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骑竹马来

2022-08-15 00:43唐一惟
四川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石磙

□文/唐一惟

1

许多年来,只要我回首半生中发生过的事,一个女孩总会在我还算事事顺心的记忆中飘然而降;她孤单忧愁,失去了少女该有的一切欢乐,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一想到她,我的安宁便无影无踪。

我总想把她跳过,认为时间总能用激浪洗刷一切过往,直到我送走几十年浑浑噩噩的韶光,却发现,即便用尽全部力气,仍旧无法将有关她的记忆动摇。午夜梦回,我还是能看到她捋着在风中摇晃的头发,无助而狡黠地在一片荒原上盼望。

那个时候,我们的村庄还有五千人口之多。那个时候在村子里走路,要分外当心,因为就算村中央的主干路当街曾铺过柏油,也在一年后变得与其他道路一样凹凸不平了;到处是拖拉机碾压出的坑洼,到处是货车颠出的小沟,从夜晚被各色农车停泊后只剩两米宽的当街就能看出,我那勤劳的乡亲们是如何操劳不息。

白天还好,肉眼能清晰辨认出街道上哪些地方需要绕开,可到了晚上,尤其是下着雪的时候,走在村落间就不免存在安全隐患,即便打着手电筒,也还是会很容易就被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崴了脚。

在我们于村长达两千米的当街上,屋舍在道路两旁扩展着,稠密得根本瞧不出缝隙。有半旧的平房、斑驳的瓦房、破败的草房,当然也有新盖的楼房,夜色中万家灯火挨挨挤挤,幽影重重,如群集的萤火虫,欢舞依偎着直到村庄边缘。那个时候我们村里人在春夏秋三季都喜欢在当街逗留,尤其是到了晚饭时间,端一只碗,路边一站,张口就是家长里短,高谈阔论甚至能到夜里十点。入了冬后,在当街吃晚饭这种娱乐活动就几乎消失了。

冬天的夜路上少见行人,只和那些亮着灯的窗户结伴而行,倒也能令人心安。走过一户户人家,听到新闻联播或是闻到一丝烟火儿,抑或是两声犬吠,都不至于令走夜路的人感到害怕。

可当脚步完全离开当街,走进村外的荒原,景色就变得空虚吓人起来。随着身后残存的一点灯光被黑夜掩埋,行人彻底陷入缥缈无边的孤独之地,世界万物仿佛一下就消失得全无踪影。目之所及,到处是积雪和冰霜,只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向远处延伸着,若是听到了一些动静,那也是零落在荒原中祖坟头上的枯草被风吹得发抖的声音。在寂无人声的路上前行,胆小之人不由得缩手缩脚起来。作为群居生物,村民争夺在当街的居住权是有道理的,没有人愿意被挤到远离人间烟火的野外。

令人遗憾的是,那个常年萦绕在我心尖上的女孩,正是飘落在村庄最偏远的荒原。

一九九八年冬天,我满了十二岁周岁。那天晚上,我妈同村里其他人一样,手里拿着手电筒,兜里揣着份子钱,领着我往一个叫双双的女生家里走去,去祝福一段美满姻缘。

我们裹着棉衣,淋着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当街,又踏上那条通往野外的曲折小路,朝着远处寂无人声的区域奔去。

双双的那个家,若是没有要紧事,即使是青天白日,也鲜有人去串门。坑坑洼洼的路,滑得不成样子,一不留神,就得向苍天行个屈膝之礼。我和我妈各自怀着心事,默默前行,任由大雪落满全身。手电筒照得白雪令人眼花缭乱,光在前方抖着。离开当街后,我妈明显走得快了一些,跟在她身后,我似乎能感受到她的心跳。

前路依稀,铺天盖地的雪花把我们淋得睁不开眼。出门时我原本想上楼去拿伞,可我妈说年前下的都是干雪,不是湿雪,干雪是没有水分的,无论身上落得多厚一层,到了地方浑身哆嗦一下,就全掉下来了,打伞还要冻手呢。走了几里地后,我们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被风雪吹得狼狈不堪,我妈不在乎形象,我不想和她一样,尤其是在双双面前,我不愿意是一副狼狈模样。

于是我说,我不怕冻手,路还很远,我愿意跑回去拿伞。但我刚一转身,我妈就拽住我了,她压着声音训斥我:“咱们本来就出门晚,要是再折腾一回,你就等着舔盘子上的菜渣吧。”可谁又稀罕那些菜呢?我妈说她稀罕。

我又开始打退堂鼓,说要是冒这么大的雪只是为了去吃菜,我就不去了,我愿意饿三天,把那顿菜省回来。

我妈压着火,又说:“难得村里有头有脸的爷们儿都还肯赏脸,还愿意管他家的事儿,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鱼情看水情,就是天塌下来咱也得去。”我说谁的面我也不想看,谁的情我也不欠,就是天王老子大驾光临我也不想去。我妈又骂我,说我是非咬到石头才知道牙疼,她一口气念了几个在村里有威望的人名,并威胁我:“人家是点名叫我家出个人。在农村,强者为尊,不敬着顺着,那我家就只能等着遭殃。”

我只好带着一万个不情愿,朝那远得几乎快脱离人间的地方走去。

“挨金似金,挨玉似玉,挨着和尚会念经,挨着木匠会拉锯,挨着坟地早断气。为娶个媳妇,真是啥都豁得出去。”

“头回上当,二回心还不亮,一窝子草包。”

让我妈不齿的人,正是双双的父亲、母亲,以及她的哑巴哥哥。

一不小心,我已经一个月没有去过双双家里了。

在过去的一个月,我的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心里全是恐惧,又时常忍不住心碎,大人们没日没夜忙着挣钱,谁也没有看出我的消瘦和疲惫,更没有人试图去猜我心中深不可测的秘密。

我无法向人倾诉我的遭遇,只盼望着时间能让往事变得模糊,最好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不确定接吻是否会让女生怀孕的煎熬里,我没日没夜地操心攒钱,一角、五角、一块、十块、一分、两分……我找各种理由向我妈要钱,向我嫂子要钱,甚至在家里“偷钱”,为的就是我那有可能会出生的孩子。是的,我的孩子,虽然我日夜祈祷着双双的肚子里不要长出那个有罪的证明。

可偏偏在我坚持了数十天不再跟她说一句话的当口,我妈给了我一个必须再去她家的理由:她的哑巴哥哥又买到了一个贵州媳妇,作为于姓同族远亲,我们家必须出一个男人,去商量她哥的婚姻大事。

“只要贵州在,不怕没后代。”这句话曾响遍十里八乡,对那些娶不到媳妇的光棍之家来说,是最后的保障。

那天晚上做好饭,我妈只喊了我嫂子和侄女下楼,她不吃,也不让我吃,为确保我的肚子有足够空间,她连水也没让我喝,只允许我坐着看电视等她。她一边喂着我侄女,一边跟我说:

“这是正理,你爸你哥不在家,你就是咱家的门面。”

“我比爸和哥都长得丑,我不去。”我盯着彩色电视机,痴痴地看一个洗发水广告,画面中一个男人正站在拥挤的戏台下,拼命给一个演京剧刀马旦的女人鼓掌;然后镜头一转,二人就依偎在一面镜子中了。男人用蘸了朱红颜料的毛笔在镜子上写“百年好合”,女人娇俏含羞;接着,画面又变成男人贴心地给女人浇水冲洗头发,歌声响起:“串串相思,藏在心里,相爱永不渝,忘不了你……”

我望着屏幕中的空山枯树出神,看男人在空寂的胡同里奔跑、寻找,直到画面失去全部颜色;然后眼前又浮现出杂乱的戏台、烈火焚烧、女主角坐在马车上离去。这个广告我已经看过无数遍,我知道结局是圆满的,等男人落寞地站在拥挤的火车站,被人流冲刷时,风会吹起女人的头发,然后男人会说“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戏,那么,百年的缘分更是早有安排”。

电视里的悲欢离合让我在一分钟内把酸甜苦辣尝尽,双双怀孕的样子又在我心里翻来滚去,换了一个台后,我仍万念俱灰。

“杀鸡炖鱼,一桌子好菜,你不去有你后悔的。”我嫂子夹着一筷子猪肉炖粉条,放在半截馒头上,张嘴咬的时候白了我一眼。

“我不后悔,我不去,谁还没吃过鸡子鱼?”我心烦意乱,连续换了几个台,屏幕上到处是新闻联播。

“吃人家的,才能省自己的。你呀,肚子里啥也不差,就差心眼子。”我嫂子冷嘲热讽,话说得奇奇怪怪。平日里遇到什么事,人不计较,她说人傻,缺心眼;人计较,她就说人毒,心眼多。真是让人烦透了。鉴于她平日的表现,我认为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破罐子破摔,于是我说:“对,我就是差心眼子,我肚子就是不差鸡子鱼。”

“你算老几?还能惯着你了?”棍棒出孝子,不打不成器,秉着孩子不听话就得打的家训,我妈擦了擦我侄女的嘴,放下筷子拍案而起,拿出放在堂柜上的鸡毛掸子就朝我奔腾而来,我知道她从不会闹着玩儿,我嫂子也只会助纣为虐,于是我只好当场求饶: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我对自己能否完成使命毫无把握,我知道一旦见到双双,就得消受她那种充满恨意的注视,也许她还会把我拽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再次威胁我:我们已经这样了你说怎么办?你必须每天放学后陪我回家,不然我就让全村人都知道你是个流氓。我要是怀孕了,你家就得赔我两千块钱,不然我爸就喊人就把你家楼房扒了。

商量婚姻大事,这种只有大人才能出面的事,我妈之所以非要扯上我,我觉得一是因为我爸和我哥都在县城做生意,被告知我们家必须有个男人出面;二则我认为还是出于她的胆怯。通往双双家的那条路,无论是途中还是终点,都实在太过诡异,迷信的人说太阳下山后至少有一百个亡灵会在那路上游来荡去。

