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弥漫

2022-10-29 18:30黄不会
山东文学 2022年9期

黄不会

罗彻事后总结过,从开始到结束,自己拢共也就和张梦琪打过五回交道。

那天等他从床上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刘诗扬连续发了十几条微信,语音和文字由短变长,传达焦虑。他有些不好意思,也很理解刘诗扬的焦虑。因为这对罗彻很少见,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充足的睡眠是构成生活的基本要素,虽然在大家的印象里,“搞艺术的”都是一群昼夜颠倒、游走在生活圈的人,罗彻却很在乎自己生活的规律感,尤其是他决定出来单干之后更是如此。刘诗扬和罗彻处了七八年,最清楚这点。

罗彻大学的时候读的是编导,这是个游走在艺术边缘的专业,学校算不上好,但罗彻学得挺认真,甚至有一阵真的以黑泽明、希区柯克为目标而认真努力过,从最基础的构图、绘画和戏剧理论开始,逐寸构筑自己的理想基础。可在毕业之后,当周围同学纷纷心甘情愿(甚至有点开心地)放弃本行,进入和自己专业不相干的领域的时候,罗彻到各个片场义务工作了几年。他心里反复复习王家卫和李安的故事,甚至最近几年声名鹊起的毕赣都成为过他的憧憬对象,和刘诗扬语重心长地说:“李安在拍第一部电影之前,他老婆养了他六年你知道吧?”刘诗扬知道罗彻不着五六的性子,一边顺着说知道,一边刷着手机上刚加上的店员微信的朋友圈,想要扫几个尾单。可现实总归骨感。当大学四年的兼职收入已经岌岌可危的时候,罗彻不得不低头,选择当了一名影楼摄影师。好在有专业知识打底,罗彻转行起来在技术上没什么太大痛苦。这也是当初刘诗扬看上罗彻的原因之一——有个专业摄影师的男朋友,能省下不少事儿。省事也是罗彻最大的优点,他几乎对所有的事情都带着可有可无的模棱感。吃什么饭、穿什么衣服、赚多少钱这些问题都可以,就连做爱的次数也不固定,往往是刘诗扬主动提出:要交账了,罗彻才动起来。这在大部分人那里都不算优点,但在刘诗扬这里算。再说刘诗扬心里清楚,罗彻狗一样的性格里,藏着狼一样的自尊。

各行各业都会分三六九等,摄影这个行当也不能免俗。如果按这样说,影楼摄影师在这行里的地位也特别低——仅次于沉迷于器械和镜头的退休摄影师们。那段时间,罗彻每天的工作就是天刚擦亮时就起床,就陪同一对对胖的瘦的、老的少的、美丑不一的新人,在影楼散发着湿霉味的简陋影棚里,让情侣们摆出一个个生硬的动作,微笑着说:“对!好!漂亮!”周而复始,忙碌十四五个钟头,收工后第二天继续。辛苦对于罗彻不是个问题,但这个工作对于他一个科班出身人的尊严践踏却日日煎熬他。

于是,几年下来,在初步有了履历,认识了几个圈内老板之后,罗彻和刘诗扬合计了一下,决定自己出来单干,成立了一个私人工作室,主攻婚纱摄影和日常写真,远离老板的剥削,开始自己剥削自己。但自由职业这件事,话简行难,在开始之前,罗彻给自己定了几条规矩,保持规律作息、坚持业余学习、适度休息,以及以艺术家为目标继续坚持。一两年下来,除了规律作息之外,其他的一条也没做到。生意绝对谈不上好,只能接一些朋友来不及做的尾单维持生活。一天在饭桌上,几个大学同学给他支招儿,大部分都不靠谱,但其中一个人说的话让他动了心:“你该好好找个模特,认真拍套好的,就当打广告。”

挑个模特拍照片这个事情,刘诗扬没同意,用她的话来说:“没必要花那个钱,你拍我一样。”可罗彻觉得刘诗扬并不符合他选模特的标准,所以算是偷摸进行的。挑模特花了罗彻不少心思,但当罗彻通过关系联系上张梦琪的时候,总体对她是满意的。因为张梦琪确实长得不错。这种不错并不是那种靠PS和修图来批量制造的美感,而是恰如其分的脸部与身材比例。自打毕业之后,罗彻很少用专业的审美去这样评审过其他人。可张梦琪也有她的缺点,她是个专业模特,游走在不同淘宝店铺、影楼广告和小成本的影片之中,所以她也很贵。一天的收费抵得上罗彻一个月的收入,可罗彻依旧愿意“试一试”。

看得出张梦琪是一个大忙人,在微信上说明来意之后,那头就直截了当地说:“那就下周三的上午8点到下午8点,工资日结。”在确定之后就再无音讯。为了让自己的钱花得性价比高,罗彻不得不利用上班时间,一遍遍来拍摄点踩点、取景,并暗自祈祷那天的天气要如他想象的那样“不冷不热,有点风”。

