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州九原岗墓道有翼神兽“翼”形态差异问题考析

2022-08-16 00:45王楚昀常晓君
文物鉴定与鉴赏 2022年12期
关键词:画像砖长毛羽翼

王楚昀 常晓君

(太原师范学院,山西 太原 030619)

九原岗墓墓道东、西两壁上层的壁画《升天图》中出现了数量可观的有翼神兽形象,其中尚清晰可见的鸟类形象共七组,有翼兽体形象共四组。有必要说明的是,兽体神兽肋间所附之长毛状物已被发掘者认定为翼。从最直观的图像角度来说,九原岗墓壁画《升天图》中的有翼神兽无外乎两种形态,即禽(鸟)形态与兽形态。禽为羽翼,兽为毛状翼。但此处有三个矛盾:第一是所绘有翼神兽形象与典籍记载的差异矛盾;第二是忻州九原岗墓与同时期娄栢墓、徐显秀墓同类有翼神兽形象之间的矛盾;第三是与前代壁画中有翼神兽形态的矛盾。因此,两种“翼”形态差异之缘由是值得商议的。

1 “禽”“兽”的图像学区分

从图像学的角度来说,九原岗墓壁画中的有翼兽形态是有直观图像差异的。鸟类神兽的歧义很少,加之“翼”的概念也源于古人对鸟类动物的观察,因而其羽翼表现是自然而然的创造结果。而兽形有翼神兽则是由不同动物特征要素组合而成的,尤其是“翼”的形态,似乎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形成了可辨别的模式。九原岗墓壁画中的有翼兽范式即禽体神兽保留鸟类羽翼特征,兽体神兽变异为长毛状羽翼,无一例外。鸟类神兽通常都为展开双翼的鸟身形象;兽体神兽表现为偶蹄目动物、犬科或猫科动物的躯干或四肢(一些特例表现为人体)。在生物学上,姑且可以认为其均以哺乳动物为主体。《升天图》中的鸟类神兽数量较多,包括墓道东壁最南端的毕方鸟、紧随其后的衔物怪鸟以及口衔莲花枝的玄凤等,均为一般鸟类形象,有羽翼。具哺乳动物身体特征的有翼神兽共三类:第一类是被发掘团队现场认定的马身神兽驳一组,第二类为东壁鹿(或羊)身的神兽獬豸一组,第三类为仙人骑乘的神龙两组。三者均有长毛状羽翼。这种“翼”形差别范式是有先例可循的。

1977年发掘的战国中山国王墓中出土了两对四只错金银双翼神兽,该神兽有四爪和兽首,肋间生翼(图1)。其翼形态抽象,并非写实性鸟类羽翼,有长毛状翼的倾向。同时期的战国鸟形青铜器则在鸟类羽翼的刻画方面表现出写实的兴趣,如现收藏于美国克利夫兰博物馆的一座鸟形浅盘青铜器,该鸟之翼羽翼特征明显,初级飞羽的第一根羽毛短于后方其他羽毛,写实特征明显。其他的同时期鸟形青铜器也有抽象羽翼,但其抽象与器物本身的抽象审美有关,与兽类的简化翼形应当有缘由上的差别。此外,我国早期汉代画像砖中出现的神鸟形象也都惯用羽翼形态。尽管汉代造型艺术长期保持着浪漫、抽象的艺术风格,但绝大多数汉画像砖赋予鸟类形象以较为写实的羽翼形象。例如,西汉中期的一组朱雀、小吏、白虎、白马画像砖中,四只朱雀都刻画了羽毛分明的羽翼(图2);东汉时期的一组朱雀、佩剑执笏小吏画像砖中,朱雀的羽翼有抽象几何化的因素,但整体仍是羽翼形态。同为东汉时期的二龙穿壁、仙人驾虎、骑射画像砖中虎的肋间绘制了长毛状翼(图3),该形态翼与鸟类神兽有非常明显的差异,应当为九原岗墓壁画中有翼兽之长毛状翼形态的早期图像来源之一。

