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留之间

2022-07-14 09:51张文龙
安徽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哥哥妹妹母亲

张文龙

1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父亲对家庭如此厌恶,纯粹是因为我的缘故。夜深人静的时候,犬吠从村口传来,突兀而又尖锐,夹杂月色下从枯树枝上掉落雪团的簌簌声,让夜色更加沉寂。这时候,我总是很注意倾听,他们的争吵声从另一个房间传来,接着就听到母亲压抑的抽泣声。清晨起床后,我看到的,永远是父亲远去的背影。

父亲是一名泥瓦匠,修过大大小小的房屋,有尖顶的红砖瓦房,有二层小洋楼,也有造型别致的小庭院,却唯独没有修过自家的房屋。看着矮小的土坯房,父亲将其归咎于命运的不公。唉,啥人生啥命,咱世世代代都是农民,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对此,我并不认同。因为,说这些话时,父親的眼睛里有一些浑浊的东西在涌动。我知道那是一种哀怨、不甘而又无望的情愫。

在不多的家庭谈话中,父亲总在粗鲁地谩骂。他抱怨母亲不会干农活,把田里搞得乌烟瘴气,庄稼苗都病恹恹的样子,深藏于茂盛的杂草丛里,以至于他都不忍心去田里看。他训斥我们不听话,个个呆头呆脑,只会吃喝玩乐,一点儿也不为这个行将破败的家庭操心。对此,我们总是沉默不语,但愤怒的情绪也在我的心中滋长。有时,母亲顶他一句,你就知道在外面跑,地里的活儿你什么时候干过?此话一出,立即招致父亲更加猛烈的咆哮。

我为母亲感到不值。我知道,她柔弱的肩头压着一副无形的重担。父亲借口在外做泥瓦工,即便是农忙季节,也绝不会到田里去一次。有几次,我在村口看到他踉踉跄跄的身影,知道他又喝醉了。他用一种近乎哀伤的沙哑腔调喊我的名字。我远远地躲开,不搭理他。嗨,你爸叫你呢!邻居好意提醒我说。我头也不回,只当没听到。我们姊妹四个,家里的大小事务都需要母亲用一双手,一件一件地操劳。有时,我从她的目光中也会看到一种浑浊的东西。但更多的时候,她的目光里什么也没有,显得那么呆板和空洞。

但是,我更爱我的母亲。也许,是一种同情吧。在村民的眼中,母亲是拿来取笑的痴呆女,她因小儿麻痹症的缘故行动迟缓,变形的双手总是颤抖不停。也正因为这个,她每做一件事,花费的时间和精力都比别人多很多。但这些父亲都看不到。他看到的是,日子越来越艰难,越来越拮据;他听到的是,村民们永不停息的嘲笑和奚落。我觉得,我更能体会母亲的痛苦。在每一个深夜,听到她的抽泣;在每一个黄昏,看到她摇摇晃晃挑着担子去打水;在每一个黎明,看到她笨拙地扛起锄头,向村口走去;在每一个中午,听着父亲边吃饭边骂骂咧咧,我都在琢磨,母亲的内心,究竟在想什么呢?

2

哥哥18岁的时候,偷偷离开了家。提起哥哥,父亲总是不无骄傲地说,我家那小子聪明着咧,这不,稍大一点就知道打工挣钱了。但我知道,哥哥其实并没去打工,他和邻村一个姑娘私奔了。又过了两年,姐姐也跑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姐姐偷偷地溜了出去,她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没有。开门的时候,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她嗷嗷地叫了两声,忽然就不叫了。接着,我听到了姐姐在门外的哭泣声。

