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笑 短篇小说

2022-11-05 15:59刁悦萌
边疆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刘叔伢子姑娘

刁悦萌

我老家是滇西一个小村里的,爷爷是一个老兵,而我的奶奶,是一个传统的农村女人。我爷爷姓齐,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暴脾气,狠起来能一巴掌把儿子扇出血。他年轻时打过仗,在村子里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村里人都叫他“老齐头儿”。而我们这个村,叫沈西村。对,他是外来人。一个孤零零的外地人。

听村里上年纪的人回忆,老齐头儿第一次站在村口时,穿着破烂衣服,脸上黝黑,也不说话,直愣愣往村里走。他们形容他的时候,说他的眼神像是被灭了全族的狼。小时候每每听见他们这样说,我心里都会兴奋开心。多威风啊,我爷爷是一匹孤狼。可这时奶奶到总会把我牢牢抱在怀里,她温暖的臂膀圈住我,略显干枯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甚至握得我有些疼。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用力,拼命抓住了她最疼爱的人。

我总是仰头看她,她也低头看我,眼神像是田间耕田的老牛。她的目光永远是充满着精神气的,包含着大地与太阳。只是每到这时,她眼里又会多出一份难以察觉的悲悯。应该用悲悯去形容吗?时至今日我都没办法对那种情感下一个定义。而那时我还小,我只知道,他们那样说爷爷,奶奶会不开心。

后来我也有样学样,他们一说这样的话,我就瞪他们。他们起初看得乐呵,甚至还会故意逗我,但时间久了,也就不说了。只是后来他们都嫌我生倔,开不起玩笑,私底下都叫我“齐驴”。关于这个称呼,起初我是不知道的,傻呵呵地和人家玩,让我扮驴,也就扮了,我想着他们也扮了虎、马,大家都是畜生,没什么不一样。可这事儿老齐头儿知道,而且他不乐意了。那天他干完农活,扛着锄头,裤脚还有泥呢,见我们又玩这种游戏,一个箭步冲上来,非拽起领头的男娃娃要个说法,那男娃娃吓傻了,先是支支吾吾不说话,最后直接哭了。我呆呆地站在一边,不知所措。而其他人则缩在我身后,紧张地看着。

这是我第一次有些讨厌老齐头儿,毕竟他让我在同龄人面前丢了面子。后来他拉着那个男娃娃去了他家,也不进去,拍了拍男娃娃的屁股赶他进门,然后拄着锄头站在人家门口,说了些什么,声音很大,街坊四邻都听见了,但我没听见,我抱着膝盖蹲在一旁的大榕树下头,拿棍子戳着地上的蚂蚁。

老齐头儿喊完话了,就来牵我回去,他肩上扛着锄头,手上牵着我。他的手掌非常糙,有很多干卷的死皮。但他的腰背一直是挺直的,带着我穿过村子,从村东走到了村西。

我家在村西头,靠着一条河,河西是一片农田。我自家的菜地也在那边。菜地里有个南瓜棚,藤蔓长得极茂盛。周边撒了小菜,一丛一丛的。我奶奶最喜欢种青菜,能煮汤又能做腌菜。家里大多时候都是我们三个在,我爸在西北当兵,我妈在那里教书。他原本是可以回来的,但是为了我妈就留在了那里。

我爷俩儿回家的时候我奶奶多半在烧火做饭,她系着一条白布围裙坐在灶台边,拿火钳捣鼓灶里的柴火。她抬头看看我,说出那句百年不变的话:“你是克哪个泥坑打过滚了,一身滴泥巴哦。”然后伸手把我抱在腿上,继续忙活。是一个勤快的人,吃得苦,流得汗,到老了也改不了操劳的性子。

其实她也不是沈西村的人。

她原本是怒江边上一个小村子里的人,那年打仗,也有饥荒,一家人走着走着就剩了她一个了。她到我们这个小城郊外的这个村子寻亲戚,谁知亲戚也不在了,留了一个空院子。可她分明看到亲戚的院子冒着炊烟。推门进去,只见灶房里坐着一个青年。这房子本来是她姨母的,奈何姨母膝下无儿无女,便想起了她们这家亲戚,想着叫过来,也算晚年有个照应,自己死了便把房子留给她们,谁承想自己提早撒手人寰。

