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守望(外二题)

2022-10-22 10:35郭凤萍
剑南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香椿树枝丫喜鹊

□ 郭凤萍

几年前,门前的百亩田地被栽下千余棵脆红李树,第三年初见收成。

我是从上个秋收末开始注意它们的。收完一茬果的树,就像坐月子的媳妇,尚需一段时日才缓得过阳。毕竟采摘也伤树,往往枝折梢断一片狼藉。不多久,秋风四起。已不知是第几场了,反正在持续两天的掳掠过后,树上再无一叶可剩。

不管有事没事,在树下站立已然成了习惯。其实我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总是要看看才心安,像完成了一天里极重要的事。

要到冬月才进地修剪,生就一整年的枝梢稠密得已然分不出层次。之前断尖过几次的水枝发起来了,腹背枝也高高在上,五米多宽的间距显然已经不够果树毫无顾忌地伸展。

我仔细看过,并未发现虫害。当然,虫子要是一直躲进堆积的腐叶中可就失算了,集中焚毁就是好办法。食心虫很可恶,藏在树缝里一个劲地啃噬,蛀木面塞满树的某一段皮囊,一旦掏空,树肯定难以长久存活。剜除干净,塞紧浸过药液的布条后,就指望来年仍能开花结果了。

打过黑霜的冻土格外硬,踩着咔咔地响,硌得脚板生疼。但我喜欢一个人在乡间走动,这土地在喂养我的身心。

当师傅进地,围着树冠搬动爬梯不停上下,拿锯子锯断粗干,或用园艺剪“咔嚓咔嚓”一通修短枝,像理了个板寸,果树倏然就精神了。十余天后,园子变得敞亮,果木齐刷刷地挺直腰身硬朗起来。不过,肃立和呆滞还是这个季节的主打表情。

我不时站在枝前,或者树间,瞅着光秃的枝丫。看过一棵,换另一棵,冲同样的树反复细看,总感觉差点什么。经过修剪,但凡留下的都是果树如伞撑开能充分接收光照的枝条。也许,它们的下一季会各自安好。

有啥好看的呢?过往行人不时取笑我。确实,好像没啥看头。

冬藏时节,水分下树。果枝被裁短,剩余的多是三四十厘米长的主枝或一指半搾的短枝碎丫,干巴巴的。待根部往上的大半截被刷上生石灰浆,老远看就是一支纵横齐整的队伍,一动不动站在灰蒙的天空下,待命一般沉寂。

我甚至觉得它们像兵俑,全都死了,又好像全都活着。不确定时,我就用指甲轻轻地抠刮一下树皮,看皮内是否青鲜如新。那是树木活着的一口气。它们敛声屏气活得尚好,我便放心了。

打理过的树间枝头完全被疏空,北风长驱直入,连打招呼的工夫也省了。天很冷,日子似乎被冻住了,过得很慢。

我就习惯站在树下守望。

一天突然发现,那些看似干枯的枝节与往日相比有了细微的变化,只是说不上来是什么。

我有些小惶惑,但某种信念瞬间说服了自己。

几天后,树上间或长出针尖大的灰褐小点,要凑近才看得清。

枝头上生发的迹象越见明显。之前的小点儿贴在枝侧,变得尖削,这便是花芽。又过了几天,花芽泛青,如一粒糯米,在枝蒂上凑成一撮,每一颗又紧裹着多少不一的花骨朵。像蚂蚁上树,花芽儿正陆续从枝条上冒将出来,你追我赶,一天一个新样。

放眼望去,枝丫上密匝匝的甚是热闹。于是我坚信,春天来了。

老树上的喜鹊

好些时候的早晨,我都是被门口老树上的喜鹊叫醒的。

老树是棵香椿树,父亲1984 年栽下的,三十多岁了,主干粗壮得一个大人都围不过来。我家的住房翻新了好几回,但父母年轻时使杵子在夹板中筑起来的土墙房子,风干裂口了也没舍得拆除,在搁置杂物。

据说,鸟雀是会认老宅子的。

它们飞在高空,定是见过许多没有长成器就被砍掉当柴烧毁,或刨光做成锄把的短命树。在容许一棵老树生长的人家住着该是安稳的吧。再说,当年打场翻晒哪缺饭食呢。后来不养猪了,母亲把剩饭晾在马凳上喂鸟。当然,鸟雀最是欢喜。弱小者是常客,警惕性高的喜鹊也不会错过,从树上飞临院子里,谨慎地张望,慢慢跳跃着靠近来啄食,一有动静叼了就走,待会又来。

喜鹊每年都在香椿树巨大的树冠上各筑一个窝。树太高,要完全仰平后脑勺才看得见被树叉支撑分割开的球形底部。它们约在12 月开始筑巢,要费时四个多月。垒好后外部看上去树枝纵横,貌似粗糙,实则精巧结实,内部铺垫毛发细丝,温暖而舒适,再拿一块天空做软被,可与清风闲云私语,这样的鸟巢用来生儿育女,也算是高大上的产房。