图1 战国错金银双翼神兽③

图2 朱雀、小吏、白虎、白马画像砖(局部)④

图3 二龙穿壁、仙人驾虎、骑射画像砖(局部)⑤

在随后的历史时期中,魏晋时期和北朝同时期的南方地区的有翼神兽造型艺术都出现了类似的情况。浙江余杭小横山南朝M109画像砖墓中出土“千秋万岁”瑞兽画像砖,两神兽均为鸟身形象,具羽翼。同一墓葬墓室东壁、西壁分别见仙人驭龙画像砖和仙人骑虎画像砖,其龙、虎形象均赋以抽象的长毛状羽翼(图4)。相较于前代,这一时期的有翼神兽在禽与兽上做出了更加明确的区别。

图4 浙江余杭小横山南朝M109画像砖墓仙人驭龙和仙人骑虎画像砖⑦

但上述这类区分范式存在一定的缺陷,这一范式并非适用于所有情况。在南北朝之前的时代中,一些兽体有翼兽或也表现为羽翼形态,如1954年出土于河南洛阳的东汉石刻神兽,躯体如狮,似为天禄,肋间翼为细节分明的羽翼;藏于青岛汉画像砖博物馆的汉代扶桑天马画像砖中的天马肋间翼为较为抽象的鸟类羽翼。南北朝时期也有类似的情况,与九原岗墓几乎同时期的北响堂山石雕中的畏兽像以及北齐娄栢墓和徐显秀墓中的獬豸样神兽肋间也表现有羽翼。因此,以翼形区分神兽主体之禽、兽之分别仅为翼形差异的一个可能的原因。

2 神兽相关文本流传错讹之推测

2.1 文献解读偏差

中古时期的神兽壁画创作凝聚了时人的想象,当然其想象本身具有一定的模本,并不是无根据的凭空捏造。九原岗墓壁画《升天图》中所展现的有翼神兽多可找到相关的文本阐释内容,但其图像多与文本记载有出入,这与文献文本在历史流传以及其在彼时的传播中产生的讹传有关。例如,墓道西壁的驳形象(该神兽为驳的定论可信度较高),若将之与文本记载对比则出现偏差。关驳的记载最早见于《山海经·西山经》中:“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鼓音,其名曰驳,是食虎豹,可以御兵。”其中并未记载驳有翼与否,只是称之爱食虎豹,具有避免战祸的功能。那么九原岗墓壁画《升天图》中为驳加上翼的行为则十分可疑。在《山海经》中还记载了一种名为“天马”的异兽,其描述为:“有兽焉,其状如白犬而黑头,见人则飞,其名曰天马,其鸣自叫。”该记录也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天马概念。但是此天马的形象近似有翼的犬,而非马的形象。

在神兽的造型艺术创作中,古人常常不会过于考据神兽形象与古籍的对应程度,如古代天禄、辟邪两神兽长期以来都被混淆使用,一些明确为天禄的神兽却被充分的证据证明为辟邪。那么同样的情况也可能出现在九原岗墓壁画的神兽创作中。如果这些神兽肋间的长毛状物为翼,那么驳的形象应该是人们在记忆不同神兽时产生了混淆,以至于绘制图像时无法明确其是否有羽翼而进行的表达。另外还有壁画中仙人所乘的龙,《张果星经》有“又有辅翼,则为真龙”之说,且西周青铜器中有相当数量的龙纹带有羽翼,但在随后的汉晋时期,龙的形象中大部分已无翼的特征,因而对于南北朝时人而言,即使是比较常见的龙形象也无法确定是否应绘制羽翼。目前学术界中比较普遍的说法是对于神龙、白虎、天马等一些神兽加绘以翼显现其尊贵,但这种说法并没有解决其为何绘制长毛状翼而非羽翼的问题。

2.2 文献传本遗失所致的概念模糊

《升天图》中的大量神兽图像一直以来都被当作《山海经》的补充材料而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这是因为《山海经》的图像材料在从古早时期到中古时期的传承中发生了遗失。然而事实上,当前我们所能阅览的《山海经》文本资料均为魏晋时期的名士郭璞整理而成的版本,真实的古早版本目前已不可见,郭璞所处的时期也说明在南北朝—也就是《升天图》的创作时代,《山海经》已不是前代所能看到的版本。郭璞整理的《山海经》中也存在一些文献错讹之处,如《山海经》中的《次一经》是从《北次二经》脱落下来的,一些方位甚至出现了混淆和错乱。那么《升天图》在绘制时可能参考的《山海经》极可能与前代神兽造型艺术参考的文献内容有差异。

