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

2022-10-21 11:50温州大学裘佳晨
青春 2022年9期
关键词:阿太彼岸花大舅

温州大学 裘佳晨

在十九岁生日那天,我从图书馆借了一本书——《我想做一个能在你的葬礼上描述你一生的人》。看完了第一篇,视网膜上轻轻落了一层霜。翻开第二篇,徐志摩先生的《我的祖母之死》,就看到这个题目,霜便化成雪花落了下来。蔡澜先生说,中国人对死的禁忌是根深蒂固的。但徐志摩先生将死亡,将无法改变的、一定会发生在每个人生命里的生死离别摆上了台面:曾经有祖母陪伴的欢愉童年,赶去见病危祖母的马不停蹄,祖母生病时光的一点一滴,以及最后心电图上安静的横线。

徐志摩先生书写未见最后一面的忏悔,书写人已不在的悼念,书写祖母在天的敬畏,书写割裂灵魂的悲痛,他对祖母的爱、悔恨、悲痛,让我一下子理解了沈从文先生在落笔湘西爷孙情时的热泪盈眶,有些事、有些文字,出现就带着泪光,品读就是往心上扎刀。

至亲的离开,永远是每个人生命中最无奈的疼痛。这种不用挥手的告别,本以为离我很远,却又仓促而至,逼我无法逃避,逼我没有选择。

记得那是个极为普通的傍晚四点半。放学后,我没有和往常一样回家,而是被大人们接上了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坐上车后,母亲告诉我要去郭巨,阿太去世了。当时我还在读小学,脑子里对逝世并没有什么概念,觉得这只是一个陌生、遥远的词儿,于是竟冒出“今晚可以出去玩、不用写作业了”这样的想法。

到了郭巨天已经黑了,一下车,冷冷的夜风迎接了我,头上的蝴蝶结被其肆意玩弄着,我还来不及整理就被母亲牵走,急匆匆赶往了小舅公家。踏进米色的门槛,抬头,小舅公家的院子里缀满了纯洁的亚麻布做成的花,米白的丝带缠绕于屋梁,梁下是擦眼泪的人、抽泣的人、哭倒在地的人,梁下是哭声吹起的号角、眼泪掀起的波涛。视觉与听觉的双重冲击压抑得让我有些害怕,我渐渐知道了这不是一次应该快乐的“聚会”。站在院子里恍惚了一会儿,还没等我缓过来,母亲又把我赶上了二楼,硬生生与一楼大厅分隔。

二楼都是小孩子,以及看管他们的母亲们。我趴在阳台的栏杆上,那是花岗岩制作的栏杆,冷冷的,仿佛刚从冰窖里取出的艺术品。我抬头看天,天是藏青的,偶尔几颗星星,但没有流星划过,按这天象,今晚应该没有人离去。过了一阵子,我被喊下了楼,和另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姐姐一起,被大人们带着。我到现在还记得,一楼正大厅门口左侧的椅子上,坐着另一个比我大很多的姐姐,她一抽一抽地,努力让自己在痛哭的间隙接上气。我被带进了大厅,四周是白色亚麻的帘子,夜风轻轻地吹着,在晃动的布帘后,我看到了棺材。那是个长方体的棺材,四个角,我站在左下角,以我当时的身高望去,我看到了死神遗留的寂寥。外婆哭得没有了嗓子,似乎还被恶狠狠地剥夺了声带,母亲靠在通往侧厅的门框上,她靠在右边,双手紧握着放在身前,眼泪无声地流。那一刻,阿太与我之间少有的记忆被翻新,我渐渐开始明白,我再也见不到这位与我有血缘之亲的慈祥老妇人。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湿了校服的衣领。

此后的几年,阿太在我的世界彻底远去,消失了,似乎从未来过,然而,也是一个夜晚,突然一个梦把那个夜晚的月牙儿点亮,记忆碎片拼凑着拼凑着,阿太又在我的海马体里有了完整的模样。梦里,蝉鸣的夏夜,仿佛有人指引一样,我走过了木质的拱形小桥,桥旁边拴着亮晶晶的小灯,桥下流水澄清,映着完美的月亮。我走过桥,走过无人的街道,走过一排排柳树,看到了一栋房子,卡通的黄色的,屋顶是海绵宝宝。我没有进去,但房子似乎主动为我打开了门,墙壁都透明起来,我看到阿太,坐在棕色藤椅上,戴着眼镜织着毛衣,一件天蓝色的毛衣。可阿太是不戴眼镜的,我正想询问,她倒先开口了:“你来啦?”

话音刚落,我忽地醒了。梦里的凉爽与阿太编织的温暖,模糊却又清晰的身影,仿佛又把我带到了她逝世的那个夜晚。小舅公家的屋顶不见了,我看到了那晚黑白交织的全景,我看到了里三圈外三圈的白袍子,亚麻的袍子,头上还有帽子或布带。我看到了记忆中栏杆冰冷的夜,黑夜,安静得没有一颗星星。我看到幼小的我正大声地哭着,手里攥着一块白色的橡皮,一个僧人站在大厅里念着一本册子上的名字,人们逐个应答着“uo”,就是在场的意思。但是,僧人并没有叫到我,册子上没有我的名字。