我妈虽然长得外形凶悍,胆子却小得连老鼠都怕,我不相信她一个人敢去。虽然我只有十二岁,可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论辈分,我算是双双和她哑巴哥哥的长辈,我就算只有两岁,也是他们兄妹的爷爷,这就是我必须出面的理由。更何况,俗话说男人头上三把火,我妈说尤其是像我这种心灵还十分纯洁的未成年男人,可以称作“三花聚顶”,阳气最为旺盛,足够她拿来赶夜路壮胆了。

当然,我妈不会说出“心灵十分纯洁”这种话,她说的是“心里还啥也没有”。我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她说“就是心里还没有女人”。

对于这一点,我觉得十分羞愧。我妈实在是太过大意,若她稍微关注一下我的日常行为,就早该发现,仅在一个月前,我的腿还三天两头往双双家里跑,我的嘴还总是提到她的名字,我的心里难道不是应该已经装满了她吗?所以,因为心虚,走在茫茫雪夜里,我觉得自己的阳气一点也不旺盛,脑袋都快被冻得裂成两半了。

2

双双家原本也住在当街一侧,万家灯火中曾也有她的一盏。

可就在两年前,为了给她的哑巴哥哥继续筹钱买媳妇,他爸妈甘心情愿与一户人家交换了宅子,拿到两千块钱报酬后,他们就举家迁到了荒郊野外。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大约光顾过这那片荒原坟地一百次,虽然我的阳气已经不再旺盛,但我一点也不害怕。

我知道,我妈害怕,尤其是望见地里那些睡着村里老祖宗的土疙瘩后,她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于是,我故意问我妈,“你给双双的新嫂子准备了多少钱?”

“六块。”我妈的声音比大雪落地还轻,生怕惊动了谁似的。她的回答让我觉得无地自容,恍恍惚惚中,我的双腿慢慢地就抬不动了。

我恨极了那个带给我无限痛苦的人,除了与她老死不相往来没有别的愿望,更不想去讨好她。但我的虚荣心太过强大,作为全班家境最殷实的男生,无论如何我也不愿在她面前表现出寒酸小气。

没想到我妈居然如此吝啬,以至于我因为羞愧而越走越慢。

“你是咋回事?不吃饭就腿软吗?”我妈忽然转身,发现我竟然掉了队。“你就不能拿十块吗?”我嗓音还很尖细,和女人没什么两样,荒郊野外险些吓掉我妈的魂儿。她赶紧捂住我的嘴,在她的常识里,游走于鬼魅之地,绝对不能高谈阔论,那样会惊动出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出来。她一边拖着我在雪地里加快前进,一边压着嗓子骂我:“上回他家买媳妇,咱就出了十块份子钱,还借给他们一百块买人,到现在还打着白条。这一回,咱又出六块。”

“当年娶你嫂子,人家就出了五块钱,我前前后后多搭进去十一块,人家还来咱家喝了三顿酒。”

“你还想咋?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妈压着嗓门,理直气壮地朝我屁股上踢了一脚后,我就再也没有理由感到羞愧了。

“到了地方你啥也不用管,只管吃菜。”我妈说。

“你爸你哥不在家,你可得把咱的本吃回来。要是买这个媳妇再跑,看他家的势头,砸锅卖铁还得再买,说不定还得朝咱借钱——”

“你爸你哥走北闯南送货,咱家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吗?”

我妈的怨气一时难以平息,完全忘记了她的忌讳。我挨着骂,张了几次嘴,想把双双准备讹我的事说出来,可听着我妈的话,若是这个时候说出来,无疑是把一碗油浇在火上,以她的作风,肯定是先将我打一顿,再到双双家里大闹几场。

手电筒瑟缩摇曳,雪地让人看不出深浅,走过一座坟头的时候,我妈左脚突然崴了一下,祸从口出,应该是祖宗们发出了不满的信号,吓得她连连作揖,又嘟哝了我一句“都怨你”后才闭了嘴。

我们艰难跋涉了几里地后,终于抵达那个我来过一百次的地方。

木板厨房立在大门外一侧,若不是亮着灯,远远望去就跟狗窝似的。我们到的时候里面已经挤满了女人,她们笑声连连,喜气盈盈,一边说东道西,一边帮着择菜洗碗。双双的妈正伸着脖子朝门外东张西望,见我也来了,她先是微微惊讶了一下,随后搓着围裙慌忙迎了上来。“三奶奶,您来到啦!把二达也带过来啦?俺三爷和俺大达呢?”她明知故问,我妈不想与她多说,于是瞥了我一眼。

我赶紧应声:“我爸和我哥在城里还没回来。我嫂子在家搂我侄女睡呢。”双双妈殷勤地拍了拍我身上的雪,还问我头冷不冷。我和双双的风流事她早就知晓,有一回我们在小路上碰面,她还恶狠狠地说要踹死我,可她还是很给我妈脸面,推着我道:

“二达,快进屋,你侄儿他们都在堂屋等你呢。”

“达”是我们于村对年轻于父亲的同辈族人的尊称,等同于叔叔,年长于父亲的同辈族人则称为“代爷”,等同于大伯。“代爷”的妻子呼为“大大”,“达”的妻子成为“花婶儿”,至于辈分高于父亲男性人物,无论年龄大小,最低级别的也得称作“爷”,往上则是“太爷”“老太爷”,封顶尊称为“老老太爷”。

当然,严格的辈分关系仅限于称呼,因为出了三代以上的旁系族人之间可以结婚,法律无权干涉,所以,那些只有辈分关系而没有血缘关系的同姓族人结婚的大有人在。比如一个爷爷辈的男人娶了一个孙女辈的女人,原本在辈分上是“爷”的丈夫,到了孙女辈的老婆娘家走亲戚,就得无怨无悔地接受自己降辈的局面,心甘情愿从“爷”变成“孙子”。因此,也闹出了不少笑话。

我也为此头疼过,因为我经常幻想迎娶双双的场面。

拿着我妈准备的六元钱,我很自然地抛下她进了院子,朝堂屋走去。按照我们于村的风俗,我妈作为女人,无论她辈分多高,也不能算一个正经客人,她只被允许在厨房或者别的偏房与女主人拉家常,像堂屋这种正经招待客人的地方,她只适合往里面端酒端菜,除此之外多逗留一分钟都是她的过失,要是再和男人们多说几句话,完全能扔给她一顶不知检点的帽子。

雪依然下着,堂屋大门紧闭,我踩着依稀可辨的一串脚印,掀开棉被做的脏兮兮的门帘,走进了那个只属于男人的、乌烟瘴气又喧闹异常的世界。没有看到双双的影子,我庆幸又不安。

满满一桌子菜,八凉八热,酒是有贵点的“姚花村”,也有便宜点的“富平春”。烟有几盒散花牌,也有几盒黄金叶,最贵的是帝豪,只有两盒。正如我妈所料,这种事情,再穷也得办得大方。

望着碗碟森列的桌子和一屋子男人,我恭恭敬敬地依次喊了老老太、老太爷、太爷、爷、代爷、达、大哥、二哥……在于村严格的辈分等级中,我家位属中上等,虽然我只有十二岁,嘴上还没有长毛,可站起来叫我一声“爷”或者“达”的大有人在。

一个身材魁梧的侄儿将椅子递了过来,由于我爸和我哥缺席,为表示对我家的重视,我被安排在了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的老老太爷于石磙左侧。马老通道路,人老通世故,自从我家盖了楼房后,于石磙早已另眼相看,所以对我十分喜爱,亲昵地拍了拍我的脑袋。

第二次当新郎,哑巴驾轻就熟地给众人散着喜烟,也不失礼貌地给我这个“小爷”递了一根。出门前我妈叮嘱过,不能拒绝晚辈敬烟敬酒,也要在适当时机给长辈敬烟敬酒,“敬人,就是敬自己,人家才能看得起。”我妈说。

于是,我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把烟叼进嘴里,装模作样地享受了哑巴给我点火的待遇。至于敬人,我觉得根本没那个必要,因为我的心思根本不在期望谁看得起我上。

双双爸放下筷子,接过我的六元钱,从兜里摸出半截铅笔,又从屁股低下掏出记账本,龙飞凤舞地写了我父亲的名字以及礼金数额。我抽着烟,心猿意马,幻想下一分钟就看到双双风风火火地进屋送菜,我已经准备好了用成熟男人的腔调夸她两句,以解她一个月来对我的仇恨。可连续进来几个老媳妇,双双连个影子也没露面。

“双双呢?”我装模作样吐了一口烟。

“打发她买烟去了。”

“她大姐领她去的吗?”最近的小卖部也在当街,一来一回少说也有五公里,连我妈这样泼辣的悍妇都不敢摸黑孤身穿过坟地,更何况才十三岁的双双。一个月没登过门,我下意识认为,她那个跑了几年的大姐回村了。

“她大姐?二达,那黑心东西你提她做啥?”双双爸吐了一口痰,嗓门高了不少:“没有她,俺家还不是照样能娶媳妇?”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判断失误,也许是其他人和双双一起去了。

“大闺女不懂事,不提她。今儿是好日子,来来来,继续猜枚。”“来来来,吸烟吸烟,喝酒喝酒。”几位辈分较高的爷们嚷嚷着打了圆场。看到有人朝我瞪眼,我只好闭嘴。这是我的疏忽,自从双双大姐跑了以后,她已经被于村的列祖列宗们划到了生不认魂、死不认尸的行列,如今连她的名字也成了过街老鼠。在全族老少爷们儿面前提她,于她父兄来说无疑是对亲情的一种侮辱。

说错了话,自然要罚酒。我八岁就领教过高度白酒的威力,还真真切切地醉过那么一两次,接过谢罪的酒杯,我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一杯烈酒下肚,就再也没有人搭理我了,我也乐得专心吃菜,以不负我妈吃回本的重托。农村人不懂“花看半开,酒饮微醺”的妙意,只晓得“今生无酒真遗憾,酒杯一干是好汉”,几轮烈酒敬过,在座的男人都摇头晃脑起来。我想起了双双的大姐,好像她还给过我糖吃,原本也是个善良的女孩。

3

双双大姐跑的时候年方十七,满身尽是秀气,个头不高不低,书也读完了初中,正是能派上用场的时候。以她的身段和姿色,完全能用换亲的方式给她哥哥换回一个四肢健全能干活的好嫂子。可惜的是,她什么都长了,就是没有长良心。买的嫂子跑了,她还宁死不肯换亲,非但如此,她也学着那个买来的女人一样偷摸地跑了,只在门上给父母留下一行小字,就潇洒地天涯沦落去了,置父母和兄长于水深火热不顾。你说气人不气人?“一颗鸡蛋吃不饱,一身臭名背到老,看她有没有脸回来。”大人们都这么议论,我也觉得是。

“双双要是再大一些多好哇。”大闺女跑了后,有一段时间双双妈时常在当街和女人们诉苦,得到几句安抚后,她就回到家里失落流泪,哀叹造化弄人。那个时候双双才十岁,要是等到她能派上用场,她就得忍受儿子嘴里那粗哑的哀鸣好几年。更何况,双双从小深受姐姐影响,难保她不会走她姐的老路。夫妻二人也曾试探过双双的口风,问她:要是你哥遇到难处,你愿不愿意搭救你哥?

