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那些烦心事 中篇小说

2022-11-05 15:59赵小平
边疆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老总工人群众

赵小平

车间里几十台锃亮的数控机床在轰隆隆地鸣响着,空旷的空中行车铁梁上,站着一个矮个儿的男人,他身体己晃晃悠悠跨出防护栏悬在半空,胸前挂着的一块宽大的白色纸板,上面歪歪斜斜地用毛笔写着两行歪歪倒倒的黑字,既触目惊心又滑稽可笑,只要纵身一跳肯定一命呜呼。

工会王群众和人事部邓一帆急忙赶到现场时,围观的工人让开了一条道,王群众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抬头看空中的行车,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有点恐高,别说往下跳,就是站在那铁梁半空,恐怕也会吓个半死。

行车下面站着的几十个工人像热锅上的蚂蚁,有的在呼喊,有的在叫嚷,还有的在拿手机拍照,闹哄哄地乱成一团。

“左红喜,想开啊! ”

“别跳,千万别跳啊!”

车间主任带着几个人,正在左红喜可能坠下的地上忙乱地铺着塑料托盘箱,充当临时气垫。见王群众带人来了,如遇救星,头上冒着汗急促地喘息说:“你们总算来了……这狗日的要跳行车……快!快想想办法啊!”

“他这……不会又在演?” 邓一帆紧张地看了看行车上站着的左红喜疑惑地问 。

王群众愣了他一眼,屏住呼吸道:“逼急了,真会跳的!”

“那咋办?”邓一帆资历浅,刚上任半年,没经历过这样的阵势,脸色都变了,搓着手。真要出了人命,他也脱不了干系。

几天前左红喜到人事部来找过他,反映车间里搞人员精简“瘦身减负”行动,把他这开了14年行车的专职行车工换了岗,先当辅助工,后成了清洁工。

邓一帆当时见是一个穿着油污工装形象畏畏缩缩的小眼睛工人,身上还有一股汗臭味,没咋当回事,心里还有点厌恶地退了一步说:“有问题应该先找你们车间领导,再逐级上报……”

左红喜皱着眉,沮丧地说:“找车间不管用,才来上面找你们反应情况……为我们工人作主。”

邓一帆就给他打起了官腔:“公司在搞改革,要求车间瘦身减负,降本增效,你得服从车间的安排。”

左红喜听后脸色就变了,眯缝着的小眼睛鼓成了铜钱眼,横起眉提高了嗓门:“不管你们搞啥鸡巴改革瘦身减负……减了我这老职工,就要找你们讨个说法!”

邓一帆见对方要耍横,在办公室高声嚷嚷的,就不耐烦地说:“你先回去,我们先做调查,再来解决……”

左红喜一听就急躁起来,嗓门也更大了:“有什么好调查的,我家锅儿还吊起哩……车间主任明摆着在整人!为什么只留女工?只留他的小三?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他不让人活,老子揭他的老底……”

邓一帆没想这小个子工人撒起野来还这么犟,忙止住他,正色道:“这可不能乱说的,就事论事,不能乱诬陷干部……”

左红喜不屑地撇撇嘴,哈哈哈冷笑几声,嘲讽着说:“他在车间养小三乱搞男女关系你们不管,减的全是老实干活的工人……我一个堂堂的技术工,却被弄去拖地板、冲厕所,干那些乱七八糟的脏活……丢人不说,工资从四千多降到了两千多,拖家养口的,这日子还要不要人活?”

说完,左红喜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发抖,身体歪斜着晃了晃,嘭地一声昏倒在地,立刻人事不省。

邓一帆见状,吓坏了,俯下身摇了摇对方见没反应,急忙打了120。

20分钟后,一辆120救护车闪着车顶上的蓝光呼啦啦地开到了办公大楼楼下。

大家帮着医务人员用担架将左红喜抬到了一楼,准备上救护车时,他突然醒了,从担架上挣扎着翻滚下来,嚷嚷着不去医院。

邓一帆急得额上出了汗,大声说:“救护车都到了,去医院看看吧,不然出了问题,我们承担不起责任。”

“不去!我来是反应问题,医院解决不了,只有你们能解决。”

“这,不对吧。” 邓一帆愕然,“刚才都昏倒了,还说没问题?必须去!”

“我不去,我的问题不解决,我给你们没完……”说着左红喜冲开围观的人群边嚷着边跑了。

现场混乱的车间里,此刻车间主任和在场的工人目光全集中在了王群众和邓一帆身上。邓一帆不自然地低了低头,拿眼看王群众。

王群众向前迈了一步,瘦高的个子在人群中高出了半个头,他镇静地看了看眼前一张张惊惶的脸,又抬头看了看悬在半空中行车上站着的左红喜,最后目光落在了邓一帆身上,镇定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就看你了……”

“看我?”邓一帆愣了愣,一脸不解地看着王群众。

“他不是找过你吗?你是人事部长,先答应他当行车员!”王群众不容置疑地说。

“对对对!”邓一帆反应过来,朝前迈了两步,抬头向行车上喊话,“ 左红喜,你下来,我是人事部邓一帆,有什么事好商量。”

左红喜听到了,身体动了动,不吱声,死寂般沉静中身体又向前倾移了半步,胸前挂着的白纸板晃悠着,随时都有可能跳坠下来,惊起下面一片嘘吁。

“下来吧,别干傻事!”邓一帆颤着嗓音都有点儿变了调,他感到四周的眼睛像一支支雪亮的箭射向他。

高空上的左红喜仍不搭理,只见他笨拙地取下挂在脖子上的纸板,

那纸板拽着左红喜的影子在空中风筝似的打着转儿,最后飘落在地上,落在了邓一帆面前。纸板上写着的黑字“生为行车人,死为行车鬼”赫然在目。

王群众用胳膊碰了一下邓一帆,急了嚷:“还等啥啊?”

邓一帆猛一激灵,抬头大声喊:“下来吧,答应你当行车员!”

这一声大喊,立刻在空旷的车间里引起了共鸣,感染了所有人,几十个工人都齐声喊开了。

“下来吧,答应你当行车员!”

“下来吧,答应你当行车员了,饭碗保住了!”

“下来啊!……”

众人呼喊的洪亮声音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声浪,在空旷的车间激荡共鸣,此起彼伏地回荡。左红喜就在这宏大的共鸣声中像受检阅似的,颓丧地耷拉着一张卡白的脸缓缓走下了行车……

车间的事刚有一个了结,王群众还在乱哄哄的车间里,又接到了工会主席洪淑英的电话。让他马上赶去病休工人李强家看看,说李强的老母刚才打电话来找了她,说活不下去了,李强都上街讨口去了,厂里管不管?不管她就要把中风偏瘫的儿子推去找政府或推到厂里来……王群众不敢怠慢,开车又急急忙忙赶去了李强家。

李强过去也是这个车间的一名叉车工,绰号李叉叉或叉哥,缘由是几年前他癞蛤蟆偷吃天鹅肉,把车间里风情万种的空姐给“叉”了。还有一次是开叉车走神叉伤了一个女工的屁股。从此扬了大名。其实车间里的“空姐”并不是大家幻想的飞机上那些水灵灵的美人儿模样,凭李强的智商和实力是搞不定的。车间里的空姐说白了就是大家戏称的在高空开行车的空中小姐,李强叉的空姐也不是黄花小姐了,是一个离过两次婚有那么点儿奇葩的少妇。风情万种不假,皮肤白生生的,媚眼儿圆溜溜的,给男人说话水汪汪的会打转儿,像会说话一般。儿子都5岁了,身材仍苗苗条条,走起路来前突后翘的,尤其夏天穿裙子爱扭动着细细的腰肢,惹得车间里一帮光棍和三四十岁的男人眼馋馋的对她胡思乱想。李强就是其中一个,“空姐儿!”每次照面李强总是酸酸的打招呼,他是追求者之一。李强那时也才三十多岁,但没好好谈恋爱,处过几个姑娘都黄了,后来他索性把目光全盯在了成天在空中飘天上飞他眼前晃悠的空姐身上,最终二人暗度陈仓“勾搭成奸”。这句俗不堪言又不太文雅的话是车间里那一帮光棍对李强羡慕妒忌恨的评语。也是后来李强的老母对他打一辈子光棍很不满每每提起空姐都咬牙切齿骂狐狸精的原因。不然也不至于落到现在李强患脑淤血中风偏瘫后孤儿寡母无人管无人问的窘境……去年王群众上门去慰问过,对李强家的情况就比较了解。

王群众开车过了长江桥,到市郊的一个陈旧小区把车停在路边,走进了李强家住的小区大门,一走进这个脏乱差的小区院坝里,他心里就产生了一种荒凉和压抑。底层人生活的现状出现在了他的视线,这是七八十年代建的两幢楼房,一道陈旧的砖墙将两幢楼房围成了一个小区。物业像没人管似的,院坝里一楼有两家住户在露天里搭起两个棚子,棚子里都生着火,烧着一大锅热水,支着宽大的案板。一个棚子有几人在忙忙碌碌杀鸡杀鸭拔毛冲洗,一看就是下岗工人再就业另起炉灶当个体户的景象。另一个棚子堆着一地的猪头,屠宰场似的遍地狼藉。一条母狗带着两条小狗围着案板兜着圈子,眼馋馋地盯着猪头伸着舌头,王群众一出现,几个埋头打整猪头的脸就迎向了他,一个热心肠的大圆脸盘女人高声向鸡鸭棚子那边喊开了:“李强,你厂领导来看你啦。”见没有回音,另一个拿刀刮猪毛的男人提高嗓门骂道:“叉哥。聋了你!看看你领导都来了,还在那里捡啥子狗屁肾子?”这时棚子那边伸出个人头来,头发像刺猬,高鼻梁有点歪,大阔嘴,拄着一根拐杖,另一只手端着一个装有鸭肾的小盆,下意识地扭动扭动脖子,嘿嘿冲王群众笑道:“哦!领导来了。”

李强扭动脖子的搞笑模样,一下子就让人记住。

李强家就住在鸡鸭棚子隔壁的一楼102号,算是邻居,正是因为离得太近,李强家门前的水沟里飘着鸡鸭的血水,地上也散落着红红绿绿的鸡毛鸭毛,一股浓浓的鸡屎鸭屎味在空气中弥漫着,王群众不禁打了一个干呕。

“叉哥,还不快请人家领导去你家里坐坐……”

“叉哥,你狗日的今天高兴了,又被慰问啦!”

