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嘴唇里的阳光》中的身体叙事

2022-11-01 05:30陈鸣镝
今古文创 2022年33期
关键词:针头男权恐惧

◎陈鸣镝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身体’是一个独特的文学考察视角,作家对人物身体的价值定位和叙写方式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出其对个体生命与社会关系的认知。”每当提到中国当代女作家陈染的小说时,“身体”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关键词。无论是在《私人生活》《与往事干杯》,还是在《无处告别》中,都能看到陈染对女性身体的关注与书写。在《嘴唇里的阳光》这篇小说中,同样能看到陈染是如何通过“我”/黛二小姐的身体向读者敞开了女性个体生命经验的大门。走入这扇门后,读者能看到女性成长过程中所呈现出的不同身体状态。结合文本对这些不同的身体状态进行研究,能够发现小说女主人公黛二主体建构的生命历程。

一、恐惧的身体与创伤记忆

在人的成长历程中,人总会受到一定程度的伤害,无论是生理层面上的,还是心理层面上的。“作为承载时间流逝的容器,身体会在岁月的侵蚀下烙上各种伤痕,记录身心遭遇各种暴力后留下的伤疤。”在身心受到创伤后,人总会对使自己受伤的人或事物感到恐惧。然而,无可奈何的是:在恐惧面前,“所有的人都只能独自面对自己的针头。”

在《嘴唇里的阳光》中,创伤记忆“塑造”了黛二那具恐惧的身体。在小说中,黛二小姐的身体首先以恐惧的状态出现。黛二因智齿阻生来到了牙科诊室。在牙科诊室中,钻洗牙齿的声音引起黛二神经上的振动。当黛二的身体躺在诊椅上,戴着大口罩的孔森医生拿着注射器将要给黛二打麻药时,注射器上的针头使黛二陷入了儿时的创伤记忆。体弱多病的小黛二从小就害怕打针和医生大口罩的“冷漠的无动于衷”。儿时的创伤性经验在黛二的心上狠狠地“扎了一针”。被针头扎过的伤口可以愈合,可那被针头扎的记忆却沉淀为黛二心中深深的恐惧。在针头扎到小黛二的屁股上时,叙述者也在象喻女性成长过程中必将经历的如宿命般的身体经验。对女童而言,针头是针头,屁股是屁股,生病的女童即便不情愿,也得打“屁股针”;而在女童成长为女人后,针头、屁股和打“屁股针”就具有了成人世界中“性”的隐喻。然而,不幸的是,小黛二在还未成年时便被成年人的“性”所侵犯。如果说,医生手上的注射器针头给小黛二带来了莫大的恐惧,那么,在黛二儿时,她童年唯一的伙伴——有露阴癖的中年男人——同样向她展现了“针头”的恐怖。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有露阴癖的中年男人强迫小黛二看了他的生殖器。阳痿使小说中的中年男人逐渐走向变态,而他的变态却给小黛二留下了对男性生殖器深深的恐惧。

针头与中年男人的生殖器合谋摧残了黛二的心灵,使黛二的身体成为一具恐惧的身体。小说中出现的“狭长的黑道”“荒地”和堆满废弃物的“旷场”也成了黛二生命历程中不幸经历的隐喻。正是由于黛二在儿时经历了种种不幸遭遇,因此,当孔森拿着针管靠近她时,她才会叫出那一声:“不!”;当孔森与她赤裸相对时,她才会说出那一句:“我不想看见它,不想……”