“我哥比我大,还是个男的,不缺胳膊不少腿,他搭救我还差不多。”双双洗着衣服,既不看她爸,也不看她妈,故意把盆子弄得哐哐响。“那要是我和你爸遇到了难处呢?”

“爸,妈,我知道你俩心里想的啥,你俩是天天怀里揣个铃铛,响(想)得美。”都说父母之恩,水不能淹,火不能灭,可大的不正,小的也不敬,双双的话噎得她爸妈直瞪眼。

“天地生人,都有一个良心,我生出来的咋就都不知道孝顺。”她妈骂了她几句后,也就不再打她的主意。知女莫若母,她和她姐都薄恩寡义,是一路货色,双双妈和村里的女人们说。

人有恒心万事成,人无恒心万事崩,换亲计划虽然崩了,双双爸妈娶儿媳妇的执念依然贯彻始终,不了却儿子的婚姻大事,做父母的是到死都不肯罢休。于是又发动亲戚四处活动打听,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几经周折后,终于又在冬天来临之前物色到一个“新货”。

人穷志不短,双双爸说他在莲花镇中转站只看了新货一眼,当即就相中了。回来后他逢人便说:那闺女能和挂历上的模特比个高低。这话引得村里人不论男女无不嫉恨,都等着看那闺女到底长什么样。只不过,比起第一个一千块钱买的媳妇,这回足足贵了两千块,人家非三千不卖。并说那女孩已经花似的完全长开了,想要的人排着队呢,只能给双双爸妈两个月时间筹钱。

“一分价钱一分货,贵有贵的理。”双双爸心里嫌贵,嘴上也只能这么说。“货”是有了,可钱却没有着落。由于买第一个媳妇欠的老账还未还清,两口子愁了好一阵,后来经高人指点,事情才又有了转机。随着医疗科技进步,村里新生的女孩越来越少,男孩越来越多,不少人宁愿罚下巨款,也连续生了多个儿子。于是,新婚宅基地需求量日益增大,地段好的宅子越来越难批。僧多粥少,又不能占用耕地,村里管事的向上级反映情况,镇里干部一拍大腿,干脆将村外那些连草都不长的荒地开发利用了起来。近年来,已经有几十户老实不敢闹事的,陆陆续续被分配到了荒郊野外。

听到有人愿意出钱换宅子,双双爸妈心里的主意就像面团似的发酵起来。荒郊野外,只要有人,就能分三六九等,离大路稍近点的,人最多只肯出一千块,只有最远处、最孤独的那户才愿意出两千。秉着走一步说一步的方针,双双爸妈只能先考虑弄到两千块的事。

对农村人来说,舍弃祖宅堪比灵魂抽离,非但清明节没脸去祖坟里烧纸,还会被活着的同族诟病,是个板上钉钉的耻辱。开始打换宅子主意的时候,双双爸妈纠结了好一阵子,举棋不定,左右为难。一边是媳妇跑了以后儿子大病一场,整日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让人难受。另一边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宅,血脉相连。听我妈说,后来还是最有威望的于石磙出面教人做事,给了他们一个更加高尚的、必须换宅子的理由,那就是:延续香火。

“误了传宗接代的大事,还有啥脸面住老房子里?再要脸的祖宗也得靠边站。”于石磙说得在理,繁衍大计才是重中之重,生生不息才是活着的意义。这理由令双双爸妈长舒一口气,两人一咬牙,舍弃了当街地段绝佳的老宅,终于又搞出两千块买媳妇的钱。帮人帮到底,剩下的一千,也是于石磙出面帮着解决了。听说是一个泥瓦匠看村长的面子,村长又看于石磙的面子,才将一千元借给了双双爸。

手里有了钱,浑身就充满了劲儿。喜事盈门,双双爸很快就在烈酒的滋润下恢复得意之态,他心里又很舒坦了,放下酒杯后,他又红着脸和我身边的老老太爷于石磙划起了拳。

于石磙已是七十五岁高龄,曾连任过五回村长,如今虽解甲归田,但宝刀未老,余威犹盛,依然过问着村里的大事小情,肠胃似乎也根本不受岁月侵扰,依然酒量惊人。一斤白酒喝完,他仍精神矍铄,大有“一饮尽江河,再饮吞日月”的豪迈。我妈说于石磙是难得才肯赏脸过来,可我根本不这么认为,看他喝酒的架势,我反而觉得若是谁家办事不请他,他会让人吃不了兜着走。男人嘛,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谁不喜欢被人捧着呢?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男人。

与电视上那种常见的“头一顶、哥俩好、三桃园、四季财、五魁首、六六顺”的划拳招数不同,在于村,我们祖祖辈辈划拳叫“猜枚”,有着独有招式,讲究的是两人竞技,斗智斗勇,拼的是男子气势。双双爸和于石磙先是握了握手,随后同时出拳,齐声喊了一声“枚”,二人又同时做出各自的手势。

“三”双双爸喊。

“五”于石磙喊。

“六”双双爸又喊。

“二”于石磙又喊。

两个男人的声音粗鲁浑厚,比打雷还威猛,唾沫飞得盘子里到处都是。也许是喝了白酒的缘故,我在杀猪般的叫喊中,只觉得双耳燥热,两眼逐渐朦胧起来。虽然我爸和我哥也给我传授过经验,可我依旧看得云里雾里。无数张嘴吐着烟,在虚空中萦绕不绝,熏得我几乎迷失了自己,连进进出出加菜的女人都没看清楚哪个是我妈。

但是当双双穿着花里胡哨的旧棉袄进门时,我那个几乎快沉到脚底的灵魂猛地就蹿到了头顶。

她的棉鞋湿透了,头发上全是雪,周身散发着寒气,让屋内浑浊的空气短暂清新了几秒钟。

也许是混在一群虎狼中,我看起来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双双就像根本没有看到我似的,她进屋后连续打了三个喷嚏,身体重重地颤动几下,然后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眼珠连斜都没有朝我斜一次。

“爸,烟买回来了,这是剩下的钱。”白雪粘在袖口,看起来云絮一般,衬得那只冻紫的手看起来几乎要发黑了。

“双双,你回来了?冷不冷啊?”于石磙看了看买回来的烟,有三包是帝豪牌,于是露出笑容,冲双双关心了一句。双双低着头,轻声道:“老老太爷,我不冷。”

双双爸接过烟,拆开纸盒后朝下一晃,六七根烟蒂倒了出来,他薅出一把烟,向众人散了过去。我知道这也是礼节,我妈说过,在爷们儿场里发烟,不能一次抽出一根,那样显得太寒酸,要抽就一次抽一把,这才显得有气魄,大方,才能让人看得起。

“双双有一米六了吧?女娃娃就得长到一米六,要是长不到一米六,可就难找好婆家啦。”在双双复过命准备离去时,现任村主任于要富又喊住了她。于要富辈分次于双双爸,但他是村主任,还授意过他的伙计借给双双爸一千元解燃眉之急,于是在酒席中全程享受双双爸点烟的待遇。

“要富哥,我一米六五了。”双双扭头,把我吓了一跳,她瞥了我一眼,只不过就像完全不认识我似的。

“够用了,不用再长了,超过一米七也不好找婆家。”于要富说。

“双双今年有十二了吧?”于要富又问。

“要富哥,我十三了。”双双笑了笑。

“长成大闺女啦,谈对象没有啊?”于要富弹了弹烟灰,一只手臂伸到椅背上,歪着脑袋直盯着双双的脸,与他平日人五人六的样子相比,他现在的样子更让我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几乎要吐出来。

“谈啥对象,她要是谈对象就得打死她。”双双爸哑然一笑。

“对,连她对象也一起打死,这么好的闺女谁也不配上。”

双双嫣然含笑,没有作声,她爸朝门口使了个眼色,她就乖巧地出去了。于要富接着就夸双双懂事,长得标致,长得招人稀罕,长得盘靓条顺,长大了肯定有大能耐。喜得双双爸和他能听懂人话的哑巴哥哥连抽烟的姿势也更加神气活现起来。

4

于要富年方四十四岁,曾半辈子穷困潦倒,年轻时勉强娶了个二婚女人度日,还娶一赠一,免费得了个半大不小的儿子。在人人都觉得这娘俩会把于要富拖到更深的深渊时,没想他懒懒散散了几十年,婚后就变得奋发图强起来,贷款成立了包工队,四处领着一帮人扒房子、盖房子,赚了钱就天天请人吃饭喝酒。人皆欲贵,村主任换届前,他更是阔绰地在当街支了三口大铁锅招待全村人,一口炖排骨,一口炖鸡子,一口炖了几十斤牛肉,发光几十条帝豪烟后,他就顺利地从于石磙手里接任了村主任一职,也算是大器晚成,称得上村里百里挑一的人才。因此,近年来备受红白喜事关注,谁家办事请他到场,脸上也有光。有钱又有权后,穿衣打扮也讲究了起来,于是他也学着城里有钱人的样子,置办了金链子小手表,出门还总夹着公文包,他自己也越来越觉得是个人物了,但凡开口,总要透点威风出来。

不可否认的是,他对老婆和继子都很好,常见他开着三轮摩托带老婆孩子进城溜达,开三轮车的时候他双臂伸开,两手紧握把手,老婆就在他前面坐着,几乎是坐在他怀里了,两口子笑语盈盈,十分恩爱。就冲他这一点事迹,村里很多女人都夸他是个纯爷们儿,他的好名声也在女人堆里声名鹊起。

看着双双出去,我没有心思再吃菜,也不敢擅自离席。忍受过一轮又一轮猜枚后,终于,男人们酒足饭饱,开始谈起了正事。

于要富蹲在一张椅子上,抽了一会儿烟,缕缕烟雾从他脸上飘过,又飘到我眼前,我盯着那些肆意弥漫的烟雾心里五味杂陈,一个恐怖的念头在心里升起:双双会不会在外面和她妈说我让她怀孕了?要是她已经这么说了我该怎么办?