父亲的鼾声此起彼伏。母亲摸索着下了床,追出门外。我像一个经过多年训练的特工,在大海狂怒的波涛中监听一尾鱼的游动。姐姐压低了嗓音,急切地向母亲说着什么。这个家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妈你放我走吧,等我安顿下来,找了好婆家,我就来把你接走啊。接着,两人抱头哭了起来。也许怕惊动了父亲,两人的哭声里有一种压抑的味道,就像我小时候在外婆家看到的蒲公英草,那孢子被风吹散脱离母体时发出的轻微的断裂声。过了一会儿,母亲悄悄进了屋,上床睡觉。门外,姐姐踏着犹豫不定的步伐,走远了。

只剩下我和妹妹两人了。父亲脸上的愁云更加浓重,酒也越喝越凶了。妹妹当时只有3岁多,每次父亲喝醉以后,总爱抱起妹妹,说一句哭一声,说一句哭一声。我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只觉得他这样抱着妹妹让她很难受,因为这时候妹妹总会放声大哭起来,那声音像秋天里南飞的雁群,排山倒海而又肆无忌惮。母亲在一旁急得不知所措,却不敢上前。家里只有我一个男子汉了,看着母亲焦急的样子,我不得不上前去从父亲手上抢妹妹。个狗日的,给老子滚远点。父亲眼睛一横,巴掌抡了过来,我一个趔趄,跌倒在地面上。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在这个家里,我是一个凶兆。

但母亲并不这样认为。哥哥姐姐的离开,并没有在她身上产生多大的影响。她照例起早摸黑,农闲时跟妇女们聊天,照旧哈哈地笑着。这时候我从母亲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温暖的东西,我觉得母亲一定比父亲生活的更加幸福。在某种程度上,我更加同情父亲,而不是母亲。 至少,即便承受了诸多不幸,母亲总有快乐的时间,而父亲则永远生活在心有不甘的阴影里。他的痛苦就在于:他想做好所有的事,但太想做好了,太追求完美了,反而感到无处下手,最后不得不放弃这种做好所有事的念头,结果所有的事情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他为此而内疚、苦闷,陷落在“完美—无从下手—放弃”的怪圈。

3

父亲醉酒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但对于我来说,庆幸的是我已经离开了这个家——在母亲的坚持下,我进入县城读高中了。

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快乐。离开忽然之间让我从未有过的走近父亲。母亲是一个简单的女人,我这样想。但对于父亲日常那些反常的举动,我却无法得到解释,我越想就越感到父亲的复杂,从而在心理上渐渐地走近了他。他为何在外沉默不语,在家总是喋喋不休,还脏话连篇?他为何对我们冷淡以待,醉酒后却哭的像个孩子?如果感到累,他为何不停下来歇一歇?如果心有不甘,他为何不尝试去改变?

这些答案尚未解开,父亲就倒下了。那是一个冬天,父亲在外喝了酒,没顾得上休息就爬上高高的脚手架盖房子。清凉的风越过田野呼呼地吹着,扬起路上的灰尘,一片白色的塑料袋在蒙蒙的尘雾中起舞,仿佛秦淮河畔曼妙的少女,从一棵树飘到另一棵树。父亲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清醒了不少,他忽然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浪漫。仿佛在他灰暗压抑的一生之中,这一刻的浪漫足以消散所有的苦闷,从而让每一分钟的煎熬都变得意义重大。这一发现让他兴奋异常。伴随着一声惊呼,他的身躯从半层楼高的脚手架上跌落,重重摔在了地面上。

他并没有失去意识,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腰部钻心地疼,不得不放弃挣扎,懊恼地等待着工友的救援。送到诊所时,母亲慌慌张张地赶来了。父亲躺在床上嗷嗷直叫。母亲焦急得手足无措,不停地用水给他擦拭。傍晚时分,父亲大叫一声,挣扎着把头向床边一歪,乌黑的淤血从他口中喷薄而出。是的,父亲腿部骨折,并伴随中风,从此半身不遂。那年寒假回到家中,父亲虚弱地躺在床上,紧紧拉住我的手,却说不出话来,嘴巴使劲地张着,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很快就浸湿了枕头。我被一种悲伤包裹着。