《升天图》中的獬豸形象和驳形象一样,肋间有长毛状翼,如果按照郭璞整理的《山海经》中的记载,或者是按照《汉书·司马相如传》中“弄解栢”的颜注记载的“獬,似鹿而一角”来看,獬豸并没有被记载为有翼,但内蒙古米拉壕出土的一幅汉代《双鹅独角兽图》中的獬豸则有羽翼。这种文献与前代图像的冲突足以引发绘制《升天图》的画工的臆测,如果无法明确獬豸是否应当绘制羽翼则以非羽翼的翼表明獬豸确实具有腾空飞行的能力。同理,对于驳的处理也出于同样的理由。

提出文献错讹和遗失导致的神兽形象的不确定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决《升天图》中“翼”形态差别的问题。然而在与九原岗墓同时期的神兽壁画的比对中又产生了新的问题,使上述解释并不足以充分解释上述差别的缘由。山西太原发掘的徐显秀墓和娄栢墓中都出现了与獬豸相似的神兽形象,且娄栢墓中的有翼独角神兽形象已被发掘学者定性为獬豸。两座墓葬中的有翼獬豸样神兽都绘制为羽翼而非长毛状翼,与九原岗墓不同。这涉及不同墓葬壁画创作艺术风格差异的问题,其也应当为一考虑因素。

3 墓葬艺术风格与其他文化因素的影响

仅从九原岗墓壁画《升天图》来说,其艺术风格具有明显的中原特征。按照沃尔夫林在《美术史的基本概念》中所言,风格通常会受到艺术创作题材和创作技法因素的影响。首先,从创作题材上来说,九原岗墓壁画《升天图》以中原传统神话传说内容为题材,描绘了道教以及前人理想中的天国图景,其中有以古代神话为参照创作的雷公、雨师、风伯等形象,也有上述以《山海经》为原本创作的各类异兽图像,其中还出现了衣着飘逸的仙人形象,这是同时期、同地区的徐显秀墓、娄栢墓所不具备的,也是九原岗墓中原风格的基本表现。其次,九原岗墓壁画设计了一套完整的中原仙境图景,其中仙人均为汉族面貌,着大袖长衣的中原汉族服饰。画师以柳叶描技法表现于空中飞行的人物,形成了灵动、飘逸的中原艺术风格。这一风格因素表明九原岗墓壁画的画师学习承继了中原地区汉族艺术,如此来看其在“禽”“兽”之别的方式上也保留了中原的形式。此外,中原风格因素中寻求飘逸的传统也在暗中影响了画师对于长毛状翼形态的选择,这一点与同时期的南朝地区创作类似。余杭小横山南朝M109墓室东、西两壁发掘的一组仙人乘龙、骑虎画像砖中龙、虎形象都有长毛状翼,在整体画面中形成了飘逸浪漫的风格。九原岗墓壁画《升天图》中的神兽创作可能出于同种目的,即便其中的有翼兽不绘制翼也同样不影响对其名称的判断,因而从风格上说,此类长毛状翼形态是功能性的,为突出画面风格而作。

与九原岗墓同时期、同地区的徐显秀墓和娄栢墓壁画则在风格上明显偏向于西域风格,受到了犍陀罗佛教艺术、波斯祆教艺术的影响。从风格差异的角度来看,徐显秀墓和娄栢墓中的獬豸样神兽融合了中亚地区祆教有翼神兽Simorgh的形态特征,均描绘为具有偶蹄(爪)、兽首、雀尾及肋间有羽翼的形象(图5)。这一外来神兽形象随着丝绸之路在中国北方地区的进一步开拓而随祆教的传入在北朝墓葬中流行。北朝早期以及中期的其他一些墓葬中也可发现其踪迹,如山西大同沙岭M7墓室北壁上栏中有一个具有兽首、兽蹄、鸟翼的神兽,样貌与中亚地区出土的波斯萨珊时期联珠纹锦中的Simorgh神兽形态接近(图6)。

