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

2022-07-14 09:51惠兆军
安徽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医药费老父亲老伴

到底是入伏了,太阳才在东边的楼群间露出脸,金色的光芒便像火针一样开始扎人了。

朱加海是骑电动车到医院的。他路上骑得很快,拉着小风,并没感到有多热,但车一停下,他立刻感到背心贴住了脊梁。他把车骑到车棚下停好,看了一下手机,六点四十,离上班时间还早。他关掉手机,拖著明显缺乏睡眠的步伐,朝住院大楼走去。

一楼大厅里人来人往,有手扶支架一瘸一拐锻炼的病人,有手拿各色单据愁眉苦脸的家属,还有手端白色方盘或其他医疗用品的医护人员。由于人多,大厅中热烘烘的,空气中夹杂着消毒水味、汗臭味,还有成分复杂、无法说清楚是什么食物的早饭味。

电梯口挤了一大堆人,朱加海等了三趟,等得头都快晕了,才挤上电梯。

电梯一层一层地停,边停边用毫无表情的机械女声播报停靠的楼层数字。电梯艰难上行,来到10层,朱加海侧着身子挤出电梯,这才感到呼吸顺畅了一些。

朱加海径直走过护士站,走到比较靠里面的一间病房。

弟弟朱加明正伺候老父亲吃早饭,朱加海帮不上手,他把病床的靠背又往上摇了一些,站在床对面询问老父亲的伤情。老父亲还在咀嚼,干瘪的腮帮一鼓一缩,待艰难咽下嘴里的食物后,才咝咝地吸了一口气,说,其他都好,就是伤口太疼。

老父亲一辈子刚强,年轻时动不动就拍胸脯,说砍头不过碗大个疤,不想老了,却老得这么不争气,一点疼痛都忍不了,三句话不说就嚷疼。朱加海没好气地嗔怪父亲,说,这做过手术还不到两天,怎么能不疼。但这么说过,他还是走到老父亲身边,查看了一下大腿上的绷带,说话的语气又缓和了一点,昨天医生不是说了吗,疼两天就好了。

这时,同病房的一个老头接过话。那老头比朱加海老父亲年轻几岁,十天前做的膝盖手术,此时已好得差不多了。他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中气十足地宽慰朱加海的老父亲,说,我刚做过手术跟你一样,也觉得疼得不得了,等两天刀口一收,就不疼了。老头说过,老头的老伴也站在旁边说了两句宽慰话。朱加海知道他们是在给自己帮腔,就对他们报以感谢的微笑,并说了两句闲话。老头躺下了,老头的老伴拿着盆碗出去了,朱加海转向朱加明,问,昨天老祁送钱来了没有?

朱加明回身看了哥哥一眼,没有说话,专心致志继续刮那饭盒里最后一口稀饭,刮得饭盒吱咣吱咣响,刮完喂进老父亲嘴里,才咣当一声扔下饭勺,闷声闷气地说,送钱?谁看到老祁送钱了?鬼影子也没见着啊,还送钱来!

朱加海心中顿时来了气,抬腿就往门口走,边走边说,这个姓祁的,怎么讲话三屁六谎的。走到门口,又回身对朱加明说,我到他家找他去!

老祁叫祁长礼,住在城北,这是朱加海前两天从朋友口中打听到的。虽然朋友详细讲述了地址路线,朱加海还是问了两个人,最后才在一片房顶长草的老旧瓦房里找到老祁家。

老祁正带着孙子坐在一张油渍麻花的破桌前吃早饭。看到朱加海骑车来到门口,老祁一愣,忙扔下饭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朱加海也没客气,进了屋劈头盖脸就冲老祁来了一通,老祁你什么头绪,有你这么做事的吗?昨天电话里说得好好的,说昨晚一定送钱去,可是到现在也没送去,是不是想跟我玩空手道呀!

老祁被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玩什么空手道,昨天电话里一开始我就说了,这两天真拿不出钱,是你硬要我答应,不得已我才,我才……

哎哎哎,朱加海“噌”的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什么叫我硬让你答应,你有没有搞错,这是你的责任,你必须答应好不好!

