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世界里建构

2022-06-21 04:08韩晗
书屋 2022年6期
关键词:比较文学成都文学

韩晗

吾师张隆溪先生数十年来,一直致力于“世界文学”的研究与阐释,频有高论,不但惠我良多,更成为学界备受关注的文学研究路径。钱锺书先生的两句话,似是对“世界文学”提纲挈领的精妙概括:“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而张隆溪先生近年来的研究,正是对钱先生学术思想的薪火相传。

在我们的学科规制中,世界文学长期以来被视作一个研究方向,前面还有几个字,合起来叫“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这暗含了世界文学研究的一个路向:比较。张隆溪先生长期以来确实被公认为国际比较文学的巨擘,他曾担任国际比较文学学会主席,目前是该会名誉主席。但我认为,张隆溪先生的世界文学观,早已打通了一般意义上的比较,走向更为开阔的世界。

对于这种超越比较的“世界文学”观,我的概括是“在文学世界里建构世界文学”,这是张隆溪先生以比较文学研究为学术基点,开拓出的一个全新的学术空间。

张隆溪先生对“世界文学”的思考渊源有自。

1981年,还在北京大学读研究生时,他就在《读书》《国外文学》等刊物接连发表钱鍾书先生关于比较文学的看法,以及译介雷纳托·波齐奥里与亨利·雷马克等人关于比较文学的观点。虽是对前人观点的推介,却反映了张隆溪先生当时宽广的视野,因为当时比较文学相关理论刚刚译介入华,只是一个旅行的学术概念,离今天的学科建制化尚有距离。在当时开始参与比较文学研究的国内学者中,有些人认为比较文学无非是单纯的不同国家文学文本的平行研究,但在张隆溪先生看来,这种研究显然缺乏生命力,他在《钱锺书谈比较文学与“文学比较”》(1981)中如是阐述:

而比较文学如果仅仅局限于来源和影响、原因和结果的研究,按韦勒克讥诮的说法,不过是一种文学“外贸”。比较文学的最终目的在于帮助我们认识总体文学乃至人类文化的基本规律,所以中西文学超出实际联系范围的平行研究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极有价值的。

最后,他借用钱锺书先生所引借法国已故比较学者伽列的话,“比较文学不等于文学比较”,如果比较文学不能在世界文学的框架下进行讨论,其研究的价值亦难以彰显。可以说,他与钱先生的这次对话,确定了其“世界文学”基本思想。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立足中国、放眼世界的年代,中国文化成为世界文化的一部分,已经得到了当时一些青年学者的认同。与张隆溪同辈的另一位学者余秋雨先生在1983年出版的《戏剧理论史稿》,是一部在当时引起学术界高度关注的著述,该书首次将中国戏剧理论作为世界戏剧理论的一部分进行阐释。余秋雨先生试图通过建构一种世界性的戏剧理论体系来探寻人类戏剧理论发展的规律。就此而言,他与张隆溪先生当时的学术立场具有一致性。

遗憾的是,二十余年之后,早已是华语世界知名散文家的余秋雨先生在修订《戏剧理论史稿》时,将其改名为《世界戏剧史》,并将当中与中国戏剧有关的内容全部删除,彻底将中国戏剧理论“自绝”于世界戏剧理论体系之外。而张隆溪先生则延续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精神传统,走上了一条由中国学者探索“世界文学”的“罗马大道”。

“罗马大道”一说其实是我自创的一种比喻,此本是罗马帝国时期世界各地通往罗马的道路,这些道路是保证罗马帝国繁盛的重要基础设施,当中有七条主干道延伸到罗马之外的行省,“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句话便源自于此。罗马大道的拉丁语via,至今仍然在意大利语中被使用,是“道路”的意思,在英语中,via却是一个大家耳熟能详的介词:经由。

但事实上,英语via亦有“凭借”之意,人类正是凭借道路——从罗马大道到今天的5G信息高速公路而成为一个共同体。“世界文学”也是我们了解今天这个复杂世界的重要路径。

