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研究经验谈

2022-10-21 11:25袁世硕
蒲松龄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

袁世硕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上世纪80年代,我在教学之余对《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的生平事迹做过一番稽考,作了几篇解读《聊斋志异》其书的文章,即便算是研究,有所收获,那也是历史的必然、顺乎自然的事情,不必做过多表功。近闻有研究者对比《红楼梦》研究,认为《聊斋志异》的研究尚不如红学深广,这其中自然也寓有期待之良意,就阵势和热度说,也确乎如此。我却有另一种看法:《聊斋志异》研究虽不够热闹,却也少了些无谓的争议和奇谈异说,所谓研究的论著虽少,却是一直走在守正出新、由浅入深的大路上。《蒲松龄研究》编辑部王清平打电话要我谈谈我做的研究,恭敬不如从命,于是不顾年迈健忘、难以通顺为文之难,遭致倚老卖老、自以为是等非议之嫌,主要就我所读所思所作,谈些拙识浅见。

我说历史的必然,并非表面谦虚实则狡黠的客套话。我做《聊斋志异》研究是在上世纪80年代,在当时能做此课题、能有所收获,是独得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备之惠。就天时方面说,此前《聊斋志异》早负盛名,在国内广泛流传,且有多种外文译本走向世界,文学成就价值极高。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大力提倡白话文,中国文学研究亦随之大变,古代白话小说如《水浒传》等,理所当然地成为研究的对象。推行白话文的主将胡适关于《红楼梦》“自传说”的提出及其发现的相关文献,亦引起了众多研究者的关注,著书立说,蔚然形成一股“红学热”。谈鬼说狐的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受到冷遇,也是势所必然,幸有齐鲁文士敬重先贤,汇编蒲松龄诗文,亦有出版家新编重印聊斋其书。《聊斋志异》研究虽不能说是尚未开垦的处女地,但说是有待开发的田园,还是不失实际的,亦说明此一园地仍大有耕耘空间。蒲松龄家乡淄川和郡城济南,都藏有许多关乎其人其书的文献珍本。我身居济南,是山东大学土生土长的教师,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遂有广搜研究资料之便,可谓占有地理条件上的优势。上世纪80年代以来,我国实行改革开放,大学教学与研究恢复到正常秩序,古典文学研究没有了诸如厚古薄今、影射史学、谈鬼有害之类的禁忌,我便将研究的兴趣转向做集古代志怪传奇之大成的《聊斋志异》研究了。更可喜的是,淄川的蒲松龄纪念馆、济南的山东省博物馆、山东省图书馆让我自由借阅乃至无偿地复印了多种研究者尚未注意或难以看到的抄本、稿本。还应当感谢广州中山大学图书馆、四川省图书馆、浙江省图书馆等单位,我向上述单位致书申请查阅相关文献,很快便收到了附录蒲松龄亲友“致聊斋”书札的《聊斋文集》清抄本、《聊斋志异》黄炎熙抄本、王金范刻十八卷本的复印件。在不太长的时间里,我便搜集到了超出预期的堪称丰赡的文献资料,由此得以从容地博览研读,耐下心做研究,有一定的新知新见,那也是根据稀见文献所提供的历史讯息。

我做《聊斋志异》研究,也是遵照传统的文学研究的套路,在通读作者抒情言志的诗词和有关文献之后,进一步稽求其生平事迹。蒲松龄一生位卑家贫,少年进学,屡应乡试不中举,大半生在当地缙绅之家坐馆做塾师,读书、教书、著书,可谓标准的穷书生。没进入仕途,就没有身世的升沉、宦海的风波;没有家资政绩,也就没有功德可言,依从传统史传的标准来看,蒲松龄的一生可以说乏善可陈。幸而他大半生不废吟咏,留下了近千余首诗、数百篇文章,可从中见其人生的苦乐境况;更由于他作了一部文学经典名著《聊斋志异》,后世得享大名,比生前地位高他百倍的同乡高官兼诗坛领袖王士禛还要声名显赫。蒲松龄相关亲友的诗文也多有涉及《聊斋志异》的。现存的丰富文献引导我取传统史学纪事本末体的交游考的体式,重点却不在考知与之相关人事,而是在于从中考知蒲松龄本人生存情状,特别是关乎其人生第一大事———作《聊斋志异》的事情,可以为解读这部文学经典名著提供历史依据,这势必成为研究者的关注点。可以理解研究者没有指责我回避了有著名学者提出的淄川蒲氏为宋元泉州市舶使蒲寿庚之族,从而引出蒲松龄的民族归属问题,是由于事难确考,已历数代,蒲松龄作族谱已明书“般阳土著”,与他作《聊斋志异》了无关系。但研究者却对由蒲松龄与孙蕙的交往中揭出的一位异性“吟诗友”顾青霞感到兴趣,曾有五六位研究者作文介绍,显然她的现身迎合了小说读者的一种心理:一位三家村学究笔下何以写出几个貌美多情的风雅女子形象,似乎可以约略窥知了。

