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居生活

2022-10-22 13:12吕雪萱
火花 2022年5期
关键词:老铁天窗天堂

吕雪萱

就在手头的储蓄快用光时,刚退休的琼姨终于申请到了政府的老年生活津贴和住房补助,但是单靠这两笔微薄的收入,她是无法在城市中过上自己的退休生活的。于是透过友人周燕介绍,琼姨租住到一间租金相对低廉的小阁楼,远在百公里外,偏远山区的小镇上。

山谷中的小镇,远眺宛如一片随时都会飘散在云雾中的落叶;近观,一股纯然凝滞的寂静,轻轻揭示了小镇的真面目。

初来乍到的琼姨仿佛掉入一个尘封已久的时空胶囊。任何人都无法否认小镇的古朴之美,但必须承认,那是一种褪了色调、难以辨识质地的古朴。

小阁楼是一间加盖在楼顶、罩在屋瓦中的出租套房。房东黑姐和老铁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从大学教职退休后,就一直住在这栋地处小镇上坡、俯瞰整个小镇的两层都铎式老宅中。

因为怕吵,房东黑姐把阁楼里的家具——一把下方附储物柜、可当沙发坐躺的长板椅,附两个小抽屉的碗橱和延伸出来的木板餐桌椅,还有睡床与紧邻的衣橱等,都用锁钉牢牢固定在楼板上。

相较屋外那宽广的森林,这犹如一体成形、毫无自主性、无法对话和互动的狭窄空间,不但让人感到困惑和沮丧,更容易叫人迷失其中。换句话说,这是一个足以把人压缩成侏儒、把人淬炼成苦行僧的空间。

琼姨发现,阁楼里唯一有生命力的地方,就是那一扇五十二度斜角镶嵌在屋瓦上、几乎被阳光挤爆的天窗。阁楼里有一扇天窗不稀奇,但在琼姨的生命中,能再度拥有一扇天窗,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小时候,琼姨和母亲住的屋子也有一扇高高的天窗。屋内墙壁上挂有许多照片,琼姨的母亲经常指着每一张照片里那个皱着眉头的男人,不厌其烦地对琼姨说:“这是爸爸,快叫爸爸……”

不懂事的琼姨一直以为爸爸就住在每一张照片里头,长大后才明白过来,原来爸爸应该住在家里。琼姨问妈妈:照片里的爸爸为什么不回家住?

手握酒杯、横躺在沙发上的母亲,经常泪流满面,失神地望着三公尺高的天窗喃喃自语道:“可怜的孩子,你爸爸在无情的战火中被上帝接到天堂去了。”

母亲把酒杯举向天窗,又把酒杯举回嘴边,然后仰头一饮而尽,仿佛琼姨的爸爸就住在天窗外的天堂里。那时候,琼姨还小,不认识上帝,但她愿意相信,天窗外就是天堂。

和房东黑姐喝下午茶的空档,琼姨问:“为什么街道两旁的住家几乎都是空的,镇上的居民都上哪儿去了?”每天傍晚喜欢外出散步的她,心中打上了一个问号。

“这个森林区纳入国家公园后,邻近的几座锯木厂被迫关闭。没有经济价值,小镇变成一个死穴,是坏事一件,也是好事一桩,一体两面。有谋生能力的居民都搬离了小镇,年迈的居民时候到了,也都得送往山谷下那片墓园去。如今,小镇只是一个无法恋栈久留的中转站,终将人去楼空……”黑姐以极其落寞的口吻,捕捉着小镇的残景。

