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间

2022-06-16 00:19田周民
美文 2022年11期
关键词:车间师傅

田周民

一个雨雪霏霏的冬日,久未联系的师妹杨亚娥突然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保存车间当年那张合影。闻言,我差点惊呼失声。因为,当日我正巧翻出了这张发黄的老照片,这怎不让人心生惊诧?亚娥何故于此刻寻觅它,不得而知,可我遍寻于它却完全是一种下意识。可以说,自从不小心丟失了高中毕业合影照,这张合影就成了我唯一最早的珍宝了,所以,只要换一次工作环境,我都会首先查看一下有没有丢失了它。这次办公室调整已有一段时日,可随我辗转了大半生的个人“永久性资料”却一直无暇查看,对这张照片也隐然牵挂了起来。加之作别“江湖”在即,反顾来路的心情已趋迫切,故连着几个晚上利用加班的间隙来翻箱倒柜。虽一时未果,可颇为管用的“排查法”毕竟缩小了范围,终让我在这个中午如愿以偿,也如释重负。而亚娥的电话不偏不倚就在这时打来,惊愕之下,真要让人对“另有‘我’在天地间”一语作无尽的玩味了。

这张照片,摄于1978年春。那一年,是我告别中学生涯的第四个年头,也是我走进工厂的第三个年头,更是高考制度恢复后,首届金榜题名者入校的前夕。就在这样一个暂短而又错综复杂的人生转型期,我便被命运之手从校园里推向“广阔天地”,再由命运之舟载入机器轰鸣的工厂,时隔半年又被时代的浪潮从拾贝的海滩卷入高考的海洋。潮起潮落,逐流低昂,不觉“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虽然没有晕头转向,可随波再卷回来,岸已不是从前的岸,滩也不是从前的滩,连“岸”上的人亦“鸥鹭不识客是谁”了。

这张照片是为了欢送韩景卫所摄,却是我们宿命的见证。照片上,梯次般排列了三十三人,除去厂里一名领导和一名后勤人员,全是机加工车间的师徒。而新工和徒工就占了二十一名。我就站在最后一排的左角,至今看去,那稚嫩的样子仍是青梅酸杏的哈口。十名师傅,大都未婚。而其中的几名老师傅之“老”,也无非年届“而立”与“不惑”间。平均年龄一定不会超过三十。那么多可亲可爱的面容,其精神之焕发,元气之淋漓,很容易让人想起八九点钟的太阳,或“纯如芙蓉出水,颜如错彩镂金”的古典句子。可是相期再聚首,大概都会生出“秋颜入晓镜,壮发凋危冠”的感叹吧。然而凝望这张发黄褪色的黑白照,我还是在心里对自己说,尽管经不住似水流年,却也逃不过此间少年。

那是1976年严冬,冰封的大地还了无回春的消息,农业机械化的隆隆声却逼人而来。一县一厂的农机修造企业就在这声音中应运而生。我也正是在这样的时代呼唤声中,放下镰刀,拿起“铁锤”,随着四十九名新工兴高采烈地涌入了户县农机修造厂的大门。那年我才十九岁。目睹全新的环境,耳闻机器的轰鸣,自信加自豪的感觉在胸中蒸腾、膨胀,感觉下一刻就能以工人“老大哥”自居了,而且眼看就是这些机器的主宰者。不料,一阵报名签名又点名之后,分配给我们的工作却是抬木板,扛水泥袋。抬木板是给女生宿舍搭通铺,搬水泥则是为男生腾宿舍。女生宿舍安排在厂南边两层“干打垒”的一楼,而男生宿舍则是厂北边的三间油毡房,确切点说,应该是两面无墙,一面紧挨职工食堂的油毡棚而已,下面的水泥袋码到了钢筋焊接的房梁。记得当时一位在场领导告诉我们:“早上八点准时上班,一日三餐厂里有食堂,但砌垒宿舍期间不予安排住宿,六点下班后必须回家,次日早上再按时赶来。”就这样,我们的工作从搬运开始了。

“小雪”的节气,寒虽未彻,风却刺骨,初雪带雨,冷湿逼人,而踌躇满志的一帮“准工人”却干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进厂当日换上的新衣,一天下来,出厂门时,师傅们话里有话地窃笑我们:“呵,这些孩子真能吃苦啊!”进村时逢人相见,那怪异的目光加上“你咋了”的惊愕一问,让人直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进了家门,母亲更是骇得倒退一步,抱怨中不无怜惜地说:“这工人咋就当成泥猪了。”就是这样一群尚不知苦、累、脏为何物的“泥猪”,一周里硬是凭着未曾负重的弱肩和一双不曾拎过的嫩手,把偌大一个板架翻了个底朝天,找出了其中可拼作床板的有用之材;更把堆上屋梁的那么多水泥袋扛到别处,重新码好。干完了这些,厂领导给我们开了一个会,一番表扬之后,接着就宣布“先回家去,等待通知”。大家交流了一下尚未熟悉却都茫然不知所措的目光,只好四下散去。这一等,便过了春节。

