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头羊肉店

2022-11-01 03:44朱文颖
雨花 2022年1期
关键词:店老板重生羊肉

朱文颖

那天晚上,我、画家莲生、作家重生,以及歌手咪咪,我们在一个私家庭院里喝茶、聊天。院子在小巷深处,巷口有杉木做成的巷门,看起来很高很牢固。巷子两边则是年代久远的旧楼。

我们这一刻谈艺术,下一刻谈生活,再下一刻则聊起了生意。

外面的天气同样变幻莫测。我记得,刚进院子时开始下雨,不大。后来,我们聊天的时候,屋檐上的雨掉落到青石板上,就仿佛电影《金刚》里那个金刚,在生气时使劲朝下掷石块。

我们准备出门找东西吃,雨又小了下来。我和画家莲生走在前面,作家重生和歌手咪咪随后。我们一前一后地走,但距离一直不远。

我和莲生说起了博尔赫斯小说里的这句话。

我说:“我现在也是同样的心情。”

莲生笑了笑,表示他也同意。莲生是一个艺术感觉极好的画家。比如说,我和他聊起全景小说这个概念的时候,他立刻会用唐宋界画来回应我。

刚走出巷门,雨突然变得疯狂起来,铺天盖地。一道道白茫茫的水帘阻断前路。我们几乎看不清道路和方向。

“跟上来!跟上来!”我朝着后面的重生和咪咪大声叫喊。声音很宽阔,也很空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走进了第一家清晰出现在面前的建筑。

“你们吃羊肉吗?”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随后有一个人,跟着这个声音走了出来。他穿着麻质的小麦色衣服,在空间里因此减少了某种存在感。我并没觉得他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包括身形以及由此估摸的体重。唯一比较特别的地方是,在他脸上,眼睛的比例显得很小,非常小。给人的感觉,他是靠眼睛以外的东西判断事物的。或者说,他对人对事的态度,淡漠而疏离。

只有我一个人听出了他说的是克里奥尔语——一种由葡语、英语、法语及非洲语言简化而成的语言。因为这段时间,我正在研读一位“诺奖”得主的资料。他的家族极具传奇色彩,父亲说英语、法语和克里奥尔语。就是这种克里奥尔语——感谢现代科技广泛而便捷的传播,我在资料附带的音频里仔细听过这种语言。

“我有点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对屋子里出现的这个人说。

我说的是中文。他听懂了。但他没有解释,为什么刚开始时他说的是克里奥尔语。

“你当然知道。”他用的也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我是这家羊肉店的老板。”

画家莲生、作家重生、歌手咪咪,还有我,我们找了一张桌子,围坐下来。窗外仍然大雨如注,树枝摇晃,枯叶乱飞。作家重生和歌手咪咪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正想问问羊肉店老板具体的吃食,一抬头,突然发现这间屋子的窗玻璃是干的,并且滴水不沾。

画家莲生显然也发现了什么。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跟随他的眼光看向墙上的一本挂历。

挂历上是一幅山水画。前景是凡俗世界,炎夏中,旅行者赤膊扇扇,几头驴背驮重物,步履蹒跚。中景树丛后有一位穿着僧侣袍的求道者。远景则是占画面整整三分之二的主峰,它高得突兀、不合常理。另外,山脚下还有一团非常虚灵的云雾。

挂历的右下方清清楚楚地写着日历表示的时间:2081年。

“你们饿了吧?”羊肉店老板打破了沉默。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们都没说话。那本墙上的挂历暂时让我们陷入了某种幻觉。虽然画家莲生、作家重生还有我(我也是一位文字工作者),我们的工作本质上都与想象以及幻觉有关。即便歌手咪咪,刚才在小巷深处的私家庭院聊天时,她也承认,当她进入幻觉状态时,歌声最为动听,甚至能够唱出从未听过的曲调与声音。

但是墙上那本挂历仍然让我们困惑不安。

“这样的事情以前发生过几次。”羊肉店老板不动声色地说着话,“特别是雷暴雨的季节。你们不会觉得奇怪吧?”