见面那天,张梦琪约罗彻见面的地方是一家有些名气的咖啡店,看得出女人对这里很熟悉,直接对着吧台点了几种在罗彻看起来都差不多的豆子,服务员去现磨之后,将咖啡豆精细地装进一个玻璃器皿,让罗彻和张梦琪闻咖啡豆的“前调、中调和后调”。罗彻平时虽然喝咖啡,但都是喝麦当劳那种十几块一杯的速溶咖啡,劲大、实惠,一杯能顶半天,对咖啡豆是门外汉。张梦琪却很熟悉,和罗彻介绍起了不同咖啡豆产地和烘焙程度对风味的影响。聊到兴起还点起一支薄荷味的女士烟,她问罗彻抽不抽,罗彻想了下说戒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女人却始终悠闲,仿佛他们并不是来工作,而是心血来潮来正儿八经喝咖啡的一对情侣。坐在对面,罗彻不好意思打断侃侃而谈的张梦琪,开口问出那句“这喝咖啡的时间算不算进时间里?”这主要是因为,在罗彻的潜意识里,和自己挑选好的演员研究咖啡本身或许就是熟悉的过程。让罗彻没想到的是,复杂的咖啡豆研磨出来的味道和自己平时买的那种速溶(或许还额外添加了咖啡因)的咖啡没有太大区别,甚至还带着自己不习惯的酸涩味。而更让罗彻想不到的是,光喝咖啡就花了快一个上午光景,而且花了他小一千。

总算是开拍了,张梦琪似乎对罗彻的招待很满意,在拍摄过程当中,展现了相当到位的专业素养,让高冷就能立刻板着一张高级脸,让笑就顷刻面若桃花。可就算如此,罗彻计划的五个景却只来得及拍了两个半。正当罗彻对着时间暗自焦虑的时候,张梦琪的手机闹钟却响了起来,还在摆姿势的张梦琪立刻站起身,对着还在摆弄镜头的罗彻说道:“谢谢你罗老师,我该走了,今天合作很愉快,期待下次合作。”没等罗彻回过神,张梦琪就带着行李,踩着高跟鞋,坐上了在路边已经恭候多时的网约车。

“所以这种女人说难听点就是高级婊子你知道吧?千万别和她们客气,她们这种人蹬鼻子就能上脸,蹭上一点就是一点。”晚上十点,还饿着肚子的罗彻约了自己在影楼的前同事出来喝酒,对方一边开导他一边给他的杯子里倒满生啤,啤酒花一下满溢,沿着已经结了水珠的玻璃杯壁缓缓落下。就算是罗彻这样的性子,碰上这种事儿心情也不算好,按原本的计划他第二天要修片,但此刻他也顾不上那么多,在你一杯我一杯的劝说下,一直喝到了凌晨。喝到膀胱欲裂,头脑昏昏沉沉的罗彻在路边的角落偷偷解决。他站在路边,看着车来车往,心里多了大大小小的感慨,这些感慨远在天边,却让他有了近在眼前的烦恼,一时间他胸闷头晕,一张口全部哇啦啦吐在了地上。

回到家已经不知道是几点,只记得在淋浴房冲水的时候又吐了不少,稍微清醒了些的罗彻瘫坐在沙发上,冷气从头顶呼呼吹过,他从沙发底下的抽屉里摸出一支烟,刘诗扬有只狗鼻子,特别不爱他抽烟,所以他戒烟已经有段时间了,但他觉得此刻要来一根。抽着烟,他走到逼仄的阳台上,明明是初夏的天气,却蒙蒙起了层毛雾,他打开窗子,外面烟雾弥漫,但天尽头的远处能看见透着一点点光,像蘸着金黄色的画笔,在蓝黑色的画布上点下一点透亮,这座城市正在苏醒。

张梦琪因为太招男人喜欢,所以不太招女人待见。

女人是天生长着雷达的生物,对具备威胁的同类,带有先天性的警觉与防范,这是天性使然,没有办法。但换个方法想,这也是张梦琪自己选好的生存法则,从高中外形俊朗的小混混初恋,到大学刚上班不久的年轻讲师,她总能从一堆男人里,挑出对自己好又对自己有利的那个。“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某天晚上,女人躺在床上,这么想着。不过,张梦琪似乎天生就知道怎么讨男人的欢心,无论是混不吝的还是学识渊博的,她对症而行,像是百面女郎,千万张面孔,配上一副好身材,情场厮杀,往往昏天黑地,不讲道理,但她总能兵不血刃地全身而退。

