帝父曰刘执嘉。执嘉之母,梦赤鸟若龙戏己,而生执嘉,是为太上皇帝。母名含始,是为昭灵后。昭灵后游于洛池,有玉鸡衔赤珠,刻曰玉英,吞此者王。昭灵后取而吞之。又寝于大泽,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上皇视之,见蛟龙在其上,遂有身而生季,是为高帝。”(20)沈约:《符瑞志上》,《宋书》卷二十七,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514页。于是,不仅高祖刘邦为蛟龙之子,其父太上皇帝亦为龙子(赤鸟若龙)。另外,高祖父名“刘执嘉”颇可玩味,因祥瑞又称“嘉瑞”、“嘉祥”等,所以“刘执嘉”本身就含祥瑞之意,或可私妄改为“刘祥瑞”。甚而言之,“刘”指代刘汉一朝,所以“刘执嘉”可解为“汉朝本执祥瑞而兴”,高祖之父一跃成为汉朝之父,由此充分彰显祥瑞作为汉代历史叙述起点的重要地位。

于是,祥瑞不仅是汉代王朝历史开始的标志,也是汉代王朝历史结束的动因之一。王莽便利用祥瑞瓦解西汉政权。汉平帝元始元年,王莽以白雉之瑞获封安汉公,由此开始以“新”代“汉”的关键一步;元始五年,王莽遣使携重金诱西羌献地,并得献词:“太皇太后圣明,安汉公至仁,天下太平,五谷成孰,或禾长丈馀,或一粟三米,或不种自生,或茧不蚕自成,甘露从天下,醴泉自地出,凤皇来仪,神爵降集。从四岁以来,羌人无所疾苦,故思乐内属。”(25)班固:《王莽传上》,《汉书》卷九十九上,第2995页。其后,王莽以白石丹书、齐郡新井、巴郡石牛、扶风雍石、铜符帛书、金匮策书等图谶为自己造势,中间改元“居摄”与“初始”,最终于公元9年建立新朝政权(26)② 班固:《王莽传上》,《汉书》卷九十九上,第2973-3007、3007页。。概览王莽代汉历程,祥瑞先而图谶后,盖因为祥瑞起自圣人之言,由此可以获得哲学与历史的合法性;继而以图谶造势则是由于其人为操作性强。比如,当时献“金匮策书”者为哀章,此人“素无行,好为大言”(27)② 班固:《王莽传上》,《汉书》卷九十九上,第2973-3007、3007页。,所献策书除申明王莽为真命天子外,也将自己列入辅佐之列,其中包含的谄媚和政治图谋可见一斑。翦伯赞指出,王莽辅政五年中,麟、凤、龟、龙等祥瑞共七百多件(28)翦伯赞:《秦汉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34页。。如此众多的祥瑞图谶既为王莽造势,又为新朝崩溃埋下伏笔,“是时争为符命封侯,其不为者相戏曰:‘独无天帝除书乎?’”(29)班固:《王莽传中》,《汉书》卷九十九中,第3027页。至此,祥瑞的理想设定已经变质,儒生本想以祥瑞督促君主施行德政,君主却以祥瑞为妄称承天受命的工具。在当时,人们以更能明确表达意向的图谶取代祥瑞,而祥瑞于东汉更多化为修辞与艺术意象,以此追忆圣王历史。

综上,祥瑞意象无论是作为年号而标记时间尺度,还是用来标志历史长时段的开端与结束,皆是将一段时间内的具体人事置于汉代“天人”哲学维度之下。因此,有学者将这种哲学与历史的关系称为“以道开史、以史证道、道史一体”,并指出,“历史不可能是单纯记录历史事件,而是必于其中混融了人对世界的看法,并因此与宗教、哲学及美学观念难分难解”(30)刘成纪:《中国古典美学中的时间、历史和记忆》,《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于是,由“意象”的美学性质出发,以祥瑞标志与建构的历史应理解为“想象的历史”或“审美化的历史”。这并非是对历史的降格,而是对历史本来面目的哲学反思。在董仲舒“天人三策”中,武帝策问常以“天人”与“三代”、“古今”并提,董子答问则据《春秋》而提出“天人之际”命题,其对祥瑞的论述往往联系圣王事迹,如从周武王白鱼与赤乌之瑞引入受命理论(31)班固:《董仲舒传》,《汉书》卷五十六,第1900-1902、1912页。需要指出,“祥瑞”涵盖“受命之符”,“受命之符”为“祥瑞”中最神圣者,关系改朝换代。此非本文论述重点,故在行文中不作区分。。近年来,有学者区分了“历史性的真实”与“时间性的真实”,后者只有化身于前者才能存在(32)赵汀阳:《历史·山水·渔樵》,第33-35页。。其实,在两种“真实”外,还存在“审美性的真实”,“历史”作为“一家之言”,意味着感性与想象因素无法祛除,所谓的“真实”便逃脱不了滑向“审美性的真实”的宿命。易言之,因为“美”,人们才信以为“真”(33)“美”是广义的,也包括“丑”,所以即便是叙述“丑”的历史,依旧没有摆脱“美”的框架。。董仲舒等汉儒基于对历史的想象而建构了人们信以为“真”的精神世界。