于要富眯着眼,嘴唇翕动着,打断了我的顾虑:“三千块,要我说多少还是有点贵,上回那个不是才一千吗?这回是镶了金边了?”

双双爸打着饱嗝,一股酸腐气从嘴里涌出,与满屋烟酒味儿混合在一起,隔着一个于石磙,我也觉得臭气熏天。他红着脸神神秘秘地往于要富身前凑了凑,说:“人家是黄花闺女,三千块还是值得。”

“黄花闺女?那三千不贵。”于石磙捋着满头白发,双眼瞪得滚圆,一边点头,一边伸出大拇指晃了晃。

“三千块买个黄花闺女,还想啥?”

听到新媳妇是个黄花闺女,满屋男人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精神了起来,乱七八糟的坐姿都有意无意地调了调。

“要真是个黄花闺女,别说三千,四千也中。”于要富冷笑道,举着三根手指做出“OK”样式。我觉得他看起来好像很难受。

“咱村正经娶的媳妇,彩礼钱哪家低了六千?三千块买个黄花闺女,那是真值。”另一位和我平辈的也开腔了,我知道他叫于彦忠,比双双爸小了三岁。在双双家还在当街住的时候,他们两家房子曾挨在一起。由于两家养的狗不和睦,经常打架,很少分出胜负,回回搞得两败俱伤,他们因此常痛骂自己不争气的狗,多年来罕见二人勾肩搭背。但自从双双家换了宅子,又卖了狗,从当街搬走后,两个男人又莫名其妙好了起来。这个时候,于彦忠几乎是用崇拜的目光望着双双爸了,令人费解。

“值,要真是个黄花闺女,真值。”于彦忠嚷着,赢来一阵附议。不知道大人们为何会因为买了个黄花闺女如此振奋,他们激动得已经让我感到害怕,当所有人都笑的时候,于彦忠得意地将他的大手伸了过来,摸了摸我的脑袋,又在我鼻子上弹了一下。

我有点生气,为显示我的教养,尽量忍着不作声。

“黄花闺女是啥?为啥那么值钱?那红花闺女呢?白花闺女呢?蓝花闺女呢?看起来有啥不一样?”我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不能在于彦忠跟前掉了我的辈分。

我几番追问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短暂几秒的鸦雀无声后,整个屋子爆发出更加放浪形骸的狂笑。

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蠢话,只觉得那些脸上红光闪闪的大人肯定没安什么好心,于彦忠又把他的大黑手伸过来,把我的脑袋又狠狠拍了一下。这次我没有再客气,朝他怒视道:你弄啥?

“小阵,你也想看看?”于要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剧烈咳嗽了两声,一脸坏笑地问我。

“不看我咋知道。”我正一肚子气,也没对他客气,管他是村长还是阎王,我只害怕双双再次进门,看到我被人戏耍的模样。

“你看了也是白看。千学不如一看,千看不如一练,等你长大了多练练就知道了。”于要富继续打哑谜,于彦忠更是不加任何掩饰地说我还是个二百五。“你才是二百五。”我怼了回去。

一屋子人拿我当猴一样耍得正起劲时,一个年轻胖媳妇掀开门帘子进了屋。她是来加菜的,由于她男人早已离席,胖媳妇话都没说,放下盘子就走了。醉汉们没有放过她,望着她的背影,趁她男人不在场,硬是把她调戏了一番,于要富说:别的女人走路,俩屁股蛋子就像两个筐子在空中摇晃,她倒好,扭都扭不动。

胖媳妇的出现打乱了男人们原本要继续羞辱我的计划,于石磙也及时提醒了在座的各位要言归正传,不能在一个嘴上还没毛的孩子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双双爸又拿起一盒帝豪牌香烟,先给于石磙点了一支,又给于要富点了一支,随后才朝众人散了过去。只不过这一次散烟,他没有之前那么大方,不再是薅出一大把,而是一根一根地抽,一根一根地递出去。我觉得散场后肯定会有人骂他家不大方。

“真是黄花闺女,上回见面我验过。”一盒帝豪香烟散去大半,双双爸仔细将烟盒盖好,握在手里,扬着脸说。

他的语气明显是得意的,众人都意味深长地笑了,以为他是喝多了说荤话。儿媳妇还没过门,就叫他先验过了?村里最不礼貌的男人,夏天穿个三角裤头在儿媳妇面前晃几晃,还要被儿媳妇骂个狗血淋头。双双爸平日也算要脸,难道就因为媳妇是花钱买的,就把脸豁出去了?没人再开腔,只等他自己给自己打圆场,看他还能出什么洋相。

“太爷,大侄儿,我可没有扯谎,千真万确是黄花闺女。”

双双爸望了望于石磙,又望了望于要富,态度认认真真,就差发誓他若说谎就天打雷劈了。

“中,那你说说,你是咋验的?”于要富拔掉嘴里的烟头,拉着皮衣领松了松脖子,让人看到他的金链子有意无意地探了出来,他鼻孔嗤了一声,撇了撇嘴。我知道,他又要开始耍威风了。

“都说马看牙板,人看言行——她看我的时候,眼清汪汪的,不浑。”双双爸发誓一般举起右手说:

“她从我跟前走的时候没有一点臭味。”双双爸又说。

“她喊我叔的时候声音也脆,嗓子眼一点也不浊。”

“她站着是含肩收胸的。”

“她走路胯也不松,大腿中间一点缝儿也没有。”双双爸越说越自信,随着他保真似的一串话,一屋子男人眼神都飘荡起来。人人都想知道那闺女长得好不好,是俊是丑,是肥是瘦,多大年纪。

“不胖不瘦,才满十七,长得就像这画上一样。”双双爸指着墙上的挂历,那位美女正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吃草莓。众人都朝挂历望了过去。看那阵势,他们不是想吃草莓,倒是想把吃草莓的人吃了。

“这嘴真吓人。”我嘟囔了一句。

“小阵,你懂个球,把你那嘴闭住。”于彦忠指了指我。

于要富也被唬得愣住了,双双爸又给他点了一支烟,他咂着嘴琢磨过来味儿后,把烟从嘴里薅出来,扯着嗓子嘿嘿直笑,让人摸不着头脑。“你说大腿一点缝儿也没有?”

“莫不是抹了胶水?大腿根能不磨烂?”于要富义连发两问。

接着,又义正词严道:“刚才进来那个,大腿也是一点缝儿都没有,你能说她也是个黄花闺女?”

于要富的话像施了魔法,我心里立刻浮现出方才那个胖媳妇出来,那两瓣屁股紧紧贴一起,又在我眼前慢悠悠挪动了,让我忍不住想笑。

其他人一定也和我有相同的感受,听完于要富的话,除了双双爸和哑巴,所有人都没有憋住,连于彦忠都与众人一起笑起来。

有一瞬间,我觉得我们好像不是来商量婚姻大事,而是在守着电视看春节联欢晚会的小品,演到滑稽的一段,所有人就很自然地笑了。

双双爸和哑巴的脸抽搐着,谁也没有在意。

有人附和,于要富自我感觉越来越好,他伸了伸腿,把袖子向上一捋,一块黄澄澄的小手表露了出来。

“你就是这么验的?”于要富冷笑道。

“嗯。”双双爸勉强笑了一下。

“你还验啥了?”

“没有了。”

“你咋这么会扯淡!”于要富似怒非怒,分贝陡然提高八度,嚷得双双爸六神无主,蹲在门口的哑巴也露出一种见了鬼似的表情。

“女人嘛,能用就行啦,扯这些做啥?”于石磙见势摆了摆手。

“就怕用不了多久,还是会跑。”

“再跑一个,这日子可就没法过喽。”我觉得于要富一定是喝酒喝昏了头,他边说边笑,哪壶不开偏提哪壶,真是比我还不会说话。

碍于他的威望,双双爸只好黑着脸不再不吭声。

5

作为全屋最高辈分的老老太爷,在族人中控制场面,于石磙责无旁贷,这是他的价值,也是他的天职。于是他瞪着大眼朝于要富喊:“跑啥跑?跑的那都是托儿,老家有男人有孩子呢!咱买的是黄花闺女,生了小孩她还往哪儿跑?就你能!你是能掐还是会算?”

