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

2022-06-07 16:34杨时旸
北京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春梦

“是要……戴上的吧?”曹健问,他刚一张嘴就犹豫了,但话已出口,还是借着惯性问了。

“嗯。”许静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几近于无,不知道是因为不愿,还是因为羞涩。他们躺在床上,曹健光着上身,只穿一条内裤。他不算胖,但也不可避免地生出赘肉,懈怠在腰腹两侧。台灯昏黄,柔和地罩在他身上,让人显得懒散。许静坐起来,转过身,从她那一侧的床头柜上拿起盒子。曹健听见“咔嗒”一声,他扭头,盯住许静的背影,她正低着头鼓捣,背部隆起,脊骨撑起丝质睡衣,像久被弃用的旧家具蒙着一层防尘罩。

曹健从自己床头摸索出耳机,塞进耳朵,又打开那个小盒子,把隐形眼镜摁进眼眶。他眨眨眼,听见鼓膜传来“咚”的一声轻响,世界像被堵截在外,又像在颅内重建了万物。房内周遭一切如旧,画框、衣柜、电视、椅子,但一切物品的边沿都开始徐徐抖动,似真似幻。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越过曹健的手臂,搭上他的胸口,他知道那是许静,但低头去看,似乎又不确定,手指纤细,指甲尖尖,一层介于肉色和透明之间的指甲油反射光芒,摄人魂魄。一根极细的金色手链挂在手腕,悬而未决,摇摇不坠。指尖和曹健的身体若即若离,拂过他的鼻尖和嘴唇,然后一路向下,漫游到小腹,继而抵达终点。他不可遏制地膨胀起来,被她死死握住,像一场势均力敌的战役。曹健觉得房间内的温度陡然升高,头脑中扰攘一片,又旋即化作真空般悄无声息。

他转过头,吻上去。

第二天早上起床之后,似乎彼此间都有些躲闪,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就都觉得尴尬,有时,微妙气氛就是如此,氤氲在当空,无色无嗅,像是空气的干与湿,身处其中就能确定无疑。曹健和许静一度没人开口说话,之后又突然同时说话,词与句在空中撞到一起,散落下来,又凝成一片空白。曹健假装尿急,遁入厕所,他冲了水,在水箱的隆隆声中望着镜中的自己,发现脸还是那张脸,只是眼袋比平时更肿一点。往常起床之后,都和许静说些什么?他拼命想,但毫无线索,似乎从未在意过这些,如今也就没有台本可循。水箱安静下来,他又打开龙头,刷牙的时候也开着,似乎水声是个屏障,可以让他暂时栖身其中,抵挡某些不知如何面对的尖锐。他擦干脸上的水珠,深吸一口气,打开洗手间的大门,却看见许静从厨房向他走来,她说,“你盯着点牛奶,在微波炉里。躲开躲开,我要去厕所。你刷个牙这么久。”语气稀松。突然之间,一切都回到日常。他甚至有些感激起许静,用一两句家常就为彼此解了围,就像刚刚房间里还弥漫着什么古怪气味,突然之间被风吹散。曹健放下心来,踱去厨房,他弯腰去看,微波炉里,杏黃色小灯投下惨淡光芒,两杯牛奶在慢慢转圈,液面平静,偶尔也激起一点涟漪,像彼此对峙,又像合谋跳舞,像极了他与许静的关系。

就如同阿尔兹海默症的患者,在经历了短暂的失忆之后,又迎来了突然的醒转,曹健似乎记起了一切早上该做的事,肌肉记忆带着他完成了煎蛋和烤面包,他把两个餐盘和两杯牛奶都端上餐桌,许静也从洗手间里出来,她已经换好衣服,一件浅褐色衬衫配一条黑色阔腿裤,她坐下,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曹健盯住她的左手,手腕上空空如也,不见那条细细金链,指甲剪得很短,没有肉色指甲油。他又扭头看看卧室,眼神依次拂过画框、衣柜、电视、椅子,边沿清晰毫不抖动,位置本分,不差毫厘。

“有点咸啊。煎蛋别放这么多盐,高钠不好。”许静突然说话。曹健吓了一跳,回过神,点头称是,“手抖了。你多喝点牛奶吧,把我这杯也喝了吧。”她摇摇头,继续吃那一片面包,面包焦脆,能听见唇齿间窸窣作响。曹健慢慢喝着牛奶,眼神齐着玻璃杯的边沿望过去,许静正用盘子接着面包渣,看起来眉眼温顺,表情平和。许静的手机响起来,是快递。放下电话,她起身,对曹健说,“你等会儿快递,马上就来,然后再走。我赶时间。”说完走去玄关换了鞋,门锁在她身后咔嗒一响。

曹健拆了快递,把洗衣液和卫生纸塞进储物柜,又把纸箱放到门外,换了衣服。离开家之前,他照例查看了一圈窗子和炉灶是否关好,蓝天正好,风也停歇,阳光透过纱帘映在蜂蜜色的地板上,一切显得稳妥又熨帖。这不就是家的样子?这样下去,或许也不错,他想。

直到上了地铁,许静才松了一口气,她抢了一个靠近车厢壁角落的座位,昨晚发生的一切在她大脑中不可遏制地浮现,她本能生出一丝悸动和害羞,旋即又说服自己坦然接受。毕竟人到中年,怎么这么扭捏?其实,刚刚起床之后,她也一度只能盯着地板,后来她揣摩半天,才假装笃定地挤出那句和曹健说起的家常。她曾经幻想过,那样的一夜之后,再面对丈夫的真身会是怎样的感受,但想象力匮乏,死活推演不出什么细节,也就不再去想,觉得该来的也总会来。如今看来,事后也未必有什么不可逾越的心理沟壑,只是昨夜过于紧张,觉得一切匆匆,自己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囫囵吞枣地就吞下了人参果。现在想来,确实不过就像一场春梦,有独自回味时不能对外人诉的羞耻和快慰,也能冷静抽身重新面对这终究不可更改的现实。

到公司之后,许静照例要喝杯咖啡醒盹,盯着咖啡机一滴一滴地滤出褐色液体,机身轰鸣作响,屏蔽周遭世界,等一切安静下来,她端起咖啡转身,突然吓了一跳,看见小栾站在身后一脸坏笑地看她。“静姐有情况呀。”小栾娇嗔地说,“笑成这样,这是心里想着谁呢?满面春色的。”许静有点不知所措,和她逗趣几句,端着咖啡紧走回座位。她想,这样不行,得控制。脑子里总是下意识涌出昨夜画面,会露馅。刚刚紧张,逃回座位前忘了加奶和糖,咖啡滚烫,一股清苦气息弥散口腔,许静吞下两口,觉得挺好,真实之味就是如此,奶泡和糖霜就像不切实际的遮蔽与幻想,该滤掉的就滤掉。

