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的父亲

2022-11-11 09:40王善常黑龙江
娘子关 2022年2期
关键词:苞米黑马母亲

◇王善常(黑龙江)

我父亲是个窝囊人。在格木村,只要提起窝囊这个词,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我父亲。窝囊就是说一个人没有什么能耐,胆小怕事,又总受欺负的意思。我母亲说,人要是一窝囊,就跟一个废物没什么区别,所以父亲在窝囊的基础上,又被母亲加了个废物的称号,窝囊和废物连起来叫,就是窝囊废。

人要是窝囊,运气也不会好到哪去,父亲就是这样,他这辈子便宜事一件也没摊上,倒霉事倒是接二连三地出现。那些预设在人生路上的陷阱,他一个都躲不过去,不管他多么小心谨慎,都会一脚踏进去。父亲不是不想做出几件漂亮事儿,但无论走得多快,他和漂亮事儿都至少差上一步。

这里,我要先简单地介绍一下我父亲。我祖父去世早,他刚刚三十多岁,就被疾病和苦难硬生生地拖离了人世。那时父亲只有十六岁,十六岁在现在来说还是一个孩子,但那时他却已经是一个男人了。因为我的祖母身体不好,又加之父亲还有四个未成年的弟弟妹妹,父亲义无反顾地接过祖父丢下的重担,压在自己稚嫩的肩上,咬着牙继续前行。

祖父去世的第二年,父亲就跟随许多大人,去了遥远的地方出工,修一条铁路。当时正是初冬,天冷得要命,时常会下起雨夹雪。铁路要在一片沼泽地里穿过。由于要