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国童年

2022-07-07 01:12琼·弗里茨
小读者·阅世界 2022年5期
关键词:胡先生盖尔汉口

琼·弗里茨

历史书里记载的战争,似乎只是两方对阵,对的一方反抗错的一方。我并不知道,中国的这场战争要怎样写入历史。首先,参战的并不止两方。各路军阀一起混战,每路军阀都有自己的军队。除此之外,国民党要战胜军阀统一全国。这里还有共产党,他们也是中国革命运动的一分子。爸爸说,共产党有自己的方针,并不盲从。

1927年1月,工人们赶走了英国士兵,北伐军接管了汉口的英租界,这块租界终于回归了中国。我不太明白这些事情,只关心我们能不能按时回美国。2月份,我们把一些家具和所有的零散物品都装箱运走了。床、椅子、书桌和餐厅的家具,我们都没动,以便我们能继续过日子。可即使我们的日常生活没有受影响,屋子里还是显得空荡荡的,好像说话都能听到回声。就在我们忙着收拾行李的时候,胡先生和胡太太恰好来家里拜访。胡先生把一个大盒子递给爸爸。

“既然你们在收拾行李,”他说,“我们觉得,现在给你这个纪念品正合适。”

爸爸打开包装,拿出一只非常大的姜罐——亮闪闪的中国黄,非常喜庆的颜色,上面点缀着鲜绿色的汉字,写着“长命百岁,幸福安康,财源滚滚”等祝福语。在我们站着欣赏姜罐的时候,胡先生从爸爸手里把姜罐接过去,摆在我家的壁炉旁。

“这只姜罐原本是一对,是我们结婚时收的礼物。”他说,“它们一直摆在我们家壁炉的两边。现在我们留一只,你们留一只。以后我们看见姜罐,就会想起你们。你们看见姜罐,也会想起我们。”胡先生向我们解释道。

妈妈拥抱了胡太太,爸爸伸出双手握住胡先生的一只手。“老朋友啊,”他说,“真是老朋友了。”爸爸的眼睛一定湿润了,因为他摘了眼镜,开始擦拭。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我不是天天数着日子盼着回美国吗?一只亮黄色的姜罐怎么就能把我的内心搅得这么不是滋味呢?

胡先生身材魁梧,总是面带喜色,我一向很喜欢他。这时,他转向我。

“琼,当你看见这只姜罐,”他说,“你就可以想:我出生在中国,我的一部分永远留在那里。”

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这句话让我感到不舍,我赶紧转移了话题。

3月份,爸爸接到消息,教会正在派遣新人来接替他的工作,所以我想,现在这里不是那么“需要”他了吧?我们计划4月15日乘船离开汉口,20日抵达上海。我们会在“塔夫脱总统号”起航前,跟赫尔家一起待上六天。

安德烈娅来信说,她的爸爸在公寓里过得很开心,也许这样对大家都好。另外,除了她的爸爸,家里其他的人都会回美国,可她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出发,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她连时髦的查尔斯顿舞都学会了。

安德烈娅为什么要学查尔斯顿舞?只有那些摩登女郎才想跳那种舞,可她只有十三四岁。我想不明白,只好去问妈妈了。

“安德烈娅一直都比较早熟,”妈妈说,“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上海的美国人都在疯狂地追逐美国时尚,因为他们不想落伍。”

我只是希望,安德烈娅还没有成熟到忘记我们去她家拜访时,给我留一个有独立卫生间的房间。

3月26日早晨,我坐在桌邊,把“3月25日”从日历上画掉。我已经画掉了八十五天。此时离7月还有九十六天,但离我们去上海只剩二十天了。上海才是我们归程的真正起点。

当天早上十点,妈妈正在检查我的作业,我们听到前门呼的一下打开了。我知道是爸爸,因为他跑步上楼时总是一次迈两个台阶,脚步声很大。他出现在门口时,脸上挂着那种兴奋而紧张的神情。这种表情的潜在意思就是,我们又要来一次“侥幸脱险”了。

“所有的妇女和孩子今天必须离开汉口。你们大概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收拾行李。”他说。他一定是跑回来的,因为他说话的时候还喘着粗气。

“出什么事了?”妈妈啪的一声合上我的作业簿,站了起来,好像她已经准备好要走。

爸爸告诉我们,前两天,美国和英国的炮艇对占领南京的中国军队开了火,这是以前从没有发生过的,现在很难判断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可能已经被卷入战争了。

我感到膝盖开始发抖了。可是这不仅因为害怕,还因为愤怒。这场疯狂的战争有可能毁掉我们所有的希望。

“你会跟我们一起走的,对吧?”我问爸爸,“你不会还要等吧?”爸爸点了点头,表示他会和我们一起回美国。不过,这艘船是给妇女和儿童准备的。如果一切顺利,他会在4月15日乘坐另一艘船离开汉口。