副总从楼上下来,从许静面前慢慢踱过去,低头刷着手机,秘书跟在后面,紧张兮兮地提醒所有人去会议室开例会。许静捧着半杯咖啡站起来,汇入队伍。会议无聊,各部门分别报告年底一个会展活动的进度,副总坐在会议桌的一端,一直盯着手机,表情凝重,似乎在核对什么重要数据,偶尔抬头支应一声,旋即又低下头去,轮到许静汇报品牌部的近期工作,她简单扼要地说完,就轮换到下一位同事。会议室朝北,阴冷,所有人说话都很简短,剔除语气,像要维系残存的热量,白炽灯从头顶射出朦胧光芒,让每人脸上都显出阴影。许静想,这样很好,看似无趣但按部就班,有点压抑倦怠但又觉得安全,工作也好,生活也罢,都有标准路线,按照攻略走便是,没必要总想着除旧迎新甚至推翻重来,就像她此前,一度想辞职,一度想离婚,念头都尖锐得不可抵挡。但后来也都被消磨得钝了,磨钝那些刃和刺的东西到底是时间还是别的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只是那些念头慢慢地也就不再撕咬自己,现在回头掂量,觉得幸亏。

会议像永远不会结束,一个人接一个人说话,如同一群成年人不苟言笑地做着丢手绢的游戏。许静啜了一口咖啡,冰冷更萃出苦涩,她把杯子放下,看着杯底漾起一个小小漩涡,有点浑浊,同事们的声音在头顶汇聚成白噪音,她想,自己现在的平静和理性是否与昨夜的那一切有关?或许是的,这算什么?延迟抵达的贤者时间?那场春梦算是拯救的捷径还是沉沦的入口?这会成瘾吗?成瘾又能怎样呢?需要适时阻断还是干脆拥抱?又该和谁去谈论一下?和曹健吗?似乎张不开口。也许曹健也正困惑着与自己相同的困惑。其实,相较于这一切,现在,许静更想弄清的是另外两件事,第一,自己和曹健的关系到底如何变成了如今的样子;第二,昨夜春梦之中,曹健梦中的女人到底会是谁。

一切始于那个夜晚。

去年初冬,暖气还没有来,气温却骤降到冰点以下,大风喋喋不休,银杏刚刚灿出金黄,就一夜之间被吹得徒留树干,夜晚的房间冷得让人幻灭。许静翻出个电热毯,那还是几年前买的,只用过一次。电热毯比较窄,竖着铺只能给一个人取暖,横着铺又只能顾及两个人身体的一截,起不到什么作用。曹健看着许静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比画,就说,你铺在自己那边吧,我不冷。客厅空旷,寒气更重,两人很早上床,他们把自己裹成胶囊,被子上又压一条毛毯。两人像被冻住,许久没人讲话,过了一会儿,电热毯终于发挥效力,让许静渐渐活泛,脊背和鼻尖冒出一层细汗,她松动松动被子,像蚯蚓为自己松土,转过头问曹健,“你冷不冷?”曹健把被子拉到下巴,双手只露在外面半截,用指尖擎着手机刷朋友圈。动都没动地说,“还行。”热流从许静的脚底泛起,慢慢向上涌动,汇聚成一些舒适的倦意,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痒。她向曹健那边蠕动过去,钻到他的手臂下面,把头靠在他的肩膀,瞅着手机说,“看什么呢?”曹健仍然保持着坚硬的姿势,似乎生怕熱气散掉,他用手扒拉着屏幕,说,“瞎看。”屏幕上划过几个勤奋的微商,几张修图到令人心酸的自拍和几幅向老板炫耀加班的办公室夜景。许静觉得有些无聊,时间还早,外面天寒地冻,自己身下已经滚烫一片,她觉得应该做些什么填满这似乎凭空多出来的时间,并且也驱散曹健的寒冷,让彼此升温。她褪掉那条薄薄的睡裤,把腿攀上曹健的腰,又从背心下伸进手,食指抵达曹健最下面的一根肋骨,像爬楼梯一样,一阶一阶向上慢慢攀爬。但曹健没有任何回应。许静转头关了灯,重新倚回曹健的怀里,把手探下去,她抓住了一团柔软的东西,没有任何施展自己的欲望。她仰头,看见曹健的脸映在手机屏幕散出的冷光里,几乎和周遭空气有着同样的温度。曹健把手机按灭,放在床头充电,扭过身抱住她,但没有进一步发挥的意思,更像是一种制止。“太冷了。快睡吧。”曹健说,他把自己的半张脸又埋进被子里,声音发闷。那是许静记忆中,第一次求欢失败。往后的日子里,许静无数次将回忆溯源到那个冰冷夜晚,她确凿无疑地认定,一切从那时开始变得几近不可挽回,而后来又生出自我怀疑,觉得那一夜不是起因而是结果,在那之前,有些东西已经蛰伏许久,就像病毒和细菌,早就侵染了肌体,但往往人们总是将第一个喷嚏降临的那天才觉得感冒来袭。

曹健和许静是高中同学,相处三年,不咸不淡,班级里56人,总有几对情侣,老师和家长后来也都默认了关系,只是偶尔提点不要耽误学习,而他俩不在那些官宣情侣之中,即便起哄都没人哄到他们头上,但两人也算挺熟,假期里大家的聚会,他们都会参加,且玩得不错。高考之后,许静考到北京,曹健去了南方,联系留在QQ上,两人也很少单线聊天,有话都在群里隔空去喊。大学四年,两人各自陷入热恋又都遭遇分手,过年聚会的时候也有所保留地彼此倾诉过情史中的一二。毕业之后,曹健在上海工作两年,也来到北京。走上社会,才觉得物是人非,同学们都疲于奔命,渐渐失散。他来北京第一周的周末,约几个同学吃饭,最后只有许静到了。他们在南门吃涮肉,冬风凛冽,炉火炽热,许静跟着曹健喝酒,不太用劝,曹健说,没看出来,你还挺能喝。许静答,高兴。其实,许静不过是浇愁,一段恋情已经收尾,败下阵来的还是自己。那男孩甜言蜜语,关怀备至,但最终还是发现他劈腿同事已经长达一年,中间一段他出差频密,许静不敢深想。他们两人其实已经见过双方父母,即将开始谈婚论嫁,结果闹得不堪,最终,那男孩对许静说,要不我们还是结婚,结完之后各管各的。许静把一个宜家花瓶扔过去,砸到墙上,碎了一地。下楼的时候,她一直在抖。和曹健吃饭的前两天,她刚刚收拾完所有东西,在一处新房子里安顿下来。那顿饭之后,她用年假一个人去了乌兰布统。旅途中时常和曹健聊天,偶尔发些荒凉或壮丽的照片。许静回来之后,和曹健并没有再见面,而只是延续着在网上聊天,内容七零八碎但并不暧昧,而时间长了,这聊天渐渐变成了一种习惯和牵挂,两人都感到了某种确定无疑的变化,但都找不到机会向对方确认。曹健的情路堪称坎坷,大学的第二任女友与他时断时续,有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处于恋爱中还是已经分手,打闹一阵又黏腻一阵,直到后来,曹健工作上也并不顺利,感情又波澜起伏,他觉得自己身处一片泥淖,必须抽身而出,要不然总有一天会彻底沉陷。快刀斩乱麻之后,曹健一度也堕入虚无,他觉得自己无处抓扶,如坠云雾,他约了许静喝酒,在一家名叫“逃”的酒吧,他们每次都坐在窗口旁的两个座位,那是吧台的转角,说来奇怪,无论客人多满,那里也总是空着。他们每次都喝得不多,酒不过量,话不过线。就这样持续半年,圣诞节前的一周,突然下起大雪,每一朵雪花都显得巨大而干燥,又恰巧无风,漫天雪花垂直下落,密密匝匝,映在杏黄路灯之下,璀璨得近乎梦幻。曹健拍了张照片发给许静。过了很久,许静才回,我觉得有些话我们早就该说清,而你一直不说,我也不说,如果都不想说,我们也没必要再这样下去。雪下得稳重,愈发密实,很多情侣都在街头拍照,那场景似乎天然应该象征和铭记爱情。曹健在雪中站了一会儿,抬头望望天空,黑夜像个口袋,倾倒下无尽的白,无声无息,无休无止。他掏出手机,回了一条,做我女朋友。半小时之后,许静赶来,出租车停在街对面,他们彼此相望,笑起来,雪在他们中间,落得像丝绒瀑布。