“目前还留在小镇的居民,像我认识的铜叔,是一个身手矫健的猎人,但下半身工作裤里头,是‘两根铁棒子’,文明的说法叫‘人工义肢’。那个头上总是戴着一顶红色鸭舌帽的手工木雕匠大安,是镇上最年轻的居民,天生哑巴。工头阿诺早年伐木压断了双臂,妻子阿萝常年受癫痫之苦。淑芳的小儿麻痹是忘了打疫苗,还有小治的气喘病是吸入过多木屑造成的。妻子早逝的老华,先天弱视无法开货车,只能在街头摆摊卖杂货,女儿萱儿是深度自闭症,一辈子没上过学、读过书。还有强仔的帕金森症也撑了十几年……事情就是这样,留在小镇的居民似乎没有太多的选择,只有被停摆的处境。也许,生活在艰困的自然环境下,才能强化他们的生命力,才能平衡他们生理上的残疾,才能抚慰他们心灵的创伤。可是,他们是我见过最善良、最平和,也是最懂生活的一群人……”黑姐似乎又想到其他一些居民,继续往下说:“喔!对了,马魏是坐着轮椅从海外战场回来的,还有阿尔兹海默症发病的唐娜,经常忘了回家的路。唉!全镇似乎就只有我们两人是身心健全的……”最后,叹气的黑姐若有所思地打住了话题。

乍听之下,小镇的居民好像都是精挑细选过的。黑姐的一番话着实让琼姨打了一个寒颤,她很努力掩饰着自己油然而生的失落感。

“别忘了老铁,身心健全的应该是三个人。”琼姨想到安静的老铁老教授。

“他呀!耳朵已经快要聋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是个大嗓门的缘故。”黑姐说,如果不是因为老铁,她早就离开小镇了。

“佩带助听器应该可以听得更清楚,现在医学这么进步……”琼姨提醒道。

“老铁说,凡事听得太清楚,对生活是一种侵扰,助听器早被他不知扔到哪里去了。”黑姐伸手泰然地取下那副已经低垂至鼻翼的古董眼镜,感叹道,“其实,凡事看得太清楚,对生活也是一种折腾。”

这时候,她们同时发现坐在邻近的老铁,像木头人般,正出神望着窗外整座雾气弥漫的森林发呆。

“老铁显然不受周遭环境的影响,他对生活始终是友善的。但话说回来,对森林而言,我们人类简直就是一群恐怖份子。当时的锯木厂就如同长在森林中的恶性肿瘤,我们人类就是专搞破坏的癌细胞……所谓的文明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也许,一座森林的包容性比起人类文明社会,更能具体展现出文明的面貌。”黑姐敏感地把话题往上批判,又嘲讽地说道,“人类文明的荒谬之处就是不择手段去征服一切,然后又心甘情愿把文明给输掉。”

没有宗教信仰的黑姐喜欢从不同的面向,去探讨事物的真实本质。在她的想法里,一条鱼绝对不只是一条有着鳞片的鱼而已,一只蝴蝶就像是一位来自远方的信使,一棵百年老树会是一位充满智慧的长者,一粒种子必定孕育着一则破天荒的寓言,一片叶子更可以是一页自然史诗;就连一朵生命短促的野花,都能见证到天地间最凄美的凋零。

黑姐强调,生命的探索必须从“有涯”中窥其“无形”,从“无形”中见其“有涯”。

当夜幕紧密笼罩住整个天空时,小阁楼终于亮起了应该有的灯光,进门的琼姨提了两个沉重的购物袋回来。说“沉重”是言过其实,如果细究购物袋里的东西,会发觉这是相当有节制的购买。

一条吐司、一罐脱脂牛奶、一袋两公斤装马铃薯、一份切片火腿、一包冷冻蔬菜,一片三百克装的黑巧克力和几颗小柠檬,外加一瓶百粒装的红色止痛药丸。以上所列食品已足够琼姨撑上好几天,尤其是那一瓶止痛药,对日日夜夜、载沉载浮的琼姨来说,仿佛是手中一块难以放开的浮木。

为了浑身燎原般无缘由的疼痛,琼姨看过好几个医生,也做过各种检验,就是找不出疼痛的根源。医生语重心长地说,医病容易,治疼痛难。末了,束手无策的医生只能把各式各样伤肝、伤胃、伤肾的药单开给琼姨,让她自行处理。