是,是我的责任,老祁连忙点头,但点完头他只让缩在他腿旁的孙子赶紧吃饭,并没说别的。朱加海看看那孩子,顶多五岁,上身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黄色背心,屁股光着,手里攥着一把塑料饭勺,也顾不上吃饭,上一眼下一眼惊恐地看着他。

朱加海没管那孩子,但他还是坐下了。朱加海抬起手说,老祁,我问你,我父亲是不是你撞的?

老祁点头,说,是。

朱加海接着说,我再问你,你撞到我父亲的时候,我父亲是不是站在路口等红绿灯?

老祁点头,又回答了一个是。

那我就纳闷了,朱加海挥了一下手,既然我父亲是你撞的,我父亲当时又站在路口没动,那你凭什么撞了人不掏医药费?凭什么?

我没有不掏医药费,老祁转过脸,我当天不是送去五千元了吗?

你还好意思提你送去五千元?朱加海满脸讥笑,他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到老祁面前,这是截止到昨天下午的费用清单,你自己看看,看看已经花了多少钱,已经花了二万九千多了!

老祁没有去接朱加海递过去的费用清单,而是长长叹了口气。

这时,老祁老伴从菜场回来了,她看到门口停的电动车,再看看愁眉苦脸的丈夫,就猜到当门而坐的来客是谁了。老祁老伴招呼了一下朱加海,然后放下装着黄瓜西红柿的塑料袋,抱怨起老祁来。抱怨老祁不该骑车接电话,抱怨老祁不该过路口不看红绿灯,边抱怨边给朱加海赔不是。

老祁老伴的话头又转到了儿子身上,说她儿子不正干,吃喝嫖赌样样都来,不仅败光了家产,还欠下了一屁股外债。媳妇去年离了婚,现在儿子也不知去向,欠的债全落到了他老两口身上。这几年,老两口省吃俭用还债,她捡破烂,老祁在工地打工,但紧还慢还,还是有近二十万没还上。老祁老伴抹起了眼泪,而她一抹眼泪,她那早就撇着小嘴的孙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饭勺也不要了,啪的一声扔在地上,跑过去抱住了奶奶的腿。

这位大兄弟,老祁老伴抱起地上的孙子,我们家老祁今年也六十二了,要不是为了还债,他这个年龄还骑车乱跑什么。你放心,我们不是那种不讲信用的人家,就是砸锅卖铁拖棍子要饭,我们也要把欠你老父亲的医药费还上,所以,还请你容我们缓缓,过段日子我们一定把钱给你送去。

老祁老伴抹眼泪,朱加海事前想到了。打听地址的时候,朋友特意说到老祁家的情况,特别是老祁的儿子,朱加海心里担心的也正是这个,否则他也不会一大早跑到老祁家来。所以,当老祁老伴请他缓缓,他态度非常坚决,一天也不能缓。

朱加海说,我父亲今年都七十九岁了,他什么都没有做,就这么平白无故地被撞了。受的罪我们不说,跟前跟后花的时间精力我们也不说,现在连医药费还要缓缓,这肯定不行!

不行怎么办呢?老祁老伴反问,反问后她让过身子,指着屋里说,你也看到了,我们家就是这么个家,你说不能缓,我们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朱加海看看屋里,值钱的就一台冰箱和一台电视机:冰箱是十年前的,电视机更老,还是老式显像管的,两样加起来也值不了一千块钱。朱加海一筹莫展。

老祁的手机响了,是老祁干活的那个工地老板打来的,问老祁怎么还没去上班。老祁赶紧点头,说马上就过去。

老祁挂了电话,非常诚恳地对朱加海说,你放心,人不死债不烂,你家老父亲的医药费我肯定认!老板催了,我现在去上班,等过几天发工资了,我再找亲戚朋友凑点,一定把钱给你送去!说完就往门外走。