那一夜是在曹健家过的,室友出差,他们可以肆意妄为,他们没有想到彼此间的第一次就跨越了试探和矜持,近乎霸道地占有对方,像要补回失去的时间。在那之后,性成了他们的另一种语言,即便结婚之后,他们仍然对此保持着一种温度。所以,许静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和曹健会在性这件事情上出现问题。

那个求欢被拒的夜晚之后,许静又试过两次,曹健一如既往地缺乏回应。那是他们婚后的第九年。像绝大多数女人一样,许静的第一反应是曹健出轨了。这是夫妻关系这出剧本中最无悬念的一个章节,一个烂俗的桥段,但却总会出现。就像大洋中的一块暗礁,夫妻乘帆出海,总觉得自己可以绕开,却十有八九迎头相撞。在第三次迎来曹健的无动于衷之后,许静裹着被子坐起来,问曹健,你什么意思?曹健陷在黑暗里,看着许静的轮廓,低声地说,就是……就是觉得没意思。许静很生气,说,到底是觉得这个人没意思,还是觉得这件事没意思?曹健停住,知道这是个陷阱。沉默渗进夜色里,压在两人头顶。加湿器在房间一角独自冒出白色烟雾,荧绿色指示灯盯住他们,水珠滴落回水面,像深潭回声。曹健觉得可能躲不过去,就说,不是觉得你没意思,就是这件事没什么意思了。许静躺下,把被子拉到脖子,留给曹健一个脊背,说,那不正常,我不信。曹健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许静问,你……是不是有别的人了?曹健叹了口气,说,没有。气压依然很低,窗帘之间露出一条缝隙,路灯颜色如同乌金,滤过窗子投在床头,铝包木的窗棂粗犷,光映在其上,却映出斑斓细线,线条印在床上,将二人网在其中。

曹健真的没有外遇。但这事的麻烦之处在于,它只能证实,而不能证伪。保持沉默像是心怀愧疚,拼命反驳又像恼羞成怒,一旦被列为这件事的嫌疑人,一举一动都泛出可疑。曹健躺在床上望着被黑暗吞没的屋顶,像望着一片深海,边沿慢慢扩展,直至无边无际。许静睡着了,呼吸深沉,有一种稳健频率,他扭头去看,她仍保持着背对自己的姿势,像固执的山峦。在黑暗中,曹健又思考了一遍刚刚两人的对话,他刚刚说的“只是觉得这件事没什么意思”,这显然是个拙劣的谎言。说到底,“这件事”就是要通过“这个人”来达成,那些清晨将醒未醒之际坚硬的晨勃一再告诉自己,他对这件事依然充满兴趣,但只是对于一起完成的搭档意兴阑珊。有时,他会在许静不在家的时候,或者自己洗澡的时候,用手完成一切,但这能对许静讲吗?肯定不能。他与许静多年相处,自觉对所有事都能开诚布公,但到了现在的年纪才愈发明白,有些事终究无法张口,那一切只能埋于心底,周旋于自己大脑的沟壑,一旦宣之于口,无论怎样努力坦诚,也终会将一切引入歧途。沉默就像封存,有将物品沤坏的风险,但讨论像是晾曬,可能将一切彻底风干,如果讨论的麻烦大于沉默的压抑,那就应该不言不语。说到底,之所以不想去谈这件事,是因为曹健不想破坏自己与许静的关系,因为他对一件事确认无疑,那就是自己依然爱着许静,爱与她的依偎和陪伴,旅行和交谈。他甚至觉得自己如今比热恋时更能确定这一切,他愈发爱她,依赖于她,只是性的部分慢慢萎靡。时间酿造出一种更淳厚的亲密,但也败坏了性最需要的陌生。他不知道其他夫妻如何克服这一切,又是否需要克服,只是他自己感到了一种明确的情感和肉身的背离。

许静默默查过曹健的手机,甚至还借口要提前还房贷要了身份证去银行打过他的信用卡流水,几次三番都没有发现任何破绽。有一次,曹健说晚上要和公司团队吃庆功饭,许静提前去了他公司楼下,打了车一路跟上曹健,看着他们一众人进了餐厅,她站在马路对面望过去,二楼窗子巨大,曹健坐在圆桌一端,八男三女,除了偶尔敬酒,曹健一直在座位上低头吃饭,和那三位女同事也未曾有过任何越界交流。餐叙结束,他径直开车回家,没送任何人。直到快拐弯,许静才想起提醒司机加速超过。她奔上楼,换了衣服,门锁响起,她还在沙发上气喘吁吁,倒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那次之后,她彻底不再去想这些,她不想真的成为怨妇。

她也仔细想过,自己是否真的那么需要性,结论是,相较于性本身,她似乎更在意它的象征和隐喻,她需要用它检验和确认自己与曹健的关系有没有变质。而她自己也有些拿不太准,这又是否算得上一个恰当的度量衡,如果不算,标尺又是什么?情人间的性直接又直白,是维系关系的唯一纽带,但夫妻之间,要复杂得多,夫妻关系像个由各种考量搭建起的结构精妙的积木玩具,难以说清到底哪一根积木才是真正的受力点,时间和琐碎令积木风化朽坏,但似乎总能维持,你也说不清到底哪个时刻,蛀空了哪根木头,突然间就万劫不复。性只是那众多积木中的一根,到底吃重多少,难以计量。

他们一直忙于事业,几年前,曹健创业,起势不错但最终失败,之后,他加入了现在的公司,发展得很好,但确实很忙,他们一直拖着没要孩子,她想,如果有孩子牵绊,是不是就不会把现在这些烦恼当回事?现在,缺乏借口和遮挡,一切更容易暴露无遗。

那之后,他们也有过两次,但毫无悬念地并不尽兴,曹健中途总是走神,回过神看见许静的眼睛,眼神里满是揣摩,旋即又假装投入,草率收场之后,他们得忍受一段沉默,再寻找一会儿话题,才能调回往常频率。那段沉默的留白并不漫长,但犹如真空,让彼此难以喘息。日子也就这样过去,对于他们这个年纪而言,时间并不会因为什么而阻滞,一如既往奔涌向前。在那件事之外,曹健和许静还有很多事可以做。每年两次旅行,一次国内一次国外,周末去试一家又一家新餐厅,晚上去酒吧喝酒。有一次,他们路过那家暧昧时期常去的“逃”,店已经易手多次,现在是间泰餐,生意兴隆,里面挤挤挨挨,天气闷热,一切看起来也竟真像热带岛屿。他们并排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觉得往日记忆也被拆毁改造,无旧可恋。