但很快,我发现父亲中风的好处。他目光里的不甘和怨恨在一点点减淡,他的目光平和起来。又康复了一段时间后,他终于能再次说话了。他的话语中没有了以前的戾气,显得如此的轻柔和温暖。我们终于能好好在一起聊天了。心情好的时候,他甚至能跟我一起下棋了。哈哈,你的水平还是不如我啊。毕竟是年轻人呐。在我故意走错一步后,他总是咧开嘴嬉笑着说,并坚定地步步紧逼,直到我举旗投降。这时,他会开心地笑起来。

也许这场变故让他放下了很多东西。他不再怨天尤人,而是重新开始学起了走路。他拄着特别制作的椅子,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倔强地在小院里不停走来走去。即使摔倒了,他也不让我们扶,非要自己一点点地爬起来。他沉迷于这种无聊的游戏,且乐此不疲,仿佛学会走路就是他余生所有的目标。当然,我们不能给他的希望泼冷水,便在一旁不停为他加油。

最终,他学会了走路。依靠一张椅子,他用单手单腿也能走到田间地头了。多少年来,他第一次来到了自己的田里,快乐得像个孩子。在离家上学前的晚上,父亲把我叫了过去,我们俩坐在满天星斗的庭院里,聊了很久。我终于明白,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这仿佛是一把解开无穷追问的钥匙。我进而对所有曾缠绕着我的关于父亲的问题,都一一找到了答案。

我想,就是从那一刻起,父亲永远住进了我的心里。

4

两年后的一天清晨,我还躺在被窝里,母亲匆匆跑来说,快去看看你爸。我的心一紧,我知道我一直担心的那个时刻终于来了。我故作镇定,慢慢穿好衣服,甚至还颤抖着双手洗了脸刷了牙,然后才来到父亲的床前。父亲的嘴歪着,嘴角有干涸的血迹,他的眼睛大大地睁着,面色灰白。我摸了下他的鼻子,已经没有了气息,泪水忽然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我手一抹,轻轻地合上了父亲的眼睛。

以前,我常常想,当有一天父亲老了,也许母亲才能真正迎来幸福的时光,或者这个家庭才能真正走出痛苦的漩涡。但是我错了。父亲走后,母亲像一段被人锯断的木头,笑容再也没有回到她的脸上。父亲下葬的那天下午,母亲匍匐在坟前像疯了一样嚎啕大哭,任凭谁都拉不开。那时候,我知道,父亲不能死。即便他以前再怎么讨厌我,再怎么厌恶这个家庭,但毫无疑问,他才是这个家庭真正的顶梁柱。为了这个家庭,他必须永远地活下去。

也许,母亲也是这么想的。每次吃饭,她总要多摆一副碗筷。睡觉的时候,她也总是把被子留出一半,盖在父亲曾躺过的地方。傍晚时分,我们坐在庭院里聊天,母亲总不停地征求父亲的意见,好像父亲就坐在那儿。有时我们出去玩,母亲也总说,把你爸也带上吧,他一个人在家多不好啊。这时,妹妹已经长大了,她总是哄着母亲:妈,你就别操心了,我们带着爸咧。看,他现在走路可快了,都快超过我们了。

几年后,母亲终是没有等到姐姐来接她,也平静地走了,仿佛这个世界上她并没有来过一样。妹妹出嫁了,我也去了外地读书,毕业后留在了城市。那个家终于只剩下父亲一个人独撑了。后来我结婚生子,可在梦里总会见到父亲拄着椅子蹒跚学步的样子。奇怪的是,我很少梦见母亲。我知道,父亲停留在了时间的河流,时光拿他没有办法了,时光可以洗去母亲生活的痕迹,却独独不能洗去父亲的影子。

后来,我又回了一趟老家。这时,家乡已经大变样,我们的土坯房显得更加寒碜、矮小。我请人重新修葺了一下,回城的时候把父亲也接了过来。父亲坐在宽敞的轿车里,笑得合不拢嘴。我知道,这正是他一生梦寐以求的生活。所以,我怎么忍心,让他一人再生活在矮小的老屋里呢?