朱加海本想拦住老祁不让他走,但就凭老祁这个家,不让走又能如何?所以心里一软,终是让老祁走了。

前天下了一场暴雨。那场暴雨非常急,十分钟过后地上就积了半尺深的水,最终把8号楼前的下水道堵塞了。四点半后,太阳收了些光芒,主任怕过两天再下雨,领着物业的几个工作人员扛着锨、推着车,到8号楼前去疏通下水道。朱加海负责小区水电,疏通下水道也是他的职责范围,他套上胶靴一起去了。

事先勘察过,只是淤泥堵塞。到了地点,众人掀开下水道的盖板,有人在上面推车,有人下到下水道里挖泥。朱加海是下到下水道里挖泥的三人之一。

挖了一会,朱加海热得满头大汗,他直起身,一手扶锨,一手用系在腕上的毛巾擦汗。这时,他挂在树枝上的衬衫里响起了一段非常铿锵的旋律: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小心看吧,哪个愿臣虏自认……

这是朱加海的手机铃声。朱加海觉得两脚都是泥,爬上去挺麻烦,再说活也快结束了,他就让那首三十多年前的老歌一直唱了下去,直至自己停止。朱加海踩着直冒气泡的黑泥继续挖,挖了几锨,刚才那段铿锵的旋律再次响起。朱加海估计打电话的人应该有什么急事,他把手上的锨交给同事,终于在那段旋律唱到“要致力国家中兴”一句时,爬出下水道,接通了电话。

电话是朱加明打来的。朱加明在电话中说,刚才护士来了,通知说他父亲的账上没钱了,要赶紧交钱,否则明天无法用药。

朱加海心里很疑惑,昨天的账单他看得清清楚楚的,还有一千几百块钱,怎么一天下来就没钱了呢?他问朱加明,朱加明翁声翁气地说,他也不知道。朱加海心里有些来火,说,你人就在医院,护士通知你的時候,你就不能详细问问?朱加明说,他问了,护士只说账上没钱,其他没说。朱加海知道电话里这事没法说清楚,也不说了,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晚上下班后,朱加海早早到了家。媳妇李正兰在一街之隔的私人作坊做玩具,最近天热,她每天下午都三点半以后才去,回来基本上都在七点以后。今天晚上轮到朱加海伺候老父亲,回到家,他冲了澡,换了干净衣服,把中午的剩饭剩菜用微波炉转了一下,吃完骑上车出了门。

朱加海来到街上,在一家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前停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灰色的银行卡,查了一下余额,账上只剩下二千三百多元了。他站在自动取款机前犹豫了一下,最终留下零头,从中取出了二千元整。

街上路灯亮起来的时候,朱加海正好骑进医院大门。朱加海径直来到收费大厅,从身上取出因汗水浸湿而变软的钞票,全部递进了收费窗口。

收费员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长发女人,涂着色彩鲜艳的口红,朱加海递钱进去的时候,她正在手机上浏览一家购物网站。收费员很不情愿地放下手机,接过钱放在点钞机上,面无表情地清点。点钞机哗啦哗啦两下数完了钱,数完后又如没吃饱似的呜呜转了几圈,还没停止,打印机就传出了咯吱咯吱的打印声。

朱加海拿着二十张钞票换来的白色收据上了10楼。朱加海在护士站打了个招呼,说他已缴费,说完看父亲的主刀医生晚上值班,他就走进了医生办公室。

医生坐在电脑前写病历,看朱家海走进办公室,停下了手中的事情。朱加海问父亲的病情,特别是以后会不会影响正常走路。这个问题刚住院的时候,朱加海问过,这时又问,医生就皱起了眉头,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又给朱加海作了解释。他告诉朱加海,他父亲只是左腿重度骨折,并没有断,他们已做了最稳妥的手术加固,术后对正常行走没有大影响,但因老人年事已高,恢复起来肯定要慢一些。朱加海点点头,接着又问接下来还要住多少天,得花多少钱。这是朱加海最关心的问题,问的时候他盯着医生。医生低头想了一下,说至少再住十天,花费嘛,再有个六千元应该差不多了。医生的手指开始在键盘上咯哒咯哒地敲击,朱加海想想也没什么问题再问了,道了声谢,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朱加明靠在租来的小铁床上跟邻床老两口聊天,看哥哥来了,朱加明坐起身,问护士让交的钱交了没有。朱加海点点头,说交了。他走到老父亲床头,看到老父亲睡着了,嘴巴半张着,费力发出沉重的鼾声。