初秋的时候,一直冷清的高中微信群终于在点赞和投票之外冒出了新消息,有个同学要从墨尔本回国待上两周,大家纷纷响应,无论如何都要聚聚,近乎信誓旦旦,那语气像是对生活撒狠,如同一直潜在水底,终于得到机会可以浮上水面喘一口气。最终,大家定下时间,也定下规矩,不许带家属,不许带孩子。

咖啡館由一间老厂房的一部分改造而来,两层小楼带个小院,他们整个包下来,大家可以在其中待上一整天。聚会原本定在上午十点开始,但陆陆续续直到下午一点半,人才算来齐,有的要临时加半天班,有的要送孩子上舞蹈课,在现实琐碎面前,一切誓言都没有什么意义。男人们胖的胖瘦的瘦,女人们都精心打扮过,但又不想让旁人看出精心,大家说说笑笑推杯换盏,但有一半人都声称不喝酒,他们以一种认的语气谈论血脂和血压,彼此间生出惺惺相惜。有人拿出一饼普洱,大声招呼服务员去拿茶刀。服务员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这是咖啡馆,没有那种设备。他撇撇嘴,让对方随便找一把餐刀或者叉子。他把茶饼敲碎,吩咐用几把茶壶分别泡好,端上桌子。大家称赞起茶水的温润和糯香,像是真的行家。他也高兴起来,一直吹嘘这款茶的香气和功效,最终说,老同学,谁需要,可以六折。聊天的方向突然出现偏差,气氛冷下来,有点尴尬,有人起身添水,有人抬头望天,有人打哈哈说,哦对,你现在卖茶。还是几个女同学在一旁咋咋呼呼地对他起哄说,要是李晓萍买,你也要钱啊?大家哄笑起来。高中时,李晓萍和他是一对儿,后来两人分开,李晓萍结婚后移民加拿大。男人跟着笑起来,自己找台阶下,说,茶我送大家,送大家。

曹健坐在旁边跟着笑,手里剥着一个糖炒栗子,听见李希在他旁边说,你看咱班里当年那几对儿,最后只成了两对儿,还有一对儿离了。你和许静不声不响的,倒是在一块儿了。曹健笑笑,把栗子放进嘴里,嚼了几口,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虫蛀过,开始挺甜,后来觉出一股苦味,他喝了一口茶,囫囵吞下去。

夜晚很快到来,大家开始动手烤串。串是从旁边一家餐厅预订好的,装箱送来,种类丰富,调料齐全。炉火架在院子正中,炭烧得噼啪作响,不时钻出几个火星,晃动着扶摇上升,窜进夜幕。天边还有最后一道光,把远处映成灰白,浮动在深蓝和浓黑之上。肉串排布在烤炉上,偶尔有油脂滴下,火苗忽地燃起,犹如一朵小小烟花。人们围拢在周围,脸色被火光映得橙红,有女生喊着让大家看镜头,曹健抬头去看,当年蹦蹦跳跳的那些女生,如今大都身材厚重,轮廓模糊,但她们还都纷纷努力做出少女神色,许静站在其中,倒是颇显年轻。大家轮流烤串,轮流去吃,每人都攥着一把竹签子再端一个酒杯,夜晚和火烘托起气氛,让那些声称不能喝酒的人也都开始干杯。有人走进房间开始唱歌,音箱先是发出刺耳啸叫再传出破锣嗓音,男生在唱迪克牛仔的《三万英尺》,女生接着唱《相见恨晚》,一堆男生起哄,问她,你和谁相见恨晚啊,谁为爱不够勇敢啊?浸泡着酒精的狂笑和口哨声漫出来,渗进寒凉秋意。晚饭进行到后半程,大家逐渐五六成群,一丛又一丛散落在各处,基本上男人和男人聚在一起,女人和女人聚在一起。酒精让人松弛下来,有人轻声聊天,发出一些暧昧笑声。

曹健和当年玩得好的几个哥们儿躲在院子的一角,背风,不冷,脚边还有个电暖气,大家其实已经往来稀疏,只是在一个小群里偶尔瞎贫几句,唯独李希和曹健逢年过节都会聚聚。几个中年男人喝着茶,偶尔感慨时间,大部分时候没人说话,他们在沉默之中倒是并不尴尬,屋内不时有笑声和歌声传出,作为欢快背景,几个男人的沉默像是避世般的享受。李希把茶盅里的茶一口喝掉,又给自己倒上,说,其实,还是应该男人和男人在一起生活,女人和女人在一起生活。要按我说,婚姻制度就应该彻底改革,比如生完孩子,男女就可以分开了,这省多少事,少多少矛盾。你说咱哥几个住一起,弄个台球案子摆客厅,下班喝点酒,打打球,玩玩游戏,多好。曹健和其他人笑起来,表示附议。女人们为了漂亮穿得都不多,怕冷,全都躲在房间里,头和头挤在一起说话,时不时又散开大笑,像互相通报什么秘密,确认了谁的八卦。曹健把茶盅拿到嘴边,一口一口抿,说,你看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好像真的比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快乐。李希扭头看了看说,那可不,哎,那话是谁说的来着,如果不是因为性,男人和女人是不会走到一起的。真理啊,真理。曹健笑笑说,就算因为这个走到一起了,在一起时间长了,性也没了。李希使劲拍了一下曹健的大腿,表示认同。然后说,你这算是亲身感悟呗?曹健给大家倒上茶,打哈哈说,我是善于总结普遍规律。怎么样,你适用于普遍规律吗?李希说,适用,适用,绝对适用。我看你和许静感情不错啊,你们应该不适用这规律。曹健说,谁说的,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其实谁都一样。

曹健的眼神透过落地窗寻找许静,她坐在靠墙的位置正在和王雅婷说话,王雅婷脸上应该是动过刀,比上学时漂亮不少,但又说不出哪儿不一样,只是能明显看出苹果肌过于夸张地凸悬在外,无端端让人担心。许静自己也说不清和王雅婷是怎么走得这么近的,上学那会儿,王雅婷和许静不算很熟,毕业之后,两人倒是愈发亲密,她们的家庭和圈子其实差别很大,但莫名其妙聊得到一起。王雅婷大学毕业就结了婚,是两个孩子的妈,中间偶尔工作,大部分时间做全职太太。桌上四个女人口口声声说着今天不聊老公和孩子,但说着说着又兜兜转转回到家长里短。陆续有男生过来敬酒,又执意邀她们去唱歌,许静和王雅婷都摆手拒绝,另两位女生拗不过,站起来跟着去了。王雅婷小心翼翼剥着一个碧根果,似乎怕把新做的指甲弄坏,许静看着着急,夺过来给她剥开,王雅婷嘻嘻笑起来,问她,哎,你和曹健怎么样啊最近?许静说,挺好,还那样,还能怎么样?你呢?你和老张都挺好吧?王雅婷轻声说,还行吧。大概半年前,王雅婷突然给许静发了条微信语音,问她是不是方便接电话,短短几个字里都是哭腔。许静正在上班,赶紧躲去小会议室拨回去。王雅婷在那边先是哭了一阵,断断续续话不成句,许静已经猜出来,她家老张出轨了。不然还能有什么,婚姻到此年限,剧情里的悬疑和完结不过就是如此。她安慰了一阵王雅婷,约定下班后去找她。她们吃了饭又去喝酒,一直努力维系体重的王雅婷点了一桌子菜,但也没动几筷子,酒倒是喝了不少。那一周正赶上曹健出差,王雅婷就跟着许静回家住,两人又点了奶茶和零食,聊了大半夜。王雅婷发现老张在外面有个女孩,俩人断断续续暧昧了大半年,该干的事应该都已经干了,被王雅婷揭穿,两人吵了起来。除了劝慰之外,许静也不好说什么,她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很微妙,话说少了,显得没尽到闺蜜情分;话说多了,过几天人家夫妻和好,自己又像在搬弄是非。毕竟已不是高中,生活成色哪是黑白对错能区隔清楚的。进退之间,她能做的也就是添茶递纸巾,当好一个倾听者。住了两天,王雅婷想念孩子,还是回家了,之后怎样,对方不说,许静就不好多问。只是刷朋友圈的时候,看见王雅婷又开始恢复发九宫格的自拍,依然是瑜伽、咖啡、下午茶。偶尔也发个一家人出游的动态,照片拍的是地面上的三条剪影,两个大人牵着孩子。许静想评论点什么,又难以拿捏分寸,想了一会儿,点了个赞。即便当时哭得再轰轰烈烈,赌咒发誓,但生活就像深潭,人们猛地砸进巨大石块,瞬间激起水花,但旋即水花还会落入水面,化作涟漪荡漾一会儿,重新融为一体,像什么都未曾发生。又有谁能下定决心把湖水抽空。