图5 娄叡墓墓道神兽獬豸壁画⑬

图6 萨珊波斯联珠翼兽锦⑭

尽管徐显秀墓和娄栢墓中的此类神兽具有中原神话中獬豸的一些特征,如独角、羊首、有蹄,但仍然与Simorgh这一中亚神兽形象有着图像学上的近似。这也就解释了徐显秀墓、娄栢墓中的獬豸样神兽表现为羽翼的原因。且中亚地区的有翼兽形象在翼形态的处理上都趋向于写实,无论是禽体还是兽体都表现为鸟翼。那么在这种文化影响下,尽管九原岗墓与徐显秀墓、娄栢墓在很大可能性上表现了同一神兽,但选择以长毛状翼替代了羽翼,并在整体形态上产生了一些变化。

南北朝时期的特殊政治和社会局势导致中原墓葬壁画与西域艺术风格之间形成争斗融合的趋势。一些中原神兽形象参考甚至借用了西域神兽形象,导致了同时期不同墓葬间同一神兽的“翼”形态差异。九原岗墓虽然也体现了充分的祆教胡风氛围,却比徐显秀墓和娄栢墓更加注重中原本土文化的表达。那么中原因素的体现和画师的选择都是降低西域因素对中原神兽影响的原因。长毛状翼作为一种南北朝前代神兽造型艺术创作的手法在九原岗墓壁画《升天图》中被着重运用,从而使其与徐显秀墓、娄栢墓中的同类神兽“翼”形态产生差异。

4 结论

忻州九原岗墓壁画《升天图》在北朝墓葬壁画中具有特殊地位,其中描绘的有翼神兽均有丰富的中原文化内涵,并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中原地区自战国以来的表现传统,将禽类神兽与兽类神兽做了形态上的区分。从图像学上讲,《升天图》有翼神兽继承了汉族传统,保留了前代神兽的艺术化方式;从史料角度来说,其暗示了历史上文献资料中的错讹,以及可能出现的文本解读偏差等因素对古代壁画创作的影响;从文化传播方面讲,则进一步证明了中原风格与西域风格的差异,同时也暗示了中原文化在北朝贵族中的接纳程度。探究鸟类神兽和兽类神兽之“翼”形态差别的原因,更进一步地说明了北朝墓葬壁画在创作过程中可能受到的诸如图像学意义、画师主观情况以及社会文化等因素的影响。但上述“翼”形态之差别的问题始终建立在确认九原岗墓壁画中的驳、獬豸二者肋间之物为翼的基础上,实际上其是否为翼是值得斟酌和考量的。

注释

①山西考古研究所2015年在《文物》上刊文《山西忻州市九原岗北朝壁画墓》,文中称墓道西壁第一层中出现的马形象神兽为“翼马”,故而判断其肋间长毛状物为翼。

②③李立华.璀璨雄奇 溢彩流光—战国中山国王墓出土的铜器精品[J].当代人,2014(6):61.

④《中国画像砖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画像砖全集:河南画像砖:图版[M].成都:四川美术出版社,2006:1.

⑤《中国画像砖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画像砖全集:河南画像砖:图版[M].成都:四川美术出版社,2006:117.

⑥刘卫鹏,刘勋涛,赵一杰,等.浙江余杭小横山南朝画像砖墓M109发掘简报[J].文物,2013(5):51.

⑦刘卫鹏.余杭小横山南朝画像砖M1分析[J].东方博物,2014(2):18.

⑧李重蓉.一九五四年洛阳孙旗屯出土石兽的定名与年代[J].故宫博物院院刊,2019(4):37.

⑨李润英,陈焕良.山海经[M].长沙:岳麓书社,2012:58.

⑩王红旗.郭璞版《山海经》中次一经是从北次二经脱落下来的[J].福建师大福清分校学报,2011(1):14.

⑪海因里希·沃尔夫林.美术史的基本概念[M].洪天富,范景中,译.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5:15.

⑫常晓君,王楚昀.北朝墓葬壁画中纹样的图像叙事功能及精神信仰[J].天工,2021(9):10-12.

⑬徐光冀.中国出土壁画全集:山西卷[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1:78.

⑭赵翰生.中国古代丝织技术如何传播海外?[EB/OL].(2019-11-27)[2022-03-18].https://chiculture.org.hk/sc/china-five-thousand-years/2525.

附录 九原岗墓道《升天图》有翼神兽概览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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