奶奶更没想到这空屋子里竟又有了新主。

村长总是不放心两个外乡人独处的,怕出事儿,也带人赶过来,见这一男一女面面相觑,就把奶奶拉到一边,低声说这是前几天来的一个兵痞子,他们也管不了。这时齐老头儿也觉察出不对劲了,回到屋里收拾收拾东西,大步流星地就要离开,临了到了门口,看了看瞪着他的姑娘,说了句“对不住”,便匆匆走了。姑娘进屋四下瞧瞧,倒也收拾得干净,看起来是要过日子。她到灶房掀开锅盖,只见锅里炖着一锅南瓜。她到后院一瞧,南瓜蔓儿已经爬满了架子。姑娘想了许久,最后还是翻了个盆,舀出一锅南瓜,出门找那个青年。最后在对门的废弃牛棚发现了青年。

两个人的初见就是如此的尴尬,甚至不像是要出一段金玉良缘。可两个人就这么尴尬地住着,毕竟谁也没有另外的归宿。

其实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是十分危险的,但是因为她对门住了个兵痞,也没什么人敢往这里去。住的日子久了,姑娘发现兵痞有个毛病,睡不着就爱唱歌,还只唱一首。有些时候姑娘被吵得睡不着,便会打一盆水开门直直地泼进牛棚里。第一二次干这种事儿,兵痞会立即跳起来,带着满脸的水怒视门里的人,奈何人家是个姑娘,又不好动手,最后只能想些个昏招,比如隔着院墙泼还一桶水,捉田耗子放进院子。干完这些混账事儿,兵痞还会不依不饶地暗自骂上几句脏话,大都是他在部队里和老兵学的。一个小伙子跟着一群枪炮里滚过来的兵油子,很难学到什么好话。

兵痞在牛棚里住了一年,两个人就这么闹了一年。这一年里兵痞在牛棚边上又种了南瓜,红得像灯笼一样。姑娘在院里纺了棉花,白得像雪一样。瑞雪高阳,两边都是想着好好过日子的人。

事情的转折在第二年的夏天,那晚蝉虫发了疯似的叫,牛棚里蚊虫翻飞,兵痞躺在木板上,拿衣服赶着周围的蚊虫,实在睡不着,又唱起歌来:

“我骑好马望山头

山头云彩悠悠

遮住红花不给看

偏送我个俊丫头

丫头笑,丫头笑

丫头朝我招招手

我摘了满山红

递到你前头

折了最艳那朵,

予你做钗头

你问我这山谁应羞

我说我应羞,我应羞”

唱完不出所料的,兜头被浇了一盆水,青年一下乐了,越唱越起劲儿。直到听见那头巨大的关门声,青年一下又不笑了,他盯着那扇木门,想了很久。后来老齐头儿经常和我说一句话,他说人要是孤单久了,会连被别人发脾气都当作被在乎的。我确实难体会齐老头儿的道理,我不知道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的戒备与贪婪,我也不知道他被别人视为异类后的孤燥与愤怒。我只知道他和我奶奶待得久了,就把她当自家人了。

他开始时不时给她送条鱼,送只兔子,那时候还没闹饥荒,这些东西都还是有的。姑娘也不是个硬心肠,相处一两年了,投之以桃,也就报之以李。也就是这一两年的工夫,兵痞眼里的狠厉逐渐散了。有了个安身的地方,有个说话的人,谁还会闲得对周围的东西发狠。两人渐渐熟络了。院子的门不再禁闭着,青年也少待在牛棚里。孤男寡女的谣言也就传开了。一个落魄兵痞,一个孤身未嫁,在村人嘴里,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好在两人都装作听不见,该过日子过日子。青年帮姑娘种地,姑娘帮青年纳鞋,日子过得还算红火。都是孤身一人,互相帮扶着,总比两条腿站在这世上强。

某天做饭的时候,青年蹲在一边看姑娘烧火,随口问了一句:“你咋个还不嫁人哪?”姑娘白了他一眼:“你不是也还不有娶。”随后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扭过头,炉火映在脸上,照得更红。青年嘿嘿地笑着,从她手里接过火钳,扒了扒烧得过旺的火,说:“要糊了,要糊了。”

后来村里修水坝,两人都去了,用他们的话说,就是要住在人家村子里,就不能一直做外人。

姑娘帮着挑水做饭,青年跟着村里的男人挖泥砍树。两个都是勤快麻利的人,也是坝上少闲的人。临到中午吃饭,总是青年还留在河道里。村里别的男人躲在棚下面,啃着黄瓜看着他,互相嘀咕:“这当过兵的就是不一样。”可说的是什么不一样,只有他们自己清楚。留给青年的饭和别人的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红薯蒸米饭,老大一碗,但薯多饭少,姑娘一直放在锅里蒸着,想让他吃口热乎的。村里的婶子嫂子都喜欢手脚麻利的人,渐渐也和姑娘熟了,也知道了姑娘姓向。