杀鸡宰鸭的几个热心人哄笑着,对王群众表现出友好,对李强充满着羡慕。

李强脸上挂着笑容,得意洋洋地跛着腿在前面带路,拄着拐杖推开房门请王群众进去。王群众进到窄小的客厅,见里面的摆设还是和去年他来时一样,壁柜上放着那台24英寸的老式电视机,一边摆着饭桌,桌子上放着一个大碗,碗里盛着鸡肾鸭肾和一些鸡鸭的肠肠肚肚,有几只绿头苍蝇在那儿飞着,发出嗡嗡的声音。王群众问:“这是……”李强歪着嘴一笑,“鸡肾子鸭肾子,好东西!”那神情像好久没开过荤,在说山珍海味似的。李强说着用拐杖把身体支撑稳,伸手到衣兜里摸出一支烟来恭敬着递过去,王群众谢绝了。问:“你母亲呢?”李强用手搔了搔头,说“早上她喊头痛,还睡在床上。”王群众便进了里间,果然李强的妈躺在床上,哼哼地呻吟着,病得不轻。见来了客人强撑着要坐起来。“你老躺着躺着……”王群众上前几步扶老人躺下,关切地问:“病了?”老人睁着混浊的目光虚弱地说:“老毛病,没事。”李强在一边有点儿兴奋地说:“妈,人家王领导今天专门来看我们哩。”“谢谢领导,谢谢领导!”老人用手挦了挦有些花白的头发,还是硬撑着坐了起来。王群众见老人这么豁达,说:“就要过年了,今天我来看看你们。”“谢谢,谢谢!”老人说着眼里含起了泪花,脸上有一丝愧疚,“不是我这老太婆不讲理,我们家这日子……真是没法过啊!我每月只有500多元的低保,李强只有900多元的病退工资,又要吃饭又要吃药的,每月的药钱……我们母子俩就要好几百。眼看就要过年了,家里连一点年货都买不起……”说到这儿老人哽咽了,抽泣起来。李强受了感染,在一边说:“鸡肾子鸭肾子我们都炒来吃几天了,没油气,寡人!”王群众看看有些凄惶的母子二人,关切地说:“那……东西吃多了,怕对身体不好哦。” “有什么办法?不吃……吃啥哩……”李强偏过头,嘴一咧,竟颤动着手抹起泪来。“还不是怪李强不争气,年纪轻轻的就病了、偏瘫了……还要我这老娘来服侍他。我的老命苦啊……以后这日子……天啊!”说完老人凄惨地一声哀嚎,恸哭起来,眼泪顺着苍老的脸颊往下流。见这场景,王群众的心被猛揪了一把,鼻子一酸,忍不住眼睛润湿了,想安慰他们点什么,一时却说不出话来……今天他来本来只准备了2OO元慰问费的,李强病休后关系转交到社保了,按公司规定己不列入慰问范围,也就是说他今天准备的200元钱还没找到出处。但又不能空着手来,少了也拿不出手。但此情此景……他还能说什么呢,李强毕竟曾是自己手下的员工啊!人家还领导长领导短的尊敬着他巴望着他……把他当救世主呢!他的心被强烈地刺痛了,心痛欲裂,感到整个身心都在颤抖、滴血、流泪,这对母子太可怜了!生活竟是这样悲惨无情……他心颤着头一热,含着泪花,顿都没打一下从内衣包里摸出妻子李园园让他买按摩椅的1000元钱,毫不犹豫地放在了老人的手里……

走出李强家,王群众回头看了看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区,感叹自己完全成了消防员,哪儿有事往哪儿赶。

十天前他还去了一趟建在省城经济开发区的重装公司。这家公司是几年前全国房地产热的时候投资几个亿建起来的,生产制造挖掘机。初期还红红火火了一阵,一台台红色锃亮的中型挖掘机生产出来后,一排排整整齐齐地停放在坝子里,长长的铁臂,装甲车式的履带像阅兵一样威严壮观,吸引了不少客户和新闻媒体。可事后因质量问题挖掘机销路不畅,年年巨额亏损,公司面临倒闭破产。工人现在已三个月没发工资了,100多人堵在办公大楼,总经理熊跃华是集团生产部派过去的老部长,已被工人围在会议室里一天一夜了,工人轮流找他理论讨说法,只准他吃盒饭,上卫生间,不许休息,他实在撑不住了,才给集团求救。王群众连夜赶到重装公司时倒没人围攻他,还主动为他让道。乱成一团的人群中一个领头的工人还高喊了一声: “看看,王群众来了!”

这在当时他心里还不由热了一下,涌起了一份感动。他冲大家亲切地笑笑,打了招呼。

“这下好了,上面派人来了,我们的问题有人来解决了。”

“哼,不动动真格的,还以为咱们工人都是软蛋。”

“就是!听说这个王群众是专门解决这些事的,还向着工人……”

办公楼大厅里、过道上、走廊里,全拥满了工人,他们五人一群,七人一伙地站着或坐着,闹闹嚷嚷的,地上到处丢着废报纸、塑料布、矿泉水瓶和水果垃圾。他们有的情绪激昂,有的悲观失望,眼里流露出无奈和迷茫。

王群众在三楼会议室见到熊总还是着实让他吃了一惊,心里抽了一口冷气,平时谈笑风生的熊总变成了“怂总”,一夜间头发白了一圈,脸色憔悴、双目无神,脸庞还有些浮肿……人都快虚脱了。

王群众上前握住熊总冷冰冰的手,关切地问:“熊总,你没事吧?”

熊总见了他像见了亲人,委屈万分,当着工人的面倒出了一肚子的苦水:“老王,我这是图啥啊,没白没黑的干……弄得今天这样的结局。丢人啊!这也不怨工人,他们没拿到工资,他们要吃饭,他们有怨言……可现在公司资金链断了,我有什么办法……你给集团说说,再给我们想想办法吧。”

王群众面有难色,环视了一眼四周的工人,摇摇头说:

“你们公司已亏损7千多万,有办法早解决了。恐怕不行……”

熊总眼里含着诚恳的目光,恳求说:“你再试试?”

王群众叹了口气,说:“我来时就试过了。”

熊总一听,像泄了气的皮球,彻底失望了。脸色惨白,屈辱悲哀愤怒绝望……让他不能自己,恨恨道:“老王,你是公道人,你评评理,这是什么事啊,见死不救!见死不救啊!这公司又不是我搞垮的……去年硬派我来接手这个烂摊子……我知道这是上面的人在整我,嫌我年龄大了不顺眼了在整治我……”说着说着,屈辱中竟控制不住自己呜呜地抽泣起来,老泪横流。“龟儿都清楚,说是提拔我,让我当老总,这是什么狗屁老总啊,亏亏亏……这是把我放在油锅里煎啊!我经常整夜失眠,头发都熬白了,瘦了二十多斤,这是在折磨我啊!我操他祖宗……”哭到最后熊总发泄着悲泣着一把鼻涕一把泪浑浑沌沌在骂娘了,让在场围攻他的工人瞠目结舌。

王群众看这样下去不行,趁熊总上卫生间的当儿,悄悄塞给了他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晕倒”二字。

他又找到那个有点面熟领头的工人说,工人们的景况我都了解了,目前大家的心情我也非常理解,你们的困难我会如实向上面汇报,会有一个解决办法……熊总现在也被你们折腾得够呛,但千万别出人命呃!王群众最后严肃了脸厉声说,不然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这样熊总从卫生间出来一小时后,突然昏倒在地,嘴里还吐着白泡流着口水。工人们见状也傻了眼,王群众立马让人打120,工人们怕闹出人命来,只好依了。半小时后,120救护车“呜哇呜哇呜哇”地闪着蓝灯开进了公司,把熊总救走了……

王群众这次临危受命,虽然为熊总解了危,可这算他妈的什么破事啊?王群众每每想起这件事,心里就充满嘲讽和酸楚。尤其是那次当他离开重装公司时,那位喊他“王群众”的领头工人对他说的话,一直在心里刺激着他,让他无法释怀。

“领导,不……还是叫你王群众吧,大家都这样喊……感到顺口,亲切。”那个工人带着恳切的目光,动了情说,“工人们这样也是没有办法啊,上有老下有小的……都要吃饭啊!你是管群众工作的,代表工会为工人说话的,我们都信任你!王主任……不……王群众,我代表工人兄弟们恳求你,拜托了!”说完眼里滚动着泪花凄凉而又沉重地向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王群众心里当时被蛰了一下,深深地被震撼,他感动地说:“兄弟,你们放心,工人群众的事就是我的事,大家这么艰难……我一定会尽力! ”

回来后针对工人们的诉求,他专门写了一个书面报告交给了公司。可这已过去了十多天,一直还没有动静。王群众拿定主意决定亲自再去找领导问问。

下午,王群众先到了工会洪主席办公室,洪主席是一个富态精明的女人,兴许是快退休了,许多具体事情都不太愿意过问,尤其是棘手的麻烦事和有风险的事。按她的口头禅:干了一辈子,累了几十年,该安全着落,轻轻松松了!所以当王群众把车间左红喜跳行车事件和去看望困难职工李强家的事做了一个简略汇报,并着重问起重装公司的事时,她第一反应是把王群众一块叫到老总办公室去。

“事情都解决好了?”老总是一个高个头大胖子,脑门亮亮的,他带着几分调侃嘲讽的语调,习惯性地用手抹抹有些秃顶的头问。

“暂时解决了……”王群众愣了愣,与洪主席坐在长沙发上,抬头疑惑地看着老总,最近王群众感到老总对他说话有点怪怪的,透着一种不满的情绪,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话题一转直奔主题,“老总,我想问问……重装公司那事?”