二、祥瑞意象与汉代空间经验

祥瑞意象在汉代空间经验中的表现,可以从平行与垂直两条线索进行梳理。从平行空间看,祥瑞涉及都城选址、宫殿命名、结构装饰,以至于具体动植物,形成从宏观到微观的整体铺排。从垂直空间看,祥瑞是汉代高台建筑与郊祀诗的重要组成部分,两者目的都在于沟通天人关系,祥瑞在验证天命的基础上再度嵌入天人交通之中,呈现出在“天”与“人”之间不断游移的特性。

首先,祥瑞意象的平行空间表现。在都城选址上,祥瑞昭示是西汉定都长安的重要原因。班固《西都赋》:“及至大汉受命而都之也。仰悟东井之精,俯协河图之灵……天人合应,以发皇明,乃眷西顾,寔惟作京。”(34)⑩ 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2-23、54页。此处重在“东井之精”,指“五星聚于东井”,即前述班固所谓“高皇帝受命之符”。据祥瑞而定都长安,这是承天受命的结果。东汉定都洛阳,除历史地理因素外,祥瑞亦是重要佐证。张衡《东京赋》:“温液汤泉,黑丹石缁。王鲔岫居,能鳖三趾。宓妃攸馆,神用挺纪。龙图授羲,龟书畀姒。”(35)⑩ 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2-23、54页。黑石、王鲔自是祥瑞,宓妃、神纪、龙图、龟书则与圣王如周成王、伏羲、夏禹有关,使迁都洛阳具有哲学与历史的双重合法性。在宫殿命名上,祥瑞为总原则。按《三辅黄图》:“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以正四方,王者制宫阙殿阁取法焉。”(36)④⑥⑩ 何清谷:《三辅黄图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60,167、127,230、233,230,181-181、285页。如汉未央宫,有麒麟殿、凤凰殿、白虎殿、含章殿、朱雀殿、麒麟阁、天禄阁、玄武阁、朱鸟堂等(37)程大昌:《雍録》,黄永年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5-26页。。在结构装饰上,祥瑞是汉代宫殿细节设计的重要意象。王延寿《鲁灵光殿赋》:“云楶藻棁,龙桷雕镂……虬龙腾骧以蜿蟺,颔若动而躨跜。朱鸟舒翼以峙衡,腾蛇蟉虬而绕榱。白鹿孑蜺於欂栌,蟠螭宛转而承楣。”(38)⑤⑦⑧ 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70、125、24、127-128页。灵光殿内,屋椽之上,云气、虬龙、朱鸟、腾蛇、白鹿、蟠螭众祥瑞星罗密布。又据《三辅黄图》,汉代宫殿已用“四灵”镌刻瓦当标志方位,建章宫左凤阙亦镶有铜凤凰(39)④⑥⑩ 何清谷:《三辅黄图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60,167、127,230、233,230,181-181、285页。。司马相如《上林赋》:“青龙蚴蟉于东葙,象舆婉僤于西清,灵圄燕于闲馆,偓佺之伦暴于南荣,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40)⑤⑦⑧ 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70、125、24、127-128页。青龙蜿蜒于东葙(堂),象舆(车)居于葙中清净处,醴泉则于室中涌出,宫殿之中,祥瑞跃动。