半年里大家都忙,也就没有见面,许静觉得这样也好,时间总会化解一些尴尬。这次再见,当着许多亲疏不一的同学,两人都心照不宣不再提及往事。等到时间晚了,桌上剩下她们两人,也就聊起几句。王雅婷端起茶盅小心翼翼地喝茶,眼睛巡视着笑闹的同学,若有所思。许静低声问,哎,一直没问你,你和老张,没事了吧?王雅婷点点头,说,开始别扭了一阵,后来坦诚地谈了两次,毕竟还得顾及孩子,过去就过去了。许静点点头,说,没事就好。她拿起一个橘子,慢慢剥开。王雅婷突然凑过来,在她耳边说,我们后来去做了一种婚姻咨询,很有意思。许静扭头看她,发现她说这话时有一种羞涩的笑意。许静揶揄她,什么情况啊,婚姻咨询至于你这样满脸含春的嗎?王雅婷说,不是一般的那种心理咨询。她左右看看,确认周围没人,又说,哎,我问你,你和曹健那方面怎么样?许静没什么心理准备,说,哪方面?王雅婷用肩膀拱了她一下,说,哎呀,那方面。许静回过神来,觉得被问得有点尴尬,但又想做出洒脱的样子,说,嗨,老夫老妻了,我们从15岁就认识,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呗。王雅婷接着说,如果你需要,我回头把我做咨询的地方介绍给你。许静嘴里说着,我需要?我需要什么?话没说完,一群同学就涌过来,死活要拉着她们跳舞,她们推托着被拉进了人群。

快到晚上十一点,聚会才散,有几个人嚷嚷着还要去下半场,大家嘻嘻哈哈地没人接茬,到了这个年纪,很少人对通宵达旦拥有真正的热情,哪怕是玩乐也成为负担。开车的开车,打车的打车,大家在路口搂搂抱抱,恋恋不舍,大声说着亲昵的话,赌誓般的语气说着明年一定再聚,街头清冷,路灯昏黄,把人影拉长又搅到一起,笑闹激起回声。来的时候,怕周围拥堵,曹健把车停到一公里外的一家酒店的地下停车场,他和许静挽着手朝远处走,后面有车停下来,几个同学探出头冲他们喊,看看人家,还这么恩爱!大家又哄笑起来,仿佛回到高中年月。他们彼此挥手再见,笑声卷进风里,消失在远处。

半夜里气温变得很低,似乎有霜,许静一直抱着双臂,曹健看看她,牵起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鞋底在街上叩出冷硬声响,口鼻间有团团哈气。曹健说,你们刚刚在聊什么?我看就剩下你和王雅婷脑袋凑在一块儿说悄悄话。许静说,也没什么,就那些事。许静嘴上这样应付,心里又想起了王雅婷说起的那个神秘兮兮的婚姻咨询。她想,如果当时那群醉醺醺的同学没涌过来,她或许可以问一问。

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车,一层薄雾悬在半空,让万物罩上磨砂质感。回到家,曹健先去洗澡,许静给自己热了杯牛奶,双手搂住玻璃杯,站在厨房慢慢喝,乳脂的香气升腾起来,让一切显得妥帖。她从窗子望出去,风大了起来,两棵高大杨树的树枝被风拉扯着互相碰撞,像殊死搏斗,风活生生撕下一片叶子,又卷到空中,翻飞很久才溢出视线。她听见洗手间的门被推开又关上,仰头把牛奶喝完,刷了杯子,去洗澡。曹健没开排风扇,浴室里被大团蒸汽填满,她褪去衣服,钻进雾气里,蒸汽流动起来,抚上她的脸颊,钻进她的腋下,像已经生疏的赤裸拥抱。

三周之后,王雅婷过生日,正日子是个周二,她要和老公、儿子在家里庆祝,生日前那个周六,她老公出差,就约了那天和许静单独聚聚。她们约在英迪格酒店的餐厅,计划着吃了晚饭还能直接转到行政酒廊喝一杯。餐厅环境很好,桌子排布得舒朗,每桌摆着一盏小小台灯,只谨慎照亮客人部分脸孔,这半明半暗之中,可以暴露想暴露的,隐藏想隐藏的,让人觉得安心。她们各自点了一杯红酒,慢慢地喝,爵士乐若有若无,氤氲流转。她们说起不久前同学聚会后得知的某人的八卦,谁谁的变化,菜吃下一半,王雅婷又说起老张。借着话题,许静还是直接问了,哎,上次你和我说起的那个婚姻咨询是怎么回事来着?上次说了一半。王雅婷把酒杯举到眼前,透过酒杯看她,像在瞄准。她抿下一口酒,凑近说,你听说过“春梦”吗?许静愣了一下,说,春梦?什么春梦?王雅婷说,咳,就我和你说的那个婚姻咨询项目,名字叫“春梦”,很神奇,你没听说过?她的语气就像闺蜜间彼此分享一家热玛吉,或者介绍一款玻尿酸。许静摇摇头。王雅婷把酒干掉,站起来,说,走,我们去酒廊那边聊。

她们挑了张窗边的桌子,点了两杯玛格丽特。王雅婷吞下一口酒,说,前一阵老张有那事之后,我不是在你那儿住了几天吗,我回家以后和老张谈了两次,他说,他其实并不是想换个老婆,觉得那个女孩根本不可能成为他老婆,只是因为新鲜。他说,他很爱我,但是实在对我的身体提不起兴趣。我刚一听到的时候,确实挺生气的,但后来想想,也觉得他其实很坦诚。说真的,我对他的身体也提不起兴趣,让他减肥也不减,不过话也说回来,即便减了肥又怎样,不还是那个人。其实,我们自己根本骗不了自己,那些心理咨询都在说什么夫妻间要保持新鲜,什么开个酒店房间,买套性感内衣之类的,都是扯淡,哦,换个房间,我就认为在和别人上床啦?我买套新内衣,老张就觉得换了个老婆?这不是笑话吗?许静在一旁听着,不知该插些什么话。王雅婷接着说,我问老张想怎么样?他低着头说,当然是和那女的断了。但我算想明白了,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男人出轨只有零次和一万次,他和那个女的断了,还会有第二个,防不胜防。我以后总不能时刻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吧。她又抿下一口酒,说,“我也是听别人说起来的那个项目。我在瑜伽课上认识一个大姐,她给我介绍的,她说起来她和她老公就是用这个度过的危机,现在关系别提多甜蜜了。我也挺怀疑,开始的时候心里还有点疙瘩,但去了之后,了解了几次,也就想开了,觉得这其实真没什么,而且这是双向的,对我也有好处啊,又不只是他能做那个春梦,我不也一样可以,挺公平。”王雅婷说完,拿起一枚渍橄榄放进嘴里。许静听得愈发不明就里,只隐约觉得王雅婷口中所说的一切超出自己的经验。过了一会儿,王雅婷拿出手机按了几下,对许静说,“我把那个公众号推给你了,你回头自己联系吧。过去了解一下呗,绝对是个惊喜。”

