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

2022-11-01 03:44魏思孝
雨花 2022年1期

魏思孝

我到青岛第二年的夏天,认识了劲辉。他和我同岁,也是1986年出生的,生日比我早一个多月。当时二十四岁。他主业写诗,和许多混迹在北京边缘文化圈的年轻人一样,也做过不少其他可以在简历上添加名号的事,比如,客串过两部独立电影。据说影片参加国外的影展时,他在里面的怪异形象给国际友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起码在这两部冗长乏味的片子里他的表现可圈可点。一是,披头散发(他那时留着及胸长发)被吊在半空中,努力摆出敦煌飞仙的姿势喝啤酒。二是,在以真实失踪事件改编的影片中,他夜宿在荒山的棺材中。升仙和棺材,共同指向了死亡和幻灭,在几年后,成为他遭遇的隐喻。此外,他写过剧本,摆过书摊,策划过艺术展,编纂过社科类的书籍,都是些朋友介绍的赚点小钱的活儿。

劲辉自大学退学,入京城,五年多的时间没有上过班,过着闲散的个体艺术从业者的生活。朋友们对劲辉的评价褒贬不一,但有两条共识:一是他天资聪慧,博闻强识;二是他行为乖张。因前面的一条,后面习性上的不妥,也多被宽容,尤其是在北京聚集的全国各地以艺术家自称的人群中,也就不那么显眼了。而我认识劲辉时,他经过五年居无定所、毫无规律的生活和严重酗酒后,形如一个混迹于城乡接合部以捡拾垃圾为生的流浪汉。他一米六左右,身形精壮,酗酒和饮食不规律没有让他脑满肥肠。他的头发或披散,或束起来,给人蒙着一层灰尘的感觉。他操着一口湖南普通话,因略微近视,又不戴眼镜,总是眯着眼看人。

当时,劲辉离开京城,来青岛,想为自己找条出路。我是后来才意识到,他并不是单纯来见下诗友、混个饭这么简单。显然,过去五年在京城的点滴让他有些失落,虽处在文艺圈,但远离中心,喝汤吃肉远没有自己的份。我当时自然明白这种内心的煎熬,二十四五岁,他进入社会四五年,总觉得应该成就点名望。依托着在京城交往的一些业界名流(这个存疑,多为老混子,混了个脸熟),他去省外,多少会被款待和高看一眼。比如,我就是其中一位。

见到劲辉前,我对他已有耳闻,读过他博客贴出的文字。他的文字多为随笔和诗。随笔主要是以流水账为主,记录了他和朋友们的日常生活,以及行为艺术(暂且这么说),他们有一个自称“废小组”的团体(其原则为:玩前人之未玩、流而不下、行为而不艺术),时常做一些看似匪夷所思,却别有风味的事情,进行过沉默之旅(72 小时不说话)、絮叨之旅(72小时连续说废话)、三轮之旅(轮流骑一辆三轮车至山东)、增肥之旅(连续三天猛吃猛喝)等十七八次主题旅行。这些人中,劲辉年龄最小。2005年冬,他从西安骑自行车至河北邢台。2007年夏,步行沿长城从河北水头至北京陈家堡,又经太行山腹地,到达湘鄂边界。炎炎夏日,六百公里。路上所见所感,他贴到了博客上,从中可以看出他博学的影子,夹杂着各类哲学或是当地典故,但多少也有卖弄之嫌。除此之外,更多的就是他和几个朋友在宋庄的日常生活。为了省钱,他时常步行十几公里回宋庄。配图可见宋庄的民房——简陋、破败,院子里种着蔬菜。和劲辉同住的画家刘秀,几年如一日画一组杜尚与少女下围棋的油画。

这几年,当代绘画市场火爆,更有名利可捞。半年来,劲辉也在绘画,虽没有成形作品,但已在简历中缀上画家的名号。他的那幅画,名为《西西弗的丫头》。对于劲辉最为看重的诗,我并未感到多大的震动,风格口语,生猛直接,和这些年流行于民间的口语诗无多少差别。自上世纪80年代的诗歌热潮过后,诗人并不是一个添彩的头号。文坛如此,何况在普罗大众的眼中。这是一个严肃的文化问题。不久后,劲辉携带着自己打印的诗集,行走全国,见各地的民间诗人,为自己宣传造势。当时,一个拍摄纪录片的导演随行。多年后,由大胜整理素材,剪辑成纪录片公布于众时,其中有个画面:在一列绿皮火车上,劲辉对面坐着一个女青年,她翻看了诗集后,说道,这些我也能写。劲辉在旁,不发一言,只是轻蔑地微笑。我们不知道他们先前的谈话内容是否愉快,但这次对话后,下个镜头一转,女青年说,你的脚好臭,你应该洗一下。然后起身拿着行李,去了别的地方。