至于动植物,据《三辅黄图》:“上林苑方三百里,苑中养百兽,天子秋冬射猎取之。”“帝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卉三千余种植其中,亦有制为美名,以标奇异。“(41)④⑥⑩ 何清谷:《三辅黄图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60,167、127,230、233,230,181-181、285页。《西京杂记》也载上林苑中果卉有千年、万年长生树等。又班固《西都赋》:“(上林苑)其中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支之鸟。汉代人习惯于把异域珍奇视为祥瑞,并收集以“广祥瑞之富”。司马相如《上林赋》讲:“椎蜚廉,弄獬豸……羂騕褭”,“躏玄鹤……拂翳鸟,捎凤凰”,甚至“追怪物,出宇宙。在此,祥瑞竟成为天子上林苑中的猎物,对汉武帝有极大诱惑力。史载武帝读相如《子虚赋》而叹“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42)司马迁:《司马相如列传》,《史记》卷一百一十七,第2289、2327-2332页。,后因《上林赋》大悦而拜相如为郎,此文虽经司马迁“删取其要”,巨丽依旧可观。司马相如虚构的祥瑞炫目图景推动了武帝的上林苑建设,最终成就“周袤三百里,离宫七十座,皆容千乘万骑“(43)④⑥⑩ 何清谷:《三辅黄图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60,167、127,230、233,230,181-181、285页。的浩大场面。

其次,祥瑞意象的垂直空间表现。关于汉代高台建筑,据《三辅黄图》,汉代高台数量繁多,如汉灵台、神明台、通天台等。就高台而言,其目的本在于“望氛”,即观云气以辨吉凶,如《左传·昭公二十年》所载的“梓慎望氛”典故。汉代人往往以云气为祥瑞,《史记·天官书》:“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卿云(见),喜气也。”(44)司马迁:《天官书》,《史记》卷二十七,第1150页。汉武帝时则设“望气佐”。汉代高台既承袭了观云气、辨妖祥的功能,又特别强调“通天”之用。如建章宫置神明台,高五十丈,上有承露盘以收集甘露;甘泉宫置通天台,传言“去地百余丈”,亦置承露盘(45)④⑥⑩ 何清谷:《三辅黄图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60,167、127,230、233,230,181-181、285页。。武帝希望服用甘露配玉屑求仙,祥瑞既是天之降示,又能助力成仙。此外,汉灵台作为仰观天文的场所,置铜鸟而测风。中国古代天文学的目的在于观“天”以“究天人之际”,测风仪用鸟型固然因其乘风而飞的特性,更重要的是飞翔之势能给人“通天”的神圣感受。殷墟卜辞以“凤”为“风”,并视“凤”为至上神天帝之使而祀之(46)郭沫若:《卜辞通纂考释》,《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2卷,北京: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77页。。汉代人延续此种观念,凤凰等祥瑞意象都有飞翔能力。司马相如《大人赋》则为武帝描绘了御风登仙的炫丽场景:“垂绛幡之素蜺兮,载云气而上浮”,“驾应龙象舆之蠖略逶丽兮,骖赤螭青虬之蚴蟉蜿蜒”(47)司马迁:《司马相如列传》,《史记》卷一百一十七,第2289、2327-2332页。。祥瑞作为“天人意象”影响人事,故“掌控”祥瑞成为人间君主的永恒理想。此处,祥瑞与神仙思想产生交融。就武帝而言,升仙理想是其超脱“天”之压制的内心表现,“天”至高无上,人君只能寄希望于陆地尽头的遥远仙界,以期在彼岸实现身心的不朽与自由。

三、祥瑞意象与汉代礼仪

时间与空间是人存在的基本前提,祥瑞意象充溢的汉代时空为现实礼仪规划奠定了基础。其实,在前述年号制度、都城选址、郊祀礼等环节中,祥瑞对礼仪的统摄已初见端倪。不过,汉代礼仪应首推“封禅”。祥瑞对于封禅极为重要,没有祥瑞,就没有封禅,祥瑞贯穿封禅礼过程始终。由封禅出发,可以延伸至汉代的“朝贡”之礼。如司马迁讲:“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53)司马迁:《太史公自序》,《史记》卷一百三十,第2493页。易言之,祥瑞受命、封禅泰山、改历易色、周边朝贡,最终形成了以礼乐文明为中心向周边辐射的“天下体系”。