我稽考蒲松龄生平行状,得力于此前曾受命随殷孟伦师选注蒲松龄诗词,藉此通读了蒲松龄的诗词。蒲松龄弱冠进学,嗣后屡应乡试不中,大半生在当地缙绅人家坐馆,事迹平淡。蒲松龄一生不废吟咏,其诗词大多是即事而作,常于诗词中抒情言志,坦露个人性情心迹,由之可从中发觉到他结撰若干怪异故事的现实底蕴和生成机制。最为显著的是由蒲松龄的《孙给谏顾姬工诗,作此戏赠》《听青霞吟诗》《为青霞选唐诗绝句百首》《伤顾青霞》等多题十数首诗,知道这位女子的约略身世、能诗擅吟,联系顾青霞与蒲松龄的现实交往,径直让人联想到《白秋练》中的男女主人公也是由吟诗执着相爱,赋予吟诗以消解生离死别之苦的魔力,连女主人公的名字都是由唐人“澄江静如练”“江上数峰青”等诗句对应化出的,无疑是将作者与顾青霞的情意一种升华处理。结末白秋练于弥留之际嘱慕蟾宫吟诵杜甫《梦李白》二首则“死当不朽”。清代评点家曾分别注引杜诗中“死别已吞声,生别长恻恻”,或“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诸句作补释,都是哀思语,便可以视为与作者《伤顾青霞》诗,同是悼亡之作了。

蒲松龄笔下有多篇发生在非市井民宅的书生与花妖狐鬼女子相爱的故事。《绿衣女》最简洁雅致:书生于璟孤身读书山寺,忽来一位“绿衣长裙,婉妙无比”的女子,昼去夜来,同居了一段时间,没有才子“红袖添香”助读的雅韵,只是破除其孤身的寂寞,歌曰:“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古代道学家谓女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男女私合对男性来说也不是光彩的事,即便叙写不粗俗,读者也会感到没什么意思。在结束这场短暂的婚外情时,要添加点情趣:绿衣女原来是蜜蜂精,飞过墙时被蜘蛛网缚住,奄奄一息,后被救置案上,移时复苏,登砚池着墨,走作“谢”字,乃展双翼,穿窗而去,自此遂绝。故事至此戛然而止,却令读者怡然赏心,前面对这位突忽而来的女子的形容,“绿衣长裙”,“腰细殆不盈掬”,“声细如蝇”,至此便可知其所以然了。清代评点家但明伦于此篇意旨避而不言,独称其“短篇中具赋物之妙”。幸好作者有诗,可以解开他结撰婚外情幻相的实况。蒲松龄大半生在缙绅人家坐馆,缺乏天伦之乐和夫妻情爱,长期在毕家大家庭中相处得非常和谐,虽然也曾感到“居斋信有家庭乐”(《赠毕子韦仲》),但毕竟不是自家人,夏日炎炎之际,还要住进宅第边空旷花园里,夜阑人静,特感孤独寂寞,遂有吟咏遣怀之诗。《逃暑石隐园》中云“石丈犹堪文字友,薇花定结喜欢缘”。前句“石丈”指一座老翁形的花石,寄前辈主人退隐意,是园亦由此得名;后句袭用唐白居易《戏题新栽蔷薇》“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句意,是以物喻人,假想象以自慰寂寞。《绿衣女》显然是将诗的这种想象转化为虚构叙事的富有诗情画意的直观图像,“只恐郎无伴”意旨从中流淌出来,也就成为独身男子心灵自慰的幻影。