朱加明走过来,说医生下午给老父亲用了镇痛剂,老父亲吃过晚饭就睡了。朱加明又说了些别的,说完跟邻床老两口打了声招呼,转身往外走。都走到门外了,朱加海想起医药费的事,就叫了弟弟一声,自己也跟了出去。

朱加海说,我银行卡里的钱刚才都取出来了,如果医院再让交钱,你能不能凑三五千块交上。

朱加明眨了眨眼,看着哥哥问,你今天不去找那个姓祁的了吗?

唉,朱家海叹了口气,找是找了,但没要到钱。朱加海把早上在老祁家要钱的事给朱加明讲了,还没讲完,朱加明就跳了起来,我当时就跟你说了,这样的事情不能报警,报了警就属于交通事故,就不能走医保。这下好了,姓祁的现在拿不出钱,我看你怎么办!

弟弟的话让朱加海有些恼火。老父亲被撞是上午十点多,朱加海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可朱加明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一直等到十一点半,人都送进医院办好住院手续,他才来。朱加海当时考虑电动车毕竟也是车,事故又发生在路口,他报了警,撞人的老祁就跑不了了。他当时真不知道交通事故不能走医保,再说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老祁是那样的家境,现在朱加明竟然还以此为理由抱怨他,这自然让他心里恼火。他没好气地训斥朱加明,你这叫事后诸葛亮!

我不管什么事前还是事后诸葛亮,反正我手上没钱。朱加明梗着脖子说,说完也不看朱加海,只拿脚“梆梆”地踢地上松动的地脚线。

朱加海训斥朱加明的声音很大,朱加明回应的声音更大,见此,走廊上两个端盆拿碗往洗漱间去的病人家属就停下脚步,旁边两个病房甚至还有人伸出头来。

朱加海直直地看着朱加明,越看心里越生气,他用力一摆手,说,没钱就没钱,你走吧!说完气呼呼地走回病房。

老父亲还在费力地打鼾,朱加海觉得可能是枕头太高了,走过去从枕头下抽出一件被单。老父亲醒了一下,啊啊地讲了两句什么,朱加海也没听清,老父亲接着又睡了。

朱加海在小铁床上坐了一下,想跟邻床老两口聊聊白天发生的事,可邻床老两口靠在床上,正抱着手机兴致勃勃地看电视剧,看到高兴处一起哈哈大笑,看到不喜欢的情节一起高声大骂,朱加海接不上他们的话。

朱加海走出病房,走到走廊尽头。他顺着窗户从10楼的高度往下看,看到大街上人来车往,川流不息。不远处,一辆洒水车一边响着《东方红》的旋律,一边缓慢地往前开进。有些走路或骑车的人看到了,远远地避开,有的没看见,待洒水车开到跟前了,赶紧转身往边上让,可是已经迟了,洒水车都开走好远,那人还在一边整理弄脏的衣服,一边恨恨地盯着洒水车。

放在以前,朱加海肯定会笑出来,但今天他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早上,朱加海正在食堂买早饭,前两天告诉他老祁家地址的那个朋友打来电话,朋友在电话中告诉朱加海一个惊人的消息:老祁死了!