回家的出租车上,许静盯着那个公众号的名片看了许久,设计极简,颜色清爽,看起来并不在乎是否有人关注。她看了一会儿,点进去。项目介绍中写着:新型亲密关系解决方案。背景中,一对男女彼此拥抱,沐浴在金色阳光之下,笑得灿烂。简介再点进去一层,是一段视频,视频中一男一女,彼此呆坐,神情沮丧,背景一片浓黑,过了一会儿,二人起身,从盒子里拿出一些类似耳机和隐形眼镜般的装置,各自佩戴,画面慢慢变化,浓黑背景如云开雾散般变淡,发出一种奇异的银色光芒,二人脸上浮动起欣喜神色,然后向彼此走去,互相拥吻在一起。画面旋转起来,升腾起一片七彩烟雾,烟雾渐渐散尽,露出两个字,春梦。视频很短,只有2分40秒,但许静觉得自己像沉浸许久。她从手机上抬起头,看见司机正从后视镜里望着她,她错开眼神看向窗外,车正堵在一个路口,旁边的商场门前堆积起二层楼高的巨大礼物盒子模型,周围镶满金色灯泡,流光溢彩。

临踏进家门之前,许静按下了确认键,正式提交了预约申请,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命运使然,总之她想一个人先去看看。

周五下午,许静请了半天假。机构在东五环外,一栋独立的小楼,在一片高层住宅掩映之间,显得很安静。她调出手机里的二维码,在门口的机器上扫了一下,拿着预约号码坐在沙发上等。等待区布置得很舒适,沙发与沙发之间被高大的鹤望兰隔开,植物叶片肥大,像并不刻意的屏风,茶几上插着多色的康乃馨,旁边摆放着费列罗和薄荷糖。

过了一会儿,有个年轻女孩走过来轻声请她进去。咨询室在一层,二十多平米,有一面落地窗,窗外空地并不向阳,种着五叶枫和罗汉松,有的枫叶已经开始变红,整棵树的颜色层层递进,斑斓醒目。

咨询师是位中年女人,衣着和笑容都很得体。她让许静随便坐,自己坐在沙发对面的一把扶手椅上。她问,“您以前了解过我们的项目吗?”许静摇摇头。她又问,“您从什么渠道知晓的呢?朋友介绍?”许静点点头。她笑一笑,说,“您尽量放轻松。我们今天的谈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在这间屋子里的隐私是我们最看重的。那我先为您介绍一下项目的情况吧。”许静有点窘迫地笑起来,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这套系统被发明之初,原本是用来治疗孤独症儿童的,医生发现,为孤独症孩子佩戴这套系统之后,输入相应的内容,从大脑扫描中可以明显看出变化,他们会变得安静、平和,暴力行为减少,偶尔还可以与人简单沟通。后来,这套系统还用于治疗诸如丧子之痛之类的应激性心因障碍,但是,这样的需求终究太少,无法进行大规模商业化。但人们偶然发现了它另外的作用,加以改造,变成了如今的“春梦”。无论人们如何躲闪、逃避,也不得不承认,夫妻之间最大的问题都来自过度熟悉之后所带来的厌倦。时间会塑造一些事,也会摧毁另一些事。人们愿意拥有陈酿般的情感陪伴,但依然希望能获得陌生的肉欲刺激,而这是横亘在夫妻间无法解决的悖论。所以,出轨成为一种无法消除的问题,而一旦遭遇这样的问题,夫妻关系大都分崩离析。出轨与偷情无非是要在保留亲密陪伴之外获得崭新的满足,说人心贪婪也好,说渣男渣女也罢,道德指摘之后也必须面对人性症结。“春梦”成了一种完美的解决方案。佩戴上这套系统的隐形镜片和耳机之后,大脑会根据使用者的幻想将眼前一切进行情境拟真,换句话说,丈夫依然与妻子做爱,但两人眼中所见和身体所触的感觉其实是另一个人,来自幻想的拟真信号处理。上市之初,“春梦”毫无悬念地引起了争议,有人说,这依然是出轨,因为它的本质是欺骗。有人说,这涉嫌侵犯他人隐私,因为你所幻想的那个人是没有知情同意的。但后来,有法律专家出来解释,从本质上讲,这一切都只发生于大脑之中,那是一种幻觉,一种欲望投射,一种眼见为虚、法律不可禁止想象力,也不能判处想象力。更何况,这其中没有受害者。而且,“春梦”的使用可以是双向的,夫妻双方非常公平,在投入使用之后,人们发现,女性使用者甚至比男性用户更多。一年之后,离婚率下降了18.7%。

女人说完,轻声问许静,“你有没有兴趣试一试?”许静回过神,说,“现在吗?”对方点点头,站起身,从窗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塑料盒子,摆放在许静面前。看许静愣住,女人说,“没有任何异样感觉,就像戴普通的隐形眼镜和入耳式耳机一样。”许静有些犹疑地打开盒子,锁扣发出咔嗒一声,里面摆放着一对小巧耳机和一个透明的盒子,盒子里有一副隐形眼镜,浅灰色,看起来质地柔软,泡在液体里。许静小心翼翼地把耳机浅浅放入耳朵,又拿出隐形眼镜,那眼镜薄如蝉翼,像一片普普通通的美瞳,她戴好,没有任何异物感。“你眨眨眼。”女人说。

“咚”——耳朵里传来空灵之声,像重物落入深潭。眼前一切变得虚实相生、似真似幻。女人走过来,握住许静的双手。许静看见她周身闪烁光泽,又像蒙着一层纱,她听见对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旋转着传来,“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任何人。”许静的第一反应就是曹健,她集中精神,望着眼前,那个女人渐渐幻化出清晰面目,曹健清晰无误地站在面前,微笑着看着自己,双手与自己十指相扣。许静被这突然的变化吓了一跳,本能向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沙发上。她低下头把隐形眼镜摘下来,扔到桌上,再摘下耳机。真实世界重回眼前,确实像梦境醒转。

“怎么样?”女人问许静,眼神里满是表示理解的微笑。许静努力压制着震惊,又和女人聊了一会儿。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诸如是否需要二人一起前来,还需要做哪些咨询,有无副作用以及价格。许静说,自己会想一想。然后起身离开。