等待令人煎熬,煎熬更撩人向往。春节一过,当再次接到通知,背着行李,踏上去厂里的路,感觉云雀都在为我唱歌,天空都在为我辽阔,行人迎面相逢的一觑,转身回眸的一瞥,都有一种被人羡慕的飘忽感,似乎是情怯所致,又似乎因自陶而醉,总之,恍兮惚兮地终于再度迈进了厂门。还以为会有什么更脏更累的活等着我们来做,不料一位领导点过名之后直接就宣读起分配名单来。听到自己姓名的已躁动不安,未听到者引颈屏声、紧张以待。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机加工车间的序列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终于有了“归宿”,正为“机加工车间”的性质费猜,车间负责“领人”的领导便重新点名,将属于自己的“兵马”召到一起,带去了车间。很快就知道,他就是我们的车间主任白廷焕师傅。

进了车间,那一排排精致的车、铣、刨、磨等各色机床,如蟠龙、若卧虎,还有那一堆堆锃亮的工件,或娇小玲珑,或憨态可掬,着实令人耳目为之一新。原来机加工车间就是机器的车间!正骋目神游,白师就召来了那么多师傅作简短的师徒介绍,也算是师徒见面会吧。就在这个会上,明确了师徒间的归属。只记得我被吴耀忠师傅领到了最前边那台车床前,并告诉我它叫“C-6150”,是全车间唯一一台半自动式也是全车间最豪华最精密的设备时,我下意识摸了摸尾座,再转身看看后面的一师一徒,都是一副言者谆谆、闻者谦谦的样子,顿时觉得满目的机床如“百舸争流”,而我们一如橘子洲头那少年,从这里便要“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了。后来的几天,每回到宿舍,或聚在饭堂,工友们谈及各自的工种,无不为我们热羡。因为,处于起步初创的企业,十多个工种,仅机加工和钳工是青砖红瓦、高屋敞窗的车间,而颇具招牌式的大修车间,居然还是一排低矮阴暗的油毡棚,那么多“待诊”的铁牛,全病恹恹趴在棚外,或低吟、或高啸、或被肢解、或正被剖腹,一派狼藉的触目惊心。出出进进的人分不清宾主,也辨不明师徒,只见是清一色的油手油脸油衣服。那个阵势,不由让人联想起屠宰场。如果说有区别,那就仅在于屠夫的身上是殷红,而大修车间师徒的全是一身污黑。铸工车间几乎是在露天,红雨四溅,铁水横流的危险自不必说,仅是那大铁锨翻砂的重体力劳动,一个班下来,汗流浃背的新工谁不哀叹“投对了胎,进错了门”。还有分在钳工那一拨工友,看车间的外表,与我们机加工无异,可面对铁砧木案的操作台,再看看手中的钢锯、榔头、锉刀,尤其是电汽焊的一身能吓哭孩子的“劳保”行头,哪有我们操纵精密设备来得神气。所以一圈比较下来,我们这些分在机加工间的徒工,就愈加滋生出“天之骄子”的自豪。

在机床上做学徒,一般情况下非半年不能独立操作,而我们那一批徒工进车间时,正赶上小麦收割机生产任务刻不容缓的时令追迫期,加上师傅传道有方,学徒精进不怠,竟然三个月全都“出师”了。从此,师徒并驾,昼夜齐驱,想象那旋转得如梦如幻的机床就是旋转于股掌的乾坤,直让锋芒初试的我们,有如鱼得水的忘形。

脱缰之马忽然路逢御手,这是我站在师傅旁的直觉,因为中学时代的荒芜,毕竟未能全功。也毕竟,走出了校园的荒滩,又在广阔天地的莽原野奔了两年。今日,换缰于人,未免不适。比如,站在机床前的第一课,吴师就非常严肃地给我明确了班前班后“十必须”规定。即上班前,必须穿好工作服,戴好眼镜,系牢袖口的扣子,提前十分钟到岗,启动车床低速磨合。必须先为床轨膏好润滑油,放好卡尺、专用扳手。必须先熟悉所车工件的工序。必须站着操作,八小时内除了中间吃饭、上厕所,不能蹲坐。必须按照工序、质量要求保证产品的正品率。下班后,必须先关掉车床再切断电源;必须将一切工具、未上刀架的刀具整齐放入工具箱。必须打扫卫生,倒掉切屑,擦净车床。必须保持刀架上的刀具完好无损;必须履行交接班手续,将车床的运转性能、尚在加工中的注意事项向下一班交接清楚。吴师是一位老车工,性格内向、不苟言笑,一口气讲给我这些时,并未看我,而是目光紧盯八百转高速飞旋的爪盘。讲完就再不作声。那语气、那气氛给人以无形的紧张和压力。一个班下来,从带我到车床前至班后离开车间,每个所言之“必须”都给我示范一遍。

连着一周,吴师都不许我动手,还不时提醒我,只用眼用心。而一周过后,不能动手的“禁锢”才有所松动。可新手上路,自然多见笨拙,并不作声的吴师,只用目光的锋芒“说话”,起初之严厉难见温和,而两周之后就不仅渐渐和煦如春,还偶然能得到他的点头赞许。这主要是吴师要我掌握的车工基础知识有不少内容我在中学课本里学过,所以理论上把握不很成问题。但实际操作就大不相同,像“一丝不苟”“精益求精”这类近乎虚拟的成语,在这里随时能落到实处。一个工件从粗车到精车,从外圆到内孔,无一不在磨刀上见其功夫,拉锥度,车涡轮,务必在计算上求其精确。而材质如圆钢铜管,生铁熟铝,更与刀具及车速密切关联,这些,师傅都不会系统地告诉你,只能是诚惶诚恐地跟着师傅亦步亦趋、如履薄冰地摸索感悟。这样的严师也着实让人拘谨,一度非常羡慕别的工友因师徒年龄相当,稍能超越师道尊严的束缚,于轻松自如的切磋中得其真谛。可是,半个月过去,转机忽来,师傅开始“放手”了。乍一看,我们这些徒工全成了机床的主人,师傅一个个反像旁观者。其实不然,他们把机床的“操纵权”交给我们,看似“退居二线”,可心中的紧张无异于汽车教练在闹市区把方向盘交给新手。正像吴师那一阵常呼喝我:“慌啥嘛,毛手毛脚的,你把人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事后工友们交流方知,忘了呼吸的岂止吴师一人。