朱加海开始没听清楚是谁死了,当他听清楚是老祁后,手上的饭盒差一点掉在地上。

朱加海怎么也不能相信朋友说的是事实,他昨天早上还在老祁家要钱,老祁虽又黑又瘦,但看不出有什么病。他问老祁是怎么死的,朋友说,老祁是从干活的20楼掉下来摔死的。

老祁年龄大了,一直都是给大工作帮手,提灰拎浆拿工具。昨天上午正干活,大工发现灰刀丢在外面脚手架上,让老祁去拿。老祁拿了灰刀往回走,不知怎么脚下一软摔倒了。脚手架外边本有防护网,老祁摔的地方防护网偏偏没扎紧,老祁就从那里摔了下去,当场死亡。

挂了电话,朱加海头脑蒙了好一下。他赶紧给朱加明打电话,朱加明很快来了,朱加海简单说了一下老祁的死亡经过,把饭盒朝朱加明手上一交,自己骑上车,慌里慌张去了老祁家。

朱加海一路都在祈求朋友说的是假消息,即使是真消息,他也希望那是不完全的真消息。他心里想,無论怎么着老祁也不能死。哪怕摔残了,残得在床上不能起来,他也不能死。他死了,老父亲的医药费找谁去要呢?

朱加海心急火燎地往前骑,骑到通往老祁家的巷口,往右一拐,他赫然看到老祁家门口已搭起了深蓝色的灵堂,心顿时沉了下去。

朱加海没有再往前骑,他在那个巷口停了下来,无力地坐在一处台阶上。朱加海两次想起身到老祁家去,可这时去了又能如何?可能除了搭上一个花圈,别的什么作用也没有。

太阳升高了,阳光又开始像前两天一样炙烤大地,热得朱加海想顺畅地喘口气都很困难。朱加海头顶上是一棵灰头土脸的槐树,槐树枝叶间藏了一只知了,此时正声嘶力竭地鸣叫。朱加海头脑一阵一阵疼痛,他真恨不得爬到树上去,一鞋底拍死知了。

朱加海在那个槐树下又坐了一会,既不想走又不能不走,最后他还是站起来,冲着流着脏水的阴沟吐了一口黏痰,骑上电动车回单位上班了。

两天后,朱加海和李正兰吵了一架。

这一架自老父亲被撞之后,一直处于酝酿状态,是老祁之死让它爆发出来的。

吵架的原因,还是因为医药费。那天,朱加海在医院照顾老父亲,下午四点左右,一位手上拿着一摞费用清单的护士走进病房,走到朱加海身边,从中抽出一张递给朱加海,说,你家今天要交费了。

又要交费了!朱加海吃了一惊,从小铁床上站了起来。其实他是故作吃惊,上次的钱是他自己交的,这两天的花费每天都有清单,笨头脑也能算出明天费用不足。之所以故作吃惊,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想缓解一下老被催费的尴尬。

朱加海捏着费用清单看了一下,扭头和护士开起了医院收费的玩笑,意思是医院像周扒皮,进来就要不停交钱。那位护士已经和朱加海熟悉了,知道朱加海是在开玩笑,就也笑着说,就是,我也感觉医院像周扒皮,我们每天累死累活工作,一个月下来也就给我们那几个工资。

一句话说得朱加海哈哈笑了起来,边笑边讨好地把那位护士送出病房。那位护士往下一个病房走去,朱加海则走到电梯口,在电梯口前的不锈钢长椅前坐下,掏出手机拨通了朱加明的电话。

朱加海直接告诉朱加明,老父亲账上没钱了,让他准备五千元。朱加明的态度与上一次一样干脆,我没钱!朱加海来火了,说,父亲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父亲,你不能老没钱!朱加明也来火了,反击说,首先,我不是没拿钱,我已经拿过七千元了。其次,父亲被撞是交通事故,既然你报了警,谁撞的你就找谁要去。朱加海说,你这叫不讲理,老祁已经死了三天了,现在你让我找谁要去?朱加明说,管你找谁要去,反正我手上一分钱也没有。

兄弟俩没办法继续往下说了,但朱加海又不甘心就此挂了电话,等了一下,他还是说了一句激将的话,既然一分钱也没有,明天不治了,把老父亲拉回家去。可朱加明并不妥协,口气依然强硬,他回应说,拉回家就拉回家,拉回家我也没有钱!