初次见面,劲辉同样也把诗集——A4 纸,打印店装订的——给了我一份。出于礼貌,我当场翻看,首先想到,里面的间距和字体若是再缩小一些,能节省不少纸张,也会少用点钱。我选了几首说,写得不错。我也写过几年诗歌,发现自己在这方面没有多少才能,或者说比我写得好的人太多,才转而写小说。当然小说写得好的也不少,但我总觉得自己能写出点名堂来。我出现时,下午已过半,在老城区这处民居改造的小饭馆的院落中,劲辉和同行的大胜已经喝得眼神迷离,瘫坐在座位上。上个月的一次诗会上,我和在座的一个前辈认识,他在80年代写过诗,后来经商,早已辍笔多年,但和文友保持着密切联系,比如劲辉混迹在北京的几个哥们,他们每年会来青岛住几日,招待住宿也都是这位前辈分内之事。他们的酒局进行到一半时,不可避免地聊起了刚过去的诗会,这个前辈记起来,有人曾托他照顾我,就把我喊过来了。劲辉这次来青岛,大概也是受诗会的启发,认为此地有金主可以投靠,可以资助他完成作品,以及宏伟的目标。此刻,在海鲜和酒杯间,摆在案头的诗集,可谓是敲门砖。说实话,我对劲辉的初次印象并不好,他过于傲慢,我就先行离开了。

后来我还关注着劲辉的博客,从上面得知,他正酝酿着一系列的宏伟计划:诗集要印一百万册,写完一部自传性的百万字的长篇。这些豪言壮语,混杂在他与诸多诗人的骂架中,并没有让围观的网友严肃对待。不切实际、异想天开,也是这些艺术从业者的标配。不消说,劲辉在与人对骂时的率真和直言,更令我欣赏。当时,我正在以每天一千字的速度写长篇,内容没什么可说的,以自身的经历为蓝本,写刚毕业的大学生迷茫的现状。我想依法炮制上一本的情况,签约出版,赚些版税。眼下,对我来说,没有更好的出路可言。通过上一部长篇的签约和获奖,女友暂时默许了我专职写作的现状。小说进展困难,我只有在白天女友上班的时间,窝在租住的阁楼上写。一般中午我会下楼去附近的农贸市场买点煎饼馃子之类的食物。若是写作顺利,也奖励自己打点散装啤酒、买点烤串,前提是价格控制得当。为了专心写作,住处没扯网线,到了晚上,我和女友躺在床上,看她从办公室下载的电影,一般是我告诉她想看什么,她就下载什么。我那段时间热衷于看好莱坞的血浆片,简单粗暴;或是犯罪现场实录。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劲辉给我打电话,电话中他言语热情,似乎我们上次见面有着愉快的交谈。最后,我们约好见面。这期间,我已经看完他的一篇以五年喝酒生涯为素材的小说,十万字出头,前面一个章节,是关于他个人成长和退学去京城的经历,这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劲辉的父母早年离异,父亲再婚后,他遭受继母的虐待。好在他学习优异,若不是他在作文中故意扯上不合适的议论,是可以考上清华北大的。这种不识时务的天真劲,在读大学时更加放浪。我们都是历史专业,但相比我,他更为纯粹一些,喜欢在网上发表各种过激的言论。后面那些流水账,就缺乏意思了,无非是各类酒场纪实,其中浸泡着一个孤苦的青年形象。劲辉和一个女高中生有过一段痛苦的恋情,以对方家长的干涉收场。文字赋予一个人更加立体的形象,那些袒露心迹的告白,与现实交往中劲辉的孤傲交融后,让我感觉到这是个值得相处的人。况且,我在这个地方虽然已有半年多,也没什么可以谈得来的朋友。