也许是锋芒在背、目光如笞吧,很快,简单的操作,如工序的掌握、主料的粗车、打孔将透时车速的调整及用力力量的把控等技能已基本掌握,但精车就没那么简单。“车工凭的一刀”。真正要做好一件成品,磨刀颇为关键。所以下一步,磨刀成了基本功訓练的必修课。同一把刀,吴师都至少备两把。一把他磨来示范,一把我来实习,磨错了角度的,吴师会重新打磨校正,有些因角度偏差太大或刀头过小无法校正,就不用自废,这时吴师会批评我一两句,声音也压得极低。我明白师傅为了顾及徒弟的颜面而不想让别人听见,可正是这不怒自威的声音在我听来却振聋发聩,更长记性。也正是有这样的言传身教,我磨刀功力的见长才日渐显露。也就在那阵,厂里举办了一次“青工技术大比武”活动,机加工车间青工参赛的项目是精车一个伞形齿轮坯,而且还是“闭卷”,即所车工件,现场告知。所以从换刀具到车出成品,都是在同一规定时间完成。如果刀具准备不充分,已足以让人慌神;而再要磨刀,时间上无疑更输一筹。而那一次,我竟有幸考取了第一名。事后,按捺不住兴奋之情的吴师对我说:“你就是沾了磨刀的光。”“师傅一句夸,胜过君王赐金甲。”让我暗自得意了好一阵。时隔不久。咸阳地区农机系统也搞了一场颇有声势的技术大比武的活动,厂里推荐吴师作为机加工种的参赛选手。记得当时师徒们都为吴师鼓劲加油,吴师自己却认为不堪重任,让厂里另选高手,可厂里认定的就是他,几番推脱无果,终究还是听从了组织安排。吴师拿回通知后,直接把我叫到跟前,说:“我来比武,你来磨刀,没有好刀,就难显艺高。”不难想象,我是在怎样的兴奋和压力下接受师命的。按照吴师的要求,我利用班后时间,精心磨了二十把各式刀具,用包皮布逐个包好,再包扎成捆,送到吴师宿舍。当师傅把我捧来的足有5公斤重的一包刀具一一打开,仔细端详时,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看他那神态,今日想来,犹有“醉里挑灯看剑”的英气逼人,而那一刻的紧张,让我真切地体验到吴师曾说过的“忘了呼吸”那句话的感觉。及至吴师菩萨低眉,目光转移到他身边的烟袋上,我才长长出了口气,只觉得拉着颤音。师傅也许意识到我的紧张,回过头给了我一个微笑,说:“好了。”示意我离开。之后,吴师很快又把那一包刀具精磨了一番。几天后,比武归来,果然捧回了“第三名”的奖牌,在全厂轰动一时。而吴师在摆手作谦之际,却不忘说一句:“主要还是娃把刀磨得好。”

不知从何时起,我感觉吴师对我在技艺上有严父之严,在生活上亦有慈母之慈。车床操作日渐长进之后,我干活就有点大意。譬如上床子时不戴劳保眼镜。一般情况下,不戴镜子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到了车铸铁、铸钢件时,险情就非同小可,尤其是那切屑如钢珠迸裂,一旦飞入发丛,必会烧掉一绺黑发。要命的是飞迸到眉梢眼角,挥手抓挠也无济于事,它非在那儿释放出全部热量烧一个干疤,闻出焦煳味,才善罢甘休,自行脱落,只等如水的时光将烫下的疤痕慢慢“洗”去。我那次就是因为淡忘了“必须”之必须,一时侥幸,让铸铁飞屑在眼瞳上烙下了一个“永恒的记忆”,非但岁月之水不能将它洗去,泪水照样也冲刷不去它的痕迹,故而至今一朵“萝卜花”还盛开在心灵的窗户。清楚地记得,那日,就在我捂眼“唉哟”的同时,吴师竟大吼了我一声——“走开!”那声音,至今想起,我都为之战栗。也正是有了那一声“怒吼”,立世的规矩如同烙印在身,成了自警的“图腾”。即使后来改换门庭,另辟蹊径,这“十必须”也像“清规戒律”,又如锦囊妙计,一路伴我,且行且受益。不少熟悉的人曾向我问起管理经验,我当然不会端出从师的“老底”,但机床旁做学徒的经历,随便一个故事讲来,也会让他们听得出神入化。有一次,我和朋友讲到这一段经历,朋友说:“如此的严师固然能出高徒,可换成了女性,未必接受得了。”我一惊:“你真神,师傅在我之后还真带了一位女徒。”她就是亚娥。亚娥生性腼腆,面对师傅的示教一度曾胆怯得放不开手脚。即使后来也能感受到师傅待她如同闺女,逢年过节她也不忘谢师问安,可见了面总是拘谨得不敢说一句笑话,甚至人过中年,看望师傅还联系我能否同往。其不知,师傅慈的一面也感人至深。我有次从饭堂回来,路过钳工车间门口,好奇地看了一眼电焊,不幸被电光“扑”了眼睛。当时只觉双目干涩,继而扑朔迷离,视线模糊,很快就红肿如烂桃了,且疼痛难忍,以至于影响了上班。吴师听说后来我宿舍,一进门就说:“咋又把眼伤了?”我明白师傅的话外音,笑了一下,说:“没事。”吴师哼了一声说:“没事?你还是个硬壳子,先躺下。”说着就转身出了门去。不一会,师母端了一个小碗进来了,说:“你吴师说你电焊把眼扑了,没想到这么严重。”说着就给我翻开眼皮。滴了那碗里的液汁。我以为是什么药水,凉飕飕的,也无明显反应。可一夜过后,视力居然恢复了过来,红肿也基本消失。后来才听师母说,是吴师让她到别的车间找正在哺乳的女师傅,索乳为药,疗好了我的眼。这才知,此偏方颇为灵验,钳工车间的师傅电焊灼眼,在所难免,若如法炮制,保管无事。