朱加海气得真想摔了手机,但他还是忍住了,只冲着手机气呼呼地说了句,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然后挂了电话。

朱加海失神地坐在电梯口,看着各种表情、各式衣着的人不停进出电梯。他在回想刚才与朱加明的通话。明天把老父亲拉回家是不现实的,那只是气话,老父亲手术的线针还没拆,就是拆了还要再住两天院。既然不能拉回家,就得继续治疗,可继续治疗上哪弄钱呢?想了一下,朱加海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回家找李正兰,让李正兰从家里大额储蓄中给自己取五千元。

朱加海拿定主意,回到病房,站在窗户边往下看。不一下,他看到朱加明骑着摩托车进了医院大门,就跟老父亲说了一声,下楼回家去了。

到了家,朱加海淘了米煮上饭,然后把在路边小菜场买的土豆、洋葱拿出来洗。正炒土豆丝,李正兰回来了。李正兰洗洗手,把菜端上桌,夫妻俩开始吃晚饭。朱加海开了一瓶啤酒,他拿过杯子要给李正兰倒上,李正兰说头晕不喝,朱加海就把那个杯子放在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

朱加海咕咚咕咚喝完杯中啤酒,拿筷子夹了片洋葱,放在口中咔哧咔哧地嚼。他觉得电风扇风力太小,站起来把电风扇调大一挡,又走回坐下。

今年天气真是反常,朱加海抓起桌上的毛巾擦了把脸,刚入伏就这么热。

谁说不是呢,干一天活人都快热晕了。李正兰端着饭碗有气无力地说。

明天要是还这么热,你就别去了,在家休息休息。朱加海看了李正兰一眼,边倒啤酒边说。

不去!李正兰白了朱加海一眼,不去你给我开工资呀!

朱加海不作声了,他盯着杯中渐渐消失的啤酒沫,在想怎么跟李正兰开口说那五千元的事。李正兰这时说话了,她说,你爸住多少天院了,快出院了吧?

快了,朱加海说,我问过医生,医生说再有四五天就能出院。朱加海觉得这是一个提钱的机会,他话题一转说到了钱。

对了,朱加海接着说,你不说出院我还忘了,今天医生说,爸出院还要交五千元,我身上没有,你看能不能从你那里给我取五千元。

从我这里取钱?李正兰转过脸,你爸不是被一个姓祁的人撞的吗,你为什么不去找那个姓祁的?

嗨,別提了!朱加海装着不在意的样子一挥手,那个姓祁的也真够倒霉,前两天干活时,从20楼上摔下来,直接摔死,估计今天都出过殡了。

那个姓祁的都摔死了!李正兰哐当一声放下饭碗,那这些天你爸的医药费都是谁出的?

那还能有谁出,我和加明一起出的呗。朱加海说话有些结巴了。

和加明一起出的?李正兰怀疑地看着朱加海,看朱加海总在回避她的目光,手一伸,说,拿来!

拿来?什么拿来?朱加海故作不解地问。

你说什么拿来!你的工资卡呗!李正兰手依然伸着。

你现在要工资卡干什么,我放办公室了,明天带回来给你。朱加海想马虎过去。

真放办公室了?李正兰盯着朱加海的脸,看朱加海还在回避她的目光,她站起身,让朱加海也站起来,伸手就掏朱加海的裤口袋。朱加海左躲右躲,眼看躲不过了,他一把抓住李正兰的手,用力推到一边,生气地说,别掏了,卡里的钱我都用光了!

什么?李正兰不相信地看着朱加海,你说你卡里的两万多元都用光了?

是的,都用光了!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凭什么跟你说?儿子给老子看病天经地义,到哪里都说得过去!

好!李正兰恨恨地看着朱加海,说话时嘴唇都哆嗦了,你不跟我说,我找加明两口子说去!说完转身就往门口走。

你干什么?你给我回来!朱加海赶紧追了上去,一把拉住李正兰。李正兰用力挣扎,但她毕竟力气小,终是没挣脱。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边哭边说,我就要找加明两口子问问,同样都是儿子,凭什么医药费都要我们出?

谁说都让我们出了,做手术时加明不是拿了七千元了吗!朱加海有些气恼地解释,再说加明这两年也不容易,媳妇身体不好,儿子又上高中,我这个当老大的多出一些又怎么了!