5

距离父亲去世的那个清晨,时间的年轮已经走过了20多个春秋。20多年里,我再没看到过父亲愁苦的面容,也再没有听到他粗鲁的谩骂和沉闷的叹息。他拄着椅子,兴奋地在小区里走来走去,跟每一个见过的人打招呼,逗每一个玩耍的小孩开心。有时,我跟妻子吵架,父亲总是站在我这边。儿子,我支持你,就应该这样做。他悄悄地鼓励我,并不让妻子看到。

哥哥来找过我一次。我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父亲也凑了过来。爸,你这病不能喝酒啊。父亲并不听劝,他嘿嘿地笑着,少喝点儿,没事的。从他的语气中我知道,他原谅了哥哥。我和哥哥谈起了父亲。也许是喝酒的缘故,哥哥忽然变得敏感起来,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父亲很自责,他放下酒杯,挣扎着站起来,凑到哥哥的身边,用手慈爱地抚摸着哥哥的头发。

有一年过年,我把哥哥、姐姐和妹妹都请了过来。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遗憾的是,我再也无法请到母亲了。她的灵魂消逝在无法捉摸的河流里。吃年夜饭的时候,父亲喝了很多酒,喝着喝着就哭了。他端起一杯酒,从阳台上洒了出去。孩子他妈,咱家终于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了啊。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啊,我让孩子们多给你烧点纸钱,买个豪车开,买个别墅住,千万别怕花钱啊。

我在公司工作的时候,父亲总是默默地坐在我的身后,安静地看着我。我回到家中,父亲总是第一个迎上前来,从我手中接过脱下的大衣。有时,我甚至在睡觉时,也能感觉到父亲静静地站在床边,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们一家三口憨憨的睡姿。有时,我独自站在阳台上抽烟,父亲拄着椅子站在一旁嘿嘿笑着,娃啊,烟就少抽点。以前啊,我每次抽烟,你妈她总咳个不停。我看你媳妇怕不是也得的同样的毛病。我并不搭理他,伸手掐熄了烟头,脑海里浮现出母亲咳嗽的样子。

有段时间,我跟妻子闹冷战,妻子赌气带孩子回了娘家。客厅里空空荡荡的,显得很冷清的样子。我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父亲面色凝重地坐在椅子里。我在调换频道的间隙扭头望了他一眼,吓了一跳,以前那个阴沉的父亲又回来了。他目光里那些柔软的东西正在慢慢冷冻起来,变成一种冷漠的光芒。爸,你咋了?我好奇地问。我很好啊。他回答,声音却有些悲伤。去把你媳妇孩子接回来吧。停顿了一会儿,他喃喃自语着,艰难地站起来拄着椅子向阳台走去。

夜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再次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宽阔的柏油公路上车来车往,村口的牌坊已被巍峨的钢筋建筑所取代,到处是高楼大厦,以前我经常去买零食的副食店已经不见了,一口深深的水塘上面,浮动着五颜六色的氤氲,小学的两层楼房被推倒了一半,露出张牙舞爪的钢筋。而在我家所在的地方,依旧是低矮的土坯房,父亲喜笑颜开地端坐在门前的椅子上。

这时,明媚的阳光洒了下来,门前的枣树抽出了嫩黄的叶片,早起的蜜蜂已经嗡嗡地前来勘探了。

我在父亲的面前蹲了下来。父亲伸出肥厚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出了这段话:生活是不可捉摸的,快乐往往与痛苦并存,你想得到快乐,就必将忍受痛苦。即便遭受了痛苦,也不要向人訴说。因为你的痛苦也是独特的,正如你独特的人生……

父亲这样说着的时候,巨大的悲伤如黑云席卷而来,让我无法遏止夺眶而出的泪水。就在这时候,我惊醒了。然后,我长久地回味着梦境,体会着父亲尚未说出的话语。

这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父亲了。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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