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里的树秦岭珍宝红豆杉

祁云枝

2500多年前。

金风玉露，斜阳清秋。一只画眉从红豆杉的枝丫间扑棱棱起飞，它刚刚用膳完毕。

它伸展双翼，在山林上空盘旋。层林尽染。那些如画的树叶，在它经过时沙沙作响，如耳畔滑过的风，似江河里潺潺的水流。

画眉在空中遛了个大弯后，在一块岩石上停歇下来。它开始唱歌，清丽的歌声，是画眉献给这座大山的礼物。它对着画卷般的山林唱，对着半山腰的白云唱，对着脚下的岩石唱……颂歌欢快而持久，唱累了，很自然地方便了一下。

那朵白云飘了过来，洒下细细的雨线。不久，一株红豆杉从这块岩石的缝隙里长了出来，它的前身，就是乘坐“便车”画眉抵达这里的一粒红豆杉种子。

这里，是秦岭深处的天竺山。如今的地理坐标是：山阳县十里铺镇王坪村，海拔1040米。

2500多年后，我站在了这株红豆杉脚下。它高大而神秘，我需使劲仰头，方能看到这棵红豆杉的树顶。

它看上去就像《圣经》里的那株生命树。十层楼房的高度，树干离地不高即行分叉，几十根侧枝辐射状伸出去，凌空展开绿臂，直刺天穹。每一枝，都粗粗壮壮，游龙般组成如伞的树冠。叶子并不茂密，能看出无数根枝条的形状，阳光透过枝叶在大地上斑驳闪烁。老树皮上爬满了青苔，仿佛时光之手在这里逗留过。在它庞大而神秘的光影里，我觉得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芥籽。

同行的当地同学说，这棵古树前些年才被专家命名为“山阳2号秦岭红豆杉”，在树牌出现之前，当地人并不知道它已经2500岁高龄了，也没有人丈量过它的树围（3.9米），乡亲们一直叫它“神树”。离这里不远的葛条乡，还有一株更古老更高大的红豆杉，被林业专家冠名为“陕西红豆杉王”，树高18米，树围4.71米，是棵3000年的古树。说这些话时，他的眉眼间，流淌着满满的自豪。

“小时候，我就知道这棵树，但在那个年纪，我对它无感。和这棵树比起来，我更喜欢它的邻居毛栗子、拐枣、八月炸、五味子和羊奶果这些可以吃的草木。在我母亲和乡亲们的眼里，这棵冬天不落叶的大树拥有神力，它是乡亲们的守护神。每个大年初一，我的母亲和村子里的婶婶们都要结伴前来祭拜，她们在这棵树下烧香、磕头，把那些携带着美好愿望的红布条挂到树枝上。”

低矮的枝杈间，的确挂满了红色的锦缎和布条，颜色深浅不一，布条的皱褶里，藏匿着大大小小的故事和心愿。

斜逸而下的枝条上，布满了别致的红色“果实”。细看这些红豆豆，它们更像是一个个红色的杯子，口小肚大，软软糯糯，杯子里盛放着一粒黑褐色尖顶的种子。

傍着墨绿色的羽状复叶，红豆杉齐刷刷举杯，像是在集体欢庆。阵阵秋风里，红色的浆果、闪闪发亮的树叶和红布条一起飘荡，摇摆着岁月的沧桑，像人类无法参透的某种语言。2500年里，这株红豆杉一直在结红豆，吐氧气，护佑着这片土地。

一首有关红豆的诗，突然从我同学的嘴巴里蹦了出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多年不见家乡的神树，他的声音几乎带了颤音，字字深情。

这样的古树，的确配得上一首首好诗的赞美。

画/祁云枝

“只是，眼前这红豆，跟生南国的红豆没有任何关系。王维诗里的红豆，应该是生长在南方的海红豆，海红豆上披了一层红色坚硬的壳，亮晶晶的。你看，这红豆豆的表皮一触即破，会流出鲜红的液汁。这样长相的果子，其实不易采撷，自然，也难以记挂相思，它比思念腐烂得更快呢。”虽然有点扫兴，我还是纠正了老同学的这个美丽错误。

红豆杉也不是杉科植物，只不过叶子和杉科植物有点相似。都是“红豆杉”这个名字惹的祸，这名字太有迷惑性了。说白了，红豆杉是“以貌取树”得来的名字，它还有个“透过外表看内心”的名字。刚刚伐倒的红豆杉，截面紫红，会沁出紫红的树液，恍若鲜血，干枯后逐渐变黑。“紫杉”一名，概源于此。

一次，翻看但丁的诗集，看到了诗人笔下的红豆杉，它拥有神秘而忧伤的面孔：黑暗的灌木丛中有一根枝条折断了，流出一连串文字和黑色的血液。但丁写下这句诗时，一定见过圣布赖纳克教堂里那棵古老的红豆杉，它身上有一条深深的伤口，经常分泌出血红的树液。大自然果然是创作的源泉，教堂里红豆杉身上的这道伤口，我在小说和科学版本上都看到过，它是各种故事的灵感，弥漫着天国、古代、眼泪与和平的气息。