二、患病的身体与病体疗救

由于儿时的那些创伤记忆,黛二在心理上已经患病,她对针头的恐惧与她不想看见孔森的生殖器便是一种表征。在心理患病的同时,黛二的身体也在患病。可怜的黛二从小身体就不好,所以当她因智齿阻生来到牙科诊室时,才会“带有一股病态的柔媚与忧郁”。从“身体与性别”的角度来看,女性身体患病不仅有生理及心理的因素,更有社会及文化的因素。“社会的身体构成了感受生理的身体的方式。”在男权社会中,女性必然要在菲勒斯中心主义的文化统摄下感受自己的身体。从小说中可以看到,黛二儿时便深受男权社会荼毒。首先是小黛二所玩地从电影中学来并演绎的带有战争印记的游戏。战争本身便带有鲜明的男性中心主义色彩,以战争为题材的电影或多或少包孕了男权文化。战争题材电影的放映必然会使一些与男权文化有关的情节刻印在观众的记忆中,观众中不乏孩子,而孩子中又不乏女孩。儿时的黛二便深受战争题材电影的影响,年纪尚小却不自知地被男权文化所裹挟。叙述者看似平淡的一句“她长时间沉浸在这种游戏中”的背后,实际是蕴含着鲁迅那句“救救孩子……”的呼吁的;若要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救救女孩……”其次,有露阴癖的那位中年男子可以被视为男权社会的一个代表。他肆无忌惮地暴露自己的生殖器给女性看,这根本就是菲勒斯中心主义在作祟!由于生存在男权文化占主导的社会中,黛二必然会得“病”。黛二病体的疗救主要以如下两种方式完成:一是女性自我疗救,二是男性协助救治。

黛二对自己病体的疗救方式是让自己回归身体。在小说的第一节“另一种规则”中,叙述者“我”(即黛二小姐)一直在强调自己的思维,却并不谈及自己的肉身,但在小说的最后一节“飞翔的仪式”中,我们可以看到黛二已经完全沉浸于肉身的快乐之中。童年的创伤记忆使黛二无法正视身体的物质性,只能在意识层面寻找一种“飞翔”。在孔森进入黛二的生活之前,她的“躯体只是一个表面静止的发电站,把神思发射出去。”然而,“正视并尊重身体的物质性,是女性在成长过程中反抗父权制的方式,也是女性对自我认识的深化。”如若忽视自己身体的物质性,沦陷在男权社会对自身伤害的回忆中,女性是永远无法完成对自己“病”体的疗救的。黛二在孔森的协助下明白了这一点,她终于“用自己的肉体表达自己的思想。”

在黛二进行自我疗救时,孔森也在积极协助救治黛二。首先,在心理层面上,孔森用自己的体贴和温暖让黛二消除了对两个“针头”的恐惧:作为一名牙医,孔森用自己对病人黛二的关心使黛二渐渐克服了对注射器针头的恐惧心理;作为一个男人,孔森用自己对女人黛二的关爱使黛二慢慢消除了对男人身上的“针头”的惧怕。其次,在生理层面上,孔森帮助黛二拔掉了已经坏死的智齿,治好了她的牙痛。在与黛二交往直至结婚后,孔森也使黛二性的需要得到满足。孔森虽会强调自己的男性特征,“他在自己的属相前总要加上公性”,但他的这种强调与男权文化并无关联,他只是在尊重性别差异的前提下给另一性以温暖、以呵护。在强调自己的男性特征时,他也强化了自己的责任意识。在小说中,孔森用自己的爱帮黛二分担了她长久以来所受的肉体和精神苦痛,叙述者用“土地”来比喻孔森及他的身体。这种身体修辞摆脱了长久以来文学作品中用“土地”象征女体的局限,不再以养育功能将女性和土地连结起来,而是用承载功能将男性和土地联结在一起,形成了女作家陈染独创的一种对男体的修辞。像孔森这样的男性对男权社会与男权文化构成了一种颠覆性的力量,孔森的存在必然会使黛二感觉到:“我依偎在他臂弯上的温暖里,也依偎在他的职业带给我的安全中。”