不可讳言,在微观世界里,琼姨体内的疼痛就像是一个披着隐形斗篷、侵门踏户的阴谋者,是长智慧、有存储器的,会思考,也会算计。它游走在身体的经络里,哪里堵塞了,就往哪里挑衅;哪里淤积了,就往哪里闹事;哪里停滞了,就往哪里叫嚣。如一把利刃,慢慢解构她的感知、分化她的意志、绑架她的生活,可以说,这种疼痛简直就是一个无法正视的敌人。

被疼痛牢牢锁定的琼姨,日子越过越尴尬、越过越迷茫,这才深切体悟到一个身心饱受折腾的人,是会不顾一切和死亡达成共识的。就像丈夫强森割腕自尽,一个炎热的下午,独自在浴室里,刀口对准腕动脉,血液飞溅是那么决绝、那么断然,毫无商量的余地。那一刀夺去了强森的性命,也重伤了琼姨,那是一种无以名状、无法复原的内伤。

在一次探讨“战争创伤症候群”的讲习会中,琼姨遇见了强森,她是发放资料的义工,坐轮椅的强森是晚到的与会者,没拿到资料,隔天琼姨特地为他送去一份。

其实,琼姨对讲习会探讨的内容不甚了解,但对前来与会的人却感到相当好奇。参与的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英雄,但由战场退伍后,他们的生活好像都在崩解的边缘,战争的梦魇就像是罩顶的紧箍咒,他们始终无法从中抽离出来。

强森给琼姨最强烈的第一印象,不是那一头乱发,也不是那遮去整脸轮廓的大胡子,而是这么壮硕的身躯怎么会被搁置在一张笨重的轮椅上。琼姨隐约感觉到,隐藏在强壮体魄下的是一团纠结的迷雾。

曾经,琼姨在强森的胳臂上看到一个不寻常的刺青。

“老克是谁?”琼姨指着刺青问道。

“是战友。”强森说。在战场上,一阵突如其来的机关枪扫射,周遭的同胞纷纷中弹倒地,只有他和老克来得及躲进树丛后面的岩堆中。

“待会儿你掩护我,我先冲过去到果岭那边。等我掩护你,你再冲过来。”老克边说,边以眼神向强森示意果岭的方向,然而强森接触到的是老克那一双颤栗如深渊般令人不安的眼神。

就在老克起身准备继续挺进时,一颗子弹穿过树丛,不偏不倚地打中了他的胸部。只见老克冷不防往后倒地,胸口涌滚出一片殷红。

“我就知道子弹早晚会挑中我,怎么到处都是血,我……”老克话还没说完,鲜血已从他嘴巴大口溢出,打断他的话。强森紧握住老克的双手,试图让他冷静下来,但睁大眼睛直望着强森的老克,一动也不动了。

“后来呢?”琼姨顿时感到一阵凄然。

“后来我就提早退伍了。”强森回答。

“提早退伍?”琼姨不解。

“是啊!其实我比老克幸运,子弹只挑中我的臀部。但老克上了天堂,我只配坐轮椅,这就是我必须面对的后半辈子。”

“天堂?你真认为有天堂的存在吗?”琼姨想起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

“天堂是人类为自己高贵的灵魂指定的归所。天堂就存在于人类灵魂的最深处,也是最明亮的地方。”

我的天堂存在于可以抬头仰望的天窗外。琼姨心里想着。

“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会愿意再上战场吗?”琼姨试探地问。

“回答你之前,我得先告诉你战场上的真相。在战场上,人类是无法抗拒死亡的权威,时间是倒数计时的,日出和日落是肃杀的,天际线是漠然的,土地是毫无生机的,森林是危机四伏的,视野是荒凉的,风也充满了刺鼻的硝烟味。在战场上,所有的理想、抱负、梦想、憧憬、信仰和价值观,都必须抛诸脑后。团队意识永远凌驾于个人意识,人性是被制约的,非友即敌。在战胜敌人之前必须先战胜自己,在毁灭敌人之前必须先否定自我。”强森不断加重口中的描述,试图挑战战场上的极限。