但即便如此,张梦琪也有她的烦恼。聪明的女人躲不过的东西不多,凭借直觉,她们可以躲过妒忌与是非,躲过责难和恶意,但在能躲过的诸多事物之中,年龄并不在其中。张梦琪已经二十九岁,却一直没有结婚,这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日日夜夜高悬在她头顶,让她心神不定,吃饭、喝水、睡觉都心神不宁。平时还罢了,仅仅只是独自回到出租屋的时候会略感落寞,逢年过节回到老家,父母的频繁叮嘱让她心烦意乱。但真正让她暗生恐惧的是某日对镜自照的时候,发现了一丝岁月的痕迹。在发现这一点的周末里,张梦琪平躺在美容院的白色床上,报复性地刷爆了自己的信用卡,换来美容小妹一整个下午的阿谀奉承,可这些都没有让女人的不安稍有平复。晚上回到家,她将通讯录里的男人一个个排出来,按优缺点排了个座次,终究发现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这时候她才真正发觉,男人追求女人时,看似不计成本,丑态频出,实际上心里很是计较得失。越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在男人面前的议价权就越高,而在年轻和漂亮中间,单身又条件好的男人更偏向年轻,只有肚有油腻的男人才勉强选择漂亮。可漂亮的代价随年月渐长,张梦琪学起了摄影和构图,透过滤镜构筑一个虚幻的环境,自欺地告诉自己青春还未完。

这天晚上,她受不住姐妹的撺掇,在需要预订的日式餐馆里参与了所谓的“相亲”。张梦琪赤脚跪坐在榻榻米上,盯着饭桌对面的男生看菜单。看得出男人做了一番准备,从细心准备好的订制西装到无意露出的一小块手表的水晶表面,再到略显肌肉的肌肉小臂,都恰到好处。在盯着他的时候张梦琪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姐妹给她的介绍:“在新西兰留过学,家底殷实,年轻有为,就是人有点内向,不太擅言辞,恋爱史也比较简单。”男生坐在饭桌上,从帝王蟹到和牛再到蓝腮金枪鱼的鱼腩,几乎包罗了菜单上能够想到的昂贵选项。对这些,张梦琪没有选择过分地展现惊讶与客套,这暗暗抬高了女人在男人心目中的位置。而在餐桌的结尾——或许是即兴,或许是早就安排好的——男人让老板端上了菜单上没有的一样小玩意儿,一种以老板名字命名的餐后鸡尾酒。张梦琪用嘴角抿了一口这种以青梅酒为基地的绿色液体,打破了自己和男人初次见面不喝酒的铁则,算是隐晦的认同。

在餐后,张梦琪拎起自己的包,婉言谢绝了男人要送一程的建议。在上来之前,她已经见过男人的座驾,没必要再亲身感受。张梦琪刚回到家中,男人的信息就到了,问到家没。一切都好似被用尺子量过一般地恰到好处。张梦琪心里清楚,在这个阶段,男女之间最重要的就是分寸感,如何把握恰到好处的尺寸,适当地给些甜头又不至给出不矜持的第一印象,她是个中高手。她简单回了句到家了,表达了谢意,随后开心地在床上打了个滚,却不小心将约会前铺满床面用于挑选的礼服碰到了地上。张梦琪有些心疼,起身清理掉礼服上的灰尘,她手拿着小刷子仔细地刷,蹙着眉头,心里却是轻轻哼起歌的快乐。

但说实话,关系的进展迅速还是超出了张梦琪的预料。爱情的既定步骤在这个年龄段去繁就简,只剩下必要的筋骨。经历段段关系的张梦琪曾经做过精辟的总结,一段爱情最好的时光发生在还未开始之前两人心怀鬼胎的互相试探。但是在和男人的这段关系中,似乎仅仅经过一夜畅聊,在天光前的准备一束玫瑰之下,张梦琪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关系确认后,一切如张梦琪所预料。男人很忙,他的行程表上密密麻麻,每天都和不同的人开会和见面,但男人也十分体贴,这种体贴不仅体现在他无论每周多忙,都会花时间与女人共进晚餐,也体现在他并不像其他男人一样猴急。在关系开始后,他虽然早早获得了进入张梦琪出租屋的权利,但一直没有能够获准进入她的卧室。对此,男人不得不在客厅内的沙发上和衣而卧了好几晚。那天早起,张梦琪看着半夜才回来,在沙发上熟睡的男人,忽然对自己心生怨怼,但另一方面,又坚信自己的直觉。女人对于直觉的信赖与生俱来,张梦琪也不例外。她一直觉得女人像猫,一只猫虽然会对亲昵的人露出肚皮,但并不喜欢别人随便地来触碰,底线的不易予,给了男人追逐的欲望,也给了女人拒绝的权利,尽管很微妙,尽管手心冒汗,张梦琪还是紧紧攥着这最后的筹码。