许静进门的时候,曹健也刚刚到家,两人叫了外卖,面对面坐在饭桌两端吃饭。许静夹着菜却总是下意识去看曹健,她想对照下午那个幻象与眼前真人之间到底有哪些差别。曹健从手机上抬起头,看见妻子的眼神,笑起来说,你在看什么?许静慌忙低头扒饭,说,没什么。

整整一周,那件事都在许静的心里盘旋。她愈发觉得“春梦”或许真能解决她与曹健之间的问题,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那一周的每一个夜晚,一向入睡很快的许静都变得难以入眠,她会一直盯着曹健的背影看,他比年轻时胖了十二斤,肩膀和腰身都圆润起来,在细微鼾声之下,身体慢慢起伏。她想,如果自己真的使用了“春梦”,在与曹健赤裸相对时,自己会在脑中幻想哪一个人?某一个明星还是初恋男友?直到下一個周六的晚上,窗外下着大雨,他们在家看一部电影,故事里的人都因为一种病毒渐渐失去感官,视觉、嗅觉、味觉,一点点退化,最终只剩下触觉,男女主人公只能紧紧抱住彼此肉身,用性证明自己和对方的存在。电影到后半段,尺度变得很大,窗外瓢泼的大雨和屏幕上横陈的肉体合谋锻造出一种末日情境,唤起某种炽烈和哀婉混杂的情绪。许静一直靠在曹健的肩膀上,她伸出手从曹健的大腿抚摸上去,曹健低下头迎合她,他们在沙发上完成了一次短暂的确认,最后的时刻,许静睁开眼睛,看见曹健闭着眼睛,并没有看向自己。她仰起头,透过窗子,看见窗外倒悬的世界,雨滴从下向上滴落,寒气堆积在窗框四周,结出哈气和薄薄冰层,像滋生出的透明苔藓。他们错过了电影的结尾,那一对男女的命运变得模糊,曹健起身去冲澡,房间里很暗,许静对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滚动字幕和悲壮弦乐,想,今晚就和他说吧。

曹健躺在床上盯着手机,手指下意识滑动一下又一下,像在出神,许静靠过去,说,哎,和你说件事。曹健嗯了一声,并没有转过头。她说,那天,王雅婷和我说了一件事,是她和老张一起参加的一个婚姻咨询项目,叫“春梦”,你听说过吗?曹健放下手机,扭头看她,春梦?嗯,许静说,有点像深度VR,戴上一套设备,人会把自己眼前的人转换成头脑中想象出来的另一个人。哦,曹健说,我看见过那个广告。怎么了?许静顿了一顿,说,我去做了一次咨询。谈话至此突然出现了一段短暂的空白,像是本该张口的角色突然间忘了台词。过了差不多一分钟,曹健抽出枕头倚在床头上,说,你去做了咨询?什么意思?许静把情况说了一遍,然后对曹健说,我觉得我们可以一起去一次。她的语气逐渐轻下去,处于试探和怂恿之间。

曹健说,我倒是知道那个项目,我玩游戏的时候,有时那个广告会弹出来,但是毕竟也有争议吧。他显得很谨慎,话题突然到了这一步,有点拿捏不定许静的意思。他担心如果自己表现得过于积极,就会败露出某种心迹,而那心迹里似乎掩藏着一种叫作背叛的东西,而如果过于冷淡,又显然会让许静和自己陷入更深的尴尬之中。他知道,许静向自己伸出了手,他要配合。

许静说,“我去了解了一些情况,也试了一次。戴上那套设备之后感觉很奇特,就像个游戏。”曹健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真的参与了,你觉得我们会不会变得……很尴尬。”许静说,“可能开始会吧,不清楚。但是,我想过,应该也没什么。曹健,我們都不想和对方分开的,对吧?”曹健有点慌乱起来,说,“是啊是啊,你怎么说这个,谁说要分开,怎么会分开。”许静说,“其实,我知道,人和人之间是会厌倦的,朋友之间都会厌烦,连我们和父母之间有时都会彼此厌恶,更何况夫妻。不、不,你不用急着辩解,没关系的,这种厌倦不涉及道德,只是本能层面的事而已。不过还好,你对我只是肉体上的厌倦,精神上我们还是依赖的,这就好解决,既然我们都想继续一起走下去,那我觉得试一试也未尝不可。这个项目说到底无非就像是一部成人电影,助兴而已,一切都是幻觉,用幻觉解决真实生活里的问题,有什么不可以。再说,又不只有你可以使用,我也同样可以,我们之间很公平。”

咨询是分开做的。他们分别被带到不同的房间,和咨询师面对面聊天,毕竟问题涉及隐私,最初的沟通多少有些阻滞,但后来也就顺畅很多。咨询师主要是为了排除生理性的器质性病变和诸如心脏病、高血压等等不适应这套系统的慢性病。单独咨询结束后,又进行了一次双人咨询,目的是为了确认彼此对对方使用“春梦”系统的知晓权。在那之后就只剩设备适配和缴费。

回家的路上,曹健一直想挑起点话题打破沉默,但总是显得笨拙不堪,适得其反,于是就专心开车。快速路隔离带两旁,一群工人正在整饬花草,他们给月季缠上麻绳,又给榕树搭起顶棚,隆冬即将来临,一切都被藏匿起来。等红灯的时候,曹健降下车窗看着他们熟练地用电锯切下很多枝丫,一根根堆在路边。切口鲜嫩,渗出汁水,又被石灰封闭。万物都需要斧凿和矫正,曹健想。

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多多少少都有些煎熬,他们都在等待夜晚的降临,不知为什么,两人虽然并未谈过,但莫名其妙保持了一份默契,觉得这第一场春梦的演绎似乎需要夜幕的适配与加持,不然,或许会令梦境失真。

晚上九点,曹健起身去洗澡,他觉得自己似乎回到青春期的复杂心绪,对即将到来的性有些新鲜的期待,莫名的恐慌,表演性的满不在乎以及切实的不知所措。他回到床上,许静正靠在床头看手机。他躺下,沉默在彼此间散开,像墨渗透于水。

“是要……戴上的吧?”曹健问,他刚一张嘴就犹豫了,但话已出口,还是借着惯性问了。

“嗯。”许静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几近于无,不知道是因为不愿,还是因为羞涩。他们躺在床上,曹健光着上身,只穿一条内裤。他不算胖,但也不可避免地生出赘肉,懈怠在腰腹两侧,台灯昏黄,柔和地罩在他身上,让人显得懒散。许静坐起来,转过身,从她那一侧的床头柜上拿起盒子。曹健听见“咔嗒”一声,他扭头,盯住许静的背影,她正低着头鼓捣,背部隆起,脊骨撑起丝质睡衣,像久被弃用的旧家具蒙着一层防尘罩。

曹健从自己床头摸索出耳机,塞进耳朵,又打开那个小盒子,把隐形眼镜摁进眼眶。他眨眨眼,听见鼓膜传来“咚”的一声轻响,世界像被堵截在外,又像在颅内重建了万物。房内周遭一切如旧,画框、衣柜、电视、椅子,但一切物品的边沿都开始徐徐抖动,似真似幻。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越过曹健的手臂,搭上他的胸口,他知道那是许静,但低头去看,似乎又不确定,手指纤细,指甲尖尖,一层介于肉色和透明之间的指甲油反射光芒,摄人魂魄。一根极细的金色手链挂在手腕,悬而未决,摇摇不坠。指尖和曹健的身体若即若离,拂过他的鼻尖和嘴唇,然后一路向下,漫游到小腹,继而抵达终点。他不可遏制地膨胀起来,被她死死握住,像一场势均力敌的战役。曹健觉得房间内的温度陡然升高,头脑中扰攘一片,又旋即化作真空般悄无声息。