通过蒲松龄的诗可以愈来愈多地接触到了他的个人生活和心灵的细处,再读《聊斋志异》则会感觉到其中不少篇什都暴露了作者自身,寓有自况自悲自慰自矜性。

《绛妃》是《聊斋志异》中唯———篇作者自叙其事的篇什。作者开篇自云在毕家坐馆,其家花木最盛,常伴随馆东毕刺史游赏。一夜入梦,花神宴请,谓“合家细弱,依栖于此,屡被封家婢子横见摧残。今欲背城借一,烦君属檄草耳”。他当场作了讨封氏的檄文,一篇典富辞俪的四六文遂成为这篇叙事文的主体。就情节说,这明显是袭用唐诗人李贺死后应诏升天作白玉楼记的故事,兼取唐人传奇中术士崔玄徽指教众花精灵抗封氏十八姨之意。《聊斋志异》青柯亭本改题《花神》,作为全书最末一篇,评点家但明伦谓之是彰明劝惩大义,显然是就檄文之象征意义而言。如果知道馆东毕际有曾任南通州刺史,便可以推断出这篇讨封氏檄文也是出之有因。毕际有是位擅文墨的名士,官南通州时,结识了许多江南名流,曾让避通海案、奏销案之株连的陈维崧,一度住在其官署中。由此熟知当时红得发紫的文豪尤侗,得有其文集,都在情理中。尤侗早年曾戏作《劾封氏疏》,蒲松龄推出其词采富丽的讨封氏檄文,无疑有显示自己能文之意。冯镇峦评点此篇:“抬文人之身份,成得意之文章。”可谓中肯之论。尤侗《劾封氏疏》为虚拟之文,蒲松龄改“疏”为“檄”,亦是“幻里花神,空中风檄”,为文虽然历史典故信手拈来,前人名作成语灵活化用,可见作者学识之丰富,文笔之高妙,较之尤文并无逊色。然细心读之,也会看出其使事用典,并非用其原意,如“落帽参军”“灭灯绝缨”本来都是历史美谈,而文中却成为诉风之罪,读者不会认为是错误,反倒会由其故意,领会行文之妙,亦颇感到有趣。作者也自知此文非正经文章,故托诸小说出之,向欣赏其《聊斋志异》的馆东毕刺史显示其文才。

另有一篇《狐梦》叙写毕刺史之侄毕怡庵,“每读《青凤传》,心辄向往,恨不一遇”,后于梦中与一位狐女结成一段姻缘。为友人写梦,大都是要投其所好。蒲松龄为毕怡庵虚造的狐女对他却不甚满意,嫌他身体“痴重”、欠温存。在狐女姊妹的一场贺新郎家宴上,席间几乎尽是对毕怡庵的嘲弄,竟至饮《金瓶梅》里写到过的鞋杯酒,更显庸俗不堪。唯一可称道的是夫妻对弈,毕怡庵经她指教后,棋艺大进。但梦总是要消逝的。狐女行将离去,对毕怡庵提出要求:“聊斋与君文字交,请烦作小传,未必千载下无爱忆如君者。”狐女也想借助聊斋之笔留名后世,个中便显露出了作者作此小说,与其说是为友人写梦,倒不如说是借此虚造一个隐形粉丝,让她传达出自己的心声,消解心头积郁已久的作《聊斋》不为人理解,徒然感叹“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乎”的悲哀。所以文章最末还要自己呼出“有狐若此,则聊斋之笔墨有光荣矣”,益加敞露作者作此小说的隐情。评点家但明伦亦意识到这一点:“笔墨有光,而仅得之狐,以揶揄语为自誉,其《简兮》硕人之意欤!”按,《诗经·邶风·简兮》赞美硕人身躯高大,舞姿壮美,末云:“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此篇《狐梦》记狐女离去“为西王母征作花鸟使,不复得来”,与《简兮》同意,而谓之“以揶揄语为自誉”,是意识到个中有无奈解嘲的因素,在当时那种背景下是可以理解的。那种戏说式的自我张扬却确有底气,他坚持写作,近五百篇记异故事,多半是此后叙写的,也果然持久流传至今,《狐梦》中这个没有名字的狐女也没有被后世遗忘。

《聊斋志异》里自况自伤身世沦落之悲的篇什多有,最为形隐实显的是蒲松龄早期作的《叶生》。开头叙写主人公淮阳叶生的境遇,“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如不偶,困于名场”。县令丁乘鹤“见其文,奇之”,“值科试,游扬于学使”,“榜既放,依然铩羽”。明眼人不难看出,这与蒲松龄早年经历相合,蒲松龄有文名而科举不第,做宝应县令的同乡孙蕙聘他去做文牍师爷,次年蒲松龄返乡,带了孙蕙写给考官的推荐信,依旧没能中举。虽然《叶生》中改换了人名、地名,情节跟蒲松龄的个人经历却是一致的。《叶生》由此生发的幻设情节,先是叶生悒郁而死魂灵幻形入世,教丁县令的儿子学作制艺文,让他熟读了自己生前作成的文章,应科场考试,结果高第中举。叶生感叹:“是殆有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将年已及壮尚不得科举取进归咎于命运,非由文章不佳。接下来丁县令的儿子又中进士入仕,为叶生纳粟入监,此后叶生乡试中举,衣锦还乡,“归见门户萧条,意甚悲恻”。叶生妻子蓦见生,“掷具骇走”。叶生从妻惊吓顿悟自己“死已久”,遂“怃然惆怅,逡巡入室,见灵柩俨然,扑地而灭”。叶生幻身的消失,也意味着心造幻象的终结。篇末“异史氏曰”长文倾注感知己者之深情,中间自叹:“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骨嶙嶙,搔头自爱。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揶揄。”此年乡试后,蒲松龄有《寄孙树百》诗,自伤科举失意之悲,对孙蕙居官劳苦表示慰问。孙蕙随即回信,先以“芜椷无灵”为歉,再以“文章憎命”相慰。有意思的是最后致意:“兄台绝顶聪明,稍一敛才攻苦,自是第一流人物。”这番劝诫之言却促成了蒲松龄这篇《叶生》的结撰。评点家冯镇峦指出:“余谓此篇即聊斋自作小说,故言痛心。”更确当地说是蒲松龄的写心之作。