上次见面后,劲辉一直没走,租住在离我几公里远的一处高架桥下面的小旅馆里。我边走边问路,上午十点多找到旅馆。房间这几天都没人打扫,床头框上摆着烟灰缸和吃剩下的菜,洁白的床单已经泛黄,地面砖上流淌着啤酒,让人没地方落脚。我给他买了一条烟,放下后,我们在附近找了家火锅店。没到饭点,只有我们一桌客人。我以为他爱喝酒,点了几瓶,他没动,多年酗酒把肠胃作坏了,只能吃点金针菇和流食。简单吃了几口,菜还没上齐,他就急着去网吧。路上,劲辉说昨晚在网吧熬夜写东西,贴上后,想看下反馈。到了网吧,劲辉像换了一个人,变得生机勃发,不停地回帖、浏览论坛,和外地的诗友视频交流。当时,民间诗人的主阵地在各类论坛和贴吧。他向外地的朋友饶有兴致地介绍我,这让我心情好转。

后续的几天,我们频繁见面,和岛内各色艺术从业者喝酒,劲辉的状态以对方是否夸赞他的诗集而判若两人。酒局因朋友的财力分为两类,一是饭店包间,二是露天的啤酒屋。后者更符合我们的气质,但不论哪种,动辄三四个小时的酒局对于我这不喝酒的人来说,均如同噩梦。酒局上充满敷衍,千篇一律的话,没有任何的营养,每个人都自以为是,摆出被人夸赞的姿态。后来,我就很少去了。又过了十来天,劲辉说他要开始全国巡游计划,拜访各省诗人,为自己的百万诗集造势。正好周末,为了饯行,我邀请他来住的地方。女友让他把脏衣服带过来,帮他洗。我们住在八楼,没有电梯,阁楼呈倾斜状,十几个平方米,只在门口以及卧室的前半段能直起身子,其余都要躬身前行。有时,我会爬出窗外,到屋顶上抽烟。十年间,电脑坏了几台,但我和劲辉的合影还留着。八月份的天气,我们光着膀子,瘦骨嶙峋,分坐或站在红色屋顶上。劲辉叉腰站在热水器旁边,身形高大。劲辉躺在发烫的屋顶上,歪头看着镜头,开心地笑着。我倒是一副愁容,大概是因为困乏,以及对朋友造访的不适应。女友一直站在窗户边上喊我们,四周没有栅栏,她胆小又恐高,怕我们失足掉下去。几分钟后,我们就下去了。

几天后,劲辉走了。又过了几天,我给他写了封邮件,表达对他的担忧。那些话其实压抑已久,又不好面对面去表达。文字间夹杂着不少我对他的不自知的负面情绪。我一度以为他生气了,又过了几天,劲辉在安徽临泉给我回信。共十条,其中三条如下:一、我们相交还少,了解不多,你的很多忠告,基本上不对位,我也没有更多可以解释的。五、我对自己的认识非常清醒,过分的赞扬,或给面子式的赞扬,也就听听而已,从不放在心上,就像我对漫骂或误解的态度一样。不同的是,根据对方的态度和动机,我的回复办法不一样。总而言之,我为人处世的态度:八风不动。十、关注和尊重是两码事。但你只有先被关注,才构成被尊重的基础。他最后的赘语:先说这些,这些意见你可以选择公开或不公开。我无所谓。

我没有公开,后来我想,他大概是希望我公开的。这种理性,和他博客中呈现的戾气,对比鲜明,大概会校正他在他人面前的形象。也是这封邮件,让我更加心安地作为一个旁观者,去观看劲辉的表演。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从劲辉的博客中知悉他每天的行程:见到了哪些诗人,吃了什么饭,又或是做了些什么。朋友给他些衣物和烟,也记录在内。山东、河北、陕西、四川、湖南、浙江、广东,他在中国的版图上画出一个弯曲的图案。在广州,他和人发生了冲突。离开某地后,他与一些人交恶甚至相互谩骂。这都成为常见的戏码。一些朋友对他的建议和忠告,无一例外都会遭到他的批驳和戏弄。劲辉开始自称“九五之尊”。我能想象,他在某地网吧写下这些激奋文字时的状态,脸上带着兴奋又轻蔑的神情。其余的时间,自然更多的是失落。