白色的宁静,死神赠与的悲痛,生与死的距离。那是死神的盒子,阿太在里面,我在外面。

第二次感受这种不用挥手的再见,与第一次相隔了七八年,那时我正在上初中。即便成长了些,但依旧如上一次一样,突然地被迫接受大舅婆的过世。那是一个冬季的小雨天,一向喜欢卡其色的母亲默默披上了纯黑的大衣,轻轻替我脱掉了过年买的喜庆的新外套,让我找一件黑色的衣服换上,但我只有一件带红帽子的黑色棉袄。我当时情绪很低落,觉得自己没有一身黑,会格格不入,甚至产生了想剪掉红帽子的想法,最后还是父亲说“小孩子没事的”,我才别别扭扭地出了门。

大舅婆的遗体放在外婆家老房子对面那个老宅子里。那个宅子一直是关着门的,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去,想必也是最后一次。宅子并没有我想得那么容易让人亲近,院子空空荡荡,中间有口被青苔吞噬了的枯井,枯井旁倚着一只没系麻绳的水桶。正厅依旧是白色的亚麻帘子、木制的长方体盒子。宅子整体不大,但那天塞满了好几代人的感伤与回忆。

与第一次送别阿太的场景不同,那天请来了一个舞女,穿着玫红色与翠绿色拼接的修身舞衣,脸颊上打了夸张的腮红,眼睑上贴了夸张的睫毛,带着黑色的正方体的扩音器。她双手捧着大舅婆的遗照,一边跳着一边大声哭泣。亲人们按亲疏与辈分排着队,女人一个一个舞到我们面前,让我们凑近了看她手里的遗像,还用唱腔念着一些哀悼的词。有几个亲人,她们有的是大舅婆的儿媳,有的是孙女,她们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脸上也没有泪痕,对遗像轻瞟了一眼就匆匆离去,玩手机、打电话,或不知所措,甚至厌恶地轻轻悄悄躲避开哭丧舞女的第二次吟唱。生老病死的确是常态,但她们的冷漠让当时的我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舞女舞到了我面前,她的脸一下子放大,原来这远看精致的脸上也有细细的皱纹,右眼的假睫毛已经掉了一半,留着另一半孤孤单单颤颤巍巍。她可能觉得我是小朋友,唱了几个字就从我面前走开了。虽然只有几秒,但我静静地看着遗像,看清了大舅婆微笑的样子,眼睛笑弯得如十七八岁的姑娘,眼里也闪烁着欢悦的光。舞女远去了,但大舅婆对我的呼唤似乎还回荡在我的耳边,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咬字清晰,慢慢地叫着我的小名。那一刻,我的眼泪滑了下来。如果那天黑色的棉袄是对她的尊重与哀悼,那红色的帽子便是我送亲爱的大舅婆最后的祝福。

时隔多年,阅读徐志摩先生写祖母离世的文章,我又一次感受到这种揪心,也又一次开启了我的那些回忆。原来文字可以有如此大的力量,然而,徐志摩先生并没有将整篇文章的情绪都下调,他赞美祖母的功德,赞美她一生的圆寂,斯人已去,活在世上的,要勇敢地带着死者的灵魂,敬畏着,向阳而生。这些文字似乎都在启发我对逝者、死亡展开新的思考。

我也曾想过“死亡”这个名词,想自己倒在谁的盒子旁边哭泣,或者我就躺在我自己的盒子里,归于长空,归于大地,沉入海洋,化为淤泥。以前我一直觉得,失去至亲的人会忧郁一辈子,不快乐一辈子,不参加任何娱乐活动,脸上不会再有笑容,我会在周围所有人离开后孤独地哭完我的余生,我的儿孙在我死后每一秒都会因想起我而流泪,参加过葬礼的人从此应该常驻于心理咨询室。但慢慢地,随着时间的逝去,我的许多想法都在改变,对生与死的理解,对过去与未知的思考也都在变化:对于生死离别,对于至亲的离开,释然就应与尊重和悲痛并存。

我爱的人会离开,虽不说是宿命,但这也是我无法改变的。思念本就过分沉重,全然压住了疾风,记忆也的确会像焚烧不掉的诗稿,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过往。但人已走远,只是影子还留着,残忍地收割着想念,把眼泪与哭声收藏,去浇灌生死边境的彼岸花。那些跨越了彼岸花的亲人,只是先我一步跳出了时间,他们转而变成宇宙里最原始的组成部分,散落在我的四周。生老病死本就是每个瞬间都在发生的事情,活着的人自有活着的快乐,这快乐有一部分是送给已经离开了自己的所有亡灵,就像徐志摩先生说的,我们活着的,要尽天定的责任,让死去的人冥冥中也永远微笑。在人世的人与在天堂的人,彼此挂念又坚强地存在着,他们之间有着一根细长但坚韧的情感的红线,无畏惧地穿过生死的边境,滴落下欢声笑语的回忆与生死两相望的坦然,于是,彼岸花开。

“我想做一个能在你的葬礼上描述你一生的人”,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心愿,但也是坚定的信念。在无数个晚霞泛滥的黄昏,我总能回想起这本书,它告诉我,每个人走进坟墓的时候,就要像一个上床睡觉的人一样,准备做一夜的美梦。死神只是带领人世间的每一个生命走出了时间,而列车通往的黄泉站,月台上长满了娇艳的彼岸花,站满了来迎人的已故者。终点或许并非悲剧,而标志着新的故事开始,新的生命意义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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