“重装公司?”老总不屑地撇撇嘴,“先放一放……”

“可……事情虽然缓解了,但工人们情绪很大,回去等结果哩。”

“回去等结果 ? ”老总一怔,跷着腿坐在一张宽大的单人沙发上掏上衣口袋里的烟。

“老大,你看这事……” 洪主席试探着看看老总,欲言又止。

“还会闹?”老总点了一支烟,斜乜着眼心不在焉地看了看王群众。

“解决不好,事态还会严重……” 王群众看看老总又看看洪主席,坐正了身体。

“闹吧,折腾够了,就不闹了……难道还能翻了天不成?”老总吐了一口烟,轻蔑地皱皱眉头说。

“可……工人们的确生活很困难,集团是不是……”王群众话刚说了一半,就被老总打断。

“别说了!亏损公司,先机构改革,该下岗的下岗,该裁员的裁员……”

“这样工人恐怕更不服……”王群众急了,提高了一点嗓音。

“没效率还闹事……是不是还想拿高工资?天上没有掉馅饼的!”老总瞪起眼也提高了嗓音,将烟头摁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按灭。

“但涉及工人利益问题,经济上是不是给予适当考虑……”

“我这里是在办企业,不是慈善机构!”老总有点不悦了,脸上不高兴地说,“市场经济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是发展规律。”

“但政府一直在强调维稳工作……”王群众镇静着收了收脚,心潮起伏着,他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急剧地跳。

“政府?企业开不出工资,政府怎么不来开?”老总板起了脸,瞪着的两眼冒出了火星。“那帮人的话,说的比唱的好听,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可我们得面对工人,现在工人的维权意识很强,要做好维稳工作,就得解决好工人的事。”王群众豁出去了,硬着头皮补充了一句。

老总气怵怵地瞪了瞪王群众,又看了看洪主席,目光最后落在王群众身上,硬了口气道:“维稳工作就交给你了,这是硬指标!也算是对你工作绩效的考核!……多想想应对办法,那闹事工人里面肯定有带头的,该瓦解的瓦解,该疏导的疏导。”

“但是……”王群众皱起了眉,张大了嘴。

“没有但是……”老总不耐烦了,调侃说,“你不是王群众吗?群众那么相信你,拥护你……你自己把群众摆平。”

“这……”王群众倒吸了一口冷气,哭笑不得。这算啥话啊?打太极?还是空手套白狼?这面对的是手下的职工群众啊!……他还想说点什么,可这当儿,老总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老总起身去接,拿起电话脸上从刚才的严厉变成了一张笑脸。对方可能是什么大人物,老总张着大嘴笑哈哈的啊啊啊地对着电话毕恭毕敬地点着头,边接听电话边向他们挥挥手下逐客令。

王群众坐在沙发上还不想走,他还想争取争取,在他印象中过去老总是听得进意见的,近年来似乎有点膨胀了。但他不是曾亲口说过群众的事无小事吗?他看看洪主席,洪主席已站起了身,使眼色让他走。王群众犹豫着站了起来,迟迟疑疑地随洪主席离开。

回到洪主席办公室,洪主席责备他说:“你刚才怎么能够……那样给老大说话呢?”

“我没说什么啊!”王群众急了起来。“再说我这是如实汇报…… ”

“如实汇报?你就不能……”洪主席叹息了一声,藐视地看了看他,“我是为你好,你这人就是心眼太直。”

“工人等着要结果,我已经答应了他们……要给他们一个说法的!”

“你以为事情那么简单?公司这么大,几千工人……工会说了就能算?”洪主席说话柔中带刚,把王群众好好洗涮了一顿。

“但问题解决不好,工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要维护自己合法的权利!”王群众固执地说。

“慢慢磨啊,现在就业渠道那么多,人要生存就得找出路,死心眼一棵树上吊死的人是少数。不是也有辞职走的吗?”洪主席煞有介事地说,“老大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让多做做工作,实质是谁熬住了谁就是赢家。”

王群众没有想到洪主席会说出这样的话,吃惊地看着洪主席违心地点点头,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里骂,“这不明摆着在耍赖坑人吗?吃亏的还是工人!这么大个国有企业,集团公司靠着总厂总体每年盈利三四个亿,可领导竟然是这样?而他正被利用充当着帮凶……”想到这里一种巨大的悲哀和愤懑从他心里升起。他说:

“我不做违心事,更不做对不起良心的事!”

“谁让你做什么了?”洪主席对他有点不满了,“维稳是大局,你的思想观念应该与公司保持高度统一,别死心眼了。”

“这……算什么事啊?”王群众气呼呼地摇摇头,脸色铁青,睁着大眼,慈眉善目的双眉也如剑般横竖起来。

“你说这算什么事?”洪主席反问道,“老大的想法你又不是不清楚,现在口子开大了,以后怎么办?”

“那工人怎么办?他们以厂为家,有的干了几十年,少的也干了好几年,要养家糊口……将心比心,这样处理有点不人性!”

“不人性?”洪主席张着嘴,瞪大眼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有这种想法?”

“主席,不是我才有这种想法。”王群众涨红了脸,“对你我才这样无遮无拦地说,职工现在思想不稳定,今天这里闹事明天那儿罢工……工人的事真的无小事!社会责任……政府一直在提,处理不好,工人会到市里上访的。”

“你尽最大努力做工作嘛……”

“昨晚我开车路过市政府门前,9点过了还有许多人围在哪里,满街都是警察,乱哄哄的。如果我们的工人也去市里闹,丢脸的还不是咱们工会。”王群众说到激动处,挥动起了双手。

“工会怎么就丢脸了?行政决定了的,工会能怎样?”洪主席也红了脸,提高了嗓门。

“起码别人认为我们……”

“认为我们咋啦?”洪主席逼视着他。

“认为我们工会……不作为!”

“不作为?”洪主席一听,差点跳了起来。黑着脸气呼呼地嚷着问,“要怎么作为?还是与外国一样?工会与企业对着来?体制不同,国有企业就这样……”

王群众见洪主席动怒了,软了口气道:

“我们能争取,尽量为工人争取嘛……”

“你去争取啊……不然你直接再去找老大?”

“这不……越级了吗?”

“我给你这个权利!”洪主席厉声说,甩给他一个脸色,“省得别人说工会不作为……”

“这……”王群众被堵到了坎上,忙解释。

“主席,我不是那意思,我……这是心里急啊!也不能怪工人不好,他们实在太难了,人都得生存……”王群众尴尬地苦着一张脸,低沉着嗓子。

“道理谁都清楚,解决重装公司工人的事,眼下有两条路……要么你直接去找老大,要么去做好工人的工作。”洪主席说完,思忖了片刻后有点阴阳怪气道,“不过,我提醒你最好别去碰钉子了,老大最近似乎对你意见很大……”

王群众一听,脑子里嗡了一下,愣愣地怔在那儿,一种巨大的危机像沉闷天空下厚重的乌云又笼罩上了他。他心里清楚,如他现在冒冒失失去找老总,无异于去通火铳或去捅马蜂窝。

洪主席见他木讷地愣怔在那儿,好心地说:“你已尽力了,我们都尽力了,只能这样……”

“那我……好好想想。”王群众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工会主席办公室。

回到自己办公室座位上,王群众闷闷不乐,工作人员小蔡、小高见他苦着一张脸,走过来问:“王主任,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你们帮不了!”他生硬地说,心里却堵得慌。

王群众对洪主席今天这种态度很有意见,涉及工人这么重大的事工会都不站出来为他们说说话,撑撑腰,工会这就是失职!还在大会小会上口口声声标榜工会是工人群众的娘家人,狗屁!他认为这种在其位不谋其政、怕得罪领导不为工人说话办事的做法,才真的是说得比唱好听,是十足的不称职!

王群众在办公桌前坐立不安地待了一会儿,心里乱糟糟地走出了办公大楼。

王群众来到停车场,感到心里还堵得慌,索性开车去了上游的长江边透透气。

这是一片激流险滩,浩浩江水从上游倾泻而来,在这个叫红岩寺庙子边的地方转一个大弯,朝着下游市区方向奔流而去。红岩寺香火很旺,刚才他经过寺院门前里面还在放着诵经的音乐,响起三声“当当当”的钟声。

红岩寺是三百年前修建的,相传当时大转弯这片水域经常翻船,江里有河妖作怪,弄得老百姓不得安宁。大家就把这片险滩叫做“阎王滩”,为镇住河妖,当地官员出资100万银子建了这座寺庙。说来也怪,寺庙建好了,改变了风水,真就镇住了河妖,从此太平。红岩寺也因此名声远扬,方圆百里前来烧香拜佛的络绎不绝。老百姓对当地官员为民办事也心承感恩!世代相传……

王群众站在江边,看着宽阔奔流的江水又看看身后屹立的红岩寺,深深地吸了一口含杂着水腥味和鱼腥味的清新空气,遂想过去的官员都能为民作主,为百姓谋福,何况当下……这样想着心里竟涌起了一种情怀,他抬眼望向对岸。

江的对岸是一大片芦苇,堤岸上的村子升起了袅袅的炊烟,有水鸟在江面上飞翔,发出哇哇的叫声,面对大自然这怡人的景色,每次来到这里王群众那浮躁的心绪都会获得片刻的安宁。但今天他却安静不下来,心底的湖水犹如这奔流的江水在奔涌激荡,以至甚感心力憔悴。近期企业在改制,集团公司下面的各个公司车间都要求瘦身减负,降本增效,裁减人员,弄得上上下下都人心惶惶,骂声一片。因为谁都怕下岗,谁都要生活,许多工人就眼巴巴地看着在厂里挣这点钱养家糊口呢。这下,上访的,罢工停产的,涉及劳动争议的一桩接着一桩烽火连天了。把他这从事群众工作的专职工会干部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领导要办大事,要集中精力搞改革谋发展,说他是一线起来的老干部,熟悉基层有威信。那些闹心难缠牛卵扯马胯的破事全让他去摆平。他也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消防队员,哪儿起火往哪儿扑。

王群众一想起这些事,心里的气就往上涌。工会算什么?许多时候他感到力不从心又很无助,没权又没钱,空对空,无法给工人解决任何实质性问题,光靠婆婆嘴妈妈心做做思想工作,玩玩嘴皮子算啥啊?工人发不出工资,吃不起饭,大批的下岗,全是行政说了算,工会往往就成了摆设和行政利用的工具。但还必须去发挥桥梁和纽带作用,到工人群众中去和稀泥,缓解各种矛盾,缓和矛盾升级冲突。他都成什么人了?他常常就感到困惑和悲哀,感到无形的压力和痛苦。一边要去化解各种矛盾摆平问题,一边要让领导满意让公司改革发展,他也就在这尴尬、无奈,是是非非中天天跑基层蹲车间。但他无怨无悔……觉得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职工群众。 他不能辜负了大家赠给他“王群众”的名号!