劲辉走后,我又从喧嚣回归平静。偶尔有朋友约吃饭,我也称有事。夏天过后,小说进入尾声,但不尽人意,我陷入自我怀疑。唯一的期待是,小说发行后会带来名声。我总是盲目乐观,以为文学之路将会有起色。国庆节,我和女友回乡领了结婚证。领证当天,我们坐在民政局旁边的公园里,彼此的眼中闪现了片刻迟疑,质问内心是否确定就这样把自己交付给对方。我们后来几乎是怀揣着视死如归的决心,携手走进民政局。五天假期,我们开始筹备两个月后的乡村婚礼,中间我们没时间再回来。需要筹备的事情繁多,好在我们没有婚房,只简单买了一些家具和各类用品,但这已经让人筋疲力尽。一天夜里,我们躺在床上,听着老鼠啃食木头的声音。这间存放杂物的屋子,将是我们的婚房。单人床的下面,堆积着我上学时的书本,散发着阵阵霉味。回乡的短暂几天,严重挫败了我的文学梦。父母老迈,房屋破旧,生活中到处捉襟见肘,马上要成家了,我对家庭毫无贡献,没钱也没能力去支撑未来的生活。我在考虑是否应该找个工作,而不是无望地去拖累家人。这种情绪,在坐上火车、离家乡越来越远后得到了缓解。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妻子对我的鼓励和支持。我没有别的路可走,权衡之下,找份工作也并不会在短时间内让我们的生活有更大的起色。

巡游全国后,劲辉回到宋庄,携带着诗坛网络讨论的余温,稍作休整就立刻和朋友们策划了一系列行为艺术活动。其中一个人从公厕里捞出蛆,吃了十几条。这是劲辉策划的。至于他,又做了个“诗歌公厕”的行为,在周边的公厕贴上打印的诗句。从发布在网络上的照片看,劲辉状态不错,神态自若。到了秋天,天气转凉。去年冬天的寒冷历历在目,阁楼没有暖气,取暖器效果不大,妻子怕冷,多盖一床被子也无济于事。搬家提上日程。恰好妻子同事合租的房子要空出一间卧室,且与她的公司只隔着一条马路。房间空出还有段日子,妻子下班后,我们简单吃完饭,就开始收拾东西。一天晚上,天已经黑了。劲辉打电话,说他又来青岛了。我们在附近找了个火锅店,二楼,客人不多,妻子以庆祝我们领证的名义,点了不少菜。劲辉穿着北京女性朋友送给他的毛绒豹纹外套,包裹得像是暴发户。这些年来,他穿的衣物也多为朋友送的。劲辉回来已经有些日子了,他兴致不高,口中总是提到两个人,一个是公司老总,一个是收藏家。口吻亲昵,只喊名字,不加姓。这两个人,都有可能资助他的艺术事业。这次他绝口不提百万册诗集的事,而是把百万字长篇的一个章节交给我打印,有一万多字。我这时才明白过来,过去几个月他所做的活动和试图去营造热度,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潜质,一切最终要落实在资助上。这段日子,劲辉住在朋友闲置的房子里,他远离酒局,减少社交——除非有公司老总或收藏家邀请,大部分时间都是去网吧通宵写作。我们分别谈了对未来的规划。对我来说,近期大事,一是搬家,二是十一月底回老家结婚。等我们回来,再办酒席宴请朋友。劲辉说,不出意外,他还在。后来,他话少了,几乎没吃东西,一瓶啤酒还剩半瓶。他提到了三次,想有一台笔记本电脑,这样就不用去网吧,写作更快。我附和说,让汤总送你一台,他还差这点钱?劲辉没再接话。

饭后,劲辉竭力让我们去参观他住的地方。出租车在老城区狭窄的街道中穿梭了十几分钟,终于下车,我们又沿着街道走了好一会儿。喝了点酒的缘故,我整个人状态不错,劲辉脚力好,走在前面,我和妻子落在后面,担心他是否能找到路。一进门,劲辉简直换了个人,热情地招待我们。他脱下大衣,身体舒展,动作也勤快了些,拿出各类零食让我们吃,说是朋友的,没事。两个房间,四五十平方米,几个书柜都装满了书,各类家电齐全。我们坐在茶台上,泡了些茶。劲辉这些年虽然贫苦,但没把物质看得太重,当然这些也本不是他的,应该是没把朋友的东西看得很重。后来,他没打招呼,就把这些家电变卖,我也不觉得奇怪,这是他能做出的事。我们坐了大概有半个小时,妻子第二天还要上班,我们就走了。走时,劲辉有些不舍,总说让我们再坐一会儿。我感觉应该说点什么,但当时并没放在心上,一切向好,何况我们还年轻。十年前,二十出头,头脑活跃,急于向世人证明些什么。有那么一个时刻,我完全理解了劲辉的行为。他四处引战,渴求关注,只是这身躯壳之下,还有颗孤独且柔弱的心灵,他渴望陪伴,需要一个温柔的能接纳他的伴侣。在我们走后不久,劲辉又去了网吧,大概又是一个通宵。这天凌晨,劲辉发的博文,一口气列了九条,当中不乏自我肯定,夸大目前的处境,背后又有金主支持,要名扬天下,等等。照例,他又骂了圈内的人,并配以漫画(他手持加爵牌铁锤,案头上放着几个人头),要对几个诗人进行毁灭性打击。