“谁也别睁眼说瞎话,咱村有些女人都过来两年了,小孩也生了,不还是会跑?”于要富也瞪起眼,故意跟于石磙叫板。

“我是把丑话说到前头,要是这个再跑了,咋办?买上回那个我还出过钱,大孙子可怜人,欠我的我不要了。咱就说这回要是再跑,咱咋办!还接着买人?还接着借钱?”于要富摔了个盘子,他的话让全屋男人都沉默了下来。正如我妈所说,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是这,当着全屋老少爷们的面,咱都表个态,新媳妇到屋这二年,咱把眼都擦亮点,谁要是在外头看见她,都有责任把她捆回来。”

“中不中?”于石磙站了起来,也摔了个盘子。我盯着墙上的挂历,不由得幻想出那个正准备吃草莓的美女被五花大绑的样子。我想不明白,为啥买来的女人都喜欢“跑”,我记忆中至少有两个媳妇因为“跑”被抓回来打个半死,关在猪圈里也消灭不了她们“跑”的念头。

“中!”令人尊敬的代表下了命令,于是在慷慨激昂的陈词中,众人一呼百应。双双爸和哑巴脸上的那些难堪瞬间就烟消云散了,望着于石磙热泪盈眶,我也赶紧跟着点了点头。

“中个球,谁出门还带个麻绳?还黄花闺女,呸!”

“你做啥美梦呢?呸——”我觉得于要富是彻底喝醉了,已经油盐不进,狗屁不通,他把一口痰直接吐在了我眼前还没吃光的菜上。接着,他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拉起方才坐的椅子。

恐惧和愤怒交织着,看着盘子里那口浓痰,我咧着嘴只想吐。

双双爸受了奇耻大辱,整条脖子红得像中毒了似的,他朝于石磙望了一眼,没等他开口,于石磙抬起苍老的手就赏了于要富一耳光。他还没死,不允许有人在他眼皮底下这么随心所欲。

“我还没死呢,你想干啥?”于石磙打完人,叉起腰吼起来,命令于要富马上给他滚出去,别在这里弄脏了菜。他的一番举动成功地向在座的表明:只要他不死,于村就还是他说了算,谁也翻不了天。

“你这条老狗,你敢打我?”于要富抄起手里的椅子,他还没砸过去,他在座的两个手下就先把于石磙的身子摁住了,他们健壮敏捷,又忠心耿耿,把于石磙控制得真的像极了一条垂暮之年的动物。

双双爸和众人怕事情闹大,纷纷站起来拉劝,一时间整个屋子闹得翻天覆地。好像所有人心里都憋着一团火,终于等到了一阵风,暴动被煽得顺理成章。屋里的鼓噪让人心烦。我觉得院外的女人们一定是以为我们把酒喝得尽兴了,所以没有一个人肯跑过来看屋里的热闹。

我肚子里憋着尿,大人们激烈的吵闹令我倍感腻烦。黄花闺女到底为何如此重要,我依然不明白,也不想去明白,这对我来说无关痛痒,连一触即发的战争对我来说都轻如鸿毛。农村的酒场,哪有喝了酒不打架的?面对司空见惯的事,我只想溜出去找厕所开闸放水。

可我又怕碰见双双,人多的时候我还能浑水摸鱼,勉强应付,要是独自面对,我可能就只剩原地不动被她羞辱的份儿。

随着膀胱越来越涨,我如坐针毡,屁股左挪右挪,苦不堪言。在身体即将失控之前,我扒开剑拔弩张的大人们冲出了堂屋。

忙不择路,来不及去厕所,我摸黑淋着雪就近钻入猪圈,闭眼长舒了一口气。那两头与我算“老相识”的猪早已入睡,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后,或许它们是以为我又来给它们喂食儿了,爬起来就哼哼个不停,乱拱着我的脚,用它们的语言表示对我的欢迎,可那蛮力却似乎要置我于死地。“他们在吵什么?”一个声音从耳后飘了过来。

听到熟悉的声音,心立刻就跳得乱了。来不及多想,我火速提上裤子,可还没有扣好皮带,双双就站到了眼前。

奇怪的是,我怕她纠缠不休,怕再与她两两相对,可当她又一次近在咫尺,我已经拿不准对她是一种什么心理了。

“你尿完了没有?”双双冷冷地问。

“尿完了。”我说。

不出所料,双双果然把我拉到了院内一个小偏屋,关上门后,那屋子又黑又弥漫着一股霉味。我紧张得发狂,不知道她会怎么收拾我。

我不张口,她也不说话,在长达十分钟的沉默里,被我强行忘记的荒唐往事,一遍又一遍在我脑海中翻腾而出,根本用不着冥思苦想。

双双年长我一岁,本来若不出什么意外,我们根本没有亲密接触的时机。可偏偏她学习不好,留了一次级,我们才不巧地做了同桌。

她是全班最先发育的女孩,爱说爱笑,每天叽叽喳喳如一只麻雀。和村里大多数女孩一样,她六岁就开始给全家做饭,八岁就会织围巾和手套,九岁就能让她妈安心干活挣钱,操持所有家务了。这个我没有怀疑过,她掌心中的老茧就是证明,其他女孩也都如此。女孩们一出生,命运就被捆绑在一个传统的模式里,我觉得一切都是正常的。

生命的活力加之大环境本就如此,她从未感到过辛劳,也一样认为全世界的女孩都是这么过的。只有到了学校里,远离沉重的家务束缚,她才表现出最真实的一面。

她最爱上课偷偷照镜子,夏天只穿她姐传给她的裙子,要是穿腻了连衣裙,她就自己动手把裙子一剪两半,做个露肚皮的套装出来。冬天只穿她姐传给她的缎面棉袄,要是哪里破了个洞,她就自己绣上一朵歪七八扭的小花,臭美得与在家时判若两人。别的女生在文具盒里都贴白娘子和小青,她的文具盒里却只贴男歌星的贴画。她跟我说她最喜欢的歌星是黎明,并时常盯着那些贴画感叹:“黎明长得真帅呀。”“黎明是我哥。”为此,全班女生都说她不要脸,我也跟着嘲笑过好一阵,觉得她又美又缺心眼。

学校流行取外号的那一阵,稍有姿色的女孩都获得了仙女的称号,来取代原本的名字,例如“红仙”“白仙”“蓝仙”“青仙”等雅称,而她得到的却是“浪仙”,对此,她无计可施,只能装作不介意。

每一首流行歌曲她都会唱,她对全班女生都喜欢的那首《摇太阳》十分不屑,只喜欢唱词里带着“哥哥”“妹妹”的歌。她泼辣地在走廊里和男生打闹,时常被男生齐腰抱起来,甚至对男生们吹着口哨喊她“浪仙”都不介意。这样的男女之乱,曾把懵懂的我羞得满脸通红,每每贴着墙根走开,我一度认为,她的确是够浪,与她做同桌是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我甚至还跟着旁人说过她的坏话。

后来我慢慢发现,一整天都眉飞色舞的双双,黄昏时分就变了一个人。慢慢地,我注意到,只要太阳西沉,她就变得目光忧郁,行事迷茫起来。每到傍晚,当我们的校长背着手走向校园里那棵老梧桐树时,刚敲响那口锈迹斑斑的铁铃宣布放学,所有人就像脱缰的野马似的冲出教室,只有她坐着不动,她慢慢悠悠整理课本,磨磨蹭蹭收拾书包,仿佛根本不愿意离开学校。我经常看到她给不同的女生送礼物,有时候是一条手帕,有时候是几颗糖果。还没放学时,那些收到礼物的女生与她亲如姐妹,课间去厕所都手拉着手,可一到放学铃响起,无论她再怎么给那些女生写字条,也没有人再给她回信。

后来我才知道,她原来是要求女生放学后陪她一起去她那个荒郊野外的家,可班里所有女生放学后都要回家做饭,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然无人肯答应。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居然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有一回,她埋头刮着指甲盖上和面时残留的面粉,冷不丁问我:“于小阵,你怕鬼吗?”

“不怕。”我说。

“你怕黑吗?”

“也不怕。”

“你怕一个人走夜路吗?”

“那就更不怕了,一个人走夜路好玩。”

“那你怕啥?”

“我除了我妈,啥也不怕。”

“我不相信。”

“你爱信不信。”我觉得她实在是讨厌,好像是在怀疑我不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她刮完指甲盖,突然温柔而认真看着我。

“那咱们打个赌,你要是敢跟着我回家,再一个人走回去,要是你真的一点也不害怕,我就服你。”我觉得她真是无聊又可笑,本想一口回绝,又担心她会以此为由污蔑我是因为胆小,只好草率应允。

第一次的时候,我们一前一后走着,尘土在身后飘散,没有人发现我俩是结伴而行。

我们穿过一条条胡同,走过热闹的当街,又走过一个个僻静的池塘,直到顺着那条孤独的、歪歪曲曲的小路,走进了一片骇人的、郁郁沉沉的坟地。为炫耀胆量,我还在坟头上扯下一根草,捏在嘴边吹了一路口哨。她眼睛闪闪亮,马尾辫飘来荡去,蝴蝶似的围着我一路欢呼,说我吹得简直比那个大歌星黎明唱的歌还好听。

终于到了她空无一人的家里,我急于证明勇气,前脚踏进院门,后脚就转身准备跑。可她却邪魅一笑,拽住我说:

“于小阵,我家能搜到演封神榜的台,已经演到苏妲己被附体那一集了。”“你要是不想看就回去吧。”她翻了个白眼。

“谁稀罕封神榜,我家电视还能搜到西游记呢,还是彩色的。”

我无动于衷,还是准备跑,没有什么比证明胆量更重要,我觉得这是事关男人脸面的事。可她接下来的样子,却让我于心不忍不起来。

6

“你家电视是彩色的?我还没有看过彩色电视呢。”她靠着木门上贴的“尉迟恭”,身体缓缓下沉,蹲在地上仰脸望着我。她明显流露出的失落,让我得意了一瞬间后,又觉得她有点可怜。

“我也想知道电视里的人带颜色是什么样的。”她抱着双膝低头,脸在膝盖上摩挲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像一只稚弱的小鸟。

“我知道是啥颜色,我能给你讲讲。”那个瞬间,我自豪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优越感如五雷轰顶,拉起她拔腿就进了堂屋。

打开黑白电视,苏妲己没有出来,广告倒是正演得起劲,新闻联播开始之前,一句饱含深情的歌声先从电视里飘了出来:悠悠岁月酒,滴滴沱牌情……画面中一滴水荡起涟漪,拳头般大的一个“酒”字在水中飘起来,男人的歌声再次想起:悠悠岁月酒,滴滴沱牌情……

“那个酒字是什么颜色的?”她兴奋异常,直接跳了起来。

“金色。”我满怀信心,骄傲至极。

“金色?我一直以为是灰色。”她大吃一惊,像个比我还小了八岁的孩子,拉着我的胳膊晃了几晃。

“是的,就是金色。”看着双双不可思议的态度,我又补充道:还有后面那两行“中国名酒,沱牌曲酒”也是金色。

我得意忘形,双双兴奋至极,于是我们一口气看了六个广告,在我如数家珍般一一讲了那些广告真实的颜色后,黑白电视机里仿佛呈现出各种色彩,双双满足得像三岁小孩一般在屋里蹦了两圈。她一边笑着感谢我,一边找来一把椅子,然后,她就把我摁在椅子上,哀求道:“封神榜的颜色我也想知道,你看完后给我讲讲行吗?”