我们没有说话。歌手咪咪明显有点不太自在,她的脸色发白。

“其实也简单。”羊肉店老板说,“就像墙上那幅画,用的是散点透视法。中国画最厉害的就在这个地方。视角无处不在,脱离客观实际,完全只根据自己的感受。所以,今天晚上,你们一定是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和感受来到了这里。不用担心,你们很快就能回去的。”

“是的,我们刚才确实在谈艺术。”我小声地接了一句话。

“我们几个都是搞艺术的。”我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你们要吃一点羊肉吗?”羊肉店老板缓缓打断了我说的话,或许他对我说的并不太感兴趣,或许他很早就得出了他的结论。

“今天有新鲜羊肉,这已是不常见的事情了。”羊肉店老板说,“关于是否还要继续以动物为食这个话题,现在争议不断。有三种不同的说法。第一种认为它们是人类的朋友,应该受到尊重;第二种认为它们是食物;第三种则认为它们是整个20世纪以及21世纪初期最严重的疾病——艾滋病、疯牛病、埃博拉病以及感冒等的致病因素和传播源。学者们认为它们应该从人们的餐食中消失,就像原始文明中的一些野蛮行为一样,应该成为人们的一种记忆。”

说完这些,羊肉店老板推开旁边一扇门。

“你们稍等一下。”他说。

门外应该是后院。我们仍然能听到雨声,好像还有羊的叫声。

过了一会儿,羊肉店老板拿了些绿色蔬菜、豆制品,还有一只大锅子,重新回到屋子里。

“还是火锅的方式比较鲜美,并且健康。”他温和地对我们说,还给我们每个人递上一杯清水。

“你说话的口音……有点奇怪。”歌手咪咪小声地说。

“你很敏感。”羊肉店老板一边向锅子里倒水一边说,“在21世纪的前三十年,英语仍然是全球贸易、文化、外交、网络、传媒的第一大语言,是全球第二大交流语言、第四大母语。但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各大洲根据自己的习惯,在英语中加入了自己的方言和表达方式。特别是在2050年以后,中文的使用愈发频繁。直到2070年左右,夹杂了各种不同方言的中文逐渐成为商业流行语言。你刚才说我的口音有点奇怪,”他抬头看了下歌手咪咪,继续说,“那是因为,我的发音里同时夹杂了昆曲和评弹的元素。”

我看到咪咪吐了吐舌头。其实我也心存疑问。

“我觉得你说话的方式……也有点奇怪。”

“是的,在成为羊肉店老板以前,我的职业是哲学系教授。”

我们惊讶得面面相觑。

“职业的区别已经不再重要了。”他看出了我们的疑虑,把话题引申开来,“生命的延伸让所有人都保有智慧,时间帮助人们看清了一切,比哲学教授和刻板的理论有用多了。2040年以后,人类已经可以经过长达两年的太空旅行抵达火星。那些去过火星的人,回来时个个沉默不语,或者终日微笑。他们比所有的哲学教授都更像哲学教授。”

“你去过火星吗?”作家重生接话道。

“没有。对于这个世界,我仍然希望保留一点神秘感。”羊肉店老板压低了声音,把这句话非常神秘地说完。

火锅安静而滚烫地沸腾着。

除了暴雨中滴水不沾的窗玻璃、长相与我们有所区别的前哲学系教授,以及他神神叨叨的话,一切,与平常的夜晚似乎并没有太多不同。

我们开始安静地享受羊肉、蔬菜和粮食。而羊肉店老板则从旁边那扇门出出进进。门开与关的瞬间,我们仍然可以听到雨声,好像还有羊的叫声。

第三次进门的时候,羊肉店老板后面跟着一个女人。她的眼睛也很小,比羊肉店老板的更小,但看起来既不冷漠,也不疏离。

她用微笑跟我们打了招呼,向火锅里添了点绿色植物(其中大部分我能说出名字,还有一部分则并不能),然后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这是我太太。”羊肉店老板介绍说。

“她很漂亮。”咪咪说。

羊肉店老板仿佛对这个方向的议题没有兴趣,开始自说自话起来。

“我是在三十年前偶尔认识她的。世界人口老龄化越来越严重,大部分人深居简出,或者与设定好性别、脾气的智能机器人为伴。世界已经演变成一个孤独、个人愉悦和封闭叠加的社会。全球有一半死者的葬礼无人问津……我和她恰好相遇在一个共同朋友的葬礼上。参加葬礼的人恰好只有两个。”

“这很传奇。”我被“孤独”这两个字所吸引,同时感知着孤独、死亡以及浪漫搅和在一起的化学反应。

“世界不断变化。这几乎是生命延伸的唯一意义。十年以前,世界经济短暂复苏,在那段时间,又诞生了另一种新的消费形式:购买孤独。”

“购买孤独?”我们几个异口同声。

“是的。有钱人花高价购买个人独处和单独观看演出的权利。”

“为什么?”

