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居阁与江南隐逸文化

2022-07-05 11:50孔哲
博览群书 2022年11期
关键词:林逋孤山江南

孔哲

我国地大物博,各地独具特色的山川、风土及人文景观,在文人笔下往往超越了实际的地域风貌,获得了美的再度升华,在重塑地域之美的同时,也为中国文化增添了无穷的魅力。其中,“江南”尤为典型。因立足于地理、历史、行政、经济乃至文化等不同视角,古今对江南的认识,不免人言言殊,但在文学中,这些客观的差异往往被忽略,江南独特的一些共性美则被放大、突显。“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葱茏其上,若云兴霞蔚”(《世说新语·言语篇》),是顾恺之眼中的会稽山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白居易《忆江南》)是白居易对苏、杭的深情追忆;“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韦庄《菩萨蛮》五首其二),是韦庄替无数江南“粉丝”道出的心声。“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陶渊明,则以田园隐居生活的书写,丰富了江南美的精神内涵。故奇山秀水、越女吴姬、隐逸文化,或可作为文学江南美最重要的三大要素。本栏目的三篇文章,或梳理六朝文学对江南“声景”美的创造性描摹,或分析文人对江南美的独到体验,或围绕典型建筑回望江南隐逸文化的一段佳话。皆能呈现文学江南美之一端,令人生发出无限神往之情,而有命驾亲临的冲动。这是对文学江南美的阐释,又未曾不是代现实江南美发出的召唤。

——刘怀荣(中国海洋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巢居阁,曾建于杭州西湖的孤山之上,最初为宋代著名的隐士林逋的庐室。林逋在太平盛世绝意仕进,归隐巢居阁,梅妻鹤子,渔樵耕读,寄情山水,过着闲逸安乐、风致萧然的小隐生活。他的身影掩映在湖光山色、梅林竹海之间,历代文人墨客传颂不息。作为林逋隐逸生活的空间承载,巢居阁与西湖孤山、梅妻鹤子、无封禅书一起成为江南隐逸文化的生动符号。

绕舍青山看未足

《宋史》卷四五七《隐逸传》:

林逋,字君复,杭州钱塘人。……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家贫衣食不足,晏如也。初放游江、淮间,久之归杭州,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

其《自作寿堂因书一绝以志之》亦云:“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头秋色亦萧疏。”(沈幼征校注《林和靖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本文所引林逋诗文均出自此版本)

林逋所结之庐名巢居阁,阁名当源自西晋王康琚《反招隐诗》:

昔在太平时,亦有巢居子。

今虽盛明世,能无中林士?

(《文选》卷二十二)

巢居阁有高轩。林逋《山阁偶书》曰:

绕舍青山看未足,

故穿林表架危轩。

但将松籁延佳客,

常带岚霏认远村。

青山围绕间有轩室高出林表,只闻松风阵阵,烟岚习习,绝无尘世喧嚣。他的《湖楼晚望》也说:

湖水混空碧,凭阑凝睇劳。

夕寒山翠重,秋净雁行高。

夕阳西沉,林逋凭阑远眺,也许就在此轩之上。

巢居阁有园圃。不同于无意生活意趣的陈仲子,林逋的园圃围以篱笆,种有蔬菜,花香虫鸣,生机一片。《小圃春日》曰:

岸帻倚微风,柴篱春色中。

草长园粉蝶,林暖坠青虫。

载酒为谁子,移花独乃翁。

於陵偕隐事,清尚未相同。

春日里粉蝶、青虫热闹非凡,林逋特意移花来此,开怀畅饮,好不惬意。园中蔬菜还可待客。范仲淹曾到访巢居阁,别时宴饮,林逋就“离尊聊为摘园蔬。”(《送范寺丞仲淹》)

巢居阁周围有竹。《小隐自题》:“竹树绕吾庐,清深趣有余。”“微风引竹籁,斜月转花阴”(《春夕闲咏》),“雪朱低寒翠,风梅落晚香”(《山村冬景》),四时团团幽深,具有深趣。

巢居阁有梅与鹤。相传林逋终身不娶无子,在巢居阁植梅养鹤,以亲人之道待之,世称“梅妻鹤子”。梅是他的知己,《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冬日的山园中梅花占尽风情,暗香浮动、疏影横斜,诗人微吟相狎,人花已成知己。梅花高洁精神的塑造,林逋功不可没。