说起王群众这名 —— 大家都叫了多少年了,他自己也习惯了。时间一长,大家似乎都忘记了他的名字,走到哪儿都这样称呼他。他也回答得脆生生乐滋滋的,全当一种奖赏。其实他的真名叫王敬诚,在集团公司党群办任主任专门从事工会和群众工作的,由于集团下面有15个子公司,过去叫分厂。几年来经济下滑效益不好,有7个公司都在亏损,多的亏上千万,少的亏几十万,这一来,人多事多,闹事扯皮,鸡飞狗跳的烦心事层出不穷。按老总调侃的话讲:凡涉及工人群众生老病死,打架离婚,扯皮闹事,吃喝拉撒,走访慰问,打停丧念悼词,相亲联谊办晚会……乱七八糟的破事,全都归王群众管。

关于王群众这一名字,还有些来头。

几年前,一次他和几个同期进厂的老师傅喝酒。喝高了,大家开始夸他进步大升了官。骂自己没文化没出息,当一辈子的工人球出息,后来又夸他有良心为大家办好事,大伙都信服他。便一个劲儿敬他的酒,口口声声王主任王领导的喊。他感觉不自在,浑身沾了刺毛一样连酒喝到喉咙里也打哽。便边喝酒边纠正说这儿都是兄弟没有领导。

借着酒兴,他便大谈特谈了关于群众的话题:如群众是企业的主人,群众是工厂的财富,群众的事无小事……还谈古论今引用了毛主席经典语录——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人民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酒席间群众这词一下被他花团锦簇的说得生了花,挂了彩。

一个老师傅听后与他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喝口酒打一个酒嗝感叹道:“听听,人家王主任心里……啥子鸡巴都装着群众,想着群众,群众第一!叫他领导吧生分了,叫兄弟又没个大小,那……我们干脆就叫他王群众吧!”

大伙一听乐了,齐声喊:“好啊,这狗日的名字好,就叫他王群众!”

那次后王群众这名儿就成了他的名头,全厂都知道了。

就他这名头,前几年有一段时期还让他风风光光了一阵子。那段时期全国各地都在轰轰烈烈地开展走群众路线活动,自然他成了走群众路线的楷模标杆,优秀工会干部!作为服务群众的先进典型,总厂和市总工会专门组织召开了几场报告会,王群众作为企业的基层优秀工会干部现身说法介绍经验。于是,他站在台上热情洋溢作报告,洪主席带着工人坐在下面老老实实听报告鼓巴掌,就这事儿当时还让洪主席很没面子。王群众虽然没有伟岸的身躯,但瘦高的个子常西装革履的,性格又耿直大气,说话充满着激情,往台上一站还真有几分领导的气派。

也就是从那时起,王群众的名字常出现在总厂报纸和电视台的宣传栏目新闻里,加上他慈眉善目的,清瘦的国字脸上总挂着热情的笑容为职工群众办好事,口碑非常好,走到那儿都有人主动给他打招呼,全厂几乎都知道工会有个大好人王群众。

可近期以来,王群众平时笑呵呵的一张脸,变得有些忧心忡忡起来,时而还凝视着某一处发呆,心事重重的,这跟一向乐观大气的他极反常,乍一看仿佛像变了一个人。大家在纳闷的同时理解为他工作压力大和每天遇上的那些烦心的难缠事,也就没去探究。但只有王群众本人才清楚他目前所面临的重大危机,而这种危机直接来自于他的顶头上司老总。

对老总,王群众近来是感到有些不对劲,关系似乎搞得很紧张,稍不留神,就撞到枪口上。上季度工会召开职代会,针对许多基层工会干部不作为,群众意见大。王群众说工会是职工的家,工会干部要有责任感和使命感,要面对行政,敢于为职工说话办事,维护职工的合法权利。但机关里有一些爱八卦靠溜须拍马的小人,把他的话篡改了,传到老总那里,变成王群众说工会要与行政对着干,要为职工维权办事撑腰。老总听后很不高兴,说谁给工会这么大权力?还有一次有人在背后议论老总在外面吃吃喝喝,还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王群众听后只发表了一下感叹,说上面(中央)现在抓得很严,“八条禁令”中要求领导干部要注意自身形象,不能搞腐败,不能乱搞男女关系。后来成了王群众说老总不注意自身形象,搞腐败,乱搞男女关系。犒!恨得老总直咬牙,很长一段时间见了他气就不打一处来,板着一张黑脸。恨不得把他撸下课!

这人心都怎么啦?王群众悲催地摇摇头,脑海里一片惶惑、迷茫……

但工作还得做,日子还得过,王群众仍天天处于忙忙碌碌的烦锁事务中,他像一台车间里超负荷的老机床顶着压力在不停地运转。

白天,王群众为解决几个车间的问题,就劳累奔跑了好几处,加班直到晚上9点过才回家。

刚进小区门口,电杆旁绿化带树丛中的阴影里急匆匆蹿出一个人来,王群众以为又碰上了喝醉了酒的酒醉鬼,这年头下岗工人多,大家日子不好过似乎都憋着各种各样的怨气,小区附近酗酒滋事吵架斗殴的事常有发生。他也就转过身避了避,不想那人却挡在了面前。

“王主任……总算等到你了!”

“你是……老贺?”王群众怔了一下,定眼看时认出是集团下面机械公司装配车间的一个老职工。

“贺东明……”对方自报姓名,路灯下赔着笑脸歉意道。“看看……这么晚还打搅你。”

“有……急事?”王群众打量打量对方,疑惑地问。

“白天想去办公大楼找你,但那地方人多嘴杂……不好讲话。”贺东明讷讷地说,“今晚来,是代表大家伙问问上次我们待岗职工提的那些诉求,上面有没有一个说法?”

“这个……”王群众迟疑了一下,蹙起眉说,“还得再等等。”

“再等等……?”贺东明叹了一口气,脸上很失落,似乎早料到会是这样一种结果。“看来……事情不好办?”

“最近下面发生的事太多,矛盾又尖锐,得给领导一点时间……”

“可工人们都睁着双眼等着……”贺东明不满中质疑道,“上半年老总到我们公司检查工作,不是说要人性化管理?要让工人吃得起饭,看得起病……活得有尊严么?!”

“这些话说得没错,也是这个理,可……”王群众顿了顿。

“不会说完了就不认账了吧?”贺东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悦道:“那岂不是在放屁……”

“现在企业困难,都在想办法……”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贺东明仿佛憋着一肚子的怨气和苦水这下都翻涌了起来,粗骂道,“现在的领导真他妈混球,企业有点困难,不是想办法为工人排忧解难,谋福利。而是销包袱,打如意算盘,动这……减员增效的歪脑筋!良心何在?工人怎么办?7O多个待岗工人联名签名的诉求不会就这样黄了吧?”

上个月前,机械公司7O多个车间里的待岗工人围在了公司楼下,手上拉着“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的横标要求公司解决生存问题。后来还是王群众去平息了这一起突发事件。

王群众见贺东明动了肝火,忙安慰道:“消消气,消消气……你们这种情况其他公司也有,你和工人们的心情我非常理解。”

贺东明沉默了片刻,低下头一脸痛苦地埋怨自己:“我现在后悔啊,枉为职工代表!”

王群众愣了愣,诧异地问:“这……如何讲?”

“你还记得去年那次职代会吗?开了两次都没开下去……难为了你们工会。”

“你是说……”

“公司那个降本增效瘦身减负方案,当时大家都很有意见,都不投赞成票,是你后来做工作,大家才勉强通过的。”贺东明说到这儿摇摇头,凄惶地继续说,“要是大家都坚持,就没有后来这些事了……职代会上一通过,合法化了,现在想裁谁就裁谁……我们岂不是在给自己挖坑?简直是在给自己掘墓啊!”

王群众脸一红,火辣辣的,脸上像挨了一耳光。他耳热心跳地听着,垂下眼,嗫喏道:“改革是大势所趋,公司‘十三五’规划制定好的……”

“‘十三五’?还不是老总的想法,他一上台就天天嚷着改革,这人太精了,心太黑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活脱脱一个笑面虎!”贺东明咬牙切齿地骂,“会遭报应的!他就喜欢折腾,改改改……让多少人没有了活路!他那些伎俩以为我们工人不知道?他不指使,下面人谁敢乱裁人?实不相瞒,我技工校的一个老同学就曾在他过去的厂里当技术员,他当领导只管效益不管工人的死活,还得顺着来,不然死得惨!他当车间主任那会儿我那同学顶撞过他一次,后来被整惨了。他这人嘴上笑哈哈的,实则心狠手辣,吃人都不吐骨头!”

王群众听得心里发怵忙伸手阻止:“老贺老贺,我们不谈这个……”

“那就说说所谓的瘦身减负吧。”贺东明憋红了脸,有一肚子的恶气要发泄,“瘦身就是要大量裁减我们这些正式工人,因为不但要给我们发工资,还要买五险一金,用工成本高!可这厂都是我们辛辛苦苦一滴血汗一滴血汗干起来的啊!现在生产正常了,基础打好了,产品有点名气了,就要下我们……这是过河拆桥啊!是他妈奸商才干的勾当啊!”