在坝上干活儿,难免有张望的时候,向姑娘一瞧青年,她们就偷着笑,明里暗里撺掇着,趁别人不注意就给向姑娘塞个鸡蛋,然后指指锅里那碗孤零零的饭。后来青年慢慢发现,他的筷子插到碗底时,总会碰到一个卧在碗底的蛋。被油煎得焦黄。向姑娘悄悄地看坐在棚边的青年,青年也抬头看她,可眼神一对上,又立马转开,青年死命往嘴里扒饭,掩不住脸上的红。反倒是向姑娘大方,面不改色地继续手里的活。等水坝修到河中的时候,男人们都脱了衣服,露出结实的胸膛,青年低头把衣服放在一边,跳进了河道。男人们在岸边瞧着他的背影,他腰上拴着一个布包,背上有纵横的刀伤,还有肩头鼓起来的,指头粗细的疤。他们中有人见过这样的疤,在战壕的死人身上,那是子弹穿透后留下的疤。

他们在坝上待了半个多月,等水坝修好的时候,村里男人对青年的称呼从“外头来的”变成了“齐伢子”。他们都知道他姓齐,当过兵,老家在湘西,排老幺,家里人都喊他“伢子”。他是个聪明勤快的人,就是不爱说话。

村里办席庆功那天,村里年轻的结伴去了村西,男的女的都有,嬉笑着拉两人到村头坐席。齐伢子正犹豫着要不要走,就听领头的福满说:“我家爹特意叫我来找你两个克坐席,特(他)说我们沈西村又不是只能住姓沈滴(的)人。”就齐伢子进村那天,有一个汉子站在榕树地下抽着旱烟,眼睁睁看着齐伢子像只狼一样冲进来,却没站出去呵斥,即使他知道村里人都会听他的。汉子把烟杆往石阶上磕了磕,朝边上正在张望的其他人说:“看什么看,没见过逃荒的人?”一边的青年拉了拉他的手:“刘叔,那人看着随(像)个当兵的人。”“他就是开大炮的都和我们没关系,他就是想要个安家的地方。”刘叔又抽了口烟,瞧着齐伢子消失的方向,“咱村打仗闹灾死的人都快没了,现在有一个人,算一个人。”

他同样是外来的,都不容易。只不过他来的时候是十五岁,大家对他没什么防备。而齐伢子来的时候,仗已经打完了,沈西村的人再次捡起锄头去垦地。突然又来了个衣着破烂的兵,难免让人惊慌。等齐伢子他们到了村口,叔伯婶子都来拉他们,别人都是男女分开坐,只有他俩是坐在一起的。那天齐伢子僵了半边身子,脸都不敢转。

当天大伙儿都喝了酒,齐伢子也喝了,看不出就还是没醉。向姑娘早早被人陪着回了家,一群小伙子喝到后半夜,最后打着灯笼各回各家。灯笼最后交到了齐伢子手里,他走得飘忽忽的,浑身火烧一样热,汗浸透了衣服,从额头流到脖子上。

等他回到家时,对面的油灯已经熄了,齐伢子把灯笼挂在屋檐上,呆坐在床上。就是一个愣神的工夫,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干枯的河道里渐渐有了水,奔向建好的水坝。灯笼被吹得左右乱飘,没几下就灭了。牛棚一下暗了,可齐伢子后来说那时他的心亮了。

他淋着大雨走到对门,伸手,又不敢敲,就那样站着,心上直跳。他说他那时候很热,但不是燥,只是热,像是魂都要烧起来,他隔着门,醉眼朦胧中,仿佛看见向姑娘坐在床上,对着油灯,纳着衣服,墙上贴着大红囍字,被油灯照得一闪一闪。

他笑了,笑得傻极了。

他转身要走,那门却开了。向姑娘披着衣服,举着伞,站在门里看他:“你大晚上在这点搞什么?”齐伢子转身,站在雨里,他看着刚刚还在大红囍字下面坐着的姑娘站到他面前,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向姑娘也看着他,直要望进他的心里去。

齐伢子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要我的南瓜。”

向姑娘说:“南瓜还没熟呢。”

齐伢子又说:“要你种的那个……”向姑娘说:“我没种过南瓜。”

齐伢子一下跑过去,他的胸膛在起伏,他低头看着向姑娘:“我给你种,只要你说,要月亮我也给你种。”

向姑娘抬头看着,笑得露出了牙齿。后来她说,那天晚上,她看见这世上最亮的眼睛。然而那天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齐伢子进了屋,抱着腿坐了一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第二天他注意看了墙上,哪里来的喜字,分明是酒喝多了的幻想。

