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画像中的独角兽形象分析

2022-10-19 12:51
天津美术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门楣独角画像

孟 颖

孟 颖:江苏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

一、独角形象的种类与分析

“独角”是对客观事物外在形象特征的总结,汉画像中有大量的一角之兽,在形象、作用和内涵上各不相同,根据现有出土情况和文献记载,部分独角兽的具体形象难以确定,因此基于现有的研究,我将主流的独角兽形象分为以下四种。

(一)兕

汉画像中兕形似牛,体积硕大,且大都角向前冲、前腿弯曲向前作搏击状,主要被应用在门扉和门楣石上,分布于河南和陕西地区。《尔雅·释兽》中记载:“兕似牛,一角,重千斤。”[1]兕的形象,主要古人以之为神怪,驱鬼辟邪,镇守墓室。《蜀王本纪》则写:“江水为害,蜀守李冰作石犀五枚。二枚在府中,一枚在市桥下,二枚在水中,以厌水精,因曰石犀里也。”[2]犀兕善水,因此古人把它作为辟水的神兽。传说犀角还具有祛瘟解毒、起死回生的神奇功效,能解一切诸毒。河南邓县长冢店墓门门楣上的熊斗二兕,描绘的是两兕相斗的激烈场景。无一例外,兕的出现就是一种野性力量的象征,汉代的人敬畏这种神力,同时也渴望掌握和征服它。

(二)獬豸

长久以来,对于獬豸的原型都难以界定,牛、鹿、羊的说法莫衷一是。考古发现中先秦文物中的獬豸都是一角羊的造型,牛形獬豸则出现在东汉之后,并且与兕几乎是无法区分的。獬豸作为皋陶断狱的神兽,其作用是维护法律的权威,所以形象的变化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法律治安的影响。从最早出现的羊造型,再到后来的牛、虎等,更加威严骇人,也更能巩固封建统治。古人认为人死为鬼,有善恶之分,獬豸能区分善恶之鬼,人们将獬豸的形象刻画在墓葬入口,用以区分善恶之鬼,防止恶鬼入侵墓室扰乱墓主人的平安生活。这是獬豸的“神判”功能在汉代葬俗中的一种延伸。绥德汉墓门楣以一独角羊为中轴,两边是羽人骑鹿、奔马、朱鹭衔鱼和日月,并以卷云纹来装饰整个画面,给人一种祥和安宁的感觉,寄托祈求墓宅安定、墓主人平安福德的心愿。

(三)麒麟

麒麟以鹿为原型,牛尾独角,徐州缪宇墓中的麒麟图像边上有明确的“麒麟”榜题。陕西汉画像中麒麟的形象主要位于门楣石上,大都与升仙的主题密切结合。麒麟是中国古代的祥瑞之兽,它有蹄不踏,有额不抵,有角不触,被古人看作仁德的化身。以鹿为原型,也决定了它的神性。鹿角割去后还能再生,周而复始,仿佛有着生生不息的神力。汉画像中的鹿大多与仙人、仙境相结合,道教经典中也记录着关于鹿引魂升天的作用。鹿也象征着王权,《史记·淮阴侯列传》:“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3]汉代木连理被视为王者德政的象征,“德至于草木,则木连理”,陕西子洲县怀宁湾墓门右立柱画像中我们可以看到麒麟与连理树的结合,麒麟于树下,以角触树。作为一种符瑞被大为推崇,麒麟在形象上也不断地被神化,江苏、四川、山东汉画像的麒麟中有些被加上了翅膀,并用祥瑞图案来装饰。

《山海经·北山经》中记载:“又北三百里……有兽焉,其状如马,一角有错,其名曰疏,可以辟火。”[4]疏主要出现在河南汉墓的门楣石最左或最右侧,如南阳王寨墓门楣、沙岗店出土的门楣石等,似马而长角,前蹄作蹄踏状。古代建筑主要是木质结构,极易引发火灾,汉代侍死如生的墓葬观念也决定了在墓葬中同样也需要做好辟火措施,因此也就有了辟火神马——疏。在汉代人眼中,“马从水生”,“神马生水”,马被饰为水的化身,疏以马为原型,延续了马的“生水”属性。