三、情欲的身体与主体建构

在黛二进行自我疗救与孔森协助救治黛二的过程中,黛二渐渐获得自己那充满情欲的身体,而黛二获得这具身体的方式之一是凝视男人。在男权社会中,“‘被看’是女人的命运,‘看’的动作归于男人。”然而,小说中的黛二却将“看”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眼中。叙述者在叙述的过程中描述的第一个身体器官是黛二所看见的孔森医生那“专注而清澈”的眼睛。当黛二和孔森后来偶遇时,黛二又是因孔森的这双眼睛才将他找寻到。在牙科诊室时,由于孔森戴着口罩,黛二只能想象孔森口罩后面的这些器官。当两人偶遇后,黛二看着孔森的面孔,认为那面孔完全符合自己的想象。在凝视男性面孔的过程中,黛二完成了自己对孔森的男性面孔的建构。之后,在剧场中,黛二仍在凝视这副令自己感到满意的男性面孔。望着孔森的这副脸孔能让黛二感到一种放松。“在‘凝视’这一行为中,主体观看他者就意味着主体同时也在被他者所观看,主体与他者在互相对视中确证彼此的存在和身份。”诚然,当黛二在看孔森时,黛二也在被孔森看;然而,他们之间的“看”与“被看”并不涉及权力与不平等关系,他们只是在平等地进行互相观察。在黛二想象、凝视孔森的过程中,黛二也在进行着主体建构。

“身体告诉我们,主体性存在于我们的欲望中”。在与孔森交往的过程中,黛二身体内的欲望被激发,她发现了自己对孔森身体的渴望,她的女性主体意识正在建构。在黛二这具情欲的身体中,“某种莫名的恐惧正在渐渐消散。”当黛二和孔森亲吻与爱抚时,黛二在情欲中痛苦地重新面对作为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那些创伤记忆,又在享受着由情欲带来的生命之“轻”。黛二的“重”与“轻”终将走向平衡,因为孔森已在替她分担生命历程中的那些沉重。

黛二从一开始就对拔牙的全过程有着性爱意味的想象,当她最后再次出现在孔森所在的牙科诊室时,具有性爱意味的拔牙“仪式”终于完成。此时牙科诊室中的黛二不再仅仅是病人,她还是充满愉悦的孔森妻子;此时的孔森也不再仅仅是医生,他还是温柔体贴的黛二丈夫。和谐而美好的两性情爱作为最好的“药品”治好了黛二的恐惧之病。当黛二敢于面对针头和男人时,孔森配合黛二完成了对她身心之病的双重治愈。在自我突围与他人协助的过程中,在两性的灵与肉达到真正和谐时,黛二终于完成了女性主体建构,她终于成为自己身体的主人,面带微笑“与往事干杯”,面带微笑承认自己身体的创伤与欲望,面带微笑正视自己和眼前的男人。

四、结语

通过对陈染的小说《嘴唇里的阳光》中“我”/黛二小姐恐惧的身体、患病的身体和情欲的身体进行研究,我们能够看到女性在成长过程中是如何通过自我突围和他人协助完成主体建构的。《嘴唇里的阳光》中的身体叙事一方面揭示了男权社会给女性带来的身体压迫,另一方面表达了叙事者对理想男性(如孔森)的一种期待。女性想要走出男权的“藩篱”,首先必须正视自己身体的物质性,并用身体去感受自己的存在,在身体觉醒中生成女性主体意识,而后迈向女性主体建构。在女性努力自我突围时,男性也需要重新审视男权社会与男权文化,辨认男权对女性的迫害,并在协助女性正视她们的身体的同时,重新确认自己身体的意义和价值。这是《嘴唇里的阳光》中的身体叙事带给两性的启示。

①陈宁:《从性别视角看丁玲小说中的身体书写》,《妇女研究论丛》2011年第2期。

②⑪梁小娟:《近三十年来女性成长小说中的身体叙事》,《求索》2012年第5期。

③④⑤⑥⑧⑩⑬⑭⑯⑲陈染:《嘴唇里的阳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62页,第261页,第271页,第259页,第272页,第269页,第270页,第271页,第260页,第270页。

⑦⑱于闽梅:《谁背叛了谁?——符号的象征与现代女性的身体》,九州出版社2010年版,第7页,第5页。

⑨鲁迅:《狂人日记》,见《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5页。

⑫埃莱娜·西苏著、黄晓红译:《美杜莎的笑声》,见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95页。

⑮⑰赵晓芳:《凝视的快感:“身体写作”中的“看”与“被看”》,《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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