“没问题,小菜一碟。”

“真是太好了,那你就坐着看吧,我去做饭了。”

带着使命看电视,虚荣心使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普渡众生,我甚至从书包里摸出一个本子和半截铅笔,认认真真地做起了笔记。

我做笔记的时候,她在院外那间简陋的厨房里做饭。每隔十五分钟她就跑到我身边转一圈,只要看到我还安安分分地坐着,她就显得十分欣悦。她一会儿嫌屏幕不清楚帮我调一调天线,一会儿问我渴不渴,我说有点渴,她就变戏法似的端出一杯茉莉花茶。我正准备喝茶的时候,她突然说:“别喝,你等一等。”然后打开抽屉找出白糖罐子,往茶水里加了两大勺白糖。那个时刻,让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了救她于水火的耶稣。

一个半小时后,白昼彻底被黑夜吞没,我还在本子上唰唰写着字,她不知何时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温柔地说:“你可以走了。”

“好,我给你讲讲颜色就走。”

“你都写在本子上了。”

“你能看懂吗?”

她翻着本子,那些乱如苍蝇的丑陋字迹令她双眉紧锁,在我提出可以讲解的时候,她立刻合上本子,笑着说:

“我已经做完饭了,你可以走了。”

院子里一片漆黑,静得吓人。我依然执着于优越感中,不甘心还未表现就被推出门外,于是我说:“天黑透了,你家门口都是坟地,你不害怕吗?等你爸妈和你哥回来我再走也行。”

“我只是不敢一个人在门外做饭,只要家里有个活人,在外面做饭的时候我就不害怕,我知道屋里有人。”

“那做完饭你不还是一个人在家吗?你家人都还没有回来呢。你不害怕吗?我还是陪着你吧,很快就讲完了。”事情在无声无息中本末倒置,说话间已经变成了我在求她。

“我已经做完了,只要关上大门不再出去,我就不害怕。”

“我还没给你讲颜色呢。”

“你明天再来讲,明天放学咱们还一起回来,就这么说定了。”

她话已至此,我别无选择,我几乎是被她推着才走出院落。

临别之际,我频频回头,看到她那个黑影子不断挥着手,“明天放学你一定还得来,不许变卦。”我一路蹦着往回走,越想越开心,情不自禁时还吹了一会儿口哨。由于我爸和我哥常年给我灌输“男人要胆大,男人要有男人样”的思想,穿过夜色笼罩的坟地时,我根本没有把那些将女人们吓得屁滚尿流的东西当回事,依旧雀跃着前行。

我爸说虎不怕山高,鱼不怕水深,是个男人下河就不怕漩涡多,打铁就不怕火烫脚。我哥说男人有本事能玩狮子头,有胆量能摸老虎腚。当我有一丝害怕的时候,就把他俩的话在心里念一遍。

一个晚归的高个子女人看到我蹦蹦跶跶,吓得连三轮车都不敢骑了,推着车子站着一动不动。这让我更加得意忘形,故意跑到她跟前哇了一声,她看清楚是我以后,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后才又骑上了三轮车。我觉得我胆子大得不合情理的事,一定能赢来双双更多的崇拜,一想到这里,我就更加期待放学后的事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几乎是每天黄昏,我都跟在双双身后,陪着她离开校园。我们无数次穿过一条条猪狗出没的胡同,走过一个个寒气笼罩的池塘,再走过那片布满忧郁的骇人坟地。我的哨声一次又一次打破荒原的宁静,双双的胆子也越来越小,时常与我贴着身子走。到了她家后,她的难题也变得越来越多,除了讲电视画面的颜色,还有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比如她的闹钟坏啦、她的手电筒不亮啦、屋檐上的小燕子掉下来啦等等,似乎解决每一个问题都非我莫属。我也沉浸在助人为乐的快感中不可自拔,心甘情愿放学后与她形影不离。

为此,我和双双都受到了全校同学的非议,有人说她是苏妲己,专门勾引男生,有人说我是个“闷头狗”,面上老实,实际上是个暗里下口的流氓,每天放学后都要尾随一个女生,连双双这样的“浪仙”我都敢下手。我问心无愧,双双也是,于是我们选择了不屑。

有一段时间,我妈天天骂我,说我放学后就知道在外面野,就该在我小时候扔到尿罐子里淹死。我实在受不了我妈的辱骂,只好跟双双撒谎,说我家里天天丢东西,我得回去看着家。

她没有办法,她的骄傲也不允许她每天都张口求我,她只能歪头盯着我的胳膊,闷声不响地用钢笔在我胳膊上写字:

“陪我回家,陪我回家。”

我不作声,她就一直写下去,以至于我的整条胳膊都被她弄得体无完肤。笔尖刺挠着,我心慌意乱,那种被她需要和纠缠的感觉,时常令我感到精神错乱。我几乎对她有求必应。

我有时候站着,有时候坐着,看她带着讨好我的微笑忙碌着,看她炒菜、做馒头、煮稀饭、蒸红薯……只要我稍微表现出一点点不耐烦,她的嘴就开始喋喋不休,尽挑我喜欢听的话说。为讨我欢心,她甚至还施展过那种我还看不懂的女性魅力,比如,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她会故意用胸脯在我胳膊上蹭一下,为的是我能多陪她一会儿。可惜的是,这种伎俩在一个还完全不通男女之事的十二岁男生身上,丝毫不起任何作用。

即便我已经看穿了她的诡计,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鬼使神差地装聋作哑。有一回,她往灶洞里填柴火的时候,火焰噼啪之中,她仰着通红的脸对我说:

“我妈说火要空心才旺,人就要实心的才好。”

“你就是个实心人,我以后嫁给你好不好?”

我知道她安的是什么心,故意顾左右而言他:“我妈说,按辈分你该喊我爷。”“爷就爷,当爷的就更该照顾孙女。”她总能变着法牢牢地缠住我。有一回,当我把满屏雪花终于调得露出人脸时,画面正好跳出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解扣子的场景,女人耀眼的雪白胸脯吓得我立刻拧着旋转按钮换了台,她却小跑着冲过来,急急地说:

“还看那个解扣子的。”

她把台又调回来时,画面中那对男女已经换了更加不堪的姿态,女人衣服被剥得七零八落,绵羊般缩在男人结实的身体之下。

下一秒,整个屏幕上就只有两张嘴伸着舌头搅缠在一起。亲吻的样子太丑陋、太恶心,我慌得手脚冰凉,下巴扭得抵着肩膀,结结巴巴地说:“真是,真是,不要脸。”

“听说亲嘴像吃凉粉呢。”她毫无廉耻,一只手向我脖子伸了过来。在我觉得她是准备要杀人的一瞬间,她的嘴迅速贴在了我的嘴上。至少有一分钟,我停止了呼吸,觉得自己已经晕过去了。

那个时候,我的身体还没有反应,头脑几乎停滞,可意识却被一种陌生力量控制,无名的渴望驱赶着我的舌头在她嘴里纠缠。

“你说我会不会怀孕?”她突然推开我,短暂的初吻被她一句恐怖的话画上句号。没想到肉体享受片刻欢愉,就需要付出如此可怕的代价。我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慌张中破门而逃。在寒风飘荡的荒原上,我喘着气发誓:再也不踏她家的门,就算她跪下来求我。

我觉得双双也被吓坏了,连续几天,她都和我一样坐立不安。她对其他男生的态度也越来越尖酸刻薄,谁要是不小心碰了碰她的马尾,她回头就踢人一脚。她不再和我说话,也不再用钢笔朝我胳膊上写字,我认为她一个人回家应该也不会再害怕,因为还有比独自身处荒郊野外更恐怖的事。可有一天,她还是忍不住给我写了一张字条:陪我回家。我当场就把那字条撕得稀碎,并告诉她:不可能。

7

“你不要刺激我。”双双把我拉到一个角落里,她忧郁地站着,没有哭。“我们已经这样了你说怎么办?”她问。

“又不都是我的错,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我只能假装镇定。

“你必须每天放学陪我回家。”她忽然颤抖起来,嘴唇咬着。

“我再也不会去你家了,你找别人吧。”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勉强给她挤出一个微笑,转身就要走。

“那我就让全村人都知道你是个流氓。我要是怀孕了,就叫你家赔我两千块钱,不然我就喊我爸和我哥爸把你家楼房扒了。”她哭得令人心疼,话却说得叫人憎恨。我被她吓得魂飞魄散,忍受着巨大的恐惧哑然一笑,说:“就你有爸和哥?我也有。”

“欢迎你们来扒房子,再见。”

天知道我接下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甚至想到了换班、换学校,实在不行我就退学。可到头来我只能换了一下座位。

黑暗中我隐约看到双双抬手擦脸,我觉得她好像是哭了,但听呼吸似乎又什么也没发生。门外传来一些混杂的声音,忽高忽低,此地不宜久留,万一有人闯进来,我就完了。

于是我只好开口,慌不择言地问了一句:

“你刚才没有看见我吗?”灰暗中我觉得自己靠着一口水泥缸。

“在外头看见你妈,我就知道你也来了。”双双很平静。

“你跟我妈说啥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朝我袭来。

“喊了她一声太奶。”

“你没有说那个事?”