首先看“封禅”。段玉裁讲:“筑土曰封。除地曰禅。凡言封禅,亦是坛而已。”(54)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第690页。冯时指出,“古代封禅以封礼祭天,需筑土为坛。禅礼祭地,则除地为”(55)冯时:《新莽封禅玉牒研究》,《考古学报》,2006年第1期。。由此可知,“封禅”实为祭天祀地之礼。就祥瑞与封禅的关系看,第一,祥瑞是封禅的前提条件。《史记·封禅书》:“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见而不臻乎泰山者也。”(56)④⑤⑩ 司马迁:《封禅书》,《史记》卷二十八,第1161、1172、1189、1190-1191、1190、1190、1191页。即是说,祥瑞作为天命的显现与验证,对封禅具有必要性。又《白虎通·封禅》:“始受命之日,改制应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禅以告太平也。”“天下太平,符瑞所以来至者,以为王者承天统理,调和阴阳,阴阳和,万物序,休气充塞,故符瑞并臻,皆应德而至。”(57)陈立撰:《白虎通疏证》,吴则虞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278、283页。易言之,君主有德,天人感应,祥瑞降示,验证德行,天下太平,功成封禅。并且,祥瑞作为“天人意象”,根本依据在于“天”,直接动因在于“德”,故也可将祥瑞解为“德”之象征。这是《白虎通》强调祥瑞“应德而至”才可封禅的原因。同样,司马迁以祥瑞作为封禅前提,目的亦在强调“德”,如其在评价秦亡时讲“此岂所谓无其德而用事者邪?”(58)④⑤⑩ 司马迁:《封禅书》,《史记》卷二十八,第1161、1172、1189、1190-1191、1190、1190、1191页。,即是呼应“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汉儒认为,君主若无“德”强行封禅,会导致丧失天命而亡国的灾难性后果。因此,封禅实以“德”为前提,因“德”须验于“象”,即通过祥瑞方能得“天”确证,故又以祥瑞为封禅前提,封禅由此成为政治美学问题。

具体来看,因符合祥瑞前提而完成封禅者,首推汉武帝刘彻。史载元鼎四年汾阴后土获鼎是促成武帝封禅的直接原因:“自得宝鼎,上与公卿诸生议封禅。”(59)④⑤⑩ 司马迁:《封禅书》,《史记》卷二十八,第1161、1172、1189、1190-1191、1190、1190、1191页。但据前述武帝时祥瑞年号的史实,可知在封禅之前,至少有彗星、日月复始、白麟、神鼎四次重大祥瑞(60)长星即彗星,除旧布新之意,春秋时期屡见,渊源甚久;日月复始奇异天象,所现之日在朔旦冬至,为有汉以来第二次;白麟,可以追溯至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重要性自不待言;神鼎,如宣公三年王孙满“鼎迁三代”、《史记·封禅书》的“泗水没鼎”之说,以及《汉书·郊祀志上》所载“宝鼎出而与神通,封禅”,都使神鼎祥瑞具有受命之符的神圣色彩。。司马相如遗札《封禅文》更是极尽祥瑞之富,以致于武帝沛然改容,于是召集公卿商讨封禅之事,并作祥瑞颂文,涉及甘露、嘉谷、驺虞、白麟、黄龙等,最终封禅泰山,是为元封元年(61)⑧ 司马迁:《司马相如列传》,《史记》卷一百一十七,第2332-2338、2338页。。由此可见,武帝封禅以前的祥瑞积淀已经繁复,而且它们已成为历法纪年、诗赋经文、园林建筑、郊祀仪式中的重要内容,可谓遍布汉代宇宙,此即“天人之际已交,上下相发允答。至东汉,史载《河图会昌符》是促使光武帝封禅泰山的直接原因,符上有“赤刘之九,会命岱宗”之语(62)范晔:《祭祀上》,《后汉书》,志第七,第2147、2153、2152-2153页。。正如前述图谶本质上属于祥瑞之变体,所以刘秀举行封禅礼的前提条件亦可归为祥瑞。

再次,看“朝贡”与“天下”。“朝”指觐见天子,“贡”指献物于天子(63)⑥ 李云泉:《朝贡制度史论——中国古代对外关系体制研究》,北京:新华出版社,2004年,第1-2、11-12页。。周边各国按照制度觐见并献礼物于天子,就是“朝贡”。至于“天下”,则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文化想象”,即基于文明由内到外不断递减的想象性的圆形空间模式(64)葛兆光:《何为“中国”?——疆域、民族、文化与历史》,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中国),2014年,第163、36-37页。。实际上,“天下”与“朝贡”是一体两面,《尚书·禹贡》有“九州”与“五服”之说,一方面规定以方位或距离为标准划定从中央向周边辐射的“同心圆”结构,另一方面又要求“任土作贡”,确定不同区域的贡赋差别(65)孔安国传,孔颖达疏:《禹贡》,《尚书正义》卷六,第132-171页。。易言之,“天下”是从中央到周边,“朝贡”是从周边到中央,共同组成古代中国的“天下体系”。有学者指出,“中国自上古形成的天下观念,是从中原出发对世界的想象性建构,其地理和时空认知的诗性或审美特性要远远压倒科学性”(66)刘成纪:《论中国美学的天下体系》,《探索与争鸣》,2018年第8期。。就此而论,这种“想象性建构”不仅是平行空间想象,也应包括垂直空间想象,由此才能形成“天下”,即“满载所有关于世界的可能意义的饱满世界概念”(67)赵汀阳:《“天下体系”:帝国与世界制度》,《世界哲学》,2003年第5期。。其中,祥瑞动态运作于朝贡之中,成为“天下”想象性建构的关键组成部分。据此而言,天下、朝贡、祥瑞,三位一体,缺一不可。