《聊斋志异》中还有一篇发泄义愤的篇什。《马介甫》叙写一个惧内的故事:杨万石惧内,妻子尹氏十分强悍,欺凌家人,待公公如奴仆,老翁被迫逃离家门。作者突出叙写的是自称狐仙的马介甫施法术惩治悍妇,教训小男人,都不能改其性,这也成为本篇主旨所在。蒲松龄有篇《与王鹿瞻》书,王鹿瞻是蒲松龄“郢中社友”,蒲松龄在宝应县做幕时,王鹿瞻也在瓜洲江防同知衙门做幕。蒲松龄曾寄诗王鹿瞻叙同乡情,见得二人关系友好。《与王鹿瞻》是两人返乡多年后写的,内容是义正辞严地谴责王鹿瞻:“兄不能禁狮吼之逐翁,又不能如孤犊之从母,以致云水茫茫,莫可问讯,此千人之所共指!”责令他“速备材木之赀,戴星而往,扶榇来归”,不然则引亲朋之怒,诉诸官府,“恶名彰闻,永不齿于人世矣”。义愤填膺,溢于言表,读者不难发觉两者情绪一致,《马介甫》中的虚构叙事情节是由书信中所叙王家事生发出来的。马介甫惩治悍妇,施法过度残忍,显然是出于气忿之极。结末一小节是杨万石见早已改嫁的尹氏沦为乞妇,欲收留于家而为侄所阻,还时常去破庙与之苟合,有评点家评曰“到底非人”,直是如书信所说“永不齿于人世矣”。最后作者声明:“此事余不知其究竟,后数行,乃毕公权(举人毕世持)撰成之。”以身份高的人做挡箭牌,实则是借此行欲盖弥彰之法,晓示读者此篇是缘实事而发,非妄自虚构,可由之参透如此叙写之底蕴。

《聊斋志异》近五百余篇长短不齐、作法各异的叙事文与稗史谈异不同,大都明书所记叙人事,人为实人,事则出于传闻,其实多是自撰。六朝志怪书式的短篇多具象征意义;精心结撰的唐人传奇型的篇幅较长者,多具有抒情诗的言志性能。《聊斋志异》中有两篇就当时发生的于七之乱生发的故事。《野狗》行文简略,叙避乱乡人返家途中,先是匿身道旁尸堆中,躲过大兵的捕杀,继而奋力挣脱野狗子的噬食,两者自然形成喻意共性。《公孙九娘》故事凄惋深沉,遭株连丧命的世家淑女公孙九娘,与前来祭吊亲友的莱阳生成婚,洞房中枕上哀吟,传达出遭遇不幸的怨苦,最后公孙九娘终不能归葬家乡丈夫墓侧,了结女人人生有所归的心愿,留下无尽的哀怨,也就使虚构叙事小说具有诗之含蓄蕴藉、余音袅袅的审美韵致,亦堪称无韵之《离骚》。《聊斋志异》中还有两篇讥讽当时山东学政朱雯的篇什。《何仙》叙朱雯按试济南,秀才们扶乩占卜优劣,何仙先是看文章,预测乐陵李生为一等,但发觉其命数不济,探视学政幕中阅卷官都是头昏眼花的饿死鬼,榜发,李生降为四等不及格,讽刺朱文宗不论文。《蚰蜒》无情节,只记朱雯门限下有蚰蜒,“每遇风雨即出,盘旋地上,如白练然”,下注:“按蚰蜒形类蜈蚣,昼不能见,夜则出,闻腥辄集。或云:蜈蚣无目而多贪也。”两篇都点出学政姓朱,讽刺他们试士不论文,幕中皆为昏庸无耻之徒,前者是假幻设故事,后者是直用赋物象征寓意。这表明蒲松龄已走出“文章憎命”的困惑,归咎于科场不公的心理酿造出多篇佳作。《司文郎》的主人公莱阳宋生,无疑是前出叶生的转身,他幻身出现顺天赴考诸生旅寓中,也是想助成良朋应试及第,了结生平未酬之愿,依然未得,依然是悲情。篇中核心一节是谦和能文的王生与轻薄无文的余杭生论较文艺,有特异功能可凭嗅觉辨文章优劣的盲僧评王优余杭生劣,入闱应试却是余杭生中举,王生落榜,盲僧忿然叹曰:“仆虽盲于目,而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谓考官们一窍不通,文笔痛快辛辣。又嗅其座师之文,臭不可闻,“向壁大呕,下气如雷,众皆粲然”。嬉笑怒骂冲刷了自伤悲情,成为本篇亮点。《于去恶》中又一个沦落书生之鬼,出人意表地遇到成神的三国武将张飞,巡察世间考帘官之弊,被选作交南巡海使,成为改变命运的幸运儿,毕竟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他批评得志的“鸟吏鳖官”,本不读书,“不过少年持敲门砖,猎取功名,门既开,则弃去,再司簿书十数年,即文学士,胸中尚有字耶?”倒是说出了科举考试之弊。后来的白话小说《儒林外史》演绎的就是这个问题。这许多精心结撰的篇什,都是老于文场的作者抒情言志之作。这也是蒲松龄作《聊斋志异》最为根本性的特点和它在中国古代文言叙事文学系列中独具的特色。这部小说集得以持久传世,形成其经典地位,原因也正在于此。