张隆溪先生来自四川成都,我曾在这座城市生活四年。长期以来,这座城市被认为是一座西南地区的内陆城市,甚至有些偏远。但我认为,如果把成都放置在欧亚大陆版图上看,它却处于一个相对中心的位置。

在国际化的时代下,很少有人去强调自己出生于哪里,在西方学术界,自己的出生地更不值得一提,多数人强调的是自己获得博士学位的学校,即所谓“学缘”关系。但作为人文社科学者来说,一个人出生以及世界观所形成的地方,往往关乎其一生的学术路向,犹如莱茵省之于马克思,南海之于康有为。因此,考察一位学者的思想,其家乡显然不可被忽视。

作家桑宜川先生曾为张先生写了一篇人物稿《巴山蜀水润隆溪》。私以为这句修辞极其妥帖,尤其一个“润”字,勾勒出了巴山蜀水对张先生潜移默化的影响。犹记得十余年前我在香港初次拜会张先生时,成都就成为我们之间的一个共同话题。我对成都这座城市的印象极佳,它可以说是改变我人生观与命运的地方,被视为我的第二故乡。我曾写过一篇《锦官城的星巴克》呈给张先生过目,他在回信中鼓励“觉得颇为真挚而生动”,认为此文“既写出成都之古,也描绘了作为现代城市之新”。很多人都知道,张先生曾写过一篇《锦里读书记》,在学林影响甚大。

成都这座城市,在历史上曾长期是中西文化交汇之地。唐代,成都就是“扬一益二”的重要通商枢纽,蜀锦曾传至西域,形成“粟特锦”。明清以降,成都长期处于中西文化尤其是西南文化与中原文化交融的前沿,因此成都绝不是困于盆地、“少不入川”的夜郎之城。近世以降,来自或活跃于成都及其周边地区的文人一直是中国文化界的“担当”,如画家张大千,以巴金、马识途为代表的“蜀中五老”作家群体,以徐中舒、杨明照、卿希泰、刘诗白为代表的“川大学者群”,以及比张先生略年长的剧作家魏明伦先生、历史学家谭继和先生等,尤其是与张隆溪先生同辈的学者赵毅衡先生、罗志田先生与王笛先生,他们有的来自成都,有的在成都定居,绝不只是本土文化名家,而是具有世界影响力的知识分子。可见这座城市为近代以来中国文化所提供的人才,已经大大超越了其余同类城市。这显然与成都这座城市的文化精神分不开。

张隆溪先生游历世界,四十余年来,自成都、北京,而美国,他曾在给我的信中自称“不是家乡情结特别重的人”,但我认为,他对于成都的感情远远超过了其他城市,在“新冠疫情”之前,他常回成都讲学,并担任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的名誉院长,至今张先生家中的“官方语言”仍是成都方言,而且他偏爱川菜。其实很多人还不知道,张先生最早接触外国文学,正是因与成都地方名士欧阳子隽先生与曾担任过华西协和大学图书馆馆长的邓光录先生结缘使然。

无论张隆溪先生是否赞同,作为旁观者,我认为成都这座城市包容、厚重、开放的气度,是张先生关注“世界文学”的精神基因。也只有这样的城市,才更容易走出属于全世界的学者,比如说张隆溪先生。

大约九年前,我协助张隆溪先生编撰《张隆溪文集》时,曾在《读书》杂志上以“超越差异,跨界求同”为名发表文集的导读。在我看来,这八个字也是对张先生学术思想的总结,是对钱先生十六字学术思想的继承。今天来看,“超越差异,跨界求同”同样也是对张先生“世界文学”有关立场与思想的概括。

在这八个字中,关键在于一个“同”字,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要义。如“求同存异”,“同”在这里指的是一种人类共同、普适的价值观念,同样也是“世界文学”这一概念的核心。世界文学本身是一个复杂的体系,其难并不在于构建不同民族、国家各自的文学史,或者说是不同国族文学史的拼盘,而难在不同国族文学发展的互动性。