“什么事?”

“你不是说要我家赔钱吗?还要扒房子什么的。”

“你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你不是那个了吗?”

“我哪个了?”

“怀孕!”我已经对她这种装傻的行为忍无可忍,身子一挺,顶离背后的水泥缸,缩短了与她原本保持的距离。我觉得鼻子几乎要碰到她的脸了,她却笑了起来。

“我没有怀孕,只不过——”她话说了一半,能急死人。

“只不过什么?”我紧张得几乎要发疯,天知道她还会因为我出什么大事,难道这世界上还有比怀孕更可怕的吗?

“我身上脏了。”

“脏了?”

“就是来月经了,就是……你在厕所里见过你妈和你嫂子用的那种东西吧?上面都是血,我现在也那样了。”

“是因为我亲你一口,你就身上脏了?”

“可以这么说,但是我也说不准,反正你亲完我第五天我就那样了。我妈说我以后就不是小孩了。”

“那你以后是什么?”

“女人。”

“女人?”

“对,我妈说以后我就是女人了。”

“那……是因为我,你才变成女人的吗?”

“我也不好说,我觉得应该是。”

我也觉得应该是,要不然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不管怎样,双双没有怀孕,最可怕的劫难我们算是都跨了过去,现在,我们已经没有理由再担心害怕了。我非常激动,对双双说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后也不要跟任何人提,她完全赞同,但是她还有个条件,那就是:既然是我把她变成女人的,等我们再长大一些,我就得和她结婚。

“没问题,这都是应该的。”我觉得这是必然的逻辑。

“谁要是说话不算话呢?”双双高兴之余竟还有些不放心。

“谁要是不跟你结婚,谁就喝水让呛死,吃饭让噎死,看电视停电,拉屎掉茅坑,天打雷劈,五雷轰顶。”

“可以了,谢谢你。”双双十分满意。

“不客气,小菜一碟。”我满不在乎地说。对于和她结婚的事,我认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我知道娶一个老婆的价钱,听过最贵的彩礼也就是“万一挑一”,我对我爸和我哥赚钱的能力有足够自信。

“对了,还有一件事,以后你还得陪我回家。”

“没问题,小菜一碟。”

“你家有自行车吗?”

“当然有,我家有三辆自行车。”

“你会骑自行车吗?”

“当然会,我摔了一百个跟头学会的。”

“那你以后就骑自行车上学呗,放学了你带着我回家,这样你回去的时候不就快了吗?你妈也不会再骂你了。”

“是个好主意,那我以后就骑车带着你。”

“要是别人说咱俩好了呢?”

“说去呗,反正以后咱俩还得结婚。”

“我也是这么想的。结婚的时候得让老太爷掐个良辰吉日。”

“那是肯定的。”所有烦恼迎刃而解,双双又笑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在屋里走了几步,走到窗户边时,她举起双臂伸向空中,做出一个飞翔的姿态,开心地喊着:“太好了,一切都太好了。”

一种全新的情感进入心扉,看着双双在窗户上映出的黑影子,我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使命感,这个影子以后会和我结婚,成为我的老婆,我们会再次亲嘴,并且不会再担心怀孕,我也觉得这一切真是太好了。我甚至又幻想出迎娶双双的场面,只不过,从现在开始幻想中的我不再是被动、被胁迫,而是主动承担起应尽的责任。

为了尽量不引人注意,我说我先出去,让双双等一会儿再出去,就在我俩准备依计行动的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是酒瓶砸碎的声音,接着,就听到无数个女人喊叫、奔跑。

谁也没有注意我是怎么从一个小黑屋里出来的。男人们已经扭打着到了院子里,五六个人厮缠在一起,有一个好像是挨了重拳,突然翻倒在地,很快他又爬起来带着伤体迎战。许多女人冲上去拉拽,看样子她们已经使尽全身力气,可依然不起丝毫作用,打架的人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我看到一个男人被死死压住,发出令人胆战的吼叫,那声音简直和过年杀猪时的动静一样,但他还不停地骂着娘。

双双从小屋里出来后就一直靠着墙哭,她边哭边凄厉地尖声怪叫“别打了,别打了”,可她的哀求在巨大的叫嚷中很快就被淹没了。

“出门不见抬头见,出门不见抬头见。”

“别打了,再打派出所来人了。”

“有啥事咱上乡里说去。”我看到几个女人一边拉拽,一边反反复复喊叫。老天依旧不管不顾地下着雪,对人间的事没有半点儿兴趣,雪花慢吞吞地落着,落在漩涡般的人群中时,那些原本该回归大地的白雪又被打得上蹿下跳。场面极度混乱,让人分不清是哪些人在打、哪些人在劝。我守在双双身边,没有一点儿主意,直到原本拉架的女人们也参与到斗争当中,我看到她们互相揪着头发,互相骂着下流的话,才想起我妈。我立刻抛下双双冲了上去。

在乱如麻团的人群外沿,我从这一端又跑到另一端,想看看那些拉扯头发的女人里有没有我妈,可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她的影子。

“妈,妈。”我只好拼命往人群里钻。突然一只脚砸在我脑袋上,我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随着一阵目眩神摇,眼前一黑,我四脚朝天倒了下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县医院睁开眼的时候,我的前额已经被缝了十针。

灯光太明亮,照得我浑身难受,我摸了摸头上缠的纱布,那道伤疤才被惊醒了似的疼起来,感觉像足足有一百只蚂蚁在咬我的头。

“醒啦?感觉怎么样?疼不疼?”我妈在我身边守着,见我睁眼,她立刻把脸凑到了我眼前。她的眼睛已经红得快流出血了,我只好说不疼,我能顶住。我爸和我哥也来了,一听我说话,他们立刻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扑到我眼前问:“是谁打的你?”

“你说话呀?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把你打晕了。”

“到底是谁下的手?非得把他的手剁下来。”

“不是手,好像是脚。”我只能回忆出一只脚,也只能说这么一句有用的话。那是谁的脚?多大的脚?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我爸和我哥反反复复问个没完,我又摸了摸头上缠的纱布,无法回答他们的问题,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是谁的脚踢在了我头上。我说我什么都没看清,不知道谁的脚。这让我那父兄气得原地炸毛,叉着胳膊直骂我是个二百五,小命都快丢了,还不知道是谁的脚。

我妈作为在场人员也难辞其咎,孩子差点被人踢死,她居然也不知道是谁踢的,还放任斗殴人员逃窜,如此玩忽职守,简直不配当娘。我爸应该是已经骂过她一百次了,见她掉眼泪也丝毫不心软,说你还有脸哭?我要是你就得扇自己的脸。

见我没有大碍,父兄也没有必要守在医院,他们骂了半夜又连夜走了,说是生意上忙得很,第二天还得送货,他们准备在县城买房子,尽量在我上初中前时把我的户口迁到县城。临别之际,我爸叮嘱我妈回村后务必找出那只踢我的脚,而双双那个家,分明就是不祥之地,我要是再敢去一次,他们回来就把我的腿打断。

说到双双,她又在我心里悬挂起来,想到她昨夜痛哭的样子,我不能不为她操心。我张了几次嘴想问问她在哪里,有没有受伤,可我妈恨得紧,说她爸跟着到了医院门口,连门都没进,就怕出钱,他还骂了一路,说要回去和哑巴查个清楚,把伤我的人揪出来。

“他倒是能得很,先自己和他儿择了出去。什么东西!”我妈骂得无法消停,脸色越来越难看,我只好把“双双”二字压在心里。

按我爸的计划,小学毕业后我就得去县城念初中。想到这里,我半喜半忧,我和双双的盟约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了。她会不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个骗子?我该怎样对她发誓、承诺,才能让她相信我不会食言,请求她给予谅解?如果我真的不能再跟着她回家,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她一个人又如何面对那片可怕的荒野之地?她的担惊受怕谁来为她操心?虽然她马上就要有一个新嫂子了,可正如于要富所说,万一那女人又跑了呢?

我知道这个时候双双一定尚在梦中,她不会为即将发生的突变大伤脑筋,也不会料到,无奈和愧疚正一点一滴地把我的心灵灌满,直到我彻夜失眠。

她一定还对我充满信任,也许在梦中,放学后我还会与她结伴回家,在那片孤独的荒原里,我从不离开她片刻,在黄昏的路上,我们脚步匆匆……

8

漫长的三天过去,回到村子里,才知道我受伤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具体是怎么传的不知道,结论却是有人搜集了情报,说我之所以挨打,是因为我把双双拉到了小黑屋里耍流氓,才差点被人打死。

流言不值得人去深思,却魅力无穷。几天过去,村里好像人人都掌握了我耍流氓的证据,并随心所欲地把各种细节描绘得无懈可击,说我平时看着像个老实孩子,实际上是吃了一筐烂石榴,一肚子坏点子。家里有小闺女的大人再看到我,似乎都有点惊慌失措了。树砍一枝,损百枝,我家几辈人积攒的体面,就这么被我霍霍完了。

我妈去当街诊所里给我买碘伏的时候,发现她的人缘突然出现了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待遇,熟人只是喊了她一声,就不好意思再与她过多攀谈。最让她生气的是,她能感觉到路过之处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一开始,她以为被人议论只是幻觉,直到她的眼神与扯闲话的人正面交锋,那些人眼睛直勾勾望着她,说:“你家老二是真有本事。”她才有点慌了。作为村里热衷于讨论是非的一员,我妈料定她们嘴里不会沁什么好水,想当场发作,却不知道对方耍什么花招,只好憋着气按兵不动,揣摩着那些复杂的眼神走了半个当街。

多亏那个被我唤做“花婶儿”的乡村大夫的老婆,她详细地给我妈描述了关于我受伤后的事态发展进度,把她的所见所闻全部无偿贡献了出来。不得不承认,每个农村妇女都有着高超的叙事本领,经过她精彩地描述,我这个刚满十二周岁原本看起来老实的男孩,已彻底改头换面,成了一个敢干伤天害理之事的老手。

把缘由弄清楚,就失了尊重。我妈羞得满脸通红,她竭力为我辩解,在诊所里大骂造谣之人。看病的和串门儿的都一声不吭,听着她骂:“放他娘的屁,是哪个鳖下的东西太阳底下说瞎话?”