第二天,向姑娘把齐伢子的家当抱进了院子里,两人的屋子紧挨着。向姑娘在收拾齐伢子东西时,发现了一个布包,里头的东西像是铁做的,咣当直响。向姑娘没问也没看,悄悄塞到齐伢子枕头底下。

这两个人就这么住在了一起,真像村里人说的那样。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一直是跟着福满爷爷他爹做事的。两家的田都在一起,他是后辈,福满爷爷他爹也多帮他。大家都是外地来的,互相也算有个照应。我小时候福满爷爷经常来我家串门,两人是几十年的好兄弟。

在福满爷爷眼里,我爷爷是个读过书的狠人,而我奶奶是个顶坚韧的女人。

我爷爷还被人叫做“齐伢子”的时候,沈西村里还分得很清楚,哪家是外来的,哪家是祖上生根的,大家心里都有一本账。面上和气,私底下少不了本村欺负外来的,外来的报复本村的。

那天有本村人在村西丢了一条狗,然后就找到我家来,刚好齐伢子下田去了,向姑娘去了村南边儿的刘叔家。等齐伢子和刘叔扛着锄头往回走的时候,刚好碰上了来挑事儿的人。对方来势汹汹,十来个人堵住了去路。都是些年轻力壮的,上了年纪的没人掺和这些事儿。刘叔给齐伢子使眼色,叫他去找人来,就算是讲理,两边儿也得是势均力敌。

可眼下的情况齐伢子怎么跑得了,他沉下脸,往前一步把刘叔挡在自己后面。可刘叔却一把把他拽回来,力气之大,拉得齐伢子一个趔趄。刘叔没好气地瞪了齐伢子一眼:“搞么?是我死了噶?要叫你冲在我前头。”

齐伢子被他说得怔了一下,呆在原地不知进退,刘叔拿锄头把子赶了他一下,看他往后退了几步,才又转头看着对面那伙人:“沈两旺,老子挨你说,有本事你就回克把你今天做的事情告诉你家爹,瞧瞧他啊脸红。你眼红人家滴地,但是人家哪一寸不是自己垦出来滴?当初家家垦田,你家爹是样话不有说,现在你倒是有意见了。得呢,今天你要是随你家爹一样是个村长,老子一句话都不说,但是偏生你不是。拽着一群碎娃娃就来跟老子神狂二五,你是真的认不得好歹。”

刘叔说话的声音惊到了两边正在干活的人,他们直起腰掀起草帽四处看看,见着路上那群人围着一老一少,就从地里上来,看清楚那老的是刘叔,便赶紧跑过来。沈两旺眼见着人越聚越多,举起锄头就要打,还没过来的人一见这种架势,赶紧跑回村里叫人。一时间沈姓外姓的都来了,几乎全村的男人都聚在了那条路上。混乱打斗中不知道谁把沈两旺的头打破了,他扶着头大喊大叫,沈姓的人扶住他,恶狠狠地看着这边同样负伤的外姓人。

沈家的老人来得慢,等他们到了,都打得差不多了。路上来的时候就有人把话添油加醋地说给沈家老人。老人面上挂不住,脸色难看得很。见着沈两旺,抄起棍子就要打。两边的人都拦着,这棍子才没落下去。

虽然两边的老人都说没事儿,互相还赔礼道歉了。毕竟他们在这块土地上活得久了,对到底是谁的地,谁的地里种出来多少粮食都不关心了,他们只想着只要你认这个村,也就是这个村里的人了。但齐伢子看着沈两旺死盯着自己的目光,就明白这事儿还得到他这儿解决。

齐伢子走到路边,挑了块石头,往自己头上一磕,顿时血流如注:“我也破了头了。”齐伢子平静地说着,虽然他也疼,疼得直发晕。两边有很多人都看傻了,沈两旺咬咬牙,把头偏向了一边。其实这事儿在两边老人出来道歉的时候就已经平了,但齐伢子这么一磕,以后就没人继续就这事儿挑话了,这才算是真的完了。就算心里不服,也要想想,齐伢子连自己都能打,还有什么他不敢干。福满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从自己身上扯下一条布条,用干净的一面死死压住齐伢子头上的伤。

等两波人回村的时候,他们看见的第一个女人就是向姑娘。她明显是一路跑过来的,喘得不像样子。她在人群里看见了被福满扶着的齐伢子,然后她一阵风似的冲了过去。她推开那些满身土汗的人,直直站在齐伢子面前。那时已经是黄昏时候,齐伢子身后的天上飘满了被夕阳溅红的云。她看见齐伢子像山一样站着,他看见向姑娘像水一样的眼睛。他以为向姑娘会哭,但她没有。