蒲松龄在将他已作成的篇什初步结集时作的《聊斋自志》,开篇即申明他“雅爱搜神”“情类黄州”,末尾又云“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此前他在一首诗中曾说“新闻总入夷坚志(初稿为狐鬼史),斗酒难消磊块愁”,都是从文学创作和文本结构两个层面——用传统文论话语即“象”与“义”的关系说的,前句指的是文本表层的“象”(感性事物),后句是指“义”(文章意旨)。他反复作这种表述,是出于受到不被人理解的舆论压力而苦恼的缘故,正如他在《聊斋自志》结尾所说:“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最先为《聊斋志异》作序的高珩、唐梦赉都是为《聊斋志异》叙狐鬼怪异事作辩护,张扬其“勃窣文心,笔补造化”,如同上古神话“炼石”之义。青柯亭刻本主要选人后来成为四库馆臣的余集序其书,更与蒲松龄的身世联系,“先生少负异才,以气节自矜,落落不偶,卒困于经生以终。平生奇气,无所宣泄,悉寄之于书”,“是书之恍惚幻妄,光怪陆离,皆其微旨所存,殆以三间侘傺之思,寓化人解脱之意”。更明白道出《聊斋志异》是假狐鬼故事泄愤懑、抒愁思之作,后世读者大都是依此这样解读的。

这里有必要谈到鲁迅的表述。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梳理出中国古代文言志怪系列小说的流变,谓六朝志怪书作者以其所叙为实人实事,粗陈梗概,非有意为小说;唐人传奇,仍未全离搜奇记逸的场域,但摆脱了人鬼皆为实有的意识,叙述宛转,文辞华艳,“始有意为小说”。识见精深,诚不易之论。而论清代此类文言小说集时标题“拟晋唐小说”,含非新创之意,论断《聊斋志异》全书是“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后四字在他的一次讲演中表述为“意想近于六朝”,则与这部赢得文学经典之誉的小说集的实际情况不相符合了。不必为尊者讳,鲁迅先生当时正处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前列,提倡科学与民主,推行白话文是当时重大的历史使命,这无疑会妨碍对文言小说集《聊斋志异》的细读深解,特别是由其被视为开宗明义的首篇《考城隍》和那些近乎“传鬼神,明因果”的篇什,推出“用传奇法,而以志怪”的八字断语,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毕竟没有参透《聊斋志异》全书叙狐鬼怪异事,既是对六朝人之志怪的超越,也在整体上不同于唐人传奇的文笔,而是进入了集大成的全新境界。