贺东明越说越激动,嘲讽道:“用季节工好啊,生产旺季时到社区劳务公司要人来,忙完后走人,又不用给对方买五险一金,更不用发年终奖,多省事……可我们这些为企业奉献了几十年的产业工人血汗白流了啊!说按每年8OO元买断工龄让我们下岗离厂,像我这样干了三十年还不到3万块钱?天地良心……他们的心都让狗吃了!改革改革……这还有公道吗?工人就这么低贱吗?真感到诉求无门啊!”

贺东明说到这儿眼圈红了,兴许情绪太激动,嘴唇抽搐着,喘息着粗气,表情凝重,万分沮丧地转身欲离去……

王群众心里堵着,他一直插不上话,这当儿见贺东明愤怒中痛苦绝望的样子,心情沉重地说:

“老贺,工人们的苦我知道!可工会的权力也就那么大……但请你相信,我豁出去也再去找找领导……尽量满足工人们的诉求!”

贺东明回过头来,平息着情绪说:

“我相信……我们都相信你!”

这样两人才默默地告别,贺东明迟疑着转过身拖着沉沉的步子走了。

王群众目送着贺东明迈着沉重、蹒跚的步子消失在远处灯影的黑暗里……

周末,王群众在妻子李园园的纠缠下被拖到了电影院,美国大片《速度与激情》正在热放,晚上9点过了售票大厅还排着长长的队。

王群众感慨:“哎哎哎,这大冷天的,我还以为就我们俩发疯跑来看电影,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啊。”

“就你老土,以为人家都像你呀,夜生活才开始呢……”

电影票是李园园提前预订的,这些细小的事从来不要王群众操心,他们就进到电影院里坐下。

影片果然惊险刺激,激烈的枪战,惊心动魄的飞车,残暴勇猛的打斗把人心都悬了起来,荧幕上一幕幕夸张离奇暴力审美的镜头吸引住了他,让人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以至手机响了他都没听见,响第二次时,他才慌忙接起。

“喂,哪位?”

“王主任……你怎才接电话啊。”一听是邓一帆的声音,显然对方已喝高了。

“有什么事吗?”他不爽地压低嗓门咕哝一声,眼睛却仍盯在荧幕上。

打心眼里说,王群众一直不太好感这个只会溜须拍马的家伙,觉得他业务不熟在其次,主要是不成熟,还有些二球。说话办事对上一套对下一套的还有些牛皮哄哄,老总欣赏这样的人,真有些失格和掉价。

“王主任,老大找你……”

“什么?喂、喂,听不清……”对方好像在歌厅,噪音很大,完全听不清。这边荧幕上又是激烈的枪战,他只好起身走出放映厅。

“说吧,两边都太吵,刚才没听清。”

“老大在陪客户,你把跳舞的姑娘派四个过来吧。” 对方大大咧咧很轻蔑地说,尤如他是开歌厅和按摩店的。

“这么晚了,恐怕……不好办。”他皱起眉头看看手表,很为难地说。工会下面成立了一个业余职工艺术团,有二十多个跳舞蹈的姑娘。

“反正老大让找你,你看咋办?”对方拖着腔调,毫不松口。

“开始咋不讲哩?早一点好安排人啊,可现在都到这点上了?”王群众抱怨。

陪吃陪喝陪跳舞这样的事已不是一二次了,老总喜欢酒后唱歌跳舞,职工艺术团那群活泼漂亮的舞蹈演员和年青女工,常常还要被安排来尽尽这样的义务,这也没什么,正常下班,青年人也贪玩,从陪饭陪酒再去唱歌跳舞一条龙下来顺理成章。人家姑娘也好安排,给家里也好交代。要么说单位有应酬,要么说同事要聚会撒撒谎什么的也就圆过去了,可这大晚上的让人家姑娘出来陪唱歌跳舞,就有点儿不好办了。又不是三陪小姐,召之即来?

“你抓紧联系人啊,这边等着呢……”邓一帆又打电话过来催。

“那我打电话问问……”王群众无可奈何地挂了电话。

果不出所料,王群众接连给5个姑娘打了电话,对方不是与恋人在一块,就是在家里乖乖陪着父母不好抽身。

王群众有些犯难了,其实要人陪跳舞一事,昨天下午他就有预感了,应该想到的。

昨天快下班时,办公室里弥漫起了一股浓浓的酒香。他当时正在整理待岗工人投诉资料,站起来寻着酒香往人事部那边看时,见邓一帆弓着腰在那儿忙乎。也就走了过去。

“需要帮忙吗?”他站在两箱打开的五粮液包装箱前问。

邓一帆正在将一瓶精包装的五粮液打开,往矿泉水瓶子里灌。抬起头掩饰着笑笑:“不用不用,这儿点小事不敢惊搅你这大忙人哈。”

年底忙,邓一帆手下的都去基层搞年终工作检查考核去了,邓一帆只好亲自干。

“脱裤子放屁,喝就喝嘛,真可惜了这包装……”王群众在一边调侃着感叹。

“没办法啊,上面有规定。”邓一帆无奈地摇摇头,拿着精美的透明包装盒晃了晃,“这么高档的酒……谁敢放在酒桌上喝啊。"

“怕违反中央八项规定?”

“这风口上谁敢顶风作浪?可话又说回来……老白干谁又喝呢?”邓一帆煞有介事地说,“只怕得罪了客人。”

说完,二人都嘲讽地摇摇头哈哈笑了起来……

早知情况会这样,他就应该有所准备,心里虽然不爽,毕竟这也是个事儿,而且他还真怕再惹怒老总。

这样过了二十多分钟,邓一帆又打电话过来问。王群众只好如实说:“没办法,时间太晚了,都不方便出来……”

“怎么会这样……?”邓一帆满口的责备和不满。

“我已打了5个姑娘电话,人家这会儿不是在陪着恋人就是在陪着父母,刚结婚的也在陪着老公……真出不来!”王群众都有些恼火了,他真很反感去牵扯这些接待上的烦事。

这一来,他看电影的雅兴都没有了,老总那边自然也不高兴,后来就电话都没有了。

李园园散场出来见他在那儿彷徨,问:“老公,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走吧!”他情绪低落地说。

“你肯定有事?”

“真没事……” 他坦然地说。

“看你脸上全都刻着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李园园挽着他手臂,停下来问。

王群众窝火地说:“老总在歌舞厅陪客户唱歌,让派人去陪跳舞。”

“派你下面管的职工艺术团舞蹈演员去?”

他苦笑着点点头,眼睛散乱地看着夜幕下影院门口稀稀落落散场的人。

“这大半夜的……真想得出来?!”李园园难以理解地嘟嚷,继而又疑虑地问,“没派人去,不会得罪你老总吧?”

“得罪就得罪!”王群众忍不住嚷了起来,“这是什么事啊,我都他妈的成了拉皮条的了!”

“就你这样……还拉皮条?”李园园揶揄道。

“好啦,不去管了,回家……”王群众携李园园没入夜幕里。

星期一早晨上班,王群众刚到办公室坐下,邓一帆就沮丧着脸来到了他的办公桌前。

“王主任,前晚老总还真生气了,把我骂了一顿!说部门工作没做好,关键时候,当着客户让他没面子……”

“就为几个舞伴?”

“这可不是件小事。”邓一帆很认真地说,“老大管着这么大的公司,几千人摆在那儿让他呼风唤雨的,可要人的时候都来不了,这脸面往哪儿搁?按老大骂的……全他妈白养了!”

“可那么晚了,人家姑娘不便出来啊。”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到位了!”邓一帆沮丧地说,“你是了解老大风格的,凡事只要结果不管过程……我得考虑弄一个应急措施。”

“应急措施?”王群众一时语塞,心下思忖这不是疯了吗?嘴上却说,“没那个必要吧。”

“有,必须有!”邓一帆说,“领导那么辛苦,为企业操碎了心,我们这些做下级的得把领导的服务工作做好啊。”

“这……”王群众哭笑不得,心里骂这算他妈哪门子事啊?拍马屁也不至于啊!

“我们好好想想,这应急措施怎么搞?”

“又不是安全或消防问题……这应急措施我可想不好。”王群众不屑地说,鄙视地将眼移开。想啥呢,成天围着领导屁股后面跟班也就罢了,全把心思都花在琢磨领导身上算什么玩意?还干不干正事?

“你经验丰富,点子多,得给小弟出出主意。”邓一帆一脸束手无策的样子。

王群众沉思着想了想,说:“不行,这主意我真出不了。”

邓一帆兴许见他态度不积极,放下身架腆着脸说:“老哥,你得帮帮我,不然再出个什么状况,我这小部长就不用混了!”

王群众转过脸,叹息了一声,平时他最看不惯邓一帆的就是这副奴才小人模样,除讨好卖乖取悦领导外,没一点儿本事,算啥啊!也就嘲讽着说:“你都是老大身边的人了,还用担心?”

“老大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但凡是个领导都难伺候……”

王群众吃惊地看看他,见他一脸的愁云和求助的眼神,心里有些不忍了,想了想说:“我给你讲一个趣事,你看能不能参考。”

王群众说他有一个同学在某局当办公室主任,几年前,一次上面工作组来检查考核,酒足饭饱后要去歌舞厅唱歌,要求他同学安排几位女同事相陪,但大家没一个人愿意来。无奈,经反复权衡后,他只好大着胆子去夜总会挑选了三位漂亮陪酒女子,给她们换上本单位工作制服后赶来救场。当然,事前他也作了一番简单培训,特别打招呼要她们把握好分寸,言行不能太过放肆,要对领导热情而又稳重。结果,事情没穿帮,都喝高了,领导也随和,大家尽兴而归,效果奇好。

邓一帆听后兴奋得用手掌叭地拍了一下大腿,双目放光:“哈哈,这点子好啊,奇招!”

王群众见邓一帆高兴,趁着兴头上用手拿起桌上的一叠待岗工人投诉资料说:“这些投诉你都知道,工人确实很难,你是管人事的,和老大走得近,是不是也帮说说话?”

