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上”与“记下”的语用特性分析

孙晓林

（中南民族大学 外语学院，武汉 430076）

汉语用动词“记”来表达书写记录的结果，《现代汉语大词典》（第7版）释义为“把事物写下来”。[1]P15417在日常话语表述中既可说“记上”，也可说“记下”，有时可自由替换。如：

(1)也算上我一个，您把我的名字也记上/记下。

(2)要记功，先得给你们的周经理记上/记下一笔。

(3)无论到什么地方，他都随身带笔记本，遇事就随手记上/记下。

汉语的“上”可英译为“up”，“下”可英译为“down”。“记上”“记下”在英语只能用“put down”来对译，而不能用“put up”。如：

(4)Put down what is heard or what happens.（把听到的话或发生的事记录下来）

(5）Put my name down for 50p,as willing to give this some.（请把我的名字登记下来，我愿出50便士缴纳此款项）

(6)The policeman jotted down my name and address.（那警察把我的姓名和住址匆匆记下）

相对于英语，汉语可以多出一个“记上”来进行对译。那么，“记上”和“记下”是不是同义形式？其语用规律如何？

一、“记上”和“记下”的语体差异

任鹰、于康[2]，蒋绍愚[3]，李燕[4]，李思旭、于辉荣[5]、李卫芳[6]分别从历时和共时角度对汉语中“V上”和“V下”的对称和不对称现象作了描写和解释。尽管二者在一定的语境下可以替换使用，但是二者无论是在语义上，还是在表达功能上都有一定的差异，此外在使用频率上“V上”要高于“V下”，因此二者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同义形式。

与“V上”和“V下”使用频率的普遍性规律相反，“记上”和“记下”具有自身的特性（见表1）。

表1 “记上”和“记下”语体差异表

依据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在“对话”“报刊”和“文学”三种不同语体环境下，“记下”使用频率远远高于“记上”。

关于“V上”和“V下”的语用替换和不可替换现象，李思旭和于辉荣认为，“上”的用法、频率和语法化程度均高于“下”，导致了“V上”和“V下”的对称不一样，且“V上”远高于“V下”。但是在具体语用中，“记下”却远高于“记上”。这说明“记上”和“记下”有自身的特性和语用规律。

二、“记上”和“记下”的认知解释

1.“记下”的认知选择

如果把“上”“下”限定为纯粹“趋向”意义，可以发现，有两个因素影响着“V上”和“V下”的选择与使用：一是人们所感知的行为运动方向（趋向）[7]P21，二是特别认知所凸显的行为起点（起始）[8]P182。

位移运动对“上”和“下”的选择具有普遍的对称性。“位移”与“趋向”天然结合在一起，体现在语言表达上，“V上”与“V下”便呈现出对称性。如有“跑上”，相对应有“跑下”。当“运动”“趋向”“起始”三者互相关联时，“V上”与“V下”也呈现出对称性，如“飞上树梢”，既表示趋向“向上”，也表示所至终点“树梢”；“飞下树梢”，既表示趋向“向下”，也表示离去起点“树梢”[9]P352。而英语的行为动词与“down”和“up”组合使用情况比较复杂，但同样受两个因素制约，如在“Pin him down on the ground”中表“摁倒”，其动作方向是“向下”，终点是下方的“地面”，所以用“down”。而“pin up the notice with drawing-pins on a notice-board”（“摁图钉”），其动作同样“向下”，却因较为隐蔽而被忽略，其目的终点“布告板”得以凸显，所以用“up”[10]P517。

与汉英的“V上”/“V up”和“V上”/“V down”的使用类同，汉语的“记上”和“记下”实际上分属不同的认知过程和选择。同时在“下”的“记录”认知选择上，“记下”具有认知优势。“书写记录”虽然包含一系列动作细节，但从总体上观察，人们都注意到它的“向下落笔”。因此，选择“下/down”表示该行为付诸实施，也暗示该行为最后完成，是顺理成章的，汉语与英语的表达逻辑是相通的。如：

（7）摔坏的手表正好记下了案发时间。

（8）幸亏有个探头记下了嫌疑汽车的号牌。

（9）摄影师赶紧用镜头把这珍贵的历史瞬间记录下来。

2.“记上”的认知选择

当认知上特别凸显记录行为实施无误时，心理上注重“笔触纸上”才算放心，“目的终点”必须凸显，“记上”的说法应需而生。

（10）母亲准备了一个小本子，叮嘱张晓把每一位好心人的帮助，都清清楚楚地记上。

（11）自己记性不好，因此，无论到什么地方，都随身带笔记本，遇事就随手记上。

例（10）（11）的“记上”是“笔触纸上”，表“当记信息不致遗漏”或“所记信息不致遗忘”，其潜台词表征于句子中。但是当语用委婉表达时，潜台词被隐含。对比如下说法：