向姑娘拿出自己贴身放着的帕子,伸手撕掉了已经干透粘连的布条。齐伢子疼得直咧嘴,向姑娘骂他“混天东”。向姑娘把帕子敷上去,上头绣的交颈鸳鸯被血浸成了一块鲜红的血迹。

械斗之后,村西头还是不很热闹,那边都是外姓人的田。那时除了沈家的老人不时去遛弯,青年人都不怎么往那边走。

当外姓老人和沈姓老人坐在同一棵酸包包树下(其实是棵大榕树)乘凉的时候,他们喝着同一壶泡出来的茶,吃的是一块地里长出的粮食。谈起小辈,他们都是当笑话似的笑笑,然后说人都是会老的,老了就熟了嘛。就像我小时候和沈爷爷家的孙子玩,两个还穿着开裆裤的娃娃,一个拉着爷爷做的小木头车,另一个在后头追。我爷爷和沈爷爷搬来两个小马扎坐着抽烟,看着我俩。

沈爷爷说:“这两个娃娃玩得还挺好。”

我爷爷回他:“小娃娃好啊,小娃娃不随我们,什么都要争。”

沈爷爷哈哈大笑,挠了挠脑袋,说:“其实现在想想哈,哪来的什么外姓人啊,都是自己作的。往上头翻翻,我家也是外来的。”

我爷爷转脸瞧他,烧旱烟卷冒出的烟遮住了他的脸:“你家是哪来的?”

沈爷爷思索一下,说:“叫什么……南京应天府高树坎柳树湾……哎呀,啰里八嗦的,记不得了,我家儿子还要克认祖……有什么认的,我年年祭拜的老祖就埋在后头的山上,搞么要跑那么远。”

我爷爷听了也是笑,抽了一口烟,说:“是呢,跑那么远搞么,都在这里住那么久了。”

在他们对面是一座山,山坡上长满了松树和栎树。同样是长得恣肆狂茂,同样是扎根红土,面朝太阳,同样是四季不枯的坚韧,同样是这片地上不屈的灵魂。有意思的是,山脚一些人家喜欢在路边栽缅桂花,一到夏天晚上,周围扑鼻的香。

那片山地是齐伢子经常去的地方。每一个夏天的傍晚,全村的男人就属他身上最香,拿着成串的缅桂,待回到家里,挂在柱子上,然后借着残阳余晖挑出最水灵那朵,用红色棉线串上,打结,递给向姑娘,叫她挂在扣子上。向姑娘身上的缅桂从来没有过发蔫发黑的,永远是嫩黄色,里头的蕊芽像翠玉一样。

春天的时候,向姑娘清晨就会去那片山坡上,捡回一筐白花,回来拿水淘了,再焯一遍,凉拌,也算是两人桌上的一道菜了。齐伢子自然不会说什么“采薇之士”一类话,他只说两人过得跟神仙一样,五谷不进肚。

其实家里的粮食大多进了他的肚子。一份粮食喂不饱两张嘴,总要有个偏重,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齐伢子吃饭向来不喜欢说话,只管低头吃,向姑娘那头吃稀粥喝米汤,偶尔也会说几句话,齐伢子的回应很简单,都是简单嗯几声。向姑娘的话多数时候都是去村南找刘嫂子说,回来也剩不下什么了。饶是这样,也没见两个人感情淡了。

后来他们成婚了,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像所有人都期盼的那样。我爷爷不爱用“结婚”这个词去说他们俩的结合,他说结婚太牵强了,像是要把两个人永远绑在一起。他喜欢用“成”,他说这是两个人的功劳。

成婚那天没有高堂,没有锣鼓吹打。村里人来了,倒也热闹。点上两根红烛,墙上贴满向姑娘自己剪的“囍”,这个家也就成了。那时齐伢子没钱,两个人只能用姨母留下来的棉被。红底喜字,却是给死人用的。两个人都不忌讳,奶奶说旁边的是她男人,她不怕,东西是姨母的,姨母不会害她。爷爷说他也不怕,他明媒正娶来的姑娘,他一点也不亏心。