邓一帆顿时收住了笑,皱起了眉头:“这事,你这不是想让兄弟躺着也挨枪吗?你还是先去找洪主席吧,工会出面更好些。”

场面一下变得尴尬起来,王群众知道是给邓一帆出难题,宽容地说:“好吧,不为难你……”

邓一帆走后,王群众捏着手里一大叠待岗工人投诉资料苦笑着摇摇头,想起投诉的工人中有人骂老总是笑面虎,心狠手辣,是奸商!再想想老总的一些做派,尤其是瘦身减负裁减人员中引起的风波和各种矛盾的激化,心里又添堵般泛起几分悲愤和憎恶。

一次集团公司开经营生产会,下面各公司老总都到了提起瘦身减负,都叫苦不迭。

“老大,裁人难啊,好多还是老工人。”

“是啊,老工人难缠不说,从情感上还下不了手……当然还有身边职能部门那些人。”

“还有些女工,像泼妇一样耍横,你要敢裁她,她不但天天缠着你,还要去妇联告你歧视妇女……”

老大听后摇摇头,嘲讽着骂:“你们啊,还当什么毬职业经理人?这么点破事都摆不平。”

“不好摆平啊,伤筋动骨的,太耗费精力了。我办公室经常就有几个待岗工人来缠,连去食堂上厕所都跟着……弄得什么事也干不了。”

“有这么难吗?”老大揶揄道,“你们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畏手畏脚的都想当好人,肯定难!改革是有阵痛的,下不了手也得下!”

“还有,就算裁员把人弄走了,得赔偿……”

“是啊,工龄越长,赔偿越高,本来现金流就成问题,再一折腾真揭不开锅喽!”

“想办法啊。” 老大阴沉着脸笑笑,突然提高嗓门冒出一句,“走人,又不赔钱,才算是本事!”

老大丢出这句话犹如平静的湖里甩了一块石头,在大家心里都激荡起了不小的波浪,愣愣地都怔住了。会场沉静了片刻后,才有人疑惑地说。

“这……太难了吧?”

“难吗?”

“真的难啊!老大。”

“还是请老大支支招?”一个子公司老总讨好着,嬉皮笑脸地说。

“动动脑子嘛,”老大摇晃着有些秃顶的大脑袋,蔑视着扫了扫大家,拧了拧眉头涨红着脖子道,“换岗位啊!一次不行二次……还用你赔钱?”

“对啊,换岗位!”另一个子公司老总豁然开窍,“换那些条件差,工资低,自己不想干的岗位?”说完拿眼看着老大。

“望着我干啥?”老大冷着脸诡秘地笑笑,挥挥手道,“办法大于困难!还是那句话,各人自扫门前雪。”

是啊,这招厉害!自己不愿干的肯定走人。自然不赔钱。愿意干的,就得服从分配,因为公司有不服从分配的处罚条款,违者除名!除名当然更不用赔钱,最终结果逼着你走人……

老大就是老大,智高一筹、棋高一步!众人叹服。

接下来,各单位都各显神通了,要下谁,先换对方的岗位,你坐办公室的,让你去车间生产一线三班倒,不累死你也要拖死你。开机床的技术工,让你去当清洁工或辅助工,要么冲厕所拖地板干杂活粗活……工资还低,看你干不干?不干,滚蛋!

这一来,围绕老大那句“走人,又不赔钱,才算是本事!”这句话,各单位绞尽脑汁,想点子,出奇招,制定出了一套套裁减人员的办法……

这都是什么事啊,这是他妈的人干得出来的吗?伤天害理!伤天害理啊!王群众心里痛苦地呐喊着、挣扎着、愤慨着,眼泪不知怎么就唰地涌了出来。

现在,王群众一想起那次签订“降本增效、瘦身减负”方案的职代会,心里就会阵阵绞痛。当时的场景和他的所作所为,他真脱不了干系。历历在目……

在那次职代会上,围绕公司提出的裁减1O%-15%员工提案,许多代表不干了,提出了重重质疑,认为要从8OO0多人中裁去15OO多人推向社会比例太大了,都有强烈的危机感。

这一来开了两次职代会方案都没有通过。老总不高兴了,把他和工会洪主席叫去数落了一顿,责成工会必须做工作通过。因为老总早就预料到裁减人员会引发工人强烈的反应。要求合法化,避免今后产生大的麻烦。

他只好硬着头皮逐个找职工代表谈话做工作:“你们都是公司的骨干,要支持公司的重大改革。”

“我们支持啊,可我们也得生存……难说哪天也把我们裁了呢?”

“看看,都是工会干部,得有大局意识。”他代表组织耐心劝导。

“大局意识?万一到时把我们都裁了,就得滚蛋。下岗了连饭碗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大局?不是扯吗?”

他见大家不松口,只好亮出了底牌:“公司领导发了话,说你们职工代表是企业的骨干,不会裁你们!”

“万一呢?”

“没有万一!”他恼了,“你们也不好好想想,公司现在8000多人,而职工代表不到200人,这是什么比例?就是老天下冰雹也不会乱砸到你们头上!”

“可我们心里还是不踏实……”

“再这态度……就是对组织有意见了!”他严肃地说,“你们都干到这个份上了,应该考虑的是提拔不提拔的问题,何谈下岗?”

他磨破了嘴,又是表态又是施压的,职工代表们信了他,才勉强通过了方案。

但后来的事实表明,瘦身也存在很大的问题,由于过度精减了人员,生产旺季忙活时许多岗位上出现了12个小时对倒班问题,严重违反了劳动法,让工人不堪重负怨声载道。如车间里有一个叫何大昆的机床操作工连续上了20多天12个小时的班后,最后撑不住昏倒摔在厕所的尿糟里,摔成了脑溢血,瘫痪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三年一次的干部测评也在年底如期开始了,这一制度是老总三年前上任后新制定的,也算改革中的重要一项,由人事部负责组织,老总亲自主抓。

王群众近期几乎天天都在下面基层跑,已到年底,下面十多个子公司的维稳工作变得严峻起来,尤其是裁减人员,矛盾很尖锐,往往这儿工人闹事刚摆平,那儿又冒出什么扯皮的事来。他就在下面像砣磥一样连轴转,尽可能把一些突发事件和矛盾纠纷压在萌芽状态。

干部测评那天,他匆匆从下面赶到公司大会议室时,迟到了5分钟。他找到一个空位子坐下后,抬眼环视了一下四周,会议室里满满地坐了150多人,有机关的、有基层的、有干部、有一线工人,男男女女的来自各个单位。邓一帆正在传达领导指示,他手里拿着一张干部测评表晃了晃:“按公司领导要求,希望大家认真对干部进行测评。老总说,人在做天在看,违背良心的事别干,大家打分一定要公平公正!”他说完看看大家,带着有几分严肃的表情宣布开始。

王群众翻开桌上的测评表,从第一页到第四页,98个中干的名字赫然在目,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名字。每个干部测评的内容有5项,从德、勤、廉、能、绩五个方面进行测评打分。每项20分,共100分。

当他提笔准备打分时,笔却在半空停住了,心里生出了一片茫然。他又下意识地把桌上的测评表从第一页翻到了第四页,把98个干部的名字又仔细地过了一遍。有70多个他比较熟悉,有10多个不太了解,只有一点印象,还有七八个比较陌生,名字和人对不上号,他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反复过了几遍,就是想不起来。

由于集团公司下面的15个子公司,除9个在本地外,还有6个在外地。而外地的公司除老总、书记、分工会主席有接触外,有些副总和专业技术干部基本不来往,就谈不上熟悉了。

这分怎么打?连人都不了解,这分打下去岂不是乱干吗?跟胡说八道有什么区别?

“荒唐!”他心里不禁忍不住骂了一句。他还算了解基层的,在座的其他人对干部更不了解,那分数怎么打?说真的,出自内心,他很抵触这样的形式。据说这一套末位淘汰干部的方法,前几年政府部门和有些事业单位在用。后来发现并不科学,争议很大,甚至产生一些负面的东西,都不采用了。而近年来企业却借鉴来用,并作了大胆的改革,生杀权主要掌控在领导层手里,只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更可笑的是,推而广之,在瘦身减负中许多基层单位也采取末位淘汰的方式来裁减员工,让工人很反感。因为在操作过程中可以做手脚,改动也好,替换也罢,玩玩数字游戏。又没有巡视组来问责,谁还敢翻了天?

这样想着,王群众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原技安部副部长张刚。三年前的第一次干部测评他倒霉得嘴里吐煤炭,中了末位。

那次测评王群众正在省上参加工会干部培训班学习,老总指定由人事部牵头组织操办。回来后他听参加统计分数的小高隐隐约约讲,统计分数时是做了手脚的,倒霉蛋张刚就那么灰头土脸地下课了。

至于原因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张刚是前任老总的侄子,前任老总在位时,现任是副总,两人不和,尿不到一个壶里,众所周知。可见神仙打仗,凡人遭殃。

被末位淘汰了的张刚觉得很没面子,性格活泼开朗的他一下子人都变了,成天黑着一张沉重的脸变得郁闷不安。连笑都不自然起来,像一匹眼里含着忧怨的狼,发出冷冷的光,人似乎都有点恍恍惚惚。

听说张刚当时正和一个漂亮的姑娘热恋,可这件事后,他受了很大打击,平时爱穿着拉风的一件很时尚的风衣也不穿了,整天随随便便地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衣,见人要么躲开,要么不吭不响,变得非常敏感。大家也不好安慰他什么,因为这敏感的话题直接涉及到领导……这样一来,无形中就都生出了一种距离。后来得知他身份变了后,那位他追求的姑娘也变了,好端端的一段恋爱被搅黄了。

王群众观察到了张刚的一切变化,感觉有点不对劲。

一天,快下班时,王群众在停车场遇见了张刚,他主动上前打招呼:“兄弟,下班回家走哪条路?”

张刚一愣,他没想到这会儿还有人关心他,有点意外地迟疑着说:“走江北下桥绕城路……”

“下班高峰期,城里的路太堵,我也走江北下桥。”

“就是就是,我们都住江南。”张刚无话找话地搪塞。

王群众见张刚没有异常反应,对他表现出友好,转了话题,安慰道:“兄弟,这次的事,看开些!”