从文体上说,《聊斋志异》明显有六朝志怪书体和唐人传奇文的两种结构形态。就形似六朝志怪型的短篇而言,不能完全排除其中寓有阴阳报应、赏善罚恶意旨的篇什,如《孙必振》《张无量》和明显是为奉承大缙绅唐梦赉而作的《泥鬼》《雹神》两篇。即便这种在民间文学中已成安慰读者心灵的万能药方,不啻为蒙混读者的麻醉剂,缺乏新意。值得注意的是《聊斋志异》中的短篇不乏创意性新叙法。一是为了让读者记住应当记住的历史大事,幻设一段鬼话。《鬼隶》叙鬼隶(城隍庙吏役)指教人隶(历城县衙吏役)的话语,让人隶躲过了被屠杀的恶运,托出了明末北兵屠济南城死人百万的历史事件。这件事官史不实载,私家写史也被删改过。《辽阳军》叙沂水某充军辽阳,在辽阳被攻陷的大战中被杀,头虽断,命未绝,鬼吏说他不当死,又给他按上头,送回原籍。沂水县令以其为逃犯,捉入狱中,沂水某辩称:“断头可假,陷城不可假,设辽城无恙,然后即刑未晚也。”几天后,辽阳被攻陷的消息传来,于是沂水某就被释放了。沂水某的话,便隐含着作者的说明,本篇所叙断头事可不必深究,目的是让人们记住辽阳陷落这一历史事件。按,辽阳是辽东地区首府,明朝在此设有军政衙门,驻军数万。辽阳战役十分惨烈,军政官兵死伤殆尽,出逃百姓有数百家,后金首脑由此改国号,开始攻击明王朝,成为明清改朝换代的历史过程中一大关节点。二是假物象喻意,影射现实。《小棺》叙有船主梦中得人警示,后果依梦中人所言,对前来雇舟之人“如梦索价,其人笑之。反复良久,某牵其手,以指书前字。其人大愕,即刻而灭。搜其装载,则小棺数万馀,每具仅长指许,各贮滴血而已”。末云:“未几,吴逆叛谋既露,党与尽诛,陈尸几如棺数焉。”史载吴三桂叛乱,清廷震怒,将其留在北京的儿子家人仆婢,以及与之有关联的人等,尽皆杀戮,非常残暴。青柯亭本删汰此篇,当属有所顾忌。《蚰蜒》叙朱学道家门限下有蚰蜒,青柯亭本删掉了蚰蜒类蜈蚣“无目而多贪”的象征意义,便真如六朝人志怪了。三是将鬼神怪异事作为直观展示人情世态发生之契机,这更加超越了六朝志怪书的作法。《沂水秀才》叙两位美女(末尾交代为狐)突然现身,沂水秀才某无视有美女题诗的白绫巾,却将不过三四两的白金“掇入袖中”,美女离去前讥其“俗不可耐”。此篇绘出的是号称秀才的文士的一副“乞儿相”。化成美女出现的狐女,只是如同中药方中的引子,或者说是验证物性的试金石。《王子安》叙写王子安曾多次应试不中,一次试毕出闱归家,“期望甚切”。王子安“近放榜时,痛饮大醉”,忽听有人报其已中进士,喜呼赏钱。继而听人报其“殿试翰林”,又果见二人拜于床下,便“呼赐酒食”,还欲“出耀乡里”,一时得意忘形,受到妻子、儿女的嘲笑。这场梦呓闹剧,较之后来《儒林外史》里范进中举后闻讯昏厥的情状,更加鲜活生动,结末明示这场心理变态情状是狐仙的恶作剧,不过是作者出于“新闻总入狐鬼史”意识下的例行公事,增加点志异性而已。这都大不同于六朝人之作志怪书了。

在“新闻总入狐鬼史”的意识下,《聊斋志异》中尚有一些记鬼神怪异事而无他意,或尚未远离善恶报应窠臼的篇章。细心读者可能意识到其中或寓有深蕴,但碍于政治时忌,作者只是记录其谜面,而不便泄露其谜底,只能留给读者去猜测了。例如《衢州三怪》记曾从戎衢州的张握仲言,衢州有钟楼鬼、池塘水鬼、鸭鬼,夜中人见之或闻其声,辄非死即病。据《清史稿·李之芳传》载,三藩之乱爆发,闽藩耿精忠进攻浙江,浙江总督李之芳移驻衢州抵抗,还亲至前线指挥,战事非常激烈,双方死伤极多,烧杀波及百姓。事后多年,剧作家洪昇到衢州,有《衢州杂感》诗,其时尚有“居人乱后惟荒垒”“一片夕阳横白骨”之象。这无疑是阴森恐怖的衢州三怪之说生成的历史底蕴。《土化兔》实名写清靖逆侯张勇“镇兰州时,出猎获兔甚多,中有半身或两股尚为土质。故一时秦中争传土能化兔。此亦物理之不可解者。”引起读者超越文本本事思考的是张勇其人,他本是明朝末年的总兵官,降清后曾追击李自成残存队伍,追随洪承畴经略云贵,武功卓著,升总督,镇甘肃,三藩乱起,拒绝吴三桂的拉拢,抵抗其川陕地区武力的进攻,被清帝誉为最忠勇的铁血将军。依中国古人的观念,张勇先为明臣后事清朝,宜称两截之人。土化兔未成全身,个中或含讥刺张勇为半截人之意。作者记此传说,自然不便申明其底蕴。官场中人赵起杲主持编刻青柯亭本删汰此篇,当是有所察觉。