搬家后,中午,妻子过条马路回来给我做饭。小说已经结束,我准备再写点别的。写不出来的日子让人痛苦,我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出版社的消息。实际上要等到几年后,小说才发表。新的住处有了网线,我终于不用隔三岔五去网吧。这么多年,我终于有了个正常的居住环境。我已经从妻子脸上发觉她对我的文学事业的失望。那段时间,他们(妻子、妻子同事和男友)上班后,只有一条狗陪伴着我。天气好的时候,阳光从窗台照过来,我斜靠在椅背上,写的都是不让我满意的东西。自身经历匮乏,没办法摆脱自传体的阴影,虚构能力有限,只能做一个初级的模仿者。周末,我和妻子会去逛街,婚期越来越近。

有半个月左右,我没见到劲辉,听说他的几个朋友来了。从始至终,都是他主动联系我。再见到劲辉时,他鼻青脸肿,我已经从网络上知道,他和当地的一个诗人打架了。对于这件事,他并不想提,我也没多问。等妻子下班回来做饭的时刻,他坐在电脑前上网,告诉我他想租个房子。晚上,妻子做了咖喱土豆鸡,我们都没喝酒。这之前,我接到一个老哥的电话,这段日子都是他在资助劲辉。他的大意是不堪其扰,说劲辉把他朋友房子里的家电都卖了,惹恼了不少人,希望我帮劲辉找个租住的地方。劲辉提了几点要求:最好是在老城区,方便和朋友(这里主要指我)见面;租期短一点,房租不要太高,他手头没多少钱。说完这些,劲辉盯着窗外的夜色,气氛有些沉闷。一会儿,他喃喃自语,关于他的创作计划,还有画材,一件件在他看来千头万绪,很难厘清。我们都没再提先前说到的资助的事情。

妻子在网上找了房子,在一座高架桥下面,紧邻中学,交通方便。一楼,算是半地下室,月租五百。几天后,我帮劲辉搬家,两包行李,并不重。我提着全部行李,劲辉走在前面,这让我有些生气。房子潮湿、脏乱,没有交暖气费,住在里面并不比流浪汉的境况好多少。我也没有收拾的心情。我们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根烟后我就走了。这是我和劲辉最后一次见面,他留给我的形象定格在我走的那一刻,他瘫坐在沙发上,沮丧又无助。

在我回老家结婚的前一天,我接到老哥的电话,他说在火车站,刚把劲辉送上回京城的车,让我劝他不要再回来。我不清楚这十几天中具体发生了什么,可多少能理解他的感受。关于劲辉后来的消息,我是从亲历的朋友们点滴的随笔中了解的,幸好这些人都有写日记的习惯。我把劲辉当时的遭遇和我的生活进行了对比。他在中途下车,把钱包、身份证等随身物品扔了。当他冬天光着双脚流落街头两天,被治安大队送进收容所时,我正在一百多公里外的老家,和父母为乡村婚礼的细节熬灯。当我为第二天婚礼现场的发言而失眠时,劲辉正在精神病医院里,吃着饭就把裤子脱了。当我回青岛时,京城的朋友赶到医院把劲辉接走,帮他筹措了几千块的医药费后,把他送上了回湖南老家的火车。

酒宴办了两桌,来的主要是妻子的同事和朋友。我们端着酒杯,接受众人的祝福。

劲辉回到老家,断药几天,状态起伏不定,时常梦到孔子形单影只地驾车周游列国。

后来,我总是对比我和劲辉这两种不同的生活。如果说,新婚是一种生活的开启,那么,劲辉也是在进入另一种生活。当时身处其中,并没有意识到会有多大的变化。几天后,劲辉以光头形象,在网上晒出精神分裂症的诊断证明,以寻求帮助。我询问他怎么样。他语气正常,说没有事,就是要按时吃药。后来,他像是完全消失了。起码,在我的生活中如此。