平常,它们在密不透风的老斑竹林里安营扎寨。父亲说,飞禽走兽有时比人聪明。确实,冬暖夏凉的竹林是极好的宿营地。

喜鹊爱闹腾。若兴起,就“喳喳喳”地居高枝高谈阔论。打斗时,可以从一根枝头跳到另一枝头,从一棵树追逐到另一棵树,僵持胶着,寸步不让,片刻又和好如初。乐此不疲地斗嘴嬉戏,使得冬天也生机盎然。

傍晚将至,数十只喜鹊陆续飞落在香椿树的枝枝丫丫上。它们躁动不安地上下跳跃,寻找到自认为稳妥的位置,才渐渐停歇下来。哨卫从不放松提防,在占据最佳守望点后就进入戒备状态。其余的则趁机梳妆,微微耷拉一侧羽翼,蓬松起羽毛,侧啄腋羽和翅下覆羽,或者细细叼散胸腹、覆腿羽。细致打理后,展开凌散的羽翼轻轻抖顺了,就缓缓收起翅膀闭嘴养神。

它们懒散地蜷缩成一团,栖伏于褐色的枝丫之上苍天的灰暗之下,定睛细看黑白分明,恍惚中却与天色浑然一体。

这时,喜鹊就是结在老树枝头的一枚果子。

喜鹊一旦消停下来,四周就格外空寂。休憩良久,一只抽身飞走,另一只紧随其后。接着,一双一对缓慢鼓动双翅,稍叉尾巴,以一条直线的姿势流畅地划过一道弧形,飞过不远处的房屋,绕回来扑棱棱地隐没在竹林深处。

须臾间,只剩孤零零的老树,晃动枝丫,在暮色中守着它们小小趾爪上留下的余温。

夜雨

两场东风,来得疾去得也快。母亲愤愤地说这是妖风。其实,乡里人管这个季节的风叫“树芽风”。风一来,山中旌旗猎猎,飞枝走叶,煞是闹腾。不过几日,树上生发的全是芽孢。芽口一开,嫩叶就噌噌地抽心上长。乡间敞亮,开门就见得远山日渐褪旧换新,推窗可辨春来发枝的模样。

风止,雨至。无声无息,直到一些或远或近杂乱的声音恍惚入耳,屏息以听,难道有飞花入梦来?

一冬未落雨,已久别于听雨。祈雨时时落空,怎奈何天干物燥。万籁俱寂中,有些狗叫人言或夜鸟的声响,让人不得安宁,偶尔分心去猜想一通,任由一夜纷扰来袭,反正,前两日动作大着呢,是没日没夜的鹤唳风声。

还未清醒,母亲像平常一样站在屋檐下准时播报天气,朗朗一声:“嗬,雨停了!”

雨过天也未晴,氤氲天边的是蒙蒙雾气。不过,空气清爽些,被蒙上层灰的树林也干净许多。干涩毛躁的山峦被漂湿之后,呈现出黑褐色。不由好奇,这夜雨是来捣乱的吗?那些动静都没有闹腾出个样,除了老墙角干黄的青苔被房檐滴水灌饱,自顾自地高兴了一回,恐怕其它也只是沾了点喜。毛毛雨无法将地皮浸透,略有些露气罢,半个院子仍是干的,但这还是帮了那些急着变色的叶子、等着裂开的花骨朵、忙着长大的草末儿。瞧瞧,只施了一点好,前两天干巴巴的香茶玫瑰就泛新了,绷着脸的茶花咧嘴了,就连头一天刚刚从室内移栽出来的黄角兰也有了活过来的气色。

是一场匆忙的雨水,来了,又去了。

有时,意外的惊喜也会暖心,就如这场原本就没指望的雨,使我比以往更向往美好。此前我以为,这场风一样急速的雨只不过是点卯样的就此停止。

又是午夜时分。

轻弹声起,如松针落地,轻风拂柳。渐渐的,清脆起来,滴答……滴答,连轻重缓急都有刚刚好的力度。我知道,那是离我最近的两颗雨滴,就在窗外,从高高的瓦沟里跌落,一滴停止,另一滴垂落,交替敲打着坚硬的水泥地面,静谧里格外美妙。

比这远一点的声音,来自转角那里。为防雨水不落在门口,父亲特意在房檐上钉了一张铝铁皮。落雨敲打铁皮的声音很粗重,从铁皮上流落至地面时就脆生多了。

当房檐上雨水连成线时,从那些大树小树的枝丫上滴落的声音,因着高低不同或粗或细,多是些轻重交织的嘈杂错乱。

没真切地看见过一场雨,却枕着两场雨声,睡在半梦半醒里。

看来,这春雨真是有些个性的。原打算合眼,沉心来听着这天外来音,顺便在一团漆黑的记忆隧道中穿行,跌撞一阵,谁知从模糊中还没有转过身,那音竟稀疏寥落了。回过神来细听,一滴之后,要间隔好几秒才有另外一滴落地。好在一时还有些许雨滴交错,不多时,偶尔只听得有一两滴了。慢慢地,便失去了雨滴的踪迹。

而我,只是一朵豆荚花,正在夜里和春天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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