可惜筹码并没有攥住多久,或许是男人那天晚上忽然主动提起了婚期的事,也或许是那天晚上她孤身躺在床上的时候听到了男人的一声叹息,她起身翻出自己准备好的睡衣,开门迎接了这个男人。那天晚上,她轻声在男人耳边呢喃,像是在唤醒沉睡的孩童,却也唤醒了男人的欲望,欲望一开始只是零散的火星,很快就烧成一片。之后,男人在她身边轻声地打着呼噜,孩子气地撕扯着床上的半张被子,张梦琪却彻夜难眠,蹑手蹑脚地起床,到阳台上点燃一支烟,细支的薄荷香烟烟雾弥漫,她一时间忘了开窗,只顾着隔着窗户向外看。张梦琪觉得奇怪,窗外往常亮成一片,扰得她不得安眠的光景此刻却暗了大半,她看着寂静的黑暗,一时间分不清来路和去处。

不知道是气候反常,还是正是水乡特色,这天晚上,罗彻站在桥边的时候感觉到了一丝凉意。这股凉意从水面上漫步过来,沿着脖子与衬衫间的空隙往里钻,让他莫名想起某位其实不存在的前任的手,她有一双冰冰凉凉、骨瘦嶙峋的好看的手,喜欢摸他的脖子。这是罗彻来到W镇的第五天,他原本不想呆这么久,只是想趁着周末的时间稍微透透气。这或许是某种奢侈的挥霍,他的时间如今宝贵,每周一开始的工作都被刘诗扬排得密密麻麻,需要打印一页半的A4纸才能列完。境况进展如此快,这是一年半以前的罗彻所没有预料到的。除却工作之外,结婚的大大小小的诸多事项更让他措手不及。一年半之前,他还是个潦倒窘迫且无用的人。开始单干之后,这个小个子的南方女人身上的精明能干开始显露天赋。她慢慢摸清套路,打入这个城市大大小小的闺蜜圈子,同时利用自己土著居民的身份,帮他在这座城市招徕了第一批客户。做事细致加上颇有想法,罗彻没日没夜地干了一年,让银行卡上的数字颇为体面。刘诗扬辞去工作,个人工作室变成了情侣工作室,刘诗扬负责起一切接洽沟通的活。“你好好当你的摄影师。”刘诗扬这样和他说。之后的事按部就班,像绝大多数夫妻店那样,两人分工干活,既是情侣又是同事,在赚钱这件事上培养了默契。生意渐渐红火,女人没问罗彻,自顾自张罗起结婚的种种事宜。尽管经手结婚的情侣有将近上千对,真轮到自己,罗彻却有些不知所措。好在刘诗扬包办了绝大多数工作,从婚宴的酒店确定到婚礼的婚纱与礼服,罗彻下周就要给自己亲手拍一套婚纱照,在此之前,他却莫名心生怯意,趁着刘诗扬和闺蜜们出去旅游的空当,偷偷推开几个排好的客户的约拍,只身一人来了W镇。

所以,罗彻站在桥上想,尽管他还是没能成为想象里的那个所谓的大师,丢失了理想,却过上了旁人的“理想生活”。如果这时还说自己过得不快乐难免遭人嫉恨,罗彻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很享受这样的生活。但自由这种东西却仿佛从原先的必需品变成奢侈品,罗彻暗自责怪自己人心不足,却难以抗拒诱惑,在给刘诗扬报平安之后,又从床上爬起,想要在离开W镇前再转转。

在下桥的路上,罗彻见到有个年轻人在散传单,他接过来,正好是一个话剧的宣传单,还不是普通的话剧,是一个沉浸式的话剧。沉浸式话剧是近几年兴起的一个新兴事物,大概是邀请男男女女们从话剧观众,直接走进话剧现场,以临场感营造微妙的气氛。上演的这幕话剧名字挺吸引人,叫《被命运拨弄的夜晚》,根据传单上简短的介绍,似乎改编自前苏联的一个故事,讲述一个未婚男人,在结婚前夜,因为阴差阳错,没有能够赶上奔赴婚礼现场的航班,结果和另一个女人邂逅的故事。这个故事不错,不错的意思是足够引人遐思,罗彻看到这个故事就遐思了很久,他对照了下酒吧的地址,离自己不算远,就打算去看一看。抵达酒吧后,罗彻并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在门口打量一番。门口已经排了不少准备前来观看的男男女女,绝大多数是结伴前来。这个酒吧在前几天,罗彻曾经路过过好几次,外面是青瓦黛砖的民国风,里面却是装修成了意大利风格的小酒馆。这种酒馆一般不会通宵达旦,而是下午就开门迎客,卖些咖啡和无酒精饮料,招徕想要歇脚的年轻旅客。而透过里面的亮光,却发现已经布置成了若干个小舞台,挺像是那么一回事。罗彻打量了之后,就进去排队,交上钱之后,在门口,工作人员发给他一个白色的面具,告诉他,戴白色面具的就是观众,红色面具的是酒馆的服务员,黑色面具的就是演员,并统一和观众们说了观看沉浸式话剧的注意事项。罗彻把面具接过去,这个白色的面具有点类似之前在网上看到的歌剧魅影里的鬼魂所戴的样式,戴上后能遮住眼睛以上的半张脸,他没由来地想到了TVB《天龙八部》里游坦之戴上的那个铁面具,心里暗自好笑。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乖乖戴上面具。酒馆已经布置得有点舞台的意思,除了看得出精心设置的氛围和恰好的音乐,戏剧上演的主舞台——酒馆中间的大酒桌附近也萦绕进干冰的烟雾,橘黄色的灯光透过烟雾将整个酒馆照射得有些暧昧。在这时,一张红色面具向罗彻走过来,手上拿着一张酒单,问他需不需要喝些什么。罗彻扫了一眼酒单,发现价格还算公道,就点了一杯OldFashion,这种混油威士忌的鸡尾酒带有柑橘的香气,还带有着一些优雅,和这个场景莫名地契合。这杯鸡尾酒恰好在演出开始前递到了罗彻的手里,他在靠近桌边的吧台找了一只高脚凳,呷了一口酒,冰凉的威士忌特有的煤油味充斥着口腔和鼻腔,让他精神一振,他背靠着吧台,想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他往后靠了靠,黑色面具们陆续在酒吧中央的椅子上坐定,灯光朦胧,烟雾弥漫,演出开始了。