他们不容易,我们又容易了!李正兰一把鼻涕一把泪,你自己看看,像我们这个年龄的,谁家不把儿子婚房买下了,可我们儿子都工作两年了,我们至今连一块砖还没给他买。就这样你还把钱拿出去充大脸,你这个当老子的亏心不亏心啊!说完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下午五点左右,下了一场暴雨,虽没有消除所有的暑热,却让空气凉爽了一些。

雨一停,朱加海就回了家。老父亲虽然已出院半个多月了,但毕竟年龄大了,起来坐下不方便,他早回家好照料一些。

他和李正兰的冷战还在继续,虽然吃喝正常,一切生活依旧,但他们谁也不理谁。照料好老父亲,他把躺椅拖到阳台,打开手机上的广播,躺下边听新闻边休息。

厨房里,李正兰开着水龙头哗啦哗啦地洗菜。她伸手去拿碗柜里的一只盘子,手上一滑,盘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几块。朱加海抬身看了一下,看到只是盘子碎了,他又躺下了。

朱加海身后传来李正兰叽叽咕咕的抱怨声,接着又是哗啷哗啷的清扫声。老父亲听到厨房里的响动,不知道怎么回事,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声接一声地喊朱加海。朱加海以为老父亲有什么事,站起身啪嗒啪嗒走到老父亲房间,告诉他是盘子掉在地上后,又啪嗒啪嗒走回阳台。

朱加海耳朵听着广播,眼睛望着窗外。此时,太阳正好从西天的云彩中钻出来,一抹金黄色的夕阳斜斜地照在阳台外面的玉兰树上,照得玉兰树墨绿色的叶子泛着晶亮的光泽。

手机上的广播突然停了,朱加海正疑惑着,“昏睡百年”的手机铃声适时响起。朱加海伸手从旁边的凳子上拿过手机,一看号码,他差点从躺椅上跳起来,电话是老祁打来的!

老祁不是死了吗,怎么会打电话来?朱加海划开手机时,能明显感到手指在颤抖。但一听声音,他又坦然了,原来是老祁老伴打来的。

老祁老伴在电话里问,朱加海家住在哪里。朱加海没说,而是问她有什么事。老祁老伴说,老祁撞了朱加海老父亲,本来早应该上门看看,但家里出了事,一直没时间,现在终于忙清,她想过来看看朱加海老父亲。朱家海说,老父亲都好差不多了,不用麻烦了。老祁老伴不同意,说什么也要过来看看,朱加海只好说出了地址。

挂了电话,朱加海心里想,老祁老伴为什么这会儿要来看看老父亲呢?朱加海首先想到医药费,但他立刻又自己否定了。

那天晚上和李正兰吵了一架后,朱加海见家里拿钱无望,就出门找朋友借。他连借两个朋友也没有借到钱,最后还是找主任预支了工资,这才交上了老父亲的医药费。借钱都这么困难,何况老祁又死了,老祁老伴即便能拿一些赔偿金,但就凭她的家境,她又一把年纪,她怎么可能把那宝贵的赔偿金拿来送给朱加海?想到最后,朱加海觉得只有一种可能,老祁老伴想化被动为主动,自己先上门诉说她的悲惨遭遇,以断绝朱加海以后上门讨债的念头。想到这里,朱加海心里觉得有些失落,嘴上也跟着叹了口气。

二十分钟后,敲门声响起,朱加海估计是老祁老伴,起身过去开门。他起身的时候,正在切菜的李正兰放下菜刀,也走出厨房。刚才朱加海对着电话说的话她都听到了。

朱加海打开防盗门,果然是老祁老伴。朱加海只在那天早上到老祁家找老祁时,见过老祁老伴一面,但就凭那一面的印象,他还是感觉老祁老伴瘦了,也苍老了。老祁老伴一手拎着一袋水果,一手拎着一箱牛奶,身后跟着只露出半个脑袋的孙子,站在门口。