劲辉死后,又过了一个星期,消息传开。开始的几天,我接到几个质疑的电话,认为这又是一次行为艺术,有炒作的嫌疑,如同前阵子他张贴的诊断证明。言语中充满了指责。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又过了几天,劲辉的几个朋友到他的老家走访——在其余人眼中更多的是调查,形成文字,公布于众。大家终于可以坦然面对劲辉的死亡。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春节过后,还没出正月,劲辉出门去找工作。下午时分,他在郊区的一座桥上来回踱步。桥头一家鱼店的服务员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声,发觉桥上踱步的年轻人不见了,他跑到桥上,往下看,劲辉双腿悬空,上半身落在桥墩旁的水泥地面上,渗出一摊鲜血。过往的渔民驾船把尸体运到岸边,民警赶来,确认死亡,再抬上救护车,拉去火葬场的停尸间。一天后,大街小巷张贴了认尸通知,邻居告诉了劲辉的家人。认尸,然后火化。

从劲辉留给父亲的遗书上,可知他出门时已经抱有自杀的念头。之前,他的博客设置私密,无法观看。遗书文字简短,多是对自己的反思,比如没有获得世俗性的成功,没有结婚生子,辜负家人期望,想从事艺术,一直没成。他自述有三次改变人生的机会,当兵、上学、就业,但都错过了。他说,现在特别怕坐车,连路也不认识,也不愿与人打交道。朋友凑给他的几千块钱,回到家后,为了讨好继母,他用来买了各类礼品,欧兰宁(治疗精神分裂症的药)没再吃,吃了阵子中药。多年后,我又经历了至亲、朋友的死亡,每次痛哭时,我都会想起得知劲辉死讯的那个午后。我的难过,并不止于劲辉死亡本身,而是有感于他的处境。我知道一个小地方出来的人,想要做点事,究竟有多困难。当初劲辉回到家乡就是个错误,我只能这么理解,也对此深有感触。劲辉死时,身上怀揣着当地报纸的一页招工信息。

我经常在想劲辉死时的状态,他摔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的闷声,他是立即断气,还是又过了一会儿?弥留之际,他在想些什么?渔民是用什么工具把他打捞上岸?派出所的民警拍下认尸通告上面的那几张照片时,会如何看待这个年轻人?单纯认为他是一个生活或感情受挫的年轻人吗?关于劲辉的死讯,短时间内,国内多家地方报纸腾出豆腐块大小的版面进行了报道。几个月前,劲辉还在为自己巡游全国寻求各地文友协助,希望他们能进行报道,但响应者寥寥。如今,他获得了短暂的名声。此后,劲辉还要作为自杀的诗人,屡次与顾城、海子等人一同被提起。只是,他的那些诗,很少有人再提。

前不久,我回老家整理东西,翻出一个袋子,里面装着笔记本和几沓打印稿。十年前,劲辉出事后,我去他租住的地方收拾遗物。地上满是烟头。茶几上的剩饭菜,经过几个月,已经干涸。被褥布满霉斑,仍保持主人起床后的样子。枕头上是大把的头发。他的几幅未完成的油画斜靠在墙根,《西西弗的丫头》已具雏形,画的是一个牛头人身的怪物。劲辉的衣物早已发霉,不能再穿,我卷起来扔进垃圾池。其余留的东西倒也不多了,只收拾了两个背包。我坐在沙发上,对面厨房的门半开着,从窗口能看到外面行人的双腿。抽完烟,我挑了笔记本和打印稿带走了。十年过去了,它们一直放在老家客厅的书架下面,盖着帘子,和我那阵子写的小说放在一起。现在,我翻开,劲辉在旅途中写下的文字,字迹潦草,却也不难辨认。其中有些篇目,当时发布在他的个人博客上。其中还有些随想,以及当初写给看重他的几位师友的信的初稿,每篇都有这样几句:我潜藏已久,现在要浮出水面。请在不损害自己的前提下,尽量帮我一把。又补充:不勉强。在《给所有帮助我的、我骂过或互骂的朋友》的信最后,他写道:好了。以上也是我对没有任何意义的侮辱、谩骂的最后的公开表态和回应。最后一句话:请永远不要怀疑我的决心和勇气,低估我的野心和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