《聊斋志异》文体形态近似六朝志怪书的篇什,显示出作者幻设寓意性的增强,用传奇法结撰狐鬼怪异故事的篇什,大都注入作者经验的人情世故,也就不止是唐人传奇“搜奇记逸”的叙记委宛,相当多的篇什幻设的人与“异类”交往的故事,只是为表现人情世故虚构的场所、搭建的平台。怪异情节可以是全篇布局的主脑,如《白秋练》的吟诗魔力、《黄英》菊花精的艺菊本能;也可以作为故事的发端,如《田七郎》是由神人梦示武承休,引生出他与猎户田七郎的意蕴深沉的交往;有的篇什是用作故事的转捩点,如《凤仙》中有一面可照见其身影的镜子;还有不少篇什只是用作添加剂,以示其非常情的奇幻性,如《黄英》篇最后陶弟现身醉菊的一节。《聊斋志异》袭用了六朝志怪书和唐人传奇多有人与非人女性之恋的故事模式,六朝志怪是作为怪异事记述,唐人传奇则淡化其神秘性,大都是最后现原形离去。沈既济的《任氏传》最富人情,和容可亲,最后还是现形而死,留下的是哀思。《聊斋志异》里扩大了原属性物类,有神鬼和多种动植物精灵,她们的现身不仅多具人情,忘为异类,而且各有其独特的人生使命。不妨称之为《任氏传》后裔的狐女最多:《凤仙》篇是劝学,策励丈夫读书仕进;《红玉》篇是抗暴,自动为受伤害的书生解难理家;《云翠仙》是报复薄情缺德的负心汉,使其破产毁家。她们都具有超人的能量,没露出其原生迹象,演绎的是人生实相。还有几篇富有哲理意味的篇什:《婴宁》名字是取自《庄子·大宗师》“撄而后宁”句意,表现的是高度纯朴天真无邪的人性,《娇娜》表现的是超“男女授受不亲”之礼的“腻友”之情,《阿绣》表现的是让所爱者爱其所当爱的理性美德,都是作者品味人生的心底话。幻设叙事主体意识的高度增强,总体趋向叙写现实人生,特别是明显为自况性的篇什,《聊斋志异》结撰狐鬼怪异故事,大大超越了唐人传奇的文笔和意想,成为作者蒲松龄抒情言志的方式方法,具有了叙事文学文本的内在形式性质,可以认定为这部文言短篇小说集的基本特征。

认定叙写结撰狐鬼怪异故事为作者抒情言志的方式方法,便理解了蒲松龄多次申述和后来读者表述的“狐鬼史”与“垒块愁”的实际关系。叙写狐鬼怪异故事转化抒情言志的方式方法,便与六朝志怪书以人鬼皆为实有,异事与人间常事无异,叙记是让读者警心,避免灾祸,“非有意为小说”,根本不同,也与唐人传奇摆脱以神道设教的意旨,“尚不离搜奇记逸”的意想有别,在叙记笔法方面更有显著的超越。《聊斋志异》的结撰,投入了个人的身心,并且作为文学事业有所追求创新,达到了这种文体的难以超越的境界。一部集志怪传奇之大成的小说集,便显示出这类志怪小说的历史发展的轨迹。由之也可以理解,由《聊斋志异》引发此类小说的创作热,几乎没有一部书可以与之并驾齐肩的,就是由于作者写作没有投入个人的身心,没有作为抒情言志的方式。

记叙神鬼怪异故事,作为抒情言志的方式的意志的形成和卓越成就,与他位卑家贫的身世密切相关。父亲弃儒经商,不属缙绅世家,自幼喜读稗史杂书,研习文艺,养成“雅爱搜神”,凡所见闻辄为笔记的习性。初起之作难免沿袭模仿前人作品,鲁迅称之为“抚古而又讳之者”,从中自然也就领会到经营之道,增长了记叙的才艺,意识到这种记叙文章的价值。他大半生困于科举,饱受科场的折磨,感受特深。为糊口养家,受聘做幕坐馆,寄身世家大族,虽以能文受到抬举,扩大了社会交往,增多社会见闻,毕竟还躲不开处境的限制,受到馆东的礼遇优待,仍然是为之服役,作代人歌哭应酬的文字,乃至不无勉强的为赏识自己的缙绅唐梦赉编造颂美其德行得天护的“神话”。长期寄身馆东家,避开了理家的诸多麻烦事,缺少居家的天伦之乐,却接触到大家族各色人物,及其间的多样的恩怨纠纷,正适应了虚拟小说的情节趋向人生实相的需求。独居无伴,不免寂寞,却得到了肆意想象叙写情志的时光。由此便可以理解何以能长达近四十年的大半生继续做他的“狐鬼事业”,记述结撰狐鬼怪异故事的小说,何以会像美国学者论《小说的兴起》将现代小说(Novel)的特点总结为脱掉对历史传说的依赖而关注家庭和女性一样,幻设的狐鬼花妖故事多是关照到家庭的组合和女子的婚姻。再如,作者喜欢让不拘世俗礼教的狐鬼花妖来弥补书生的生活缺失,而《王桂庵》中的芸娘却坚持要得到社会的保证,方肯与相爱的王桂庵结褵:《黄英》菊花精艺菊致富,形成对安贫乐道的男女的讥讽,自谓是为老祖陶渊明解嘲:特别是《田七郎》以猎户被动受恩报恩的悲剧意识,破解了传统奉之为金科玉律的“士为知己者死”的教条的不公正性,都可以由蒲松龄位卑家贫的处境得到如实的解释。