据沈括《梦溪笔谈》卷十记载:

林逋隐居杭州孤山,常畜两鹤,纵之则飞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中。逋常泛小艇,游西湖诸寺。有客至逋所居,则一童子出应门,延客坐,为开笼纵鹤。良久,逋必棹小船而归。盖尝以鹤飞为验也。

鹤在中国文化中象征在野之贤人、君子。《诗经·小雅·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毛传:“《鹤鸣》,诲宣王也。”郑笺:“诲,教也。教宣王求贤人之未仕者。”(《毛诗正义》卷十一)鹤常出现在林逋诗中,如《夏日池上》:“横欹片石安琴荐,独傍新篁看鹤笼”,再如《林间石》:“瘦鹤独行随药后,高僧相对试茶间”,可见林逋与鹤相处和谐,鹤也是他高蹈遁世的象征。

林逋在巢居阁以避尘俗,自谓小隐。其诗多次写到“小隐之乐”。《小隐》:

门径独萧然,山林屋舍边。

水风清晚钓,花日重春眠。

苒苒苔衣滑,磷磷石子圆。

人寰诸洞府,应合署闲仙。

阁中清静萧然,林逋与猿鸟相伴,看花垂钓,梅妻鹤子,心与物齐,胜似神仙,此小隐之乐一。

《小隐》:

月界晓窗琴岳润,竹摇秋机墨云鲜。

南塘一霎霏微雨,更拥渔蓑上钓船。

夜半无眠,伴着窗外清冷的月光与摇荡疏落的竹影,轻抚古琴、挥毫泼墨,享尽文人雅趣,此小隐之乐二。

林逋结庐孤山,泛舟西湖,春日之“浓吐杂芳熏巘崿,湿飞双翠破涟漪”(《西湖春日》),秋日之“水气并山影,苍茫已作秋。林深喜见寺,岸静惜移舟。疏苇先寒折,残虹带夕收”(《秋日西湖闲泛》),冬日之“舟移忽自卻,山近未全分。冻轸闲清泛,温炉挹薄熏”(《西湖舟中值雪》),湖山四季美景尽收眼底,此小隐之乐三;《湖上隐居》:“湖水入篱山绕舍,隐居应与世相违。闲门自掩苍苔色,来客时惊白鸟飞。”林逋隐居,而非遁世,巢居阁时有好友来访,他亦往来江南各地,频繁与朋友唱和。遍览《林和靖集》,与之交游唱和者不乏潘阆、鲍当、陈尧佐、范仲淹、宋庠、宋祁、梅尧臣、智圆、惠崇等雅士、重臣、高僧,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此小隐之乐四。

苏轼《书和靖林处士诗后》:

吴侬生长湖山曲,呼吸湖光饮山渌。

不论世外隐君子,佣儿贩妇皆冰玉。

先生可是绝俗人,神清骨冷无由俗。

(《东坡诗集注》卷二十五)

苏轼评价林逋是隐逸之君子、超绝凡俗之人,推崇其“神清骨冷”,正是小隐之乐的绝佳注脚。

犹喜曾无《封禅书》

林逋的隐居还代表着对道的持守。林逋隐居之前,曾漫游江淮。《汴岸晓行》:“驴仆剑装轻,寻河早早行……羁游事无尽,尘土拂吾缨。”他轻装带剑,漫游到汴京附近,已经灰尘满面。古人书剑在身,正为建功立业、泽及后世。等到“剑在慵闲拂”(《淮甸城居寄任刺史》)之后,诗人便隐居林泉,巢居孤山。

虽在湖山,林逋心底还是济世的,追求的是孔颜、原宪之隐。梅圣俞曾于雪中探访巢居阁,“其谈道,孔孟也。其语近世之文,韩李也。其顺物玩情为之诗,则平淡邃美,读之令人忘百事也”(梅圣俞《宛陵先生集》卷六十《林和靖先生诗集序》)。林逋以孔孟之语论道,可见其心底以经世济民为正道。对此,他曾多次剖白避居巢居阁,乃是效法孔子、颜渊、原宪之安贫乐道:“岁课非无术,家藏独有琴。颜原遗事在,千古壮闲心”(《湖山小隐》),“惟应数刻清凉梦,时曲颜肱兴未厌”(《杂兴四首》其一)。