（12）师傅说的话你可都得记上。（不要遗漏了）

（13）师傅说的话你可都得记下。（以后用得着）

（14）我也报名，把我的名字也写上去吧。（别把我落下了）

3.非对称性：“记下”的优势选择

在具体话语表达中，“记下”的选择远高于“记上”。“记下”是“落笔向下”，而“记上”是“笔触纸上”，看似相差无几，但是二者表达重点，或者说潜台词却大有不同。但是，当脱离这个纸质载体时，其他各种虚化引申的“记录”说法都不会用“记上”。这是由于“记下”侧重强调信息留存。

强调信息留存一般是由于记下自有用处，如例（13）认为“可以长期受益”。“信息留存”有时还意味着所涉事项较为重大，我们可以拿“记”的同类说法作参考：

（15）请在这儿签上您的名字。

（16）还是早点签下合同，我心里才踏实。

为什么说到“合同”就要说“签下”呢？因为：合同的意义非同小可，一经“签下”就算“落实”了。汉语的“下”就给人这种“落实”“定下”的感觉。从语言背景看，汉语其他“V上”与“V下”的非对称性对立，也经常出现类似分工：

（17）能不能请二婶儿帮忙说上一门亲事？

（18）王大妈四处张罗，总算给儿子说下了一门亲事。

（19）你下班回家，顺便买上一壶油。

凡是强调事项落实的重要性，汉语总是首选“V下”的说法。英语没有此类表达上的分工，因而很难传达其中精细的差异。

当使用复合趋向表达时，“记上”成为“记上去”，“记下”成为“记下来”。“上去”侧重的是书写之际“把相关信息记录上去”，“下来”侧重的是书写之后“使相关信息留存下来”。

三、“记上”和“记下”的语用规律和语义特征

“记上”和“记下”在具体的话语使用中具有自身的规律和句法语义特征。

1.“记上”多出现于行为实施的即时描述，体现了动作行为的瞬时特征。如：

（20）老陈说：“账房！给我记上50元。”老李说：“50元太少，给我记上100元。”

（21）台下的听众频频点头，不时在本子上记上几笔。

（22）别人告诉了他生字的读法后，他就在下面记上一个同音字以便记忆。

英语也有类似的句法语义表现。如例（5）可译为：“请登记上我的名字，我愿出50便士缴纳此款项。”例（6）可译为：“那警察匆匆记上了我的姓名和住址，（便转身离去了……）”。

2.“记下”多用于书写记录所得，体现了动作行为的结果义和持续性的时体特征。如：

（23）他先后请教近1000名各类专家、教授和工程技术人员，记下20多本近百万字笔记，积累了十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24）十几年间，李元敏的账本上记下8万多元欠账。

（25）他还忙里偷闲，记下一些短札和随笔。

以上例句都是对记下来的事项进行统一清点。当记录完整事项时，也多使用“记下”。如：

（26）后来，他根据回忆记下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比较视野下英语的“Put down”或“take down”也体现了该词的动作行为的结果义。如：

（27）Put down in writing.（把事情写下来）

（28）Please take down this as I dictate it.（请把我这封口授的信速记下来）

3.当涉及书写的主观意图或行为能力时，多选用“记下”，具有主观性特征。如：

（29）拿起你的笔来吧，记下2004年你们的所见所闻，抒发你们的所思所想。

（30）但愿我的笔能为这一次民族的灾难记下一份最真挚的文字，为那些不幸遇难的群众和英勇献身的人们招魂。

例（29）记下见闻，是为了抒发所思所想；例（30）记下文字，是为那些不幸遇难者、英勇献身者招魂。

当涉及书写的主观意图时英语的“write down”可对译于汉语的“记下”或“写下”。如：

（31）You’d better write down the address before you forget it.（你最好把这地址写下来，免得以后忘了）

4.当涉及书写的行为能力时，用“记下”，具有能性补语的句法特征表现。如：

（32）老师讲的话，他基本都能记下。

（33）记下来了吗？没记下，我再重复一遍。

表示记录能力时习惯说“能记下”“记得下”“记不下”和“不能记下”。一般没有“记得上”的说法。而“没记下”多半是受限于速度，而“没记上”大概是由于一时疏忽。

四、结语

“记上”和“记下”具有不同于“V上”和“V下”句法语义特征和语用使用规律。尽管“记下”文本复现频率高于“记上”，但是在语义虚化程度上，二者各自有自身的意义虚化程度，“记下”有持续性的特征，而“记上”有瞬时性的特征；“记下”有结果义和主观情态特征，而“记上”则没有。受动词“写”和“上”与“下”的源义影响，“记下”在语用上要宽于“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