紧接着的一件事让工友们也羡慕感动不已。那时我没有自行车,借一位师傅的自行车办了件急事,回来还车子时那师傅不在,我便把车子放回原处,上锁拔了钥匙就赶往车间上班。下班后再去找那师傅还车,人没找见,车子也不见了。我当时就懵了。一辆自行车可是我半年的工资呢,且非“卡片”无从买起。慌神之下,满厂乱找,惊动了多少师傅工友。吴师自然也是急着帮我打问寻找。那时的通讯工具全厂就门房一部摇把电话,也无处可以联系。大家断定此车被盗无疑。吴师见我“闯了大祸”,先替我担心起来。茫然四顾了一阵,磕掉烟灰,把烟袋往裤腰里一别,说“跟我走”。说着就去车棚推出他的旧“红旗”。也不知吴师要我跟他去哪儿,只紧张着傻傻地跟着。出了厂门他才说:“我带你回家向你母亲解释。”吴师的这一举动着实让我一惊,也就在这一霎,只觉得自己的魂魄有了归处。由此可以想见,那时一辆自行车在人心目中有着怎样的分量。可让吴师没有想到的是,他给我母亲说了原委,母亲却说:“为这事还麻烦你跑来一趟。”转身又训斥我,“你是新媳妇儿,寻不见门,还让师傅带你回来!”安顿吴师坐下,她就去生火做饭。记得母亲那天做的是浆水软面,我本就紧张,吴师又不善言辞,听母亲这么一说,师徒对看了一眼,干坐在屋当中,都没了词。我更像丢了魂。直到母亲唤我端饭,才又有了点气氛。母亲热情地招呼让吴师吃饭,可能看我怔着未动吧,便剜了我一眼,暗示我陪着吴师一起用餐。我们都端起了碗,她自己才坐在一边,半似给吴师道谢,半似拿出法子地说:“还好,不是他不小心丢的,让他去了好好上班。吴师你先替人家道个歉。看需赔多少钱,你就拿了这主意。我先倒借,等他下次回来了就捎去。”吴师这才有了笑声,还为我美言了几句。趁母亲下厨房的当儿,他小声说:“看你妈多豁朗。”回厂的路上,吴师说:“见了你妈,我觉得跑这一趟都有些多余了。”随后的谈吐全不是来时的惴惴不安。可我当时却不知该怎样回答吴师好,只觉得有重重的心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就这样忐忑不安着又被吴师带回了厂里。谁知事情的结局竟充满了戏剧性。一进厂门,门房的师傅先报来喜讯,说“车子骑回来了”。正惊愕,车子的主人已小跑到我们跟前,连说带笑道歉。原来是那师傅自己还有一把钥匙,见车子已放在原处,没多想打开锁就骑走了。弄出一场虚惊。那个师傅自然被吴师“臭骂”了一通。见车子有了着落,我的心也“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地灿烂了。自此,“吴师傅待徒如子”的美名便传了开去。

“面冷”的吴师待人如此真诚,不光是我,凡与他结下师徒缘的无一不是這样的感受。就如亚娥,在众徒弟中,对师傅的敬畏可以说绝无仅有。吴师很快就发现了这个问题。遗憾的是,即使他有心营造宽松的气氛,却因自己天生的冷峻性格而收效甚微。可吴师偏偏就看重了这位女弟子的聪慧踏实。为消除亚娥紧张情绪,好让她放开手脚,大胆操作。无奈之下竟嘱我辅她,借以破局。那时我已独立当班,又未离开原来的车床,而班后因为有交接班的手续,亚娥初次接触的,正是我刚过了手的。所以,吴师给我一交代,便有意回避到一旁。反而我俨然成了师傅的“替身”,又有点像师妹的助手。车铜套时帮着打孔,上锥体前帮着计算角度,逢粗重的工件帮着上爪盘,车球体帮着协调走刀箱自动与手动的快慢,磨刀、安装刀架,更是义不容辞。亚娥那会也极用功,班外还要回车间观摩请教。一段时间下来,操作技能果然如师所愿,成为吴师今生笫一个得意的女门生。而我,那时虽遵师命有余,藏锋芒却未免太差,在亚娥的面前指手画脚的样子,今日想来尤觉幼稚可笑。好在严肃之下见其天真,纠偏之际不失真诚。所以,亚娥那会与我的沟通总比吴师顺畅得多。说来也有趣,亚娥长我两岁,就因了这一段经历,在日后的岁月里,逢人介绍,她总会谦虚地称我为“师兄”,而我俨然也总拿她当作吴师嘱我关照的“小妹”来对待。真是因了车床前的这一段“奇缘”加上我的一时疏狂,让这位径入“艺门”的大姐至今也没有享受到应有的“名分”。

