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香(外一篇)

2022-07-15 00:44林榕庆
福建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茶青云霄岩茶

林榕庆

我在谷雨前两日的午后来到阿锋的茶厂,这回我是作茶来了。谷雨时节,雨生百谷,闽中茶人认为:“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约过好几年,我终于赶上了阿锋今年的茶季。

早听说阿锋是个极其另类的茶人,几十年来种茶、制茶、卖茶只遵“天道”,不唯逐利。他的茶山至今未被一粒化肥、一滴药水所染指,甚至连农家肥都用得少,因为浊气太重,茶不喜欢。他用近乎偏执的苦心,为自己的茶园营造出天然的生态。在他看来,一切草木鸟虫皆是有情之物,不可或缺其一而独存茶生。因此,在他的茶山,满目葱郁里有一大半是杂树灌丛,茶园或者散株散落其间,竟无半点违和感。养分大都就地从烂石腐叶中汲取,其奈病虫害何呢?完整的生态链中自有天敌,阿锋指着随处可见的鸟巢、蜂巢、蚂蚁窝、瓢虫洞,笑着说:“好茶都是它们帮忙作出来的。”

这话我信。

好的东西都是浑然天成的,但就“茶”字而言,乃是“人在草木中”,其中心还在于“人”,缺少人的关怀,再好的茶青也仅是山中之物,并不能携一袭仙气翩然降至人间。阳明先生有言,“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寞;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阿锋正是这样一位能使茶香“一时明白起来”的人,茶村一夜,与他一起彻夜作茶,见证了一泡好茶的诞生,感受到一种渐入佳境的快乐,同时,也真就明白了许多。

我是在晾第一遍青时才见到茶青的,之前,茶厂的工人已完成了采青、晒青,阿锋则陪同我们参观了茶园和村里的共享茶厂。简单吃过晚饭,阿锋连忙带我们进入茶厂,摇过第一遍的茶青被整齐地摊晾在竹筛上,堆了好几个架。今晚作的是“白瑞香”,是阿锋选育的平生最得意品种,我请他介绍一下这个品种的特点,阿锋不说,他要我们自己体会,自己发现。此时,淡淡的幽香开始散发开来,阿锋说,这是茶第二次生命觉醒的开始——嫩芽叶片被采回来,倒过青后,它的第一次生命业已终止,现在开始,才是灵魂再造的过程。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禁对眼前的这些树叶生出敬畏,轻轻用手拨弄,竟带有几分的柔情。看青做青,这是茶师们的本领,阿锋在仔细照看后,决定开始摇第二遍青。我们跟着阿锋把架上的茶青分别倒入几个大木笼,茶青在不断的翻滚中得到氧化碰撞。一会儿,第二遍青便摇好了,我们又在阿锋的指导示范下,有人出茶,有人摊晾。摊晾可是个技术活,双手抖动用力要能均匀向外,否则,茶青就会在竹筛中央越聚越厚,摊晾不开,叶片得不到充分的呼吸,甚至温度升高,作出的茶就会有杂味,茶汤也就不清亮了。阿锋两抖三抖就能达成的效果,我们要折腾好一阵子。帮忙摊晾完三百斤的茶青,我腰酸得都直不起身。

接下来是等待,把蝶变交给时间,同时还要关注天气。入夜天气转凉,有助于退青,如若起雾则必须关窗降温,避免死青。阿锋在与我们茶歇闲谈时,不时观察手上点燃的那支烟的飘向,不一会儿,他猛地站起来,高喊一声:“东北风!”我知道这是天公作美了,是要出好茶的征兆。阿锋打着手电带我们检查茶青的走水情况,茎梗里的香味物质随着水分通过叶脉向叶片转移,水分从叶面蒸发,而香味和一些好的物质在叶片内积存起来。这个走水的过程在东北风的作用下恰到好处。作第三遍青后,茶青从青香转为清香四溢,令人神清气爽。四遍青后,我们被铺天盖地的花香、果香紧紧包裹,手上、毛发上、衣服上满是浓稠的馥郁香。阿锋说,这么多年了,这种香他一直形容不出,就是香,妙不可尽之于言的香,假如有人能描述这种香,那将是他平生最佩服的人。他说这话时看了看我,我想我那时的表情是贪婪的、陶醉的,同时也是绝望的,即使香味能够被记录,有待文辞大家去刻画铺陈,但对一个身临其境的人而言,此刻,任何语言在这种香味的碾压下都是苍白的。我最大胆的想象是,这香是从佛经上描绘的充满宝树莲花、妙音奇香的净土泄漏而来的……

还有五遍青、六遍青……

摇青晾青,既炒又焙,茶人彻夜不眠地呵护,“心闲手敏工夫细”,终于得来“如梅斯馥兰斯馨”。古人对于工夫茶最绝的论断大抵莫过于此,但是,可有谁闻过梅和兰有如此澎湃之香?是那位“却把青梅嗅”的怀春少女?还是那个“一香已足压千红”的青藤老人?

可以绘声绘色,香可不可绘?我努力想成为阿锋佩服的那个人,搜肠刮肚憋了几天,但终究写不出丁点东西。谷雨日,阿锋邀我鉴赏我们那晚的作品。摩挲着这些黝黑的毛茶,我的眼前浮现出那片七星瓢虫、黑蚂蚁、蜜蜂和各种叫不出名的鸟儿们的茶山,浮现出恍如隔世的茶村一夜,那种彻骨的香再次涌入我的毛孔。三杯茶过后,我彻底打消了绘香的念头。

云霄人的茶道

在云霄人的眼里,茶只有岩茶和溪茶之分,岩茶就是产自武夷山的茶,溪茶则是指铁观音,因为主产地在安溪,所以称为溪茶。除此之外,其他茶极为罕见,像绿茶、花茶、红茶、白茶、黑茶、普洱茶等。而传统上云霄人只喝武夷岩茶。铁观音十几年前风头正劲,但在云霄也就一些与外界较有交往的人士待客时才偶尔品尝,真正的云霄老茶客,他们的茶杯里,永远都是浓浓的、酽酽的武夷水仙和肉桂。这一点,在普遍喜爱铁观音的闽南地区,显得很特别,很有个性。

水仙要老枞好,泡出来枞味足,韵味悠远,生津回甘,两三盏入喉,茶瘾立消;而肉桂则必须山场好,正岩肉桂最受欢迎,岩骨花香,雄浑霸气。这两种武夷岩茶是真正的“云霄茶”,到朋友家去,主人问:“喝什么茶?”答曰:“云霄茶吧!”泡出来的不是水仙,就是肉桂。同是产自武夷山的岩茶,还要分是岩上的茶,还是坑涧的茶。产自岩上的茶日照充足,扬香霸气,印记鲜明,入口难忘;坑涧的茶则叶片肥厚,条索紧实,有明显的青苔味,口感绵密悠长,最为云霄人喜爱。

当然,这都是有闲阶级的讲究,普通老百姓,比较关心的是茶的“泡水”问题,比较耐泡的,叫作“有泡水”,自然也就更受老百姓的欢迎——要知道,在宁可无米不能断茶的闽南地区,茶叶对每家每户来说,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铁观音在云霄之所以不风行,大概与它的茶色过于淡雅有关,作为茶,茶水清清澈澈似乎很不到位。“无泡水”的茶冲几次,茶水的颜色就淡了,那叫作“薄茶”,薄茶等于薄意,是不能待客的,那绝不符合云霄人的性格,即便是寻常人家、村夫野老,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外乡人初到云霄,看到热情的云霄人泡出来的茶浓得有点像刚熬好的中药,往往是不敢喝的,心想等冲得淡一些再喝吧,没承想,茶色稍薄,主人就换茶叶了,只好壮着胆试着抿一小口,才发现这看起来发黑的茶水,原来并不苦,还会余甘留韵,令人陶醉,慢慢也就习惯了,倘若住久了,也就离不开它了。

其实,云霄的人就有点像云霄的茶,起初给人的感觉很不典雅,像乡下表哥似的,教人难生景仰之情,但是你又会感觉他很有力道,做人做事都很到位。待到接触久了,交往深了,才发现云霄人的身上透着一股大气,拙而真、敏于行而讷于言,实在是很地道、很“有泡水”的。因此,很多人爱和云霄人交朋友、做生意,云霄自古商贸繁盛便是佐证。

茶在云霄的功用不只是作为一种家常饮品,或者用于待客;在云霄的社会文化中,茶还是一种“和”的象征。“来泡茶”是云霄人最典型的招呼,说明你被当作朋友,是受欢迎的。要是两个人原先有些不愉快,其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来泡茶”,那就等于主动发出和解的信息,事情就好办了。如果两个人结怨较深,就须得由一个有声望的人在家里泡上茶,把两边人叫过来,坐在一起喝上个三五泡,大概也就言欢了。同时,云霄少有茶楼,喝茶想有个茶伴,不是得请人来坐就须到别人家去串門,一来二往,大家的亲情友情就日益深厚了。寻常日子,大家会互相送点茶叶,无非是品到好茶,顺便多买一些让老朋友们一起分享分享,要是得到较高的评价,送的人比收的人还要高兴。所以,在云霄,茶是最真诚的礼品,不像送烟送酒,往往带有彼此心照不宣的意蕴。

近年来,云霄人也开始致力于培育自己的茶业品牌,要知道,云霄本就是福建茶叶老基地之一,种茶、作茶很有传统,云霄茶历史上曾行销南方多省并享有盛名。如今,老茶乡飘出新茶香,独有“花香蜜韵”的“黄观音”“白瑞香”“黄玫瑰”等品种成了茶中新贵,云霄人的茶道中平添了一股香远益清的“云霄味道”。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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