也许是老天也觉得他们般配,给了他们喜事成双,过了一年,他们就有了我爸,又过了三年,有了我二叔。家里一下多了两个男娃娃,吃饭就是一个大问题,特别是遇上长身体的时候,就算家里有一头猪也吃不了几天。原本就少的口粮又被迫压缩了。老齐下地,饭得给他,儿子长个子,最少也得吃上一口稀的。而我奶奶多半是米汤就青菜,人自然也更消瘦了。再后来村里招工,要去附近的糖厂上班,有钱拿。老齐说他也要去,那样两个人都能吃得好些。老齐平时干活勤快认真,他觉得自己铁定是能拿下的。可等他到队上,才知道这是要评优的。

老齐一下想到自己那个布包。

他跟队里的人说等他一会儿,他马上就来,随后奔命一样跑出去,可没跑几里,他又停下了。他有些落寞地走在土路上,两边是收割完的农田,深秋少雨,灰土飘漫上鞋面。他环顾四周的山,山林荫茂沉默,正午的太阳晒得他背上火辣辣地疼。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心里的那块地方又空了,从前胸贯通到后背,风裹着沙土穿过去,让他记起几乎要忘掉的日子。他拖着脚步回到队上。又看了一眼备选的名字,在他的名字下面那个人叫刘福满。那天下午他一直坐着那儿,想了很久,看着很多人来来去去。临近关门的时候,他站起身说他不要了。然后消失在了夜色里。

回到家里,我奶奶没有多问,只是起身去灶房拿饭,等饭都摆上桌子,老齐却憋不住了,他红着眼睛说自己是个废物。我奶奶抬起头,手里的筷子握了很久才放到桌子上:“干嘛说这种话恶心自己,只是个糖厂的活,没什么大不了。老齐不依不饶,冲回屋子里,翻出布包,颤抖着打开,一样一样地数出来。里头有三枚勋章,一个二等功,两个三等功。但是是不一样的部队。

老齐声音都是抖的:“你晓得吗?我刚刚都想把这三个东西拿出来了,去换那个位置。”

“我他妈就是个畜生,我班长,我排长,他们看我小,老是叫我待在他们后面,就在壕沟里,我躲在他们后面……他们的脑袋被一枪打穿了,血和脑浆子都迸我脸上了,甚至喷到我眼睛里了……但是后来他们把功都算我头上了,我拿他们的命换了三个章,现在我要用他们的命去换钱……”

我奶奶听呆了,一句话也没说,老齐接着说:“我就是个没种的,部队打完了,我就溜进别的队伍里……最后都不敢认自己是个兵……他们马上就要赢了,但我溜了,我想当个平头百姓。”老齐说着说着,一下子哭了,他把头埋进手臂里,在嚎哭的同时,大喊着:“可我真的想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奶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抱住了我爷爷,她的手还环不住他,可她还是牢牢把他搂紧在了怀里。

我听我奶奶说,我爷爷原是个读书的人,从小就软弱被人护着的,可十五那年家里进了匪,全家人护他逃出来,爹娘被胡匪两枪结果了,哥哥为了把他送上船,自己淹死在了江里。

他本是个懦弱的人,但是偏偏要逼着自己强硬起来,真像别人说的,是一匹别人灭了族的狼,带着伤,想要寻个家,也想护着自己喜欢的人。或许真像他自己说的,他是个废物,但他也在尝试着做别人的山。

我奶奶就是容他的海。

我奶奶家没有爷爷家那么大变故,或者说,作为以百万记的贫民,再大的变故也显得如此单薄。父母双亡,姊妹离散。说着容易,说着普通,却是一个人心里永远弥合不了的伤,看也痛,不看也痛,忘也苦,不忘也苦。总之她在那样的世道活下来,活得独立又惊慌。

他们相互依靠着,成了彼此的家。

那天晚上,我爷爷一直压抑地哭着,而我奶奶陪他坐着,一直念叨着:“会好的,会好的。”

可后来我爷爷还是去了糖厂。

滇西湿热,最适合种甘蔗,怒边上的人家都种了甘蔗,糖厂需要更多的工人。在第一次招工三年后,队里又有了推荐的名额。老刘叔专门担保让我爷爷去的。

糖厂在小城西南六十公里左右的地方,来回都要靠汽车,两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家里有了别的经济来源,但农活落到了我爸和我奶奶身上。我二叔还小,只能做些打猪草的活。那时候我爸刚刚上小学,每天放学回来还得跟着我奶奶种地。

我爷爷在那边也不容易,他们在榨甘蔗的车间,环境闷热,味道也不好。榨甘蔗熬糖的时候味道最难闻。以至于我爷爷退休后,最不爱碰的东西就是红糖。

一家人分别两地,却都在为彼此努力生活着。我爸帮着阿妈把弟弟养到上初中就参军去了,一去就在西北待了十五年。糖厂不时会发福利,给员工一人三个鸡蛋,我爷爷贴心窝揣着,像抱着金子似的,回家后全部打了做鸡蛋羹,自己一口也不吃。我爸在家的时候,他俩都不吃。我奶奶心疼他,吃一口也不吃了,推辞说盐放多了,我爷爷傻笑着,盛碗饭,舀出三分之二拌进饭里,递过去:“这样就不咸了。”剩下那三分之一,也全部给了我二叔。