朱加海赶紧接下老祁老伴手上的东西,李正兰也走上来,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把老祁老伴往老父亲的房间里领。老祁老伴少不了要说一些歉意的话,说的时候,朱加海心里琢磨,要不要提医药费的事情,正犹豫不决,老祁老伴却拿过随身的手提布袋,从中取出了三沓还没有去除包扎带的人民币。

你这是,你这是,朱加海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李正兰也站了起来。

大兄弟,大妹子,老祁老伴情绪有些激动,撞了你们家老父亲,我和祁长礼心里都非常过意不去。你们应该也知道了,祁长礼半个月前走了,在他没走之前,几次跟我说,人是他撞的,醫药费一定不能少了人家。现在我手上也没有多少钱,只有三万元,也不知道够不够。说着她就把钱往朱加海手里塞。

朱加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老祁老伴是送钱来的,一下也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赶紧说了两句客气话,接下了钱。趁老祁老伴和李正兰说话的工夫,朱加海在心里算了一下,老父亲住院共花费三万八千多元,除去撞倒当天老祁送去的五千元,还差三千多一点。朱加海觉得老祁毕竟走了,人家又送来三万元大数,剩下的三千多元再提显然不合适,也就没有再提。他转移话题,问老祁老伴这会儿怎么会有钱。

唉,老祁老伴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来的,祁长礼一条命换来的呗。接着老祁老伴讲起了老祁死亡的前后经过。

老祁老伴说,老祁属于工伤,死了之后,儿子还有亲戚去找建筑公司,最终达成协议,赔偿四十二万。四十二万到手,儿子的债主首先逼去十九万,儿子说要买房子交首付,又揣走十五万,这时还剩下八万。我自己毕竟老了,再说孙子很快又要上学,自己存了五万,剩下三万都拿来给了你。

这下祁长礼在地下也安心了,老祁老伴最后说,只要把你家老父亲的医药费还上,祁长礼这一辈子就谁也不欠了。

老祁老伴的话让朱加海心里很是感慨,坐在旁边的李正兰也不住地叹息。

那就这样吧,老祁老伴站起身,事情终于办完,天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朱加海赶紧起身挽留,李正兰也站起来拉住老祁老伴的胳膊,非要留老祁老伴祖孙俩在家吃晚饭。老祁老伴说家里有事,死活不同意。朱加海两口子见留不住,就给老祁老伴的孙子拿了一盒糕点,送老祁老伴出了门。

李正兰因为锅上要炒菜,说了两句客气话就回去了,朱加海则一直把老祁老伴送出了小区大门。

李正兰先走到公公的房间,把桌子上的三万元收起来,然后洗手开始炒菜。炒好菜,饭也煮好,朱加海还没回来。李正兰把饭菜端上桌子,等了一下朱加海依然没回来。李正兰心想,不就送一下人吗,怎么这么半天还不回来。她看到朱加海手机放在阳台上,就带上门,走到小区门口找。

小区门口并没有朱加海。李正兰扭头四下看看,看到不远路口处有人烧火。再一看,那蹲在地上烧火的不是别人,正是朱加海。

李正兰在心里埋怨,这个朱加海,饭都烧好有一会了,你不回家吃饭,在这烧什么火呢!走近一看,朱加海不是烧火,而是在化纸钱。李正兰看到地上的纸钱已经化完,剩下两根红色的包装带无力摊在地上。火堆上正在进行最后的燃烧,蹿起的火苗一跳一跳的,映得朱加海敦实的身子一半明一半暗。

这不年不节的,你烧什么纸钱?李正兰走到朱加海身后,饭好了,赶紧回家吃饭。

朱加海没动,也没回答李正兰的问话。他眼睛直直地盯着火苗,直到火苗渐渐变矮,变小,他才猛地站起身,说,老祁走时,我连一个花圈都没给人送去,这会儿人家把医药费送来了,我给人家化点纸钱还不应该呀!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小区门口走去。

责任编辑 黄月梅

惠兆军,70后,安徽明光人,安徽文学艺术院第八届青年作家班学员,安徽省作协青年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安徽文学》等刊物,短篇小说曾获安徽省金穗文学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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