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沸腾的人群里(组诗)

2022-07-03 12:28谷禾
星星·诗歌原创 2022年6期
关键词:楼层

在沸騰的人群里保持一种清醒

是极困难的事。群情昂奋而你

独自为群,仰望天空,看见蔚蓝苍穹

也在缓缓转动它的巨型吊臂

铁爪伸向每个人头顶。带安全帽的

拆迁工人,扯起合金挡板,拦出

一片安全领地,请所有人绕行

那个变声期男孩,怀抱纯白波斯猫

在六平方英寸的显示屏上,制造欢乐泡沫

一点点向娘炮儿蜕变,你应该大笑

还是哭泣?你以忽略表达蔑视

不在蔑视中爆发,而是走向厌倦——

这世界已不值得你单膝跪地

梦中的呓语,一次次泄露你的个人秘密

你听见死去的鲸鱼歌唱,它悲伤的

脊椎骨,抵达你黑暗的心脏,支撑你

浮出水面,透出最后一口气。

透明的天空下,我看见飞起的

游隼,翅膀扇动,带起气流震颤

瓦灰毛羽上的光斑、变幻的云翳。

在它趾爪下,群山崩溃,江河瓦解

次生林绵延跌宕,花朵们懒散地

开落。蜂鸟、蝴蝶、蘑菇,有不同

的忙碌,各自的秘密生活。草尖上

悬垂的滴露,像一纵即逝的爱情。

游隼飞过草原,马尾牵扯马头

河水流向天外,黑马带来骑手

白马带来风雪,游隼飞过暮光和屋顶

羊群消失在青草间,持续的晚祷

也不能留住上升的人间烟火

当黎明升起,一个孩子的出现犹如神迹

从地平线尽头,他越来越清晰

仿佛大地新生的叶芽,逡巡的

游隼,也为他空出了一个位置。

楼前小院的柿子一如既往。在秋光中

丰硕,饱满,又继续生长,青涩表皮

攒下更多白霜。入秋后的每一天早晨

我推开门,看见它们密集枝叶间的身影

也看见另一侧枝头上零星的石榴——

我总是舍不得摘下它们,送人或吃掉

即便年年被邻人趁夜色掩护辛苦地偷去

我只享受多看一眼的幸福已经足够了

这时候,我妻子正弯腰在院子里,细心侍弄

她钟爱的花儿。她年轻时就乐在其中,从没

想过独自拥有,以及她生下的孩子们。

一个生锈的词,出生即

死亡,硕果仅存的,也不比你

生命长久。它反复出现在

我的诗中,重复着另一个词的命运

我写下来,只是为了记录与见证

从广袤的田野,到一张揉皱的纸

它不断缩小着自己的疆域,小到了

一片叶子,一滴水,一个影子

仍将被席卷、被拆除、被遗忘

爱与恨都太轻慢,甚至不能

带给它一点点慰藉

我写诗,不过是推石头上山

再让登顶的石头,一次次滚下深渊。

电梯门打开,又关上

在不同楼层停下。一些人

出来,等在外边的人进去。

没有喧哗,也没有吵嚷,

人们把声音放到最低,从头顶

射下的光,照着他们一半的

脸孔,仿佛天使坠落人间。

另一个时间,电梯门打开

又关上,在不同楼层停下。

一个人被推出来,白布遮脸,

跟从的人们,沉默而肃然——

他们送他去的大抵是太平间方向,

无论他是谁,都已与世界别过。

新的人被推进去,从一楼向上,

身上插满管子,倦怠的脸孔,

平静地接受头顶灯光的照耀。

我知道的,维持电梯上下的

其实是两根钢丝,一口竖井。

在不同楼层之间穿梭的轿厢

仿佛沉默的辘轳,为生死提水。

有一次,它突然卡在楼层之间,

漆黑轿厢里的人们骚动起来,

以手拍打轿壁,战栗着身子哭,

灯光亮起,才从失态中恢复平静。

在医院里,我无数次乘电梯上楼,

下楼,头顶灯光照见一半的脸,

仿佛我已病入膏肓。也有时

出于好奇,想看清它与别处的不同。

在一群病人中间,我多么健康,

而走出电梯,又如经历了一场大病。

我无数次来过这儿——

黄土埋葬的,都是我的亲人

像时间埋下安生的种子

即使他们不留墓碑。血缘

和第六感,也保证儿孙不会认错

在清明,在除夕,从各地赶来

屈膝跪拜,祝他们永得安宁。

这儿离家不远,也不近,

隔一条河能望见村庄的影子

又独立于生者之外。冬天的雪

落上坟头,春天开百花,

但从不生长庄稼。过了炎夏,

拔节的玉米,迅速把它淹没。

黄土下埋着我的曾祖,一个雇农

竟攒下了望不到边际的肥田

像不老的传说,一如饥饿夺走了

我的祖父、祖母,更多的亲人

我的母亲健在,父亲身体很好

每次来这儿,我都會坐下来,

想一想我的来处和去处。

想一想死去的亲人,尸骨早化了

尘土。我的奔波很难被理解

而我的告慰,也许他们并不曾入耳

我是否该为自己活着,侍奉生我的

父母,把平淡的日子过到底。

风吹青草,生出

青草的轻盈,风吹

枯枝,生出枯枝

的凶猛,风吹凌乱

的叶子,生出一片

叶子的隐忍和细切

风吹整个树林

生出风的轰鸣。

风吹一场雪,打起

尖厉的呼哨

风吹一朵蒲公英

像少女的伤心舞蹈

风吹稻浪,大海

上岸。风吹一座

老房子,响起噼啪

断折之声,风吹

众多村庄,把太阳

和星星吹歪,风

搬走一块石头

把石头里的人留下。

我在风中走得踉跄

从没听清风的训诫

某天深夜,我被风声

弄醒,只看到它

拖在月光下的巨大

的影子。我喊:“风——”

风不应答。它在我

身体里,自由去来

敲击我用旧的骨头

像弹奏一架旧钢琴

回声荡漾如大海

风停下来,一切归于

平静,仿佛从没有发生

“给妈妈订了花儿,百合

与玫瑰,它象征你们的婚姻,与爱

你要备好花瓶和水,小心呵护……”

我们的女儿,拙于爱的表达,

她从不巧言令色。如同她订来的花

解开包装,插入瓶中,素白与鲜红

只为匮乏的春日,平添几许亮色。

这既非节气,也非纪念日的日子

它们的绽放和香气,注定很快褪去

谁听见花瓣落地的惊悚,脱开“枯萎”

这个词,来见证短暂的生命过程——

它的鲜艳颜色慢慢转暗,与老客厅

融洽一体,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自己

时间何其残酷,我们的女儿在长大

在茫茫人海里越走越远。她递来百合

与玫瑰,像心血来潮的贸然回眸

温情一瞬间涨潮,溢满了我的心胸

在读写之余,我偶尔打量着它们

忆起有关她的点点滴滴,更多细节

注入瓶中,延长着花开的期限

也赋予其更多意义。比如时间,生死,爱……

谷禾,1967年出生于河南农村。著有《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世界的每一个早晨》《黑棉花,白棉花》等作品集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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