这种互动性并不是因工业革命才产生的,而是早在人类文明诞生之时就已经存在。在我看来,世界文学形成的基础是“区域的文学”,如古罗马时代的出版影响到黑海沿岸国家,吐鲁番文献与高昌文献见证中原与西域地区的文学交流,以及拉丁语从罗马一地影响到整个欧洲等,这些都是人类进入现代化之前发生的事情,在工业革命与地理大发现之前,上述区域内部的文学交流实质上构成了“世界文学”这一概念赖以存在的网络,我们可以将其认为是“世界文学”得以形成的“基础设施”。

在张隆溪先生看来,“世界文学”是对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歌德所言之“世界文学”概念的一种延伸,歌德提出“世界文学”的概念涵盖了世界上所有文学表达。就此,张先生特别指出,他认为,“世界”是一个地理学术语,它涵盖的是全球,而不只是某个部分或某个区域。从这个角度来看,“世界文学”这一概念,它可以被视作是全球史的一个门类,或者是我们了解世界的一个视角。

但“世界文学”并非是一个魔法口袋,它并不意味着可以容纳一切东西,或者说,“世界文学”并非可以包容所有的国族文学,它需要一个基本的价值尺度,或者更准确地说,“世界文学”应当作为一个标尺而非一个概念集合。

正如张隆溪先生在论述“世界文学”时所言,“世界文学”应当是一种标尺,这是全球化时代我们应当去拥抱的文学最高追求。

在《张隆溪文集》的导读中,我曾援引阿米塔瓦·库玛“世界银行文学”的观点,指出“世界银行学术”确实普遍存在,以及在今天,华人学者(或以汉语写作的学者)应有什么样的学术追求。

但实际上,“世界银行学术”普遍存在,但“世界文学”并非全然朝着“世界银行文学”的方向发展,当中一个很大原因在于,审美机制的形成并不完全依赖金融的力量。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小国文学”乃至“黑人文学”就开始受到包括中国在内世界许多国家的关注,八十年代拉美作家风靡世界亦说明这一现实情况。在张隆溪先生看来,世界文学毫无疑问应且必须包括“小国文学”,当中一个很大原因在于,今天的“欧洲(或美国)中心主义”,很大程度上是世界政治、经济格局所显示出的样态,但在遥远的古代,雅典、罗马、拜占庭、阿拉伯与中国都曾成为区域的中心。今天部分地区不再是世界中心了,但这些地区的文学作品——无论是历史的还是现在的,依然有着穿越时空的魅力。

因此,我们还是回到先前那个话题,“世界文学”这一概念的意义在于提供一个价值判断标尺,而不是形成一种新的权力场域,这是我们在面对世界文学时所应有的态度。文学文本来源于不同的时代与政治语境,这是它世俗的成分,但是文学文本应有自身的独立性,它应当是一种媒介——近似于马拉美所言之“世界报告文学”,它是我们去了解一个时代或某种特殊语境的渠道——可以理解为前文所述之“罗马大道”,因此决不能被其时代与语境所完全决定或随意塑造。

近年来,我从事艺术史课程讲授与研究时,也借用了张隆溪先生所致力于研究的“世界文学”这一概念,主张中国艺术应当成为世界艺术的一部分,而且“中国艺术”这一概念更接近于钱穆先生所言之“文化中国”,并试图阐释在不同历史阶段,其艺术如何與周边其他地区的艺术产生互动,以及新的艺术观念、风格何以生成,而这正应是我们探讨的“世界艺术”。

在这个周遭并不宁静的当下,“世界文学”这一提法尤其显得难能可贵,它申明了人类通过文学实现和解的可能,以及不同的民族、国家如何因为文学而彰显出应有的人道主义,或者更准确地说,世界文学为我们构建了一个未来应有的文学图景,尽管可能是文学乌托邦。

在文学世界里建构世界文学,其实是为了寻找文学当中的真实,以及这些真实如何成为我们去窥探这个世界与历史的渠道,它为我们去探求文学最原初的价值指明了方向,它重申了人道主义是人类文学的唯一出路,它恢复了我们早应该提起却被遗忘的文学性。文学属于这个世界,属于我们无数人的日常生活,属于不同时代下人类对于自我与他者的思考,属于这个世界的所有人。文学应当是镜子,世界文学则应是我们这个世界的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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