我又一次听到“如果”这个词。这个恶心的词总在改变我的计划。

“尽可能多装些衣服,尽可能多往箱子里塞东西。”爸爸说,“实在装不下的,我走的时候带上。”他说着就奔向阁楼,去拿皮箱。我们收拾完以后,他还要去船上查看我们的舱位。他说,如果他能赶在我们上船之前把行李装好,就能为我们省去一些麻烦。

妈妈转向我,说道:“去找林奶奶,我需要她搭把手。”

就在我往门口走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我给林奶奶送告别礼物的唯一机会了。先前,爸爸把我和小猫可人的一张合照装进了相框,我再用红色的皱纹纸把相框包好。我把相框从衣柜的抽屉里拿出来,向林奶奶的房间跑去。

林奶奶正从房间里往外走,她也听说了这个消息。

“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我说。

“我也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林奶奶说。我走进她的房间,看到她的床上放着一个看起来又小又软的东西,也包在红色的皱纹纸里。

“你现在别打开,”她继续说,“等你离开后再打开。”

“在船上?”

“对,船起航以后才可以。”她说道。

“你也在同一时间打开我送给你的礼物,”我说,“4月26日。这样我们就会在同一时间打开彼此的礼物。”我原计划要在她的房间里办一场私密的下午茶告别会,茶点有杏仁曲奇和米糕,可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我搂着她,小声说道:“哦,林奶奶。”

我和林奶奶一起回到楼上,妈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的胳膊上搭满了衣服,满床都是咧着嘴的皮箱。

中午十二点,爸爸回来了,他说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他和几个值得信任的车夫私下里达成了交易,他们现在就在外面。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一上船就被洗劫一空?”我问道。

爸爸摆了摆手,好像在说,他现在没时间回答这个傻问题。然后,他就押运行李上船了。他回来的时候,按响了道奇轿车的喇叭,通知我们出门。

“我们要在盖尔家门口停一下。”爸爸说,“他们今早发现,汽车的四个轮胎都瘪了。”

到了盖尔家门前,爸爸一按响喇叭,他们就都出来了。盖尔夫妇合力抬着一个笼子。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好亲自下车查看。笼子里真的是那两只猴子——尼普和塔克,它们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笼子里一片凌乱。

“你们不会真的打算带上它们吧?”我问道。

“当然要带了。”盖尔太太肯定地说,“现在兵荒马乱的,我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把它们丢下。”

我一下子愤怒了。我把一只可爱、懂规矩又不会随处撒尿的猫咪丢下,而他们却要带上两只又臭又恶心、浑身长满虱子的猴子。我溜到前座上,和妈妈坐在一起,把后座留给盖尔夫妇和他们的猴子。我捅了捅妈妈,她也捅了捅我。看来,她也讨厌那两只猴子!

江滩上到处都驻守着身穿灰色制服、肩上扛着来复枪的士兵。爸爸说,他们是来维持秩序的。他们知道炮艇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开火,显然他们也不希望发生这种情况。江滩上到处都是中国人,可他们看起来不像是有组织的闹事者,好像是来凑热闹的普通老百姓。他们正在取笑慌忙逃窜的外国人。盖尔夫妇和他们的猴子成了一道奇观。人群对他们指指点点,发出哄笑声,我也忍不住咧嘴笑了。

我站在岸边,看到我们的船被巨大的钢板包裹着。據说,这些钢板是用来阻挡子弹袭击船身的。可盖尔先生却说,这些钢板装得不够结实,只要有炮弹打在上面,钢板立刻就会掉下去。

“你真的认为,有人会朝我们开炮吗?”我问道。

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膀,想安慰我。“你们这次航行最倒霉的地方,可能就是这些钢板把你们的视线全都挡住了。到时候,你们什么都看不见,所以现在,你最好抓紧时间再多看一眼吧。”

在跨上跳板之前,我又转身看了看汉口。没人会说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可今天春风和煦,正是汉口最美的季节。我极力强迫自己记住江滩的模样:美国国旗在领事馆上空欢快地飘扬;梧桐树的枝丫上布满了疙疙瘩瘩的小芽苞;海关大楼的时钟像一位和蔼的大叔,俯视着我们所有的人……

我注意到,在离我不到两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小男孩正在上蹿下跳,大声喊:“洋鬼子!”他就是我在泥滩碰到的那个小朋友。他长高了,虽然脑袋后面的小辫子没了,可我知道他就是那个男孩。我走近他,然后弯下腰。

“是我,”我说,“看啊,是我!你的美国朋友。”

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他认出了我,可他一刻也没有停止叫喊。

我忍受不了。“我给过你橘子。”我提醒他。

“洋鬼子!”他高声喊道。

我朝他走近一步。

“闭嘴!”我也高声回应道。

我转身跑上跳板。我一上船,就狠狠地踢了钢板一脚。

爸爸一直看着我。“你在跟谁生气呢?”

“全世界,”我回答,“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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