二、各地区独角图像的差异

(一)陕西

陕西是独角兽形象出现频率最高的地区,主要分布在墓室的左右门扉和门楣石上,墓门立柱上也时有出现,且形式相对较为固定,形象上多为独角的牛、鹿和羊。陕西地区的门扉和门楣石有着相对稳定的题材和艺术风格。以“永元”样式门扉为例,上端朱雀,中间辅首,下端犀兕。门扉中的独角兽皆为牛的造型,头向前冲,角向下触,尾巴向上扬起,身上有翼毛、无双翼,一只前腿探出,一只后腿曲跪。门楣和门立柱中主要是独角羊和独角鹿形象,但从出现频率和构图位置来看,其地位显然无法与独角牛相媲美。从具体形象上来看,陕西地区独角兽大都没有双翼,即便是有也都退化成简单短小的弧线;在艺术手法上,形象更加具象,这与齐鲁地区极尽夸张的手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简单概括、深沉厚重,与河南地区浪漫飘逸的风格也截然不同,它的雕刻甚至偏向于剪影。无论是在位置经营还是造型艺术上,陕西地区的独角兽都显得非常“规矩”。

陕西地区独角兽多为牛、鹿、羊题材,一方面由于当时该地区有大量的兕、鹿和羊生息繁衍,另一方面也离不开草原文化的影响。[5]陕西地区靠近北方少数民族聚居地,考古发现,在北方,游牧民族对鹿相当崇拜,例如古代匈奴人、鲜卑人。早期的阴山岩画中就有大量鹿的形象,由于鹿角复杂所以常常被简化为一只。此外石鹿还是北方萨满教重要的神和标志。蒙古西北部达尔罕地方巫师和内蒙古巴尔虎、察哈尔、科尔沁等地方的一些巫师的帽子上镶有一个用铁做的鹿角像。

陕西地区多为页岩,从客观上影响着汉画像的艺术风格。页岩的硬度明显偏低,并且具有薄片状的层理,虽然很容易剥离成平面,但是太过细致的内部刻画会使得细节部分的石块层面剥落。因此石匠们因材施工,常采用凸面线刻的方法使画面有了“剪影”的效果。其形象更倾向于用具象的事物来寻求神异力量,在神秘面纱的背后,还有难以掩盖的原始感,这与草原文化中的岩画也很相像。

(二)山东

相比于陕西,山东汉画像中独角兽刻画细致,题材上略显单一,出现的位置也比较自由。其主要特点是:(1)大都以独角羊的形式出现;(2)身上有鳞,纹路细腻;(3)有双翼,相比于河南地区,独角兽的双翼被进一步强化;(4)独角有分叉,呈树枝状;(5)尾巴形式多变,长短不一,造型不固定。整体造型开始抽象化,有一种虚幻而神秘的感觉,这恰是山东地区精神观念与文化的外现。[6]

羊本性温顺,“美”与“善”二字都源自羊,董仲舒云,“羊,祥也,故吉礼用之”[7],羊在人们心中一直都是吉祥的象征。同时它还与引魂升仙有着密切的关系。《辽史》中记载了公主下嫁的整套规模仪式,其中就需要一只祭羊作为“送终之具”,即给公主送终所用,能够将公主死后指引送至天国。[8]《列仙传》里也记载有骑羊升仙的故事:“葛由者,羌人也,周成王时,好刻木作羊卖之。一日骑羊入蜀。蜀中王侯贵人追之,上绥山。绥山在峨眉山西南无极也,随之者不复还。皆得仙道。”[9]

山东是农耕文明重要的发源地之一,羊被大量饲养,该地区的龙山文化遗址中就发现了绵羊骨骼。农耕文明也极易使得人的性格羊化,纯朴简单、勤劳务实、和平文弱、因循守礼,所以羊逐渐作为一种观念渗透进文化和性格中。山东乃齐鲁之地,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前后受到了道家思想和儒家文化的熏陶,而羊的特性恰好与之宣扬的思想相吻合,所以也就在山东地区备受推崇。道教崇尚不死、升仙,东汉时期在这样的思想影响下大兴墓葬,羊因其“引魂升仙”的作用,恰好成为人们精神上的寄托。羊还是儒家文化的象征,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把羊的特征总结为仁、义、礼,是儒家最重要的美德,所谓“羔有角而不任,设备而不用,类好仁者;执之不鸣,杀之不谛,类死义者;羔食于其母,必跪而受之,类知礼者;故羊之为言犹祥与,故卿以为贽”[10]。

古代山东地区经济水平的发达,使得它在文化艺术上有着更多的追求,开始逐渐脱离原始状态,相比于陕西地区的野性,它更有一种灵性。在独角兽的艺术手法上倾向于以超现实的物象来寻求神异力量。沂南汉墓前室东壁北侧是沂南地区的独角羊造型,线条流畅灵动,刻画细腻精致。在整体造型上有一种倾向于龙的趋势,双翼长尾,全身布满花纹,角也像龙一样有分叉,身体的动态也呈灵动的线状。