“编排俺儿的人是后脊梁长疮了,还是肚脐眼儿流脓了?说这昧良心的话,也不怕叫雷公劈了?白长个人心,披着个狗皮。”我妈几乎要发疯,可她心神不宁的古怪样子,好像是暴露了她潜意识里的怀疑,看病的和串门儿的只是热情地劝她把心放宽一点,说孩子还小,这么大年纪正是容易犯浑的时候。对此,我妈表示强烈抗议,说我家的人就是活到七老八十也比旁人正经些。

“你回去可别打他。”临走时,我那个好心的花婶儿是这么劝的。

我在沙发上躺了很久,呆呆地望着电视里的广告。画面一个接着一个,全是我曾经给双双讲过的内容。想到她,我的脑子又停留在那晚的小黑屋中,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决定好像太过草率了,结婚这样的大事,是不是应该和父母商量商量?我完全没有发现我妈是何时闪电般进了屋,她突然从天而降,把我从沙发上猛地拽了起来。

“你像话吗?你还是个人吗?你爸你哥的脸都叫你丢完了!”

“你还知道耍流氓?你还不给我说实话!”

“妈,我咋了?谁耍流氓了?”我觉得莫名其妙,习惯性地笑了笑。这让我妈更加觉得我卑鄙无耻,她恍然大悟,觉得讲理已经在我身上不会再起作用,于是气急败坏地冲到院里反锁了大门。

碘伏直接扔进垃圾桶,拿出鸡毛掸子,我妈就恶狠狠地说我还敢顶嘴?今天一定要叫我知道啥是我家代代相传的家规。

我嫂子对此应该是早有耳闻,看热闹不嫌事大,她抱着孩子气呼呼地上楼的时候,还煽风点火地说了句“想不到你还是这种人”。

平时缺心眼子的小叔子,居然还如此缺德,我嫂子砰一声关上房门,连观战的心思也没有了。

我万分委屈,大为震惊,抽抽搭搭哭得不成体统,这让我妈更加生气,把听到的谣言原汁原味讲了一遍,还问我:“她到底哪一点迷住你了?你就这么没出息?”

我只好跪在地上,对天发誓,说:“我根本不知道流氓是怎么耍的,根本没有干过耍流氓的事,他们是在撒谎、瞎编。”

跪在水泥地上,在我妈的严刑逼供下我宁死不屈。既然别人能撒谎、瞎编,那我也就有样学样,我说我没有进过小黑屋,我只是出去在猪圈里尿了一泡,我根本没有和双双说过一句话。

鸡毛掸子停在空中,我拿定了主意,决定谎撒到底。我嫂子从二楼露了个脸,发现我还没有挨打,就抱着孩子款款走了下来。

为博取信任,我只好把双双要讹我钱的事当着两个女人的面交代出来,为了不再节外生枝,我没有提被人讹钱是出于什么道理。

听到“两千块”三字,我妈就像突然虚脱了似的,放下了鸡毛掸子。我嫂子也长哦了一声,然后啐了口唾沫,骂双双一家都是下流下贱下九流,太欺负人。砖怕坏坯子,人怕坏名声,我嫂子说她深知谣言的厉害,俗话说没有传千里的威风,只有传千里的污名。她还是个年轻小媳妇,脸皮儿薄,不能去为我拨乱反正,只能提醒我妈:这事不能不管,不然我们全家一辈子都得叫人指指点点。

听着我坚定又委屈的口气,我妈慢慢对我的话深信不疑。

为此,她白天在家躺了大半天,入夜后又把前前后后的事捋了一夜。第二天她就在村里村外开骂了,但是没有人出来说一句话。

我又失眠了。得知流言后,我一直都有个疑问,去小黑屋的事只有我和双双知道,我实在不明白,别人是怎么知道我俩进了小黑屋的?难道有人在暗中看到了?我不相信是双双说的,因为我们将来还要结婚,她怎么能把自己未来的丈夫说成流氓呢?难道她是真的缺心眼子?一件件事令人焦躁不安,我足不出户,一天过得如一万年。

我急不可待,想立刻和双双当面把话说清楚,可我伤了头,需要在家养半个月。找不到凶手,儿子还被污蔑成流氓,我妈就把所有怨气都撒在了双双一家人身上。她扎了一个稻草人,用稻草蘸着墨汁画了鼻子眼睛和嘴巴,然后就绑在了当街最中央的那根电线杆子上。

每天上午,我妈都提着一大桶开水去当街解恨。舀一瓢开水浇在稻草人头上,她就阴阳怪气地骂一句:

“有那人就是坏话说多啦,遭了报应啦,活该下辈人不会说话。”

“有那人小小年纪就不三不四,夏天露肚皮,冬天穿花衣,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没皮没脸的人白给俺家都不稀奇。”

“还说俺儿稀罕她是因为喝醉,俺家厕所里苍蝇都比恁高贵。”

骂街的时候,我妈和村里其他女人一样,野性大发,专挑最恶毒的话,试图给仇人心理上造成创伤。可双双家离当街十万八千里,就是刮再大的风,也不能将她的话原汁原味传到她恨的人耳朵眼里,以农村人以讹传讹的本事,我相信双双家听到的,一定比我妈骂的还要恶毒,她也算是干了件事半功倍的事,虽然我并不喜欢她这样做。

在我妈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专注于骂街后的第五天,于要富终于派人严厉地警告了她,说她差不多可以了,再骂下去影响村民团结,如果她还有什么冤屈,就回家等着老天爷去伸张正义吧。在传话人意味深长的笑容中,我妈半信半疑,也只好鸣金收兵。

陆陆续续有女人提着鸡蛋到我家看我,从她们嘴里得知,双双爸妈买新媳妇的事居然黄了。原因是有人匿名告到了县里,县里已经派人来查,说如此明目张胆贩卖人口,简直是对法律的侮辱,要是双双爸妈再敢有买媳妇的念头,就连他们也得抓起来。莲花镇的那个中转站已经被一窝端了。双双爸口中那个能跟挂历上模特比个高低的黄花闺女到底长什么模样,也只能由着听说的人去幻想了。

至于哑巴会不会打一辈子光棍的问题,扯闲话的女人们说完全不用操心,因为双双身上已经脏了,用不了两年,她就能担起换亲重任,以她的俊俏模样,还怕换不回来一个有手有脚的嫂子?

“是吗?能吗?”我看着电视,半天不说一句话,突兀地问。

“扔个西瓜,换个芝麻,还有啥不能的?”

“吃肥丢瘦,要是你娶儿媳妇,你愿意不愿意?”女人们嗑着瓜子,笑得圆润洪亮,我妈也跟着笑了起来。我嫂子不知是听了哪一句话不中意,莫名其妙地甩了个脸子,弄得一屋子女人都讪讪的。

说心里话,她们的笑声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换亲不犯法?”我听得头疼,尽量装作事不关己。

“要吃就吃有味儿的,要说就说在理的。换亲是两家你情我愿,犯什么法?碍着谁啥事了?”

“换的媳妇可比买的强一万倍,买的弄不好还会跑,换的哪见跑的?早该这样。”扯闲话的女人们分析得头头是道。以我的常识和阅历,我无法判断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在理,但我觉得难受、压抑,无论是换还是买都让我感到不是件好事,要不然双双的大姐也不至于被吓得连夜逃跑,那些买来的媳妇也不会冒着被打死的危险也要跑。换和买,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两件事。

双双的样子又浮了出来,我不想再听,只好独自一人出门,跟我妈和串门的打了个招呼,说我去当街遛遛。

又一个黄昏来了,整个村庄都沐浴着夕阳。放学的人潮在当街起起伏伏,熙来攘往。在那些摇晃着的脑袋里,一个空幻、无言的影子迎面而来,接着就是缄默、离去。双双不理我,我也没有必要再打扰她,我觉得她应该和我一样,都发现自己看错了人。她背着书包从我眼前掠过,我知道,我与她的誓言已分崩离析,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了,语言已经没有价值,彼此的沉默就已表达一切。

女孩们回家放下书包就进了厨房,男孩们撂下书包就跑出来撒野。我昔日的伙伴们看到我头上缠着纱布,都觉得新鲜、有趣,追赶着我的脚步,直到当街尽头。在通往荒原的路口,藏在村庄最后一棵大树背后,我窥探着最远处的那片晚霞,一个影子在路上走着,飘飘移移,踽踽凉凉,如被冷风吹起,在空中悬浮着,没有立足之地。

目之所及的远方,是光秃秃的天空与荒原。我踌躇迟疑,精神不振,一个念头刚刚升起,又被另一种力量撕得破碎支离。直到有人在背后大吼我的名字,猝不及防地吓了我一跳。

“于小阵,你看傻了吗?来玩弹珠呗。”昔日的伙伴掏出一把彩色玻璃球。耿耿于怀化作一笑了之。几分钟内,在无声的微笑中,我的心灵似乎已经完成了从稚嫩催为成熟的过程,我知道,一切无望的记忆,都必将成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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