“在战场上,没有犹豫不决的当下,只有前景未卜的冲锋陷阵。你随时随地都在跟死神打交道,死神伸出的是一双友谊之手,彻底免除了你的恐惧、痛楚和绝望。只要一粒子弹、一颗手榴弹、一枚地雷,就摆平你的整个人生,快速把你从地球上抹去。你一生的成就一笔勾销,甚至还来不及追忆、回顾那最珍贵的片刻。”

“对不起,我似乎问了你一个很愚蠢的问题。”琼姨似乎听不下去了。

“战场是一个你无法想象的异世界,再好的道德良知、再高的聪明才智、再多的圣贤书,都无法合理化战场上的行为,都无法思辨生命的真义——”强森终于结束了口中的话题。

“你去看过老克的家人吗?”琼姨追问。

“我不认识老克。我是从取下来的名牌,才知道他叫老克,是从别的连队调过来的。”

“既然不认识,那这刺青又意味着什么?”

“你知道吗?老克断气前的那一瞬间,我从他瞪大眼睛的瞳孔深处,已经探寻不到那颤栗如深渊般的眼神——我常想,就在最后那一瞬间,老克战胜了自己的死亡。”强森思忖了一下,淡然说道。

交往数月之后,琼姨决定嫁给强森。不是琼姨想当救世主,或是想拯救强森脱离苦海,她和强森的婚姻没那么神圣,也没那么崇高,这婚姻唯一值得肯定的,是一种对爱的深刻探索。

琼姨的母亲说,嫁给强森?难道全天下就只剩下一个男人了吗?琼姨的好友周燕说,琼姨找到了真爱。琼姨说:我不会为结婚而结婚。

婚后数年,轮椅上的强森依旧饱受创伤的纠缠,精神日益萎靡不振,身躯日渐僵硬退化。如何有尊严地活着,对他已经是一种不可能的任务。他曾经黯然地为自己下了一个很悲观的注解:“面对生活,我就像是一条溺水的鱼,水已经无法承载我生命的重量……如果死亡是人生最后一趟朝圣之旅,那我愿意提早启程。”

社会上总是悲情地把自杀——刻意结束生命,视为一种自私、懦弱和不负责任的行为。但跳脱出社会的框架,琼姨愿意相信,强森只是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捷径,回到天堂去。在某个层面上,对强森而言,也许死亡是来自上帝的最后一份礼物。

多年来,琼姨很少对外谈及自己内心枯槁的世界,她全然沉浸在自己认知的生活中。琼姨的母亲说:女儿心已死。琼姨的好友周燕说,琼姨的心已随强森而去。而琼姨自己说:每个女人的心中,都有一扇可以抬头仰望的天窗。

从床上翻起身,被痛醒的琼姨抓起药瓶倒出两颗止痛药,用水咽下。琼姨清楚记得医生说过,服用这种止痛药一天不能超过六颗,但是此刻,她显然记不得这一天中已经吞服了几颗。药效半小时才会起作用,在这之前,琼姨必须歪斜着头颈,来抑制那如针灸般的疼痛。

这时琼姨微仰的目光意外发现,天窗边角隐藏着一个非常隐密的卡榫。她好奇地伸手,小心翼翼地把卡榫拨开。“喀”一声,天窗变魔术般从橡皮框内松脱开来。

由内往外把起雾的天窗推开后,琼姨惊呆了,不但全身血液沸腾,一颗心也跟着融化了。这简直是她生命中最隆重的犒赏,眼前所现竟然是整个银河系的悬臂,倒映在天窗外的夜空中。顾不得要命的疼痛,激动的琼姨找来一把能垫高的小凳子,好让自己爬上窗外的天台。

夜半,山风吹得紧,树海在山谷中翻涌着千千万万的浪堆。小镇犹如一艘离岸的方舟,带着睡梦中的居民乘浪而去。唯独清醒的琼姨,被遗忘在天窗外那繁星灿烂如天堂般的银河悬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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