手举一粒红豆，我继续讲给我的同学听：作为裸子植物，红豆杉是没有果实的，它只有种子。这红色肉质的“杯子”，由珠托（托着胚珠）发育而来，植物学上称之为假种皮。这红艳艳的假种皮不仅让我们惊艳，也是鸟儿取食的灯塔，更是鸟儿替红豆杉播种后，获得的报酬……

假如没有紫杉醇的问世，大山里，红豆杉与鸟儿之间的互助，还会滋生出更多的红豆杉林。

1992年，美国BMS公司发布消息，说他们从红豆杉树皮中提取了一种名叫“紫杉醇”的物质，可以有效阻止癌细胞的增殖，是治疗癌症的特效药。一石激起千层浪，古老的红豆杉瞬间成为抗癌明星。直到今天，人们依然在探索这种树的药用价值。

正是紫杉醇，让红豆杉一夜间扬名，也让红豆杉一下子成为许多人觊觎的目标。只是，红豆杉的生长速度根本赶不上紫杉醇的巨大需求。含有紫杉醇的内层树皮只有薄薄的一层，提纯1千克的紫杉醇，需要砍伐2000～4000棵生长超过50年的树！起初，因监管漏洞，许多人把手伸向生长了几百上千年的红豆杉，可怜红豆杉，躲过了悠长岁月的无数变故，却躲不过锯子和愚人。

荒唐的是，紫杉醇的抗癌功效被媒体报道后，一些商人大做文章，大山里的红豆杉树，被肢解成水杯、砧板、饭碗和筷子。也有人锯下红豆杉枝条拿回家直接泡水喝，用红豆杉的树皮与“红果”泡酒，说是可预防癌症。

且不说没有办法恢复已经被毁掉的千年古树，单是上述做派，已愚蠢透顶。

用假种皮吸引鸟儿播种的红豆杉，其实颇有智慧，它给除过假种皮之外的所有部位（根、茎、叶和种子），全都添加了紫杉碱，这是多种植物碱基的混合物，也包括紫杉醇。紫杉碱毒性极大。红豆杉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抵挡前来啃食自己的哺乳动物——若一意孤行，会引发动物的肠胃炎、心脏病以及呼吸衰竭。

况且，紫杉醇完全不溶于水和酒精，因此不管是用红豆杉制作的杯盘碗筷、案板，还是用红豆杉树皮枝叶煮水、泡酒，都不会有抗癌功效。红豆杉体内其他的有毒物质，还会渗进酒和水里。

在国外，红豆杉的毒性早已广为人知，甚至，被镶嵌进语言文字。红豆杉属的英文Taxus，会让人想起tax（税）、taxing（繁重的），还有toxicity（毒性）。

中世纪的欧洲，红豆杉一度被视为死亡之树。红豆杉木被制作成应用于战争的长弓。红豆杉紫红的心材与颜色较浅边材的相交处，拥有制作弓箭所需的恰到好处的强度和韧性。英国长弓手射出的数百支毒箭，击退了庞大的法国军队，这就是英国历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阿金库尔战役”。这场战役，凸显了红豆杉长弓的威力。

红豆杉也因此被莎士比亚在著作中多次提及。这种树也是欧洲现存最古老的生命，英国境内的一些红豆杉比金字塔还要古老。

我是前年才开始了解红豆杉的，去年，我知晓了秦岭红豆杉的分布区域，它们分别是：“中国红豆杉之乡”略阳县的金家河、郭镇，柞水县的凤凰镇、小岭镇，镇安县的茅坪镇，太白山保护区，以及山阳县的葛条乡和十里铺镇，其中就有前文提到的“1号陕西红豆杉王”和“山阳2号秦岭红豆杉”。

这些国家一级保护植物，是秦岭保护的旗舰物种，是绿色的大熊猫。

幸运的是，近些年，我国的野生红豆杉都受到了妥善保护——私自砍树、剥皮都会受到法律的制裁。健全的法律，也维系了红豆杉与各种鸟儿之间的友谊。

几千年里，秦岭珍宝红豆杉，与它们的天然播种者鸟儿琴瑟和鸣，每一天，红豆杉在鸟鸣中睡去，又在鸟鸣中醒来。海拔1200米左右的红豆杉适生区，天空里布满了鸟儿的歌唱。

红豆杉种子的一袭红衣多汁而甜，轻轻咬破红色的假种皮，一种甜而滑腻的口感便弥漫开来。这甜甜的假种皮，很对鸟儿的胃口，它是红豆杉交给鸟儿的甜点，也是树与鸟之间友好邦交的美妙信物。不同种类的鸟儿为了争夺甜点，甚至会大打出手，不时爆发团伙战役。

鸟儿吞进红色润泽的红豆后抹着嘴巴飞走了，在鸟儿新陈代谢时，红豆杉的种子，穿越鸟儿的肠胃，被播种到红豆杉无法抵达的远方。鸟儿播种的同时，还顺带施了肥。那些大山里红红绿绿的红豆杉，就是鸟儿的杰作。

这一天，我站在苍劲的古红豆杉树下，感觉像是站在《圣经》中的某一页，有种神意的安恬，突然就理解了“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这句话，感受到了博大生命里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