在我记忆里,爷爷奶奶也经常吵架,爷爷又倔又暴,很容易就说些不好听的话,奶奶也不惯着他,该骂就骂。爷爷一被骂,就拎起烟袋坐到台阶上。我奶奶说两句也不说了,反正都是骂到石头上,自己还嘴干。

我一般等他俩吵停了就去拉我爷爷的手。他抬头看看我,问我要干嘛,我说要不要我说点什么话。他反倒乐了,抽上一口烟,跟我说:“你不是爱捣蛋吗?克灶房上找三个鸡蛋,打在一处,搅好了再来叫我。”他一直都是这个脾气,连句哄人的话都不会说。

等我爸从西北回来了,在城里分配了房子,就要把他俩接过去。他俩都不同意,但某天晚上我奶奶犯了病,村里的赤脚医生没治好,急得我爷爷起了搬家的念头。我奶奶有高血压,很容易出意外。我奶奶不想走,爷爷让她靠着自己,握着她的手说:“我拿锁把院子锁上,谁也进不来。”我奶奶摇了摇头,说:“要是我走了……她回来了,克找哪个?”

她说的是自己的妹妹。那年在逃荒路上,全家只剩她俩坐上了渡江的木筏。可过了江,很多逃难的坐在路边晒江水打湿的衣服,也有人跟过路的乞讨。她那时太困了,见人多放松了下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就没有再看见妹妹。她跟她说要带她去姨妈家,她们会一直住在那里。

最后我爷爷还是听了我奶奶的,在医院住院观察了几天,医生给开了药,就回老家了。那段时间我奶奶一直在调养,不能操劳,也不能急。那时候我还是走读的,每天都要回家,我记得那段时间我爷爷说话轻声细语的,大气儿都不敢出。我在堂屋看电视,他都过来拍拍我,叫我把声音关小些。

我奶奶调养的时候,他永远闲不住,隔三差五就要问一句,搞得我奶奶都烦他,直叫他坐外面抽烟去。齐老头儿那段时间抽烟确实很厉害。每天都在为做饭发愁。他是真的不会做饭,炒菜糊锅很正常。他会做的菜很有限,但他也在学着做。我跟他说做粥很简单,他认同地点了点头,然后我的饭就经常稀一顿,糊一顿。最后是我奶奶在厨房外头坐着看着他做,他才搞出了合格的粥。

奶奶总是闲不下来,稍微好一点,就在院子里种起了花。她还是经常去打扫闲置的东屋,做饭时也会刻意多出一碗饭。

她喜欢热闹,总是要把儿女都叫来一起吃饭,在养病那段时间尤其明显。即使她受不了吵,还是要把儿孙都看在眼里。生死离别都经历过,总喜欢人气旺些的地方。喧嚣能叫人忘记心里那份苦,就算是一个下午,一顿早饭,也算是难得的安生日子。

她不知道自己牵挂的人是不是还在牵挂自己,可就算她不牵挂,也比真真正正死了好。她牵挂她一辈子,算是给自己留个念想,不枉血亲一场。有儿孙在着,似乎就能暂时放下那段骨肉离别的苦。

我三年级的冬天还和奶奶睡在一起,爷爷睡在最外边,我对面就是衣柜。我打开看过,里头是几床被子,红底,喜字。我闹着说我要盖那个,那个好看,奶奶拍了拍我,给我盖好被子,侧躺在我身边,说:“娃儿不能盖那个,那个是我和你爷爷以后要盖的。”

我奶奶很喜欢我妈,把她当自己的闺女一样,天天惦记着她,反倒不甚在乎自己的儿子。我喜欢吃熏鸡,还要沾我妈的光。我问我奶奶为什么对我妈那么好,她说老齐家能有我妈这个媳妇儿是福气。但我妈后来告诉我,是因为我爷爷,我爸爸都是闷葫芦,他们只会做,不会说,时间久了心里暖,可是总想找人说说话。

我妈脾气好,话不多,但能说到点子上,她也是个勤快的,管家是一把好手。或许我奶奶每次看她,看到的其实是自己,若她没遇过那些事情,她也会是一个和我妈一样,是读过书,极温婉的姑娘。