他转过头,吻上去。

尴尬是不可避免的,但很快就被消化。在崭新的快乐面前,羞涩成为一种情趣。在春梦之中,他们重新开始探索彼此,乐此不疲。快乐让时光显得匆促,他们沉浸在那一场场炽烈梦中。但也显露出一些新的问题,比如,剧烈碰撞之后他们不再有事后的缱绻,因为任凭是谁,似乎都难以刚刚与一个人云雨,转瞬就和另一个人温存,即便有一个“人”只是幻象。所以,有时,他们也将欢愉偷偷延长,从肉身的巅峰下来,他们并不急于摘下眼镜和耳机,而是彼此相拥着那个头脑中的幻象聊天。

春天,曹健用信用卡积分换了一家民宿的房券,他和许静选定了一个周末,决定去小住两天。从市区开过去,需要两个半小时,一路上天气晴好,没有一丝风,春天确定无疑地来临,但柳絮尚未泛起。他们照例又拐上快速路,那些绿植的围挡都被拆掉,枝头纷纷冒出嫩芽,曹健看过去,发现冬天里那些齐齐切下的伤口都已经封闭,周围冒出一圈绿叶。许静在副驾上剥橘子,自己吃下一瓣,再递到曹健嘴边一瓣。

民宿的院子有大有小,小院可以住两人,大院子能容纳四家八口,院子与院子相邻,不远处有湖和小山,周围有大片格桑花,很适合拍照。民宿刚刚开业不久,一切崭新,服务很好。

山里初春的夜晚仍然很冷,甚至需要重新裹上羽绒服。晚上八点,民宿的工作人员在公共空地上为客人点起了篝火,木柴堆起来一人多高,架在一个专用的圆形池子里,浓黑夜色之下,火光灼灼,像难以言传的神迹。山里旷野无人,放眼望去,只有院子里亮着灯光,星斗镶嵌在浓黑夜幕之上,密集得令人目眩。陌生的客人们围成一圈,手拉手跑动起来,然后笑作一团,年幼的孩子们从未见过如此景象,开心异常,彼此尖叫着追逐打闹。曹健和许静坐在一旁,一人拿着一瓶啤酒望着篝火和人群,或许是因为寒冷中火苗燃烧出的原始而真实的暖意,或者是因为令人迷醉的满天星斗,许静贴在曹健耳边轻声说,“我们上楼吧。”曹健站起来跟上去,走进大门之前,许静看见曹健回过头,眼神追逐着一个正在火堆旁跳舞的姑娘。

回到房间,他们褪去彼此的衣服,有一种比赛般的激烈,曹健吻着许静,轻声问,“我们要不要戴上?”许静点点头。曹健回身去包里翻找“春梦”的盒子,许静等在那里,脑中盘桓的都是刚才那个在篝火旁的女孩,她看见了曹健望她的眼神,一种黏稠的流连。许静觉得自己心里原本炽烈的东西在慢慢冷却,像窗外的篝火,刚刚还熊熊燃烧,此时正不可遏制地矮下去,终将化为灰烬。曹健已经回到床上,重新进入状态,从许静的脖子一路吻下去,许静想努力驱散脑中的一切,按开了盒子的卡扣,但她突然对一切丧失兴味,她决定不去进入春梦,在这个近乎虚幻的夜晚,她想拥抱一个真实的肉身。

她拂过曹健的脖颈和胸背,环腰将他抱住,起伏和冲撞如此真实,她抬起头望向曹健的脸,那瞳仁中却没有焦点,像失明般茫然一片,而脸上满溢确定无误的享乐,他望着自己,却望着别人。许静拼命配合起节奏,想在对方眼中确认自己的存在,却渐渐觉得眼前的男人如此陌生。

第二天一早,他们下楼在餐厅吃早餐,院子里的篝火早已熄灭,木柴尚未收拾,一片灰白残屑,周遭地面散落一层星星点点的炭灰,都是美丽星火冷却后的尸骸。白煮蛋冷掉,味道很腥,火腿肠满是淀粉,许静喝下几口粥,就不再有胃口。冷掉的篝火,冷掉的饭菜,冷掉的情欲,一切都像这本该温暖却如此寒冷的初春,就像她和曹健的关系,春梦看起来拯救了一切,不过是乍暖还寒。曹健似乎兴致很高,吃下眼前所有食物,还夹起许静面前剩下的一只煎蛋。九点整,他们开车返回。车驶过那片花海,许静扭头看见一群工人正从一辆车上卸下一盆盆花草,去掉盆子,慢慢堆在地面。那一切不过也都是人工摆布的工程,只是做成野生的假象。车开到远处,她回头看看,觉得这整个山野荒地也都不过春梦一场。

车开上高速,前方一望无际,高速永远像一个内心笃定的成人,相信自己是一条绝对正确的道路,定会抵达该抵达的终点。窗外掠过一棵又一棵白杨,有些树冠周围已经开始飘荡出杨絮,无端端令人焦躁。许静下定决心转过头问曹健,“你昨晚头脑里幻想的是谁?”这其实是一种禁忌,春梦里的情境要留在梦中,清醒后的世界留给清醒,但一旦问出口,就将梦境带进现实,那注定是一种搅扰。曹健点了一脚刹车,两人都向前晃动了一下,前面一辆大众突然变道,又加速向前。车速稳定下来,曹健说,“没想谁。一个明星。”许静知道他在撒谎,而且还是一种敷衍的语气,甚至都不想费心编造。她想告诉他,在每一场春梦之中,她自己幻想的从来都只是曹健,一个曾经的曹健,投入的、可以望着她的曹健。她试图去想象别人,但始终无法集中精神,眼前的一切模糊不堪,凌乱抖动,只有想到曹健,才能让一切清晰无误。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赌气和嫉妒算不算破坏了游戏规则,也不知道自己的气愤到底指向什么,她只是下定决心想向曹健说出这一切,也下定决心要逼问出曹健每一次春梦中的对象,甚至下定决心将那两套设备彻底抛出窗外。她转过头,刚要开口,只听见曹健说,哎,这是怎么了?她环视周围,发现连绵不断的杨树已经不见踪影,前方车辆纷纷打起双闪,大片浓雾从上空下落,像为这个世界缓缓降下帷幔,车都慢了下来,曹健也开始减速,雾愈发浓重,一团一团联手遮住万物。车已經停下,曹健拉起手刹,雾灯的黄光在前方的浓浊里杀出一个小小锐角,但几乎没有作用。他们无法辨清前路,又担心后方追尾,他们不敢下车,又不能启动。

许静听见曹健叹了一口气,转向她,那一瞬间,许静以为他要对自己坦白一切,她听见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她作好了准备迎接那些答案,迎接那些即将飞来的锐器和钝器,她看见曹健张开口,却听不见声音,只看见大团雾气从他口中涌来,将他们吞没。

作者简介

杨时旸,男,影评人,资深媒体人,现任《中国新闻周刊》文化部主任。出版有影评集《孤独的影猎人》,随笔集《并没有如愿以偿的人生》,长篇小说《杨天乐买房记》等。

责任编辑 丁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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