将编撰狐鬼小说作为抒情言志的方式方法,意味着作家虚构叙事自由的高度增强,早期神话象征思维直至中国古代志怪书的“人神皆为实有”的意识,在人们的文艺心理中已成为习惯性的默许,并不计较真实与否的问题,如同作者的一首词中所说“齿上飞花明月夜,姑妄言,不必凭何典”(《贺新郎·喜宣四兄扶病能至,挑灯伏枕,吟成四阕,用秋水轩唱和韵》)。怪异情节的自由运用,虚实相生的不同结合,形成小说的多种结构模式。有的篇什直如观照世情的写实小说,如《王桂庵》《胡四娘》等。许多位狐鬼花妖化身的女子,不止是和易可亲,还都具有各自的现实人生性情,结末明示或暗喻其非人属性,反倒成为画蛇添足,如《恒娘》主人公教导失宠的妻子如何从丈夫小妾那里夺回宠爱,已足以显示其精通人情世故的妇女的人生经验,再点明其为狐则不免是多余的了。细节和场景的描写,如《促织》写成名依梦中神示,在大佛殿后面搜捉蟋蟀的情景,场地、动作、心态融为一体,至为精细;《西湖主》叙写陈弼教于洞庭湖落水登岸,误入龙君别墅园林,又误题龙女遗巾轻浮诗,形成极度惶恐不安心情的一段,绘景传神,令人悦目赏心;《王桂庵》写主人公梦寻与身寻芸娘所至仿佛同一美丽江村,虚实相映,富有一种特有的诗情画意韵致,等等,都是其他文言叙事文本罕见的。《聊斋志异》所以受到大诗人王士禛、袁枚的赏识,并引发作“谈异”“齐谐”之书,并非为其有裨名教,本于赏善罚淫与安性命之旨,运思玄妙,文笔高超,应该是更主要的因素,而这又是他们所不能及的。王士禛《池北偶谈·谈异编》的平庸、袁枚《新齐谐》的俗气,乃至大学者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的芜杂,可以靠作者名气传世,却不能持久为众多读者喜读欣赏,不断评说而负盛名。

《聊斋志异》约五百篇什,其中也多有不止是称得上优秀且耐人爱读者。幻设叙怪异事,用以抒情言志、观照世情,只是作为一种程式化的模式和笔法,那也难免出现不适应的情况。《周生》明白记述本邑时县令夫人派仆役祭泰山女神,由于书吏代作祭文中说到时夫人最苦恼的事是男人嗜男色,用典“颇涉狎谑”,遭神谴,书吏及仆役死亡,时夫人也随之病死。周生魂托梦告诫儿子:“为文不可不慎。”依常理解读,这就是小说的题旨。然篇末“异史氏曰”却又提出质疑:周生作文不慎,遭冥谴固然应当,怎么要累及“贤夫人”?时县令和时夫人皆为实有之人物。作者曾作有《祭时夫人》文,称扬她能文工诗,能参助时县令断狱,礼贤下士,表达对她的敬重、同情和哀思。时夫人应该是作者心目中非亲故的贤惠女子。可以推测作者结撰这篇叙事文应该也是为哀悼时夫人之死搭建的平台,由之托出其人之“所愤”——时县令有嗜男色之丑癖,却不合小说叙事常规。这种作法,在《鬼隶》那种六朝志怪式短篇中是适宜的,用在唐人传奇式叙写人生实况的小说中,则是喧宾夺主了。《狐谐》搭建的平台太大,核心是狐女与孙得言等三位书生的舌战场面,前后叙事都多余,狐女隐身不现形,由其舌上发声对书生们的嘲谑,叙写艺术令读者忍俊不禁,然狐女对书生们的嘲谑过度恶毒,即使不去考证其是否实有所指,也还是暴露出作者采用了旧时代文人习用的诋毁人的虽称快意却难免恶毒之讥的伎俩,大不合诗人温柔敦厚之旨。《齐天大圣》叙许盛随人去福建经商,同伙依当地崇拜猴神之俗,去大圣庙焚香叩祝,他却不以为然:“孙悟空乃丘翁之寓言,何遂诚信如此?如其有神,刀槊雷霆,余自受之!”言语不甚恭敬。这是形容许盛戆直不媚神,接下来却倒向了迷信,许盛遭到了神罚。他不服气,前往大圣庙理论,大圣喜其戆直,达成和解,他便诚服信奉,生意百倍赢利。这也就消解了嘉奖正直人性的倾向性。篇末“异史氏曰”指出“若盛之方鲠,固宜得神明之祐”,岂真有小说中写的那种能上天入地、变幻莫测的孙悟空?“卒为邪惑,亦其见之不真也”,反倒责备起许盛,岂不成了自我调侃,作小说成了文字游戏!可见幻设虚构怪异故事虽不必像写实小说那样要讲真实性,但还是要守住形象思维逻辑的合理性。《聊斋志异》的多种构思、多种写法也提供了可供研讨文学创作问题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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