张刚脸一僵,仿佛被什么突然击中,怔怔地站住了。他身体颤了颤眼神里泛出一抹绝望般冷冷的光,苦笑着摇摇头,对天悲苍地长叹了一口气。

王群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强烈地撞了一下,很不是滋味。他又宽慰说:“你做了那么多工作,大家心里都是认可的。”

“有用么?”张刚悲愤痛苦地沉吟道,“完了,我这一辈子就砸在这里了!比死了还难受啊……”

“别丧气!没完啊兄弟……你还年轻,机会还很多。只要有信心,一切都可以重来!”王群众继续宽慰他,可说出这句话,连他自己都感到苍白无力。

张刚木然地嘿嘿冷笑几声,抬头看着远处滚滚江水,痛苦地失声嚎啕:“完了,完了!一切都没有了啊!”

王群众愕然。

其实,当时王群众关心和关注张刚,除对这位遭遇不公的年轻人充满着同情和怜悯外,在某种程度上是站在公司维稳的角度上考虑的。因为王群众知道,张刚是一个性子刚烈的男人,怕他一时想不通生出些过激事端来。

……

王群众发了一会儿呆,发现自己走神了,忙将目光收回,又放在了测评表上。今天怎么啦?心里乱糟糟的,竟这般纠结?他得承认,他是一个认真的人,内心深处不愿意做违背良心的事。这一来,他又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见在座的150多人中有的在埋头填写,边打分边疑神思考,有的却神色茫然,皱着眉头四处张望。机关有两个部长还与他的眼神碰上了,双方都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摇了摇头。

时间很快过去了一小时,许多人打完分后,惆惆怅怅地都起身离去,最后只剩下了王群众。他打分很谨慎,不断地在作平衡,对熟悉的人实事求是地打,对不太了解的人保守地打,起线都在9O分以上。总体上分数差距拉得不是很大。天地良心,这样做他感到心里比较安宁和坦然。

王群众最后交卷起身怅然走出会议室时,心里还是感到有些忐忑不安,不知是长期做群众和维稳工作养成的职业习惯,还是心里隐隐生出的某种不祥的预感,今年的干部测评不管谁被排到末位,都不是好事,又不知会上演什么样的悲剧。

王群众算是一个纯粹的人,想不通现在老总上来后,为什么喜欢搞那一套,如就工会方面的工作,老总提出要加大民主管理,让工会召开很隆重的职工代表大会,动静闹得很大,仿佛工人真正当家作主似的,让工人参政议政。实则工人在他心中狗屁都不是,玩玩花样作作秀,职代会变成了被利用的工具,工会就是一傀儡。

现任老总与上届老总在风格上的完全不同,弄得许多人都不适应,上届老总是老三届,当过知青当过兵,喜欢直来直往,讲实干,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凡事行就行,不行就拉倒。现在的老总就不一样了,总让人琢磨不透。像干部测评这一档子事,说白了就是下干部。过去这样的事都是摆在桌面上,锣对锣鼓对鼓的,对有问题的干部,高管开会集体讨论后,能用就用,不行就下来。

现在可好,倡导民主,发动群众,其实要下那一个干部,老总心里早就有数了,只不过掩耳盗铃地借用大家的手来把对方扳倒。

王群众觉得这做派有点像过去搞运动,在轰轰烈烈的测评考核中让你下台,既丢脸面又伤尊严,还要让你彻底服气,因为这是群众评议的结果,当然领导也是群众!

一次干部大会上,现任老总毫不掩饰地宣称:“企业必须改革,改革就是要搞斗争,与旧的体制斗,与旧的思想斗。”

后来的许多事表明,老总的确与众不同,各项改革相继出台,把下面的人折腾得够呛,其中各个子公司瘦身减负引发的纠纷和矛盾就闹得沸沸扬扬,鸡犬不宁。

就在前几天,王群众还去车间处理了一起职工投诉事件。车间一女工投诉,说车间主任搞腐败,在车间里养了两个小三,一个是生产调度,一个是行车工,瘦身减负行动中车间裁减了20多人,主任的女人一个也没有动,都是车间主任在暗箱操作以权谋私。投诉的女工说得有板有眼,还骂脏话说不信你们就来查那狗日的王八蛋。

王群众下去一了解,果然群众很不满,特别是下岗的更不服。王群众下去那天碰巧遇上几个下岗工人,围着车间主任闹。

“凭什么就下我们?”

“综合考核打分的啊!公平公正!”车间主任4O多岁,粗壮埻实的身板,油黑红亮的脸膛放着光,像吃了伟哥似的黑塔一样站在车间门口,理直气壮。

“你们那鸡巴分打得有水分,不合理!”

“群众评的,你们也有一份,要相信群众……”

“信个毬!群众算屁呀,空姐那狐狸精咋没有下来?上班经常迟到早退,中途还溜号……就是有你这个大主任罩着!”一个男工嘲讽地骂。

“胡说八道!”车间主任瞪大了眼,“没凭没据的事,别坏了人家的名声。”

“哈哈,还怕坏名声?”一个女工挖苦说,“那骚货为攀上了你这大主任骄傲着呢,屁股都翘上了天。先甩了捣霉蛋叉哥李强……又骚情着弄人家老行车工左红喜换了岗……”

“是啊,这年头干没皮没脸的事,人多了去……什么都得讲个证据。” 又一个男工故意讽刺地说,请问:“玩车震算不算?”

“ 放屁!”车间主任一听涨红了脸。

车间主任玩车震,已是个公开的秘密。一年前夏天的一个晚上,车间主任加了班后在厕所旁黑暗的树荫下玩车震被夜间巡逻的安保人员当场抓住。当时在车上的还不是行车工空姐,是车间里的生产女调度顾艳艳。真相大白,原来成天在车间里涂脂抹粉无所事事的老姑娘顾艳艳也与车间主任有一腿。

王群众后来方知,空姐把叉哥李强甩了后,与车间主任粘上了。

车间主任无法抵赖,这样被下岗工人揪着,又有组织盯着,最后以下顾艳艳为代价,平了民愤。空姐也换岗去当了保管,左红喜继续开行车!

事后听说车间主任为摆平顾艳艳,私下补偿了她4万元。还托私企的哥们重新安置了顾艳艳。

转眼过了一周,离大年三十还有八九天的时候,干部测评结果出来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王群众被排在了最末位。

王群众如五雷轰顶,他眼前一片昏眩,生活一下陷入了黯然无光的境地。

几天前邓一帆带着办公室的人员统计分数时,他见他们那神神秘秘的样子,还全没当回事。与其说是他把这样的测评视为走走形式,做做过场,不如说是他很自信。直到前天晚上,他手下去参加统计分数的小高悄悄打手机告诉他群众测评结果,他的分数排在前2O名时,他才对这次测评的情况有一点儿了解。而邓一帆只排在前50名,可见他的群众基础非常好,接下来就看领导层打的分数了,既然群众那儿他呼声这么高,领导那儿也不敢把他怎么着了,不是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么?不然会引起公愤的。

此刻,他心里很释怀,作为工会干部,平时他为工人服务,把他们当成兄弟姊妹,真心诚意为他们说话办事,关键时候群众没辜负他,给了他高分。他心情一好,心血来潮,他脑门一热,突然想狗抓耗子多管闲事一回,也就凭主观判断顺便问了一下最低分是不是孙大华和刘国庆?小高在那头嘿嘿地笑了几声,说领导你太有眼力了,他俩都排在后边。

全公司都清楚,孙大华是老总的小舅子,刘国庆是总厂一个领导的干儿子,两人能力差,平时连讲个话都不顺溜,却凭关系当了中干,群众对此早就有看法。

这样的结果虽然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有了小高这确切的消息,当天晚上他也算是踏踏实实睡了个安稳觉。也就在王群众睡安稳觉的时候,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短短后来两天中形势发生了逆转,一个重大的阴谋在悄然上演。

那天统计完群众打分后,邓一帆屁颠颠地把结果摆在了老总的办公桌上。老总皱着眉头反反复复看了看,用手挠了挠脑门上稀稀的头发,思考了片刻后提笔在另一张空白干部测评表上开始打分,在打分这一过程中还用计算器反复合计了一番,打完了分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表递给站在一边的邓一帆。

邓一帆接过测评表一看,惊讶得嘴巴都张大了,小心地问:“王主任他?……”

“就按这个办!”老总沉着脸说,三角眼发出一抹冷光。继而低沉地咳嗽了一声,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也是群众……”

邓一帆压低嗓音上前俯首弓腰讷讷地替王群众说情道:“可工会和维稳工作……离不开他啊!”

老总别开脸冷笑了笑,嘲讽地摇着头轻蔑地说:“企业最不缺的就是人,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

邓一帆似乎还有些疑虑,他想再问点什么,但被老总坚硬冷漠的目光给挡了回去。老总肃然的表情和刚才没有半点余地的语气,已经表明态度。邓一帆心领神会地说:“我转给其他领导看看……”即迟迟疑疑地出了老总办公室。

后来的情况,不用猜都清楚,老总是路标,方向定了,领导层的其他人都得跟着走。

几天后,王群众才知道老总给他打的分数是77分,而孙大华和刘庆国都上了9O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工会洪主席也跟着只给他打了78分!

小高给他打电话说这事时,嗓子都哽咽了:“王主任,你这样好的领导,我心里太难受啊!眼睁睁地看着竟毫无办法……老总这一刀下得太狠了!”

王群众无言以对,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让他猝不及防,77分?!他仿佛感觉有一块沉重的铁块生生地砸在他头上,金星四溅,他整个人都懵了!

王群众被末位淘汰,舆论哗然,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这是怎么了?大家也懵了,搞不懂发生了什么情况。

“哎!太离谱了,王群众怎么下来了?”

“是啊,下谁也不应该下他呀!他可是大家公认的大好人!”

“这也太出乎预料了!他口碑那么好,还是前几年树的先进典型呢,我看背后一定有猫腻。”

“领导换了,情况就不一样了,上次张刚不是被开了头刀,下课了么?”