(三)河南

河南地区独角兽的种类以牛、虎、马居多,位置布局也相对自由些。其形象更像是陕西和山东地区的结合,形象上独角兽有翼或无翼、有鳞或无麟的都有,位置上门扉和门楣石上独角兽的出现频率也相对较高一些,题材上也是汇集了那两个地区的特点,甚至在艺术风格上也是兼有质朴和灵动、具象和抽象,这也造就了河南地区独角兽形象的丰富性。

河南汉画像中“斗兕”的形象时常出现,如河南邓县长冢店出土的熊斗二兕画像,与角抵戏惊人地相似。在汉代角抵戏十分兴盛,《汉书·武帝纪》记有“(元封)三年春,作角抵戏,三百里内皆(来)观”,以及元封六年“夏,京师民观角抵戏于上林平乐馆”。[11]这类画像反映了汉代的崇武精神和与自然抗争的勇气。独角虎也是河南地区特有的,河南唐河针线厂墓门门楣正面中右一、二兽的形象,显然是不同于一般的虎:右一为独角虎,体现了独角虎镇墓辟鬼的作用;右二则有翼,并且正在抓住一只魅。

河南地区独角兽文化与山东地区较为相似,都是被赋予了很多想象而浪漫的色彩,但河南地区的作品在画面的处理手法上很注重整体的气韵,很多图像都有很强的韵律感。例如,1935年河南南阳引凤庄出土的东汉《羽人翼兽图》(图1)中,一仙人手执芝草作豢龙状,应龙张口欲食,其他三个异兽皆独角、虎身、双翼。构图饱满匀称,位置安排松紧有度,环境的设计更是点睛之笔,错落有致的山峦、飘逸浪漫的仙草和云纹,在画面中营造出一种飘然欲仙的祥和氛围。在整理河南地区独角兽形象时,会发现河南地区的独角兽总是伴随着人的出现而出现,以人为主,不再强调独角兽本身的神力,而是在凸显人对于这种神力的控制。这或是受楚地巫术文化的影响,试图在人与神之间找到一个转化的中介,把它作为连接天地的通道,赋物以灵性,来寄托人们的愿望。[12]

三、独角形象的精神寓意

汉画形象在彰显自然神力的同时,也蕴藏着世间万物之间纷繁复杂的关系。神异的力量使它们成为墓主人钟爱的神兽,门扉、门楣石上刻画独角兽的现象最为常见。汉画像石墓多是仿照阳宅的格局而建的,所以凡墓均设有门户。但作为阴宅的门户,则是供墓主人鬼魂进出的通道。[13]而将独角神兽刻画在墓门的重要位置上,显然是将它视为墓室的守护神了。独角兽之所以具有如此高的地位,都源自于它神秘而特别的独角。它象征着德行和权贵,象征着明君出世的祥瑞,象征着天下太平、江山永固,在汉画像中起着辟火、镇墓辟邪、引魂升仙的作用。

(一)汉代的崇角精神

由于早期人类对于事物认识的局限,所以对异于常态的事物总会怀着既惶恐又好奇的心理,对待人类所不具备的“角”也是一样的。在还没有认识到“个体差异性”的时代里,人们无法解释角的存在,但在神造万物的理论下,一切又都看似合理了。因此人们把角与超自然现象联系在了一起,赋予它神力,人们崇拜“角”,一方面渴望得到这种神力的庇护,另一方面想要拥有它。特别是在崇武尚力的汉代,人们对于角的崇拜达到了顶峰。

崇角精神的存在本质上还是源于角本身的特性。第一,兽角坚硬锐利,是动物自身强有力的武器。它们呈攻击状时,角抵向前冲,仿佛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角上,并且这种力量往往是人类无法抗衡的,对于古人而言这超乎于人的力就是一种“神力”。第二,角具有很高的药用价值。鹿角补血益气,牛角清热解毒,犀牛角在当时更是被当作令人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药用的功效使人们更加坚信它的“神力”能让自己延年益寿,古代人们常将野牛或犀兕角制作成饮酒器具“兕觥”。《诗经》中四次提到兕觥,其中“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14],就是大家举起兕牛角杯,为贵族主祝酒,祝他长命百岁,无病无灾。第三,兽角可制作成号角。早在大汶口文化时期,就有陶号角出现。因为可以在战争中发号施令,所以角也被视为一种权力的象征。巫师们也以角为法器,驱鬼辟邪,沟通神灵。