可我爷爷总对我妈敬让三分,他不止一次和我说,我妈太温和了,他和她在得别扭。

我大学是在昆明读的,回家还不算太方便,还没高速公路。大二那年暑假,同宿舍老杨(我们宿舍都喜欢称呼老杨老李的,年轻就张狂呗)说要来我家玩,我就带他一起回家了。从大理到我家那段还是弹石路。上头经常跑运渣土的车,整条路都坑坑洼洼的。我俩在路上颠簸了将近八个小时才到车站,下车的时候,我俩脸都是白的。

回到家里,我爷爷还没有睡,他一直在等我们,见我们回来了,就要去给我们热饭。我奶奶也起来了,披了件衣服,跟老杨打招呼。我爷爷热好饭,就在灶房里喊,老杨倒不生分,很自然地回了一句家乡话:“嗲嗲,我们马上就过来,我跟奶奶讲哈话。”我爷爷明显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眼睛都快笑没了,连声说着:“好滴,好滴。”那一瞬间他说话的调调和老杨一样,都是正宗的湘西口音。

我从没听他说过湘西话,那天是第一次。这也是六十多年来,少有的,别人和他讲家乡话。我奶奶总说我爷爷是会唱歌的,可我爷爷从来不唱。我跟他说你在被窝里唱,我爷爷却摆摆手,说要是哪天用上了柜子里的被子,他就唱。后来他一直后悔跟我说这句话。

在我大四那年,我奶奶没了。

她走得很突然,也很安静。没折磨任何人,一个睡觉的工夫,就无声无息地走了。她最终还是没能等到那声“姐姐”。她依偎着自己共度一生的男人,带着后半生的美满与前半生的遗憾,安安静静地走了。等我赶回家的时候看见我奶奶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那床被子。爷爷坐在她旁边,嘴里轻轻地唱着歌,仿佛浑身被抽走了骨头,没有一丝力气。

我站在他后面,听见他在唱:

“我骑好马望山头

山头云彩悠悠

遮住红花不给看

偏送我个俊丫头

丫头笑,丫头笑

丫头朝我招招手

我摘了满山红

递到你前头

折了最艳那朵,

予你做钗头

你问我这山谁应羞

我说我应羞,我应羞

姑娘何时

再来看我哟……”

我看见他已经泪流满面,但还是努力扯着嘴角,他说不能让她走得不安心。他帮奶奶掖了掖被角,用湘西话跟她说:“你要在桥上等我呢,我过几年就来咯。”我奶奶生前最爱看的电影是《刘三姐》,里头有句歌词“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我奶奶走的时候,八十九岁。

其实先走的反而不苦,倒是后走的那个,要念着一辈子的相守,过完一个人的日子。

送葬那天,他把那张相片包进衣服,怕风吹,怕太阳晒着。他对着太阳笑着,却连后背都透着冷。他好像真的很冷,背都驼了,紧紧抱着怀里的遗像。

奶奶死后,爷爷就变了。

他不再暴躁了,变得和奶奶一样温和,他努力保持着她还在的样子,他会去养花,他会去浇菜,他甚至开始学我奶奶做菜。每做出一道都要来问我,只要我说好吃的,他就会开心。然后再去练下一道菜。他努力维持着两个人生活的样子,在一个空荡荡的院子里。

我研二暑假回家的时候,看见他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剪刀,另一只手拽着叶子。他年纪大了,手有些抖,一刀下去,剪偏了。他瞧着手里的叶子,脸一沉,丢下了剪刀,转身回了屋。我以为他生气了,也不敢多说话,自己回了屋子。

等我晚上打玩游戏出房间的时候,却看见他站在院子里,揪着那片叶子,说:“对不住啊。”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你要是能找到她,就去和她告状,叫她……叫她来找我……”

那晚上我睡不着,又听见他在唱歌,他很努力地想要唱得大声,又好像在压抑自己。小小的院子,他坐在藤椅上,看着天边的月亮,一直在唱:

我骑好马望山头

山头云彩悠悠

遮住红花不给看

偏送我个俊丫头

丫头笑,丫头笑

丫头朝我招招手

我摘了满山红

递到你前头

折了最艳那朵,

予你做钗头

你问我这山谁应羞

我说我应羞,我应羞

姑娘何时

再来看我哟……

我现在也已成家,但我爷爷没有看到。前些年我爷爷也不在了。

他并不遗憾没见到我成家,他说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事儿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这一辈子已经过得很满了。

临终前,他所有的子孙都守在床边,他仰躺在床上,眼神涣散。

他是晚上十点多去的,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住哦,我让你等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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