机加工车间一直被人高看一眼。不仅因为我们更靠近大机器生产的前沿,我们的那些师傅也着实人帅艺高,他们大多都是二十四五的青年,自有一股朝气。待我们这一批新工进来,一师一徒,红花绿叶,愈显绚丽夺目。尤其这个行业,向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传统。师徒联袂本为组织安排,但一朝指定,便成天缘。所以师傅对徒弟之爱,近乎到了“原始”。比如师傅最担心自己的徒弟落入人后。所以一个比一个教得认真。徒弟能否如期“出师”。就像做父亲的望子成龙,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最为悲催。如果徒弟被人侧目或指戳了,那更是师傅莫大的耻辱。不仅会严加管教,甚至不惜动粗,尤其在学艺上,班内言传身教还嫌不够,还要在班外耳提面命。检验的唯一标准自然是成品率的高低。就如我们,从师那半年,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只能做粗车的工序,而要求却是精车的标准。何以为“精”?用搞笑的比喻说,就是“亲密无间”。因为常人说长度以米为最短,而我们说长度则以厘米为最长,毫米才是常用的计量单位,别人量长度用卷尺,我们用卡尺,到了精车外圆、内孔时还要卡尺与千分尺、千分表并用,公差只在正负两三丝米之间。简直不可想象,一根头发也有七丝左右的直径。可见“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在这儿绝非危言耸听。车铜套就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功夫。外圆要天衣无缝地镶进比如摆座或摆头的孔中,而内孔又必须恰到好处地穿轴而过。加工时明知外径稍大几丝,却侥幸镶进了摆座或摆头的孔中。可就因为那一点侥幸让内圆收缩,以致该穿之轴无法穿入。有时内孔只有三五丝的加工余地,该用铰刀却自信着使用挖刀,结果是肉眼不易觉察的那点内壁一刀车下去,本应密不透风的配合,塞规放进去,竟旷如车圈,立即报废。那时候,师傅们为了训练我们精准使用千分尺、千分表这类精密的度量衡器,真是想尽了办法。起初是车好一个外圆或内孔,师傅先量出读数,再让我们量,因为太精确了,一慌一静,一急一慢,量出的读数就差几丝,所以师傅要我们反复测量,直至量出正确的读数。再如,要我们“测发学道”,就是互换着测量头发。不但自拔自测,更多是易发而测。一时间“你几丝”“我几丝”的发问声成了车间里的笑谈。如今,四十年过去了。看着照片上每一位乌亮猬集的浓发,依然记得当日所测的直径,可如能再见,当为秋草经霜的枯萎了吧?因为,当日多少人羡慕我的“七丝之最”,风雨一路,那黑发少年竟于不知不觉中变成谢顶毕现的霜鬓苍颜了!

读图、摆布工序也是学艺的必经之路。平面图入门不难,可日常所见多为三视图,这应是当时高中几何课本里的知识,我们的师傅包括一部分工友那时就没有机会走进高中的课堂,所以,师傅们除了用自己在实践中摸索出的经验教给我们识图,更多的时候会从铸工、木工车间借来模具,以实物启发。正视图一般问题不大,读左视和俯视图时,就很难做思维换位,更难形成立体概念。情急之下师傅们不是置其物于视线平行处,让我们左立以细观,便是置其物于地上,让我们居高以临下。惯性使然,三三两两于班外的路上行走,凡撞入眼底的工件,无一不左窥右探,想象出它的三视图来。兄弟车间的工友不解其意,好奇得小声打问:“你们这个工种是不是还要学‘风水’、看‘面相’?”真是隔行如隔山,我们有时故作高深,给他们一个“莫测”的怪笑,有时呛他一句:“道不同,不予言。”答者得意,问者愈加地茫然了。