……

“明天早上的一出戏我们要去看,你去吗?”

“什么戏?”

“欧丁的《树》,特后现代。”

“去啊,为什么不去!”

“可惜你去不了了!”

“为什么去不了?”

“因为你明天早上就要结婚了。”

“结婚?”

“对啊,结婚。”

“我明天早上,是和谁结婚来着?”

“你看你,喝成这个样子,连自己的未婚妻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所以我不能再喝了。”

“你必须再喝,你要为你的未婚妻干杯。”

“我的未婚妻叫什么来着?”

“刘诗扬。你看,你连名字都记不得了!”

“对对对,刘诗扬!”

……

或许是意外,或许是某个相对而言的恶意巧合,这个戏剧里男主人公未婚妻的名字让男人打了个激灵。男人有些不好意思,用眼睛瞟了瞟周围,发现没有认识的人,大家都在聚精会神盯着舞池中央,没有人看到他一闪而过的尴尬神情。男人继续坐好,却发现在他旁边坐着一个女人,他觉得这个女人有些面熟。

……

“你们俩怎么会认识的?”

“我忘了!”

“那她怎么会嫁给你呢?”

“因为世俗的生活她嫁给了我!”

“那祝你俩百年好合!”

……

男人听到这句台词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他注意到那个女人嘴角也挂着一丝笑意,女人的眼睛瞄到了他,或许是酒精刺激,男人举起手里的方杯示意,女人也举起她手里的高脚杯。尽管隔得挺远,他还是注意到了女人酒杯上挂着的一层盐霜——这是玛格丽特,一种女人常点的鸡尾酒。罗彻一边耳朵听着台词,一边盯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穿着一身略宽松的连衣裙,脚上穿着一双高跟鞋,但随意地在脚上趿拉着;虽然戴着面具,可脸上有些淡妆,并不是精心打扮,只是出门的习惯;虽然这样看不出年龄,但已经不小了,年轻的女孩子不会这样……这种略带职业性质的打量让男人读出了更多的信息:这个看起来眼熟的女人和自己一样,是独身一人,也是临时起意来到这个剧场的。他看见红色面具在周遭,挥手示意了一下,为女人续上了一杯血腥玛丽。不一会儿,女人收到了男人的礼物,向男人露出一丝笑意,而这时,在剧里,男人的朋友们已经离开,女主角也登场了。同样是在酒馆里买醉,同样是即将奔赴婚姻,在剧里,两个醉醺醺的人开始了一场关于婚姻的对话。

……

“我做了一个梦,我上了一个黑色的船,它裹挟了我的生活,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无奈、我挣扎,但我看不见尽头,就像在弯弯曲曲的河道上不停穿行。”

“你可以出来!”

“但我出不来!”

“你是懦夫!”

“你说的不错。”

“那你登上船吧,你快要赶不上婚礼了。”

……

女人看得很仔细,或许仔细到没有注意到男人在看她。男人有些失落。他往后靠了靠,继续聚精会神地看剧,剧里男女主角因为婚姻而焦虑、忧愁,说出的字字句句都戳进男人心头。他如果这时候开小差,就会发现女人掏出了一支眉笔,写了一句什么,然后招徕红色面具。不一会儿,红色面具过来递上一杯酒,说是那边的女士请的,男人看了看,是一杯纯的威士忌,顺带了一张字条。男人没有看字条,而是把它攥在手心。这是因为,在剧里,男女主角正在码头上作最后的道别,男主角说出了来自《花样年华》的台词:“如果你多一张船票,你会跟我走吗?”