“可王群众不一样,他是实干出来的,一直就那么敬业!而那些不三不四靠关系上来的乌龟王八,却待得好好的。”

“瞎毬干!还有没有公道?有没有是非?口口声声要求我们讲规矩……我看这些混账领导干起恶事来毫无底线!”

大家议论着,惋惜着,愤慨着,纷纷为王群众抱不平。

王群众沉默了,请了十天年休假,把自己封闭了起来。这是他多年来头一次请这么长的休假。

就在王群众休假期间,发生了一起待岗工人围攻集团公司的重大事件。几个公司的2OO多名待岗工人聚众在集团公司办公大楼楼下,事态严重,惊动了总厂。总厂工会主席(也是维稳组长)亲自带着人事部长和保卫部长下来解决。

对峙了两个小时后,贺东明和另外5个领头的工人代表在会议室与厂方进行了座谈,事态才得以缓和平息。

王群众后来知道,工人这次重大聚众事件,很大程度上矛头直指老总。在所提的诉求和条件中,除重点提到“瘦身减负”不人性、不合理,要求企业承担社会责任,解决工人工作吃饭,生存问题外。还为他喊了冤,说他是冤大头,是被整倒的职工群众信赖的好干部……

总厂工会主席最后在表态中也提到关于王群众的事,说回去向党委汇报后,派巡视组下来调查……

现在王群众突然下来了,他首先想到了李园园,这个小女人体贴、温顺,但就是虚荣心太强,常常在闺蜜、同学和她娘家人那些亲友中拿他的职位和高薪说事炫耀。因为这个地级滨江城市人均收入是不高的,他虽然职位不算显赫,但工资收入是很可观的。她当老师每月工资才3600元,政府公务员不过4000多,而他当企业中干的年薪是20多万,这差距是很惊人的。为此这些年李园园每年在春季、夏季、秋季、冬季都要专程上省城去买时尚的衣服,再美滋滋地穿着回来上班、逛大街。眼热得她身边的好友和单位上的同事好生羡慕。

这一跌,犹如跌下了地狱,不但下一步高薪没了,连面子也没有了,奋斗了几十年才提拔的中干砸在了现任老总手里,一转眼什么都没了!被彻底洗白了!

冷静下来想这一切,王群众才意识到接下来他将面对的一切尴尬和窘境,亲戚、朋友和同学……人都是有虚荣和尊严的,过去虽然工作压力大,忙忙碌碌,甚至累死累活在夹缝中生存,但在工人面前和同事中是受尊重的,也算是人大面大,可这一切恍惚一夜间全没了。

滥用职权 —— 是最大的腐败!

王群众心里涌起无限的憎恶和悲伤。他心里清楚这一切的根源都在老总身上,老总的意志左右了一切,其他领导都是迫于压力跟风而已。连他的顶头上司工会洪主席都那样了,都在背后开了黑枪,何况其他人……这让他很寒心,感到了世态的冷漠和炎凉!

王群众没想到的是李园园为他的事,和他大吵了一架。

开始王群众一直瞒着,把心里的痛苦和憋屈一个人承受。但这样的事是包不住的,很快传到了李园园的耳朵里。

晚上,李园园一反常态地坐在沙发上直直地问:

“你这大忙人,在家里窝了几天,情况不对呀?”

“有什么不对的?正常休假呗。”王群众看着手上的报纸,掩饰说。

“你何时休过假?这两年旅游度假都是我自个去……”一听李园园心里就有气,她呶着嘴问,“恐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看你,两口子间,有什么好瞒的。”他仍低着头,嗡声嗡气地说。

“你准备蒙我到好久?”李园园气恼地偏过头,将脸转向一边。

“这么说……你都知道了?”王群众沮丧地放下了报纸。

“有什么事共同承担嘛,为什么要瞒着我?别人告诉我时,我还骂了人家……”李园园显然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你以为我愿这样?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让我怎么办?”

李园园止住了哭,用纸巾擦了擦泪:“找他们评理呀,你还是模范先进,不提升算了,中干说没就没了?整人也得有个说法啊?”

王群众长长地叹一口气,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算了吧,自认了……”

“你窝囊啊!”李园园叫嚷了起来,“你去找上面啊,去投诉啊,你不是开口就要为工人维权……诉求吗?你男人的胆量都去哪儿了?”

王群众怔怔地看着李园园,没想到她会这般激动,这般在乎这事……这女人也疯了?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给那个平日里温温柔柔小鸟依人的女人完全不相吻合。

“他们凭什么呀?你辛辛苦苦地干,每年年休假也顾不上休,倒把你下了……这是陷害,是整你啊!”李园园越说越伤心,呜呜地抽泣起来。

“算了,我的事,你别管!”王群众心里烦躁,硬了语气说。

“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吗?呜呜……现在好了,官没了,高薪也没了,你就这样窝在家里,你知道外面有多少风言风语吗?都说你是冤大头!是傻冒!”

“够了!”王群众心底的血一下就腾地涌上了头,他猛地站了起来,颤抖着手抓起茶几上的一只水杯砸在了地上。

李园园一愣,闭了嘴,稍后也发了疯似的抓起茶几上的杯子和果盘全砸在了地上,边砸还边哭着嚷:“砸啊!砸啊,你砸啊!你还敢砸东西了?这日子不过了……”说着李园园过来扯王群众的衣襟推搡着耍泼……王群众被激怒了,伸手啪地扇了李园园一记耳光。李园园一下被打蒙了,愣怔了片刻后嚎啕大哭地坐在了地上。哭嚎了一阵后收起几件衣服冲出了门,回了娘家。

事情闹成这样,王群众真傻眼了。

王群众是没有背景的人……往哪儿投诉?上哪儿投诉?!

李园园这一闹,王群众心里更冷了,内忧外患让他近于绝望,失眠也伴随而来,整夜整夜无法安睡,白头发一夜间就有了,早上起床枕头上脱落下几十根头发。日子无聊而又惨淡,就那么有一天没一天地打发。

现在王群众心里唯一的希望,就是惦记着总厂派巡视组下来调查干部测评事件。但年底到处都忙,总厂更不例外,就他这么点点小事,估计一时半会儿还顾不过来。就算来查了,面对一级强大的组织和他势单力薄的个人,上面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他能斗过老总?王群众感到希望非常渺茫……当然这期间那2OO多个待岗工人的事有了妥善解决的消息,总厂的意见是:企业改革是大势所趋,是潮流。但在改革中,企业必须承担应有的社会责任!要本着科学发展,更要体现人性化,要把企业和工人的利益都兼顾起来,解决好工人的生存问题,实现二者和谐双赢发展。

一晃,到了腊月二十八,过年的气氛浓了起来,街道两边的树枝上挂起了一串串彩灯,远远近近时不时有小孩在放鞭炮。“呯!”地一声爆响,隐隐约约传来孩子们欢乐的笑声。

上午丈母娘打来电话,让他晚上回家吃团年饭。随后李园园也发了条信息过来表示和好。

晌午后,王群众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慢不经心地打开一看,是工商银行95588发来的一条收入70000元的信息。他一愣,脑子里嗡了一声,感到情况不妙。

王群众立即打通了公司财务部部长的手机:

“欧部长你好,我刚才工资卡上收到了7万元的奖金,没弄错吧?”

“王主任,没错。”对方很客气。

“除每月工资外,不是每年有12万元的奖金吗?”

“没错,可今年的奖金是参照上次干部测评的分数来测算的。”

王群众心里一沉,被什么东西硬噎住了,一股无名火在胸膛里燃起:“谁规定的?”

“公司定的,很抱歉!我们只能执行。对不住啊!”

“这……”王群众气得七窍生烟,他差点就张口骂娘。

整整被扣了5万元!5万元啊!就为那荒谬的测评分?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一股热血涌上了脑门,头灌了铅一般沉沉的,嗡嗡作响。

王群众索性走出家门,驱车上了路,丢魂般的直奔上游的江边。晚上丈母娘家吃团年饭,他丝毫没有一点的心情。车像江水中一小舟,一路晃晃悠悠,时快时慢,迎着呼呼的寒风穿行。他像喝醉了酒似的,虚晃着身体搬动着方向盘。路过红岩寺时,见寺庙外的香炉里烧着几十柱高香,红红的火星闪烁着,飘着一缕缕浓浓香味的青烟,有诵经的音乐朗朗从寺院里传出。他停下了车,一闪念间心里竞萌发了烧一炷高香的欲望,但这念头只在脑海里闪了闪,便熄灭了。红岩寺烧高香灵验,世上早有流传,总厂和公司里的工人、干部都有来烧的,尤其是过大年。可王群众过去从不信,祈福平安也好,升官发财也罢,王群众认为作为一个工会干部只要把工人群众这柱高香烧好了,为大家多办实事多办好事……服好了务就算功得圆满!

王群众忧郁地苦笑着摇了摇头,目光离开了那弥漫着冥冥烟雾的香炉,一踏油门,车颠颠簸簸、七弯八拐穿过一片芦苇来到了江岸。他蹒跚着下了车,走在江风凛冽的沙滩上,江面上已有薄薄的雾霭升起,几只水鸟在空中飞翔着,寒风中发出凄凉的悲鸣!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他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睁了睁眼没去搭理,但过一阵又振动起来……操蛋的!他心情烦燥地从上衣兜里摸出手机,恨不得抛进江里。可瞟了一眼,见显示屏上是小高和邓一帆发来的2条信息。他愣了愣,迟迟疑疑地先点开小高发来的头一条信息:小高说总厂巡视组前两天就下来过了,找许多人谈了话,还就他的事搞了民意测评,群众对他呼声很高……今天下午去总厂办事,听到了有关他的好消息!他迅速又点开二条信息,是邓一帆通知他明天去公司开会,总厂已发文,要宣布任命他为公司工会副主席的任命文件。

天啊!他一滑落爬起来,目瞪口呆地盯着手机屏,鼻子一酸,热泪就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他握手机的手在剧烈抽痉,双腿颤栗着一软,泪流满面地跪在了江边的沙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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