学艺虽苦,乐在其中。不是夸口,清楚地记得,1977年底的表彰大会上,全厂涌现出多少先进集体和个人我不记得,但先进集体的奖牌被我们的车间主任白师领回一个,却记忆犹新。而先进个人,机加工车间更占了十四个,其中师傅九位、徒工五位。厂里不仅为先进集体合影留念,还给先进个人戴花拍照,挂在五云掩映的“光荣榜”里供人景仰,召人超越。于表彰者而言,则是以鞭再接,以策再厉了。当年奖励的那个棕红色日记本,我至今还珍藏着,每每开箱翻看,如数家珍的自豪感无不油然而生,这当然是后话。当我们的操作技能日渐熟练,师傅们一颗悬空的心才慢慢放回了肚里。严肃化为蔼然,加压也换作减负。最大的变化是,非但不再批评我们“出活太慢”,反而不时要遏制我们的“超速冒进”。如车间副主任李东民师傅,活干到紧要处会让我们停下,讲几个冷幽默的故事逗人一乐。副主任吴国正师傅会出其不意来一个秦腔舞台的须生亮相给人开眼。团支书陈文举师傅更像今日的笑星,用最少的语言以夸张的表情制造出最多的快乐。而长于维修的副主任石卫民师傅常会于这时不声不响去观察一下每台床子的运转情况。更多的,像巩兴先、代勃、王启胜、高卫东他们,似乎有说不完的民间笑话,讲不尽的聊斋故事。李振华、黄春英即兴一开腔,随意一展姿,都会让百灵噤声、孔雀闭屏。韩景卫、党乃玲、李奉国、肖西平、牛小琴、王月琴、李爱琴几位或犹抱琵琶、不苟言笑,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而黄勇、陈景俊等则属上等级的烟鬼加神嘴。烟不仅自己抽得腾云吐雾,时事政治聊到情急处还要手舞足蹈。聊得那么投入,却能在烟蒂烧嘴前不动声色续接一支,且不乱思维,边聊边向在场“烟民”适时扔烟如散花,真正做到了“谈”“吐”两不误。像我和刘振平,还有杨亚娥、王晓霞、山亚丽、严晓娥、王芳君等那一群女生纯属傻笑一族。即使笑相失态,被戏称为“瓜子笑火”,可还是笑个不止。要不是车间主任白师再三喝呼,我们这一帮了得的徒弟真能“挟持”着师傅们乐而忘返,误了工作。

其实,“一张一弛”是师傅们用以保证安全生产、提高工效的“文武之道”。也正因如此,厂里那面让所有车间都眈眈而视的倒三角形金边流动红旗,自“流动”进我们车间,就再不曾“流动”出去。所以,当厂里的王牌产品——小麦收割机如期开进“芒种”后的画乡大地,厂领导以奖励的名义特意给机加工车间分配了一个“跟踪服务队队员”名额,且点名安排在厂领导所带的组里,而这个幸运的绣球恰巧就抛进了我的怀抱。夏收结束,载誉归来,我虽晒成了“黑人”,在师傅和工友眼中却颇有几分“少年负壮气”的赞许。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小插曲。就是因为厂里的生产任务一跃而成为全地区同行业的“领跑者”。为了庆贺,厂里成立了一个文艺宣传队,加紧排练一台节目,要献给“难忘1977”。其中的重头戏就是一出小型眉户剧《加钢》。不知怎么搞的,导演认定剧中的聚焦角色非我莫属。而那一阵,我也确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放浪不羁又有大把的时间来挥霍,只要不当班,便会沉浸在管弦齐发的排练场上,在李东民等师傅的导演下,把一个插队延安的北京知青“学红”的形象力求演绎到惟妙惟肖。

按说,一个“无忧”少年能忘情至此,该是“螭籀荐祥天眷顾”了,哪知东去之江河,亦有逆折之时候,连同报到的时间算足,还不到十个月,冰封十载的高考制度忽然解冻,继而吹皱一池春水,更吹醒了少年酣梦。而这一池微澜初漾的涟漪,很快就在华夏大地摇荡成席卷之势。其来势之凶猛,惊得我们瞠目结舌。好一阵才意识到,目前现状只不过是命运给我抛了一下眉眼,不能说“捉弄”,但真要它青眼一睐,不“调头扬帆重出港,誓与命运搏一场”是绝对不行了。此念一闪,心态发生剧变。先是请求退出文艺队,接着车床对我也失去了诱惑力,文艺队的领导自然是正色拒绝,百般挽留。为了大局,不得已也只好心猿意马地滥竽充数,得过且过了。后来,那台节目如期上演,但想象得出,这只“枫桥之船”都欲解缆出湾了,“夜半钟声”还有什么余韵可言?舞台上,面对“学红”的思想变化,那个部队复员回家,继续用老镢改天换地的大伯有一段忧虑中不失语重心长的唱词:“学红他把老镢递过来,我心中好似延河浪拍崖,他老镢不想修,要把新的买,来了拖拉机,老镢要丢开,一棵树上两个叉,根子是——艰苦奋斗没有真正记心怀。”剧中的大伯意在启发“接受再教育者”的阶级觉悟,而那个“北京娃”也算“孺子可教”,一番教育,一番反思,不但幡然醒悟,认识到了自己请求开拖拉机的错误,而且还把新镢也退了回去,又拿来磨秃了的老镢,高唱著“大伯他给我老镢把传统讲,字字句句记心上……我定要将自己千锤百炼,并要在思想上不断加钢”的忏悔曲,悻悻然上了山去。作为角色,舞台上的知青确已面红耳赤,羞愧难当。而作为演员,唱到低抑处,我更是哽咽难声,情不自禁了。台下似乎还响起了一阵掌声,欢乐的观众以为演员“入戏太深”,哪晓得,化妆者竟是为“而今识尽愁滋味”的自己悲伤。走下台,褪去妆,这才发现“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不仅“学红”们扔下老镢,汇入到全国高考的洪流,我也一样是初心既定,万山难阻。再看周围的工友,昔日的笑脸无一不换成了愁眉紧锁的模样,坐卧行走俨然都成了高古的哲人,上班不能全神贯注,下班更是陷入乱局。不是找资料、演习题,便是重回母校,寻求辅导。那样子简直像失途之马,不见出路,然而大势逼人,谁肯错过这个机会?青工们在争先“磨刀”,不少师傅也跟着竞相摩拳,“老三届”的就有好几位。迎面相逢,全是备考的探问;班里班外,也尽是备考的浓氛。所幸师傅、车间领导不但充分理解,还想方设法把尽可能多的时间留给我们,更增人一种使命感。那时正在为一批“摆头”还是“摆座”的工件挖孔。本就重力失衡,而我们又都心不在焉,夹上爪盘的工件不时会甩出来,近则跌落到切屑槽,远则甩出几米外。若非躲避神速,甚或有砸伤的危险。唬得师傅们讶然失声,以至于不敢让我们上床子了。白师本就有心支持韩景卫全力备考,见险象环生,索性就将他的班直接给替了下来。栋梁之材必成重器,景卫不负所望,首考即中,一举成为厂里金榜题名“第一人”。这张合影就是全车间师徒,也可以说是厂里为他的送行照,因为坐在他左右两侧的便是厂和车间的两级领导。