综上,封禅、朝贡、天下三者实为上升序列,祥瑞在其中发挥了巨大作用。汉武帝对祥瑞的迷恋一定程度上造就了汉代“巨丽”的审美风格,“政治大一统”因此呈现为“审美大一统”,而礼仪或礼乐文明实际上也是浸润审美精神的政治体系。诚然,这种审美化的政治可以中和权力运行中的残酷性,但也要觉察到“一统”对于个体审美趣味的压制与规训。进一步讲,祥瑞对汉代时空与礼仪的全面充塞现象应该称作“日常生活的祥瑞化”,属于权力话语主导的审美专制。审美在本质上关系人的自由感,甚至可以将审美精神直接归为自由精神。但是,若以单一审美趣味规训其他审美趣味,便已背离审美的自由精神。从现代学术看,无论是古人以祥瑞统摄而成的“审美大一统”,还是今人以某种“美学”标准质疑祥瑞成为美学问题的合理性,都是不可取的。哲学本身意味着思想自由,美学作为其分支也应无立场地向一切可能性敞开(73)此处参考赵汀阳对“中国哲学合法性”提问方式的相关质疑。参见赵汀阳:《中国哲学的身份疑案》,《哲学研究》,2020年第7期。。

结 语

在当前的中国美学史研究中,对祥瑞的关注尚显薄弱,但无论是对祥瑞作否定性论述而斥为“荒诞的无稽之谈”,还是将其作为谶纬附属品,认为“祥瑞就是美的”,都表明它已进入美学史家的关注视野,只因尚未找到合适的阐释角度而处于尴尬境地(74)有关祥瑞的两种对比观点来自敏泽与朱志荣。参见敏泽:《中国美学思想史》第1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316页;朱志荣:《中国美学简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29-133页。其实,敏泽对祥瑞的负面态度代表了多数中国美学史学者的看法。问题在于,将对祥瑞的负面评价置于美学史叙述中,恰恰说明祥瑞自身的复杂审美特性,此即祥瑞在美学领域的尴尬所在:学理上必须囊括,情感上难以接受。于是,对祥瑞的美学阐释可能性的发掘也近乎停滞。。其实,自鲍姆嘉通以“感性认知”(75)“美学[诸自由艺术之理论,低级的认知学说,美的思维之艺术,类理性之艺术(analogon rationis)]是感性认知(cognitio sensitivae)之科学。”〔德〕鲍姆加通:《美学(§1-§77)》,贾红雨译,杨震校,《外国美学》,2018年第1期。作为美学的研究对象以来,对一切有关感性问题的形而上反思便成为美学的基本使命。就此而言,如果承认“感性”是人类认知过程的起点,亦即现代人文学科的交集所在,那么将祥瑞归为美学问题便获得了坚实的学理基础。基于此,不同于历史学与文学艺术领域对祥瑞自身感性价值发掘不足,美学视域下的祥瑞阐释将“天人”与“意象”并举,即综合思想与作品的双重视角,从而凸显祥瑞作为“天人意象”对汉代社会的全方位建构作用,使一个以祥瑞意象为主题的美学时空最终得以呈现。多年前,李泽厚先生强调“美学是第一哲学,它是中国人的‘世界观’”,并指出“美学的真正主题是整个世界”(76)李泽厚:《关于“美育代宗教”的杂谈答问》,《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修订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316页。在此文中,李泽厚援引赵汀阳的相关论述解释自己的观点,而赵文中的另一句话可以视为对李泽厚美学观的总结:“美学首先是一种世界观,是对整个世界的感性理解,总是以美学观点去看世界,这就是中国式的宏大美学。”赵汀阳:《改变“观看”的方式》,《读书》,2007年第2期。。本文可视为对李先生美学观的一次美学史实践,以此重现汉代人心中琳琅满目的祥瑞世界。这就是汉代人的世界观,亦即“中国式的宏大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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