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梦

榛生

現代社会是没有审美的，审美已经作古，我承认我是个过时的人。

此刻，我面前走来的这位，穿着一件POLO衫，嗯，很好，领子是立起来的。毫无意外的，他的脖子很短，十个立起领子穿POLO衫的男人九个脖子都很短。我看着他像只花栗鼠一样一嗅一嗅地走进咖啡馆，不妙，他就是我要见的人！

现实中的他跟微信上的他相比，大概就是一只马来貘和一只苏门答腊犀牛的区别——确实不一样，但是又有那么一点点的相同。一如既往，夸夸其谈。

我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见他，也许是某几个孤独的深夜，他说过的一句两句温暖的小话刺激了我，让我以为我也可以结束单身，去寻找另外一种生活的方式，比如和一个男人相爱，然后，可能的话，相伴到老。

但是我真的高估自己了。首先我必须承认我不好相处，不仅是我跟别人相处不来，就连我和我自己相处都磕磕碰碰，时常自己把自己惹怒。但是话说回来，纵然我不好相处，我也有嫌弃些什么的权利吧？我总可以挑剔一件POLO衫的穿法，或者评价吹牛是否吹得太没谱吧？

连顺眼都谈不上，遑论以后。

那么，什么样的男人顺眼？我说过了，现代社会是没有审美的。真正的优雅要去18世纪找，那些探险家和科学家，牵着毛驴深入火山、沙漠、盆地、森林，不仅要带着沉重的日记本、钢笔、多瓶墨水、庞大的木匣子相机，还要带着帐篷、行李、唱机，可能的话，还要带上一张桌子……我爱他们那一丝不苟的铺张，即使为了追赶巨蜥从山崖上滚下来，也要保持风度;一天的工作结束，傍晚时分，会坐在山林的树蔸上喝一杯咖啡;终日穿着成套的探险制服，衬衫、马甲、西装、礼帽、皮鞋……每样都不可以马虎。

现代社会只模仿到这种优雅的皮毛，把裤脚剪短三公分，穿上三截头皮鞋，就以为自己很英伦，错了，像侍者。

说远了，总之我不会和一个穿POLO竖起领子的男人有任何可能。

后来，我这个关于单身不单身的小小的梦想，就不存在了。有一天我忽然想，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见那些人，去听那些我不想听的话呢？时间多珍贵啊，有那些时间，我还不如去旅行！

不过旅行也真的很无聊。我在黄山上呆看了一天的云海，下山时风把帽子吹到了山涧，最后拖着抽筋的腿好不容易下了山，一头扎进旅馆睡了一天——这就是我的旅行。不过，我喜欢机场，像我这种外貌协会的人，会因为在机场可以欣赏各色路人而有点高兴，这算是旅行最有意思的一个点了：跟团游结束丢盔弃甲的大叔大妈们，猴子一样吱哇乱叫的小孩们，穿着当地购买的不合身民风服饰的女人们，还有那些没怎么化妆、没好好睡觉的女孩，那些自以为穿着时尚其实一点品位也没有的男孩……

我看不到一个精彩的人，大部分人都带着旅行的疲累跟倦懒，不是行走，是泥一样流动。

我在候机时，忽然看到远远的有一个人走过来。不是我一个人看到他，是候机厅所有的人都被这个人提了一下神。他穿着一套西装——大夏天，穿西装，这套西装显然不是当下的产物，大概它的裁剪和设计属于五十年前，乍一看，有点过时，但是就在这过时当中，带着一种别样的韵味，只有细看，才可以看到袖口上两粒金色袖扣，只看看它们的造型，就知道那价格不菲。

提一只旅行箱，这只箱子，依然没有露出破绽，这么经典的LV箱子，大概是在李安的电影里出现过。李安，我最喜欢的导演，挑剔的完美主义者。

我如果没猜错，他一定还戴有怀表，他肯定不习惯用手机看时间。

更多人带着一种“嘿，瞧这哥们大热天还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嘲笑，没办法，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懂得那些高雅、神秘和优美的东西。他在众人注目下，坐到候机厅的空座位上，解开西装的一粒纽扣，掏出怀表看了下时间。

“哦，您真好看。”我在心里说，“请多停留一下！”

所以说，这趟以无聊开始、以惊喜告终的旅行有了它真正的意义。像这样实打实面对面地遇见一个喜欢的人，以我的性格，不会放过。

我把座位换到他的旁边……

我跟本来坐在他旁边的女生小声说：“喂，能不能麻烦你和我换一下位置，我和这位先生认识。”然后他在我一落座的当场就揭穿我：“好像我们不认识吧？”

“我们同一个航班，也许下了飞机就认识了。”我笑说。

他也笑了。

所有人都知道我找到了一个很帅、很特别的男朋友，但他们的表情里没有恭喜，全都很凝重。他们的意思我懂，怎么说呢，用一个女作家的话概括，“女人自恋犹可爱，男人自恋无骨气。”他们认为，穿得好看、有品位的男人，一定自恋，自恋的男人往往也比较花心，总想有更多的人爱慕他。逻辑严密，也很正确。