林逋隐居山林,对于相访之人,“道着权名便绝交”(《湖山小隐二首》其一)。但他绝交的是汲汲于功名利禄之徒,而非心忧天下的有道之士。对范仲淹、宋庠、宋祁等人,林逋希望他们能尽力辅佐皇帝。如《送范寺丞仲淹》:

马卿才大常能赋,梅福官卑数上书。

黼座垂精正求治,何时条对召公车。

范仲淹拜访巢居阁,林逋治酒送行,期望友人可以面见皇帝,实现“致君尧舜”“博施济众”的志向。对普通举子,林逋作《寄吴肃秀才时在天王院夏课》《寄钱紫微易》《寄孙冲薄公》等诗鼓励他们考取功名。等侄子中举后,他作《喜侄宥及第》志之:

闻喜宴游秋色雅,慈恩题记墨行清。

岩扉掩罢无他意,但艺灵芜感圣明。

林逋支持他人驰骋朝堂以经世济国,自己却一直徜徉在湖山之间放情纵意。其《深居杂兴六首序》曰:

诸葛孔明、谢安石畜经济之才,虽结庐南阳,携妓东山,未尝不以平一宇内、跻致生民为意。鄙夫则不然,胸腹空洞,剪然无所存置,但能行樵坐钓外,寄心于小律诗,时或鏖兵景物,衡门情味,则倒睨二君而反有得色。

林逋以“鄙夫”自称,表面赞扬诸葛亮和谢安由隐入仕、实现济世安民的不朽功业,实际更自适于自己巢居孤山的渔樵耕读生活。

林逋晚年作《自作寿堂因书一绝以志之》:“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诗中用典出自《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汉武帝得知司马相如病危,立即遣人前往,“悉取其书”;司马相如“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书言封禅事”。可见,司马相如死前尚不忘谀颂皇帝,请其封禅。林逋诗中对司马相如的批评是“古典”,此外尚有“今典”。据《宋史》卷八《真宗本纪三》记载,“澶渊之盟”后,宋真宗君臣欲消弭契丹窥测觊觎之心,遂以神道设教,宋真宗亲自参与制造“天书”下凡之祥瑞,频繁封祀山川,以动敌见闻。其时,这种封祀达到了“一国君臣如病狂然”的程度,史官直言“不思修本以制敌,又效尤焉,计亦末矣。”当时大臣,少有劝谏,多是逢迎谀颂。林逋在诗中“犹喜曾无《封禅书》”,正是说自己守道自持,不随波逐流。王夫之《宋论》中评论林逋道:“名已达于明主,而交游不接轸于公卿;迹已远于市朝,而讽咏且不忘于规谏。……志之所存,行则赴之,而隐以成”,正是谓此。“犹喜曾无《封禅书》”,林逋对道的持守达到了极致。

湖上长留处士风

南宋周淙《乾道临安志》卷二曰:

三贤堂旧在孤山竹阁,有白乐天、林君复、苏子瞻三贤像,后废不存。乾道五年,郡守周淙重建于水仙王庙之东庑。

不仅时人颂扬林逋的高蹈隐世,他的小隐之乐和为道持守的隐逸精神也为后世江南文人称颂、继承和发扬。清末僧人敬安(八指头陀)《题孤山林处士墓庐》写道:

湖上长留处士风,千秋高洁有谁同?

道通天地阴阳外,魂在梅花香雪中。

(八指头陀撰,梅季校点《八指头陀诗文集》)

作为江南隐逸文化符号的巢居阁本是弊庐,不耐世间风雨,在林逋去世之后迅速毁坏,而历代对巢居阁的重建与题咏,正显示出这种传承。

巢居阁损毁后历代皆有重建。元末李祈曾任江浙副提举时重建了巢居阁,其《巢居阁记》曰:

自洪荒既远,醇风日漓,而古人不复可见。处士生乎数千百载之下,高蹈之风邈焉寡俦,仁义之与居、道德之是求,远荣名乎朝市,守寂寞乎樊丘,殆将心古人之心,行古人之行矣。名阁之意,或者其在是乎?其在是乎!嗟夫,古人之与今人,世之相后若是其甚辽绝也,志之所趋若是其甚乖背也,而能因处士之风以知古人之尚,使橧巢之俗犹将彷彿乎见之,则斯阁之不可不设也,审矣。然则祁之所以为是者,盖将以寤寐古人而非徒以事游观、从时好也。(李祈《云阳集》卷七)

林逋隐居山林,“远荣名乎朝市,守寂寞乎樊丘”,正是其“小隐”之精神;而“仁义之与居、道德之是求”,正谓其守道自持。作为教育官员的李祈重建巢居阁,意在于以林逋的隐逸高蹈之精神为榜样,化民成俗,而非为游观之乐。

明代中期成化年间,巢居阁再次重建。成化十一年(1475),浙江左布政使甯良、右布政使杜谦和杭州知州陈让在三贤祠右偏重建了巢居阁,并“延南京大理寺卿致仕夏时正居焉”。据《天启慈溪县志》与《明史·夏时正传》,夏时正是慈溪(今浙江慈溪市)人,辞官后移居仁和(今杭州市余杭区),为官清廉正直,“操履端洁,不尚依违”,巡视江西时,“赃吏闻公威名皆望风解职逃去,狡怨公者为飞语闻于上,訾黜之非。遂自劾请老”。巢居阁重建之后,浙江布政使与杭州知州延夏时正居住其中,可见时人对他品节之看重,亦可见林逋隐逸林泉、从道不阿的精神,时时感召着后世江南文人。

清道光元年(1821),杭州人许乃谷、张应昌、项鸿祚等人一同复建巢居阁,以林逋像入祀阁中,并补种梅花、放鹤。落成之日参加祭祀者达七十人,成为一时盛事。许乃谷首唱《摸鱼子》纪事,张应昌、项鸿祚等人和之。张应昌《摸鱼子》自序云:

庚辰冬,同人议复巢居阁,明年二月落成。送林先生像入祀阁下,补梅、放鹤。许玉年以词纪事,余亦继声。

其词曰:

遍西湖白杨衰草,古人之墓留几?俪芳名将忠臣骨,高士一人而已。……待学个巢居,买邻编竹,清梦小楼底。(张应昌《烟波渔唱》卷一)

项鸿祚《摸鱼子·同人诣孤山,议建和靖祠,并补梅放鹤,词以纪事》:

幸先生、移居未遂,孤山终属和靖。……巢居阁,结屋编篱粗定。小窗邀我同凭。他年野志搜嘉话,剩有君词为证。(项鸿祚《忆云词·删存》)

二人以结庐巢居为愿,畅想隐居避世之乐。

许乃谷善画,又作《孤山补梅图》,图成后,齐彦槐、鲍桂星、吴嵩梁、曾燠、顾莼、潘世恩、潘曾莹、陈嵩庆、项名达、项鸿祚、魏谦升、端木国瑚、陈文述、管筠、汪端、许乃济、郭麐、赵之琛、屠倬、吴藻、翁同龢、朱孝臧、夏敬观、戴季陶、高野侯、张元济等江南名流俊彦、闺秀才女、书画名家次第题咏。道光至民国初,已有90余家題咏,另有140多篇诗、词、文传世。这些文学瑰宝代表着人们对林逋隐逸精神的认同和继承,而巢居阁便是其标志。

罗时进先生说:“生活化、审美化的地域文人环境容易滋孕内敛的情感,指向‘处之一途。……这也是江南隐逸现象相当普遍,隐读之士处处可见的主要原因。”(《地域·家族·文学——清代江南诗文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P15)林逋是江南隐逸文化史上的璀璨明珠。可惜的是,如今漫步西湖,孤山早已没有了巢居阁,仅存林和靖墓、放鹤亭和处士桥可供游人驻足流连。

(作者系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猜你喜欢
林逋孤山江南
林逋:独立独行,寄情梅鹤度余生
小编有话说①
小编有话说②
小编有话说①
林逋,北宋第一“宅男”是网红
林和靖与梅云——孤山梅林里的爱情往事
林逋梅妻鹤子
论张岱小品文的“以诗为文” ——以《补孤山种梅序》为中心
双榆树(外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