就在景卫作别车间,迈进“象牙塔”的那天。高希文从他的大修车间赶来相送,不失自信地苦笑着说:“你先走,我俩随后就来了!”希文的这句话也确实说出了他和我的共同心声。景卫的回答也够漂亮,他朗然一笑说:“应该就是这样,明年咱们在高校门口见。”话是这么说,可真要“卷土重来”,绝非易事。因为首届的高考,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基本是意气用事,侥幸一搏,甚至不乏起哄者。真要下赌注,还在首考的投石问路之后。高考制度的恢复在1977年冬,首届考生入学已是次年仲春。而第二届,即1978年的高考时间又回归到秋季,中间相距不到半年时间。而这段时间里,我们的精神世界经历了怎样的震荡,人生的十字路口“何时救急难”的困惑有多难堪?即使今日想起,也仍是“欲说还休”的不堪。痛定思痛,毅然奋起者如党乃玲,直接就辞去工作,返校复习,背水一战了。景卫的调头一去本就让人精神失衡,而乃玲的挥袖作别更添人无尽愁绪和躁动。因为对于我和希文而言,辞职有违父母之命,守株却毫无待兔之心。所以,那一阵上班就如上刀山。我本以磨刀见长,可就在临考的前一周,一个分神使偏了劲,把左食指的根关节全力按在了砂轮上,立即磨出近两厘米长、半厘米宽、半厘米深的白槽,森森白骨也看得分明,血却在几分钟后先渗后流继而泉涌。但考场还是要上的,几天后走进考场,监考老师见我包扎成那样,疑是考生在玩别出心裁的作弊把戏,特意拿起我的左手,那审慎的目光,让我反怀疑他一时拿不准鱼和熊掌如何取舍的主意,幸有渗出的殷红可以表露我的清白。然而清白何用?滴血在手,隐痛在心,加上发烧噤冷的不适,可以想见,抱志而来的闯“关”者,是怎样的落魄而去。

希文呢,其状更令人啼笑皆非。望子成龙是为人父母的本能,可普通百姓家又多了一层心事。希文的父母就是这样,既有望子成龙的期盼,又有孩子一朝成龙“娃娃亲”即毁的担忧,故而三番五次以“男大当婚”说事,搞得希文烦不胜烦,下来的路怎么走?他一度比我苦恼。如何排除父母的叨扰,保证追梦的脚步不停?他干脆采取有家不归的办法,一则回避,二则好来奋力一搏。故于彷徨中反复与我商量。以他擅理我稍偏文的现状,来权衡到底与我联袂互补、携手同科,还是各取所长,分头突破?简直一时拿不定主意。为此,班外的宿舍,充塞了我们多少郁闷的心声;黄昏的阡陌,叠加了我们多少徘徊的足迹。陇海线上,西安至余下那一节铁路的盲肠,从北往南,从南向北,非但无法引导我们走向光明,反而像一把平放的天梯,任我们如何攀缘,不仅入不了云端,更走不出茫然。那时我们共同的哀叹是“人之所难,孰能及我”?虽是愈挫愈勇,可前有补习之“劲敌”,后有应届之“追兵”。我们仅凭工余自修,显然有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不自量力,但初心在胸,目标已定,纵然是雄关漫道,也只有勇往直前了,于是一经冷静,我们便形成了“各取所长,蓄势待发”的共识。

也就在我们沉潜下来,有计划做着备考复习的时候,厄运再次向我索命。那时厂里以“器重”“抬举”的高看,调我到修旧利废车间。听这名字,无须注释,便不难知晓这个工作环境的性质吧?领导也是苦心孤诣,给我的条件是,随同“陪嫁”一台“C-620”车床。不好意思,竟还高规格让我带起了徒弟。如此的“身价”,我纵有千万个理由不肯离开机加工车间,怎好意思拂逆这份“厚爱”?何况“身向榆关那畔行”早成了我公开的秘密,哪里会在乎调换一个车间?也可能正是这样的想法盘踞在心,以致毛躁不宁吧,记得那天下午,我站在床轨上为头顶的照明灯更换闪了的灯泡,不知怎的就遭到电击。倾倒的一霎尚有意识,可倒地的惊心却再无知觉。几个小时后听旁边的嘈杂声仿佛地下传出,沉闷而悠远。是师傅工友们扶我回了宿舍。惊悸中醒来,看眼前的一切如梦如幻,吴师就坐在床沿。可我看吴师,包括听吴师说话的声音都恍若隔世。真是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寂寥,那感觉不知是被弃于荒无人烟的莽原、戈壁,还是被谁掏空了腹腔?总之,床上躺着的是一个我,在夐不可知的天上或者地下还有一个我。就这样浑浑噩噩、阴阳莫分地挨到次日,坚持着去了车间,这才发现脚下的绝缘板被我倒栽下来的头砸断了三根龙骨。打开床子,不能自持,显然无法正常上班。而且连着几日都浑身乏力,闭目即惊悸,夜梦更惊魂。去医院检查才知摔成了脑震荡,耽误了最佳治疗期。从此本来就对数字不甚敏感的脑子更成了一锅粥,至今一串电话号码不经事先写在纸上,便会记成一堆颠三倒四的乱码。但也万幸,那一栽尚未致命。后来,我常想,会不会是命运“怒”其不争,给我一击,催我醒悟呢?不然,怎么就再三地伤我体肤,苦我心志,几年之后,才不忘一开青眼,让我勉为如愿?