这时,舞台缓缓落幕,男人趁着灯光的余光打开了字条,上面写着一句话:

“回赠一杯酒,我觉得你现在需要烈一点的。”

话剧散场之后罗彻看了下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他有些不舒服。他在酒吧喝了三四杯鸡尾酒,不同浓度与不同配方的酒精在他肚子里相互混杂,像是此起彼伏的海浪,高一阵低一阵地冲击着他的脑袋,但这难不倒他,相反自从和刘诗扬恋爱之后,他已经很少进入这种状态。罗彻看了看周围,散场的人群三三两两从酒吧中出来,而刚刚一晃神之间,坐在他对面的女人也不知所踪。他心里有些失落,这或许和原本的期许落空有关,但另一方面更有他说不上来的一种怅然感,刚刚看到的沉浸式话剧让他想起了不少以前的日子。这倒是第一次。罗彻信步走上一座拱桥,在W镇,这种拱桥数不胜数,他来的时候听导游讲,什么桥叫什么,但自己已经记不清了,总之他走上了一座拱桥。罗彻脑子里慢慢回想着刚刚的话剧。尽管科班出身,但上次看话剧还是在大学的时候。这个话剧和那些看过的话剧不一样,没有那么多的故事情节,更多的是一种情绪上的张力。他回想起这个话剧的名字——《被命运拨弄的夜晚》。他猜测这个名字好,好就好在“拨弄”这个字眼上。更多时候,罗彻对待命运都是处于一种随波逐流的态度,靠着妥协与哄骗,换来的好处远远多于倔强地不服软,这个道理他很早就懂,顺从远比抗争要好。

罗彻靠在拱桥的栏杆上,掏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自从工作压力渐大之后,他又开始复吸,却和生活中很多事情一样不太在意。他咬碎烟嘴里的小珠子,薄荷味道的烟雾顺着喉咙往下,在肺里滚了一圈,尼古丁像一只手,安抚着血管里的酒精,夏夜的晚风吹拂,给他带来一丝清明,他远远看向远处,即使在午夜,河岸边的灯带也给河道金勾银绣出轮廓来。但在远处,一阵烟雾慢慢从河道上踱过来,天色是黑紫色的,就只看见远远挂着轮月亮,显得有些造作,像是舞台上刻意悬挂的灯光。河道上的乌篷船一样造作地点缀着,让人看不清细节,只看见些轮廓。他有点恍惚,酒精终究占据了他的大脑和一些其他的东西,正当晃神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和他说话:“可以借个火吗?”

在之后的一次见面里,罗彻和张梦琪有过数次争论,罗彻认为那天在桥上的借火属于早有预谋,张梦琪虽然早早就离开,但一直尾随在他身后,看见他在桥上抽烟之后,就见缝插针问他借火,而张梦琪却说,自己确实只是想借个火,并没有其他的想法,更多是巧合。罗彻对此无言以对,但更是欣喜,因为在这样的巧合背后,他嗅出了一丝命运的味道。这种味道勾连着他的思想,让他在扭头之前,就知道来人是谁。他们聊了一会儿,简单聊了些近况,却刻意没有提及一年半以前的那一次见面。罗彻为张梦琪点上一支烟,他俩你一口我一口地吸着烟,吐出深白色的烟雾出来,不知由来,但罗彻不想错过这个短暂邂逅的机会,就想自然地找些话题。

张梦琪的反应能力让罗彻有些吃惊,更为吃惊的是她说话的直来直去,在罗彻看来,张梦琪这样的女人之所以是男人的灵丹妙药,除了得体之外,就是会说话。他作为“吃软饭”的男人,见过太多这样的女人。他觉得女人之所以可爱,就是在于会装糊涂,但此刻他和张梦琪一来一回之中,明显自己是那个糊涂的人。

罗彻有些诧异。但他不知道的是,张梦琪之所以在W镇,也是因为心烦意乱。她本身是去上海试婚纱的,但婚礼的繁文缛节让她着实吃了一惊,也对男人凡事不管、只管给钱的态度暗暗恼火。情绪像是被浇了水的炭火,外部看起来无恙,内部早就熊熊燃烧。难得碰上周末,独自一人来W镇散心,碰上男人请喝酒,原本还有些魅力尚在的窃喜,却发现是之前自己遇到的那个冤大头,心里有些羞惭,进而衍生成愤懑。抱着即使再巧也不会再见面的心思,心直口快地直来直去,嘴上痛快是目前头等要事。男女之间的聊天很难不牵涉男女,可聊了一阵之后,张梦琪发现罗彻这人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木讷迂腐,她是情感上的常胜军,性格天差地别的陌生人此刻袒露心声,互相开导,居然也是个法子。几句下来,男人觉得女人毒辣,女人觉得男人纯粹,两人多了些原本没有的好感,谈话也就从一支烟的时间慢慢抻长,你一支我一支地开始闲聊,从过去聊到未来,多了不少心有灵犀的感慨出来。话题兜兜转转一圈,从巴拿马运河的起源讲到阿姆斯特丹陈列在橱窗内的舞女,从巴塞罗那的碎砖头和日出讲到西方文艺复兴的那套理论,最后聊到炒青菜需用鸡油炒。罗彻忽然觉得自己自有一番魅力——不必搜肠刮肚,聊起自己独自一人的所学所感和已经缥缈无边的梦想,居然也有听众买账。这种快乐竟然丝毫不费力,带着久违的坦诚,像是独自蜷缩在沙发抽烟,自在且自足。女人也感受到了这样的快乐,她形容邋遢,只是聊及生活里无用的闲言碎语,男人却兴致勃勃地和自己聊这么久,这大概率和美貌带来的优势无关。双方都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罗彻正在勉强记起上课时学到的理论,和女人费力解释欧丁的理论,也终于聊到了刚看的戏剧:

“对了,你觉得那个话剧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太年轻了,不太适合我。”

“怎么讲?”

“爱情就是爱情,婚姻就是婚姻,两个事情原本只是相交,并不重合。但是那个话剧把爱情看得太好,婚姻看得太坏了。”

“那你觉得什么是爱情。”

“我不知道,可能就是小说或者电影里说的那样吧,你来我往,寻死觅活的那种。但是遇到真爱和遇到鬼一样,你听别人说过,但你知道这根本不存在。”

“那你如今觉得爱情是什么?”

“我不知道。”女人像总被蚊子叮咬的狗一样甩了甩头。“我就想当个阔太,有跑车有美酒,每天下班做做饭,人生几十年,不就图个安逸省事。”

罗彻听到女人说的这样直白,一时间语塞,又不知该如何去讲。他自有一套观点,但此时说起来既不合适,也没信服力,就只好背过头去,继续远远看前方。前方也没什么好看,依旧是已经看旧的灯带和河道,依旧是早早歇业的乌篷船,但远处的烟雾缭绕,将灯带笼上一层轻薄的黑纱。他觉得烟雾很早之前就有,看了看旁边的女人,正在轻快地哼着歌,罗彻知道,口袋里的烟所剩无几,心里早早预演起了告别,但同时,他对眼前的女人有了从未有过的亲切感,又有了些怨气。他知道她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他也知道刚刚那番话大概是气话,只是他不敢去说实话,两人的对话一时陷入僵局。好在这时前面的烟雾终于漫延来了,弥漫到了这座石桥上,石桥上原本还有些照明,忽然之间就变得扑朔迷离,周围不见五指,天地之间就见一轮明月高悬当空。罗彻决定反驳一下张梦琪,可张梦琪的声音也变得忽近忽远,她明明在身边,声音却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样,罗彻听见她说:“要不再去喝一杯?”

张梦琪现在的生活很快乐,结婚后的男人依旧很忙,却也依然体贴。无论再忙,即使身处异地都会打来视频电话。她也从她那间出租屋搬了出来,住进了能照到阳光的大平层里,甚至还养了一只斑点狗。最近仅有的烦恼是这只斑点狗食欲不振,不太吃得下东西。这天晚上,男人打来电话,说要临时出趟差,暂时推迟周末出游的计划,而她在电话那头拨弄着刚从会员超市买回来的牛排,按照网上的教程,手不沾血地加入香料在给牛排上烤箱前最后的腌渍。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张梦琪做得一手好饭,尤其是湘菜,小炒黄牛肉、擂辣椒皮蛋、剁椒鱼头,甚至懂得在辣椒炒肉时放上一点银耳,冬天会熬萝卜羊肉汤,配上一把恰到好处的香菜和白胡椒。可是这些目前都不合适,不合适这个家。长期的旅外经历让丈夫的饮食也逐步西化,相较于浓油重芡的中国菜,他更喜欢烧烤的肋排和洋葱圈,还有水淋淋的蔬菜沙拉,食品见人品,凡事分轻重缓急,条理分明是男人的优势,也是说来让张梦琪略觉不足的部分。

但这一切已经足够好了,温柔体贴,自己有了好归宿,没了浑浑噩噩的未来,没了情海浮沉的惊心动魄,张梦琪多出大把的时间来。打发这些时间成了她当下的要务。她开始尝试着看一些书,看书最开始只是社交需求。她照着网上的书单,从最基础的汪曾祺开始看起,从千字的散文读到万把字的短篇小说,最后居然也去尝试着读一些大部头的“名著”。张梦琪读得断断续续,读不懂却说不上来的喜欢。那天她读到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在打开这本书之前,张梦琪对这本书有着基础的期望,但这并不是一个郎才女貌的美满爱情故事,反而书里面充满了漩涡似的疑点与巧合,合上书本,她心里冒出了许多问题,有些问题来源于书本,有些问题出发于自身,都不太紧要,却一直反复在心里纠缠。她一只手招了招在地毯上打着盹的宠物,另一只手则打开了手机,打开对话框。虽然她对他的生活近况通过暗窥的社交网络了如指掌,却也发现上次的聊天记录还是在一年半以前,思前想后了一会儿,张梦琪还是在对话框里发出了一句尽可能平常的问候。

很快,倒是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快,他就回复了。张梦琪想了一会儿,还是直切主题,问起书里的内容来,他一会儿发来一段长语音,对问题进行耐心的解答,张梦琪听着一条六十秒的长语音,有些走神,猜测起他现在身处何地。背景音嘈杂,张梦琪忽然想起男人和她初见他时已不相同,忙碌又多金,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成功人”,而且家庭圆满。想到这里,她忽然失魂落魄,心里挠抓似的不甘起来,她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在桥边的那个问题,忽然想要和那些刚刚上面问的其他问题一样要一个答案,这个冲动莫名出现,不道德、有些晦涩和龌龊,却立刻在心里扎根,快速地成长、硕大。

罗彻比上次张梦琪见他的时候要瘦了一些,皮肤显得有些发黄,甚至看到下巴的胡碴,眼角多了些浅刻的纹路。但这些都很适合他,他显得更加干练和自信,不再像第一次见他时那样,带着局促的不安与慌乱。他们相约在一家本地网红的咖啡店——这家店坐落在一栋1987年就建成的带着小花园的别墅里。花园的草木开得要爆开了一样,处处是深深浅浅的绿和星星点缀的花。张梦琪特地邀他在花园外的桌子上坐下。她是来过这里很多次,却很少在外面的桌子上喝咖啡,一怕蚊虫、二怕日晒,但她觉得这是一次正经的会面,就应当“光明正大”。这样的小心思或许不被男人知晓,聊天的过程也很讲究礼仪。两人从日常趣闻开始说起,引得对方开怀大笑,再正经聊起最近看的书和电影。这些都是男人豆瓣上的内容,她没有关注,却隔段时间就打开一次,按图索骥地去想象男人的生活。也是她生活中从未和别人开口提过的秘密花园,他们聊着这些,时间加速奔驰,直到男人喝下一口咖啡,终于开口问起女人婚后的生活。张梦琪没有作答,而是眼睛饶有兴趣地看向旁边正在植物丛里忙碌的一只白色菜粉蝶。

出门的时候,罗彻再次提出送她回家,旁边是一辆崭新的黑色跑车,张梦琪见多识广,知道这是刚刚上市的新型号,她笑着问道是不是最近发财了,男人没有回答。女人没有上车,却提议再走走。盛夏午后的温度并不可爱,男人和女人走在忽明忽暗的小巷子里,汗沿着脸颊流下来,阴凉不能止汗,快走到巷尾的时候,罗彻忽然开口,说自己已经把工作室关了,不干摄影师这行。张梦琪怔在原地,罗彻扭头看向她,眼睛里星星点点。张梦琪忽然拥上前,给了男人一个意味深长的吻。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在坐上出租车后,张梦琪掏出了包里的湿巾,想着要抓紧卸妆,然后好好睡一觉。

回去的路上,罗彻连闯了两个红灯。打开家门,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先是打开了冰箱,拉开了一罐冰镇可乐,靠着窗台坐着发呆。就这么枯坐到下午五点多的时候,罗彻的手机亮了,上面是一个定位。他飞奔下楼,扭动钥匙,大约一小时以后,他接上张梦琪。张梦琪坐在汽车的副驾驶上,看见罗彻一路往前开,穿过一个又一个圆盘,开上一座又一座高架桥,从城市上空穿越嘈杂拥挤的市中心,一直开到高速路口,沿着笔直的路面渐渐加速,她透过车的挡风玻璃,看见远方的夕阳慢慢坠落晚霞,如同一颗滚圆的蛋黄打入热汤之中。天色渐晚,前方烟雾弥漫,江上的烟雾穿过整个城市,横亘在路面之上,让人开着远光灯都看不清去处。女人背靠在椅背上,她感受到引擎不断加速震动,如同她不断加快的心跳一样,但她心里头却莫名地安稳,手里紧握的手掌也是这样想的,它已经不再发汗。她深吸一口气,发现驾驶座上的男人已经把挡位调到了S挡,让这辆车酣畅淋漓地飞驰,转速表转向了危险的红色区域,让女人即使隔着车窗都能听到汽车的声浪,莫名让她联想起某个时刻约定过却还没去过的海边的海浪声。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张梦琪扭头看了看自从上车就一言不发的罗彻,在长久的静默之后,终于问出了第一个问题。男人没有回答。张梦琪在副驾驶上换了个姿势,她知道自己以后还有很多棘手的问题要问男人,而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只是一切问题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