角的特性契合了汉代人的精神追求,所以被推到了一个重要的位置。汉代人崇尚武力,渴望征服自然,他们有着乐观蓬勃的精神和生生不息的战斗力,角的“神力”使他们敬畏、向往,角力的角逐也符合他们的内心追求。最重要的还是汉代人追求长生不死、飞升成仙,角是至阳之物,能够驱除鬼魅,保全魂魄。并且角的再生性使他们如获至宝,因此将之作为升仙的重要媒介。[15]下面提到的两幅图像都是升仙主题的汉画像,但是角在具体的用途上还是有所区别的。1973年河南南阳王寨墓出土的东汉《升仙图》(图2)中,方相氏执角而奔,后面紧跟着应龙、羽人、玄武和疏。方相氏在汉代是驱鬼的头目,它拿着角显然起到的就是驱鬼辟邪的作用。而1962年河南南阳市区出土的东汉《鹿车升仙图》(图3)中,羽人驾鹿车载着墓主人驶往仙界,驾车的羽人有着尖锐的独角,尖端向前,此处的角或有着开辟天门的作用。

(二)独:“一”的文化释义

第一,“一”是最小的原始单位,但却是万物的源头。《说文解字》写:“一,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凡一之属皆从一。”[16]老子《道德经》则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由此可见,简单的“一”象征着万物的起源,“一”并不是唯一,而是以“一”纳万物。[17]《齐物论》中的“丧其偶”,实则都是破除生命内外种种偶对和杂质,还原之纯粹自在的生命本身,当生命失去一切内外之对待之后,意味着生命单独的显现,从一而得道。[18]以独角升仙似乎也昭示着人死后褪去凡尘,回归本心,便如同有了创世之力,让灵魂得以寻觅新的净土。第二,“一”还有统一之意,《阿房宫赋》写“六王毕,四海一”,该处“一”又可以引申为权力、王权以及天下太平、江山稳固。汉画像中的独角鹿(麒麟)中就有体现,独角鹿的出现就意味着明君德政。第三,“一”还是公平正义的化身。《新唐书·薛平传》记载:“兵铠完砺,徭赋均一。”[19]此处“一”是平均之意,可引申为公平,獬豸的出现验证了这一说法。獬豸作为一角之羊,“触不直者去之”,惩恶扬善,维护正义,成为中国法制的化身。第四,“一”还有融合的意思,人们常说“合二为一”,其实就是抓住了“一”本身的一种包容性,从更广的层面上来看更是“天下大同”。“一”的广泛运用,缘于人们窥探到了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20]

通过对于“一”的具体含义的理解,我们可以看到数字的介入让独角兽从最初“兽”的精神内涵迈入了一个更高的层次。“一”之所以能在独角兽中发挥着如此关键的作用,是因为“一”是道家思想的核心,它反映着“天人合一”的朴素的宇宙观。汉代道家思想深入人心,其作用在墓葬中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所以“一”的兴起并非偶然。道家学说中,“一”就是道,但道无形而“一”有形,自然人们也能在“一”中得道。“一”在道家学说中属阳,《系辞·上》称,“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21]。天数为阳,地数为阴,这种抽象符号体现着万物运转的规律,所以在汉画像的升仙图中,都是将独角兽放在最关键、最靠近天门的位置。

如果说“角”是人与仙界之间的中介,那么“一”就是人与仙界之间繁杂、神秘的内在联系。这一只只地下精灵的背后,是汉代人对历史过往的诉说、对艺术审美的追求、对宗教文化的推崇。对独角兽形象的分析和探寻,也让我们拨云见日,得以窥见汉代之风华。

四、结语

独角兽是汉画像艺术中一种重要的瑞兽,常被刻画于门楣、门扉等墓室中的关键位置,其形象主要流行于陕西、山东和河南地区,在汉代丧葬观念和谶纬思想的推动下形成了自己的符号语言,并与不同地区的文化相融合,展现出一脉相承而又杂糅多元的文化基因。[22]从种类上来看,早期的历史故事、民间传说、图腾崇拜等,都造就了独角兽形象的丰富性,其魅力在于将虚幻的口传故事和只言片语的文字记载转化为客观存在、生动具体的图像,并被奉为沟通天地的重要媒介。同时,以不同兽类为原型,加之古代的崇角思想,也实现了独角兽功能的多样性,使其兼有虎之威严、羊之美善、鹿之仁德、马之生水……并被赋予镇墓、辟邪、辟火等功能,象征着墓主人对权力、德行、长生不死的追求。殁而不殆,生生而不息,可以称之为汉代升仙思想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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