我是怀着无尽的眷恋默默离开了车床、离了我的师傅和那么多工友的。临别时,几个舍友帮我把被褥捆上自行车。出门前,再次检查了一下挂在车把上的布兜,里面有我特意带着的两件东西,一件就是这张合影照,另一件是几枚刀头。前者是我的缘分所结,后者是我的情结所系。出了宿舍,经过机加工车间门口时,我忽然迟疑了起来。舍友问:“是不是要进去打个招呼?”我欲作答,却如鲠在喉,只好含糊地搪塞了一下,立即又迈开了脚步。厂门外,和舍友握别的一刻,虽“笑”出了一眼的湿雾朦胧,可我还是飞身上车,决绝地走自己的路去了。这一去,便是将近四十年。

只是,至今都为希文惋惜。他那么好的底子,只因父命难违,旧愿未偿,却成新郎,最终不得不搁浅扬帆之船。好在他幸遇贤妻,又有儿女梦替父圆,让他的精神有了慰藉,兼有厂里学来的一手农机修理技艺,大半生里把一个“高师修理”还做得风生水起,闻名乡里。也算是规旋矩折,另有所报吧。

这些年里,我换过好几个工作环境,阅人也不算太少,可不知怎么回事,一如同窗之谊,不可谓不深,然而,除了希文,机加工车间的那么多师傅,那么多工友,还有那么多机床,更是非但不容“后来者居上”,还始终牢牢占据着我心中至高的位置。当我将人生舞台这个圆快转完一圈,临到终点时,反顾来路,忽然发现,终点原来竟是起点。像往常一样,当思念从心底浮现成眼前的幻影,就该拿出这张照片默视一番,权作心灵的对话。可今日不同,照片虽已找出,心情却愈加的不能平静。其间的主角韩景卫,还有党乃玲,他们早已在象牙塔里修成正果,做了高等学府的教授。可此刻都在干什么呢?也知道那令人神往的厂子随着改制的大潮一去不返,庆幸其中的人杰却并非英雄末路,据说,师傅、工友们有的做了律师、税官、公务员,有的成了兼并企业的管理者,有的横空出世,做了赫赫有名的民营企业家。而亚娥也自学成才,做了一名出色的企業财务工作者。没有想到的是,向来文质彬彬的张鹏军师傅竟成书坛一杰,令人诧然,却也必然。因为照片上,他那斯文的样子说是“学究”,更为贴切。而不苟言笑的康有才师傅简直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洗礼,竟携其妻李振华师傅成了“歌坛双星”,那嘹亮的歌声,唱遍鄠邑,响彻画乡。有人曾形象地说:“一从改制,地方国企便断了香火。”可技术的传承却薪火未灭,自有来人。巩兴先、刘振平、王晓霞他们至今还守着机床,抱着初心。为社会创造了多少价值不说,仅一茬一茬的徒弟带下来,那是多大的功德!

照片上,吴师的目光还是那么炯炯有神,可春节相见,已是龙钟迟暮之人了。和他同龄的刘铁军师傅听说枕畔人先走了一步,不知老境如何?还有为此张合影“立心”的常鸿才书记,依年龄、职务,他是当之无愧的“长老”。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他的风神是否朗健?更让人难以释怀的是王志安、杜希涛、党风慧三位师傅,照片上笑容依旧蔼然可亲,现实中却已驾鹤西游多年。难道无常真就如此无情吗?看来,即使我有心邀大家一聚,一张桌子无疑是围不圆了。若再想按当日的站位重拍一张纪念照,先不说芳华已逝,仅是旧梦,谁又能重圆得了?这么看着,想着,只觉得思接远方,神随云去。人这一生,离别并非偶然,重逢亦非常态,聚散离合尽在一个“缘”字,而这种“缘”自有来路,也必有归途。唯沉潜的记忆能召之即来……

“叮铃铃——”一声电话铃响,将我的神思唤了回来。接过之后,就想到了亚娥方才的电话。我虽没有给她说破寻觅的奇巧。但却深信,这张照片里一定不会少了她记忆深处更为美好的故事。当即,便将这张照片拍下来,发了过去。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此刻,看到照片的亚娥,她会将心中的“追忆”翻成怎样的新篇?我猜之不出。但毫无疑问,她寻觅这张照片的本身已自成华章!进而言之,照片里除了个别年过“而立”的师傅,我们哪一个的“人之初”不是在此写就!

(责任编辑:马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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