“感到愉悦。享受真正的存在的感受。”

“不就是包场吗!”歌手咪咪脱口而出。

我和画家莲生作深思状。作家重生扭头瞪了咪咪一眼。羊肉店老板则微微一笑。

接下来羊肉店老板叽叽咕咕说了一堆话,突然又回到了克里奥尔语,那种由葡语、英语、法语及非洲语言简化而成的奇怪语言。仿佛油浮在水上,分辨出密度的差异。仿佛要把浮在水面上的那层油撇开。屋子里重新返回到意味深长的静默状态。

“我太太以前也是艺术家。”羊肉店老板如同回忆着几个世纪以前发生的事情。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非常相像。就像有人给予艺术家的定义:那是一群有着全然不同气质的人,他们当中的有些人受到完全不同的动机驱使,有着与别人完全不同的精神活动。那天我们参加了一位共同朋友的葬礼,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和她。我们对于别人漠不关心的人和事,有着共同的没有明确缘由的兴趣。这恰恰也是艺术的本质之一。”

我们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非常相爱,情投意合。我们的日常生活弥漫着各种形而上的探讨,坚硬的观念、辩论甚至争吵。大约在十年以前,有一个冬天,雪下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上午,她很认真地和我谈话,表示她决定要放弃做一个艺术家了……”

“她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咪咪又忍不住插话道。

“以前她是一位插画师。”羊肉店老板很有礼貌地立刻回答了这个问题。

“大致是什么风格?”人类延绵不绝的好奇心让画家莲生也开始插话提问。

“她是典型的唯美派。”

这次羊肉店老板没有再给任何人空余的时间,自己说了下去:

“那天上午她和我聊了她的疑惑。她说她开始怀疑她的画笔,因为她只想表达美,而当她只想表达美的时候,她就被美这件事情影响了、左右了。很多时候,当她在表达美的时候,其实只是在佐证一种偏见。”

“后来呢?”我们全都屏息聆听。

“后来,她告诉我她的决定,她不想再做一位插画师了。我说‘好的’。我们彼此凝视了大约十秒钟,我也做出了我的决定。从此以后,我放弃了哲学系教授的职业。”

这时外面传来了细碎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下雪了吗?”我顺着羊肉店老板的话题开了个玩笑。

他笑了,扬了扬手。我惊讶地发现,锅子底下的火一下子旺了起来。

“那不是下雪,”羊肉店老板轻声说,“是我太太在准备她的作品。”

“作品?什么作品?”

“她以前做插画师时,很多人请她画像,或者给她寄来照片,再收藏她创作的肖像。这些作品常常会出现在家族房屋的走廊里,让后代回味先辈的不朽与荣光。但是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随着时间的流逝,艺术渐渐发展成为一种可以亲身体验的项目。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变为艺术品,有一部分人或者更多的人,将通过自创艺术再现自己的方式来迎接死亡。”

“我还是不能理解……您的意思是?”我皱紧了眉头。

羊肉店老板富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很多很多年以前,我们一贯接受的观点是,事物永远是发展的,而且是向上向前发展的。但后来,特别在人口老龄化、资源匮乏、智能机器人快速更新换代以后,我们意识到,或许,在将来,世界的种种安排都只是为了防止它走向毁灭。它随时有可能走向毁灭。所以,我们中的很多人早早地开始准备一件艺术品,迎接随时可能到来,或者是自愿选择的死亡。”

“您太太……在准备什么艺术品?”

“她在院子里栽一棵树。一棵有着红色叶片的树。”羊肉店老板说。

几个星期以后,我、画家莲生、作家重生以及歌手咪咪重新约着聚会。

在等待宅院主人回来开门的时间里,我们在巷子里闲逛。沉默不语,各怀心思。

我走到一个书报亭前,拿起一本书,随意翻着。

封底有这么一排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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