他们都没说错，跟他交往得越久，我越觉出这人的外表和内心其实是多么一致啊。他说：“我不会为任何人撒谎，不是我喜欢诚实，只是我觉得撒谎很累，所以，即使我喜欢你，我也不能保证一定会为了你撒谎。如果我喜欢上别的女孩了，我也不会对你撒谎。”

很自我，很凉薄，很有性格，对不对？

“世界上能做到完全忠贞的男人很少，这些男人有一部分还是因为有病，剩下的男人表现得忠贞只不过是学会了撒谎。男人，雄性动物，基因决定一切，没有几个做得到真正老实。”他说。

我明白了。我应该在这时就选择离开对吗？如果我不离开，就是我默认了他可以对我坦诚相见，无需撒任何一个哪怕是很小的谎。可是我又有点好奇，他到底要做个什么事，让他不用撒谎，而我又不会离他而去？

我那些熟人开始沉不住气了，“你要找一个踏实的人”“你太傻了不要被他骗了”“你怎么可以和这种流氓交往”……

说也奇怪，他这么一个过时的人，过时的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欣赏得来的老男人，居然还有很多女人趋之若鹜。看来，天底下的女人，也不都是那么没品。

找男朋友，就要找一個赏心悦目的，猪八戒脾气再好有什么用，每天看着都堵心。

他这么好看的人……有点老，有点皱纹，鬓边一点点白发，像银狐。我搂着他的胳膊，喜欢他用长者的语气对我说：“女孩，今天要我请你看场电影么？”

开车到达影院，他会先下车，为我打开车门。

在走路时，会把我让到路的内侧，他走外侧保护我。

在餐桌前，会为我拉开椅子。

出门前为我披好大衣。

被男人们忘得精光的礼仪，他还在为我做，而且做得如此熨帖。这就是和过时美男子恋爱的好处，可以享受到自己变成18世纪女子的快乐，那些被呵护、被尊重的美妙感觉，真是让人飘飘然。想起吕方唱的老歌：人说情人还是老的好，走遍天涯海角忘不了……

我知道，也许我们某天会分手，不，是必然会分手。

分手后，我希望我可以很快忘了他，就像书生从华美绮丽的宫殿坠入悬崖，梦醒了，回头看去，身后只是一座荒坟。之前种种华丽与虚幻的经历，他再也想不起来，只是觉得自己沉沉睡了一觉。

从小，我就得不到最好的东西。好的玩具，给弟弟;好的衣服，先给弟弟买;拿到第一名的成绩，爸妈高兴了一天，之后也还是宠爱弟弟……或许是因为那样的童年，才会让我迷恋那些得不到的东西，比如，一个拥有18世纪审美的男人。

我跟每一个人说我很快乐。

我真的非常快乐，当我不去想任何别的，只专注于恋爱本身时，我觉得我既成熟又饱满，变成生命有始以来最好的一个我。

人们露出等着瞧好戏的表情。没问题，好戏还没上演，你们还得再等等。

我选择糊涂点，在我还没有厌倦之前。既然他不愿意撒谎，我也不需要他费力坦白什么。既然每一个男人都在暗渡陈仓，不如渡得光明磊落、大大方方。

我要让他过得快乐一点，我是最好的女朋友。

那天他第一次带我去他家。这个家，居然是一间刚刚买下的新房子。我跟他交往半年了，他从没向我应承过什么，现在，他要我设计这间新房子的装修。

他对我说，他自己也觉得发生了奇迹，他觉得这种感觉很好：爱一个人，只爱她一个人，真的很轻松。不累，不用去撒谎。

这样一个倜傥的老风流，我该热泪盈眶地迎接他的回归吧！但是，说到我的故事的结尾，很抱歉，我还是和他分手了，就像当初相遇时一样的必然。我发现，我并没有很多的信心跟他生活在一起，不说一辈子，一辈子太长了，甚至是十年、五年，我觉得我也做不到。

不是嫌弃浪子回头，是怕自己承托不住那么重的情义啊。

你知不知道达尔文和他妻子的故事？

达尔文创立进化论，而他的妻子却是基督教徒。如此对立的信仰，他们比起那些志同道合的爱人，更艰难，也更伟大。

确实可以在一起的。只是，走到人生的中途，我发现，相爱、结婚，已经不是我的理想。

我更想自由自在、无所拘束地生活，不接受一点委屈，也不需要任何狂喜。

所以我说我是一个过时的人，感情方面，也趋向于一个老年人的状态。

我想，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似乎是对于我来说，最好的安排。

埃玛最初爱上达尔文，是否是因他穿西装抽烟斗的样子？那一定特别帅，特别优雅。我很想知道。

嗯，这样的男人我也遇见过。回忆起来，我还会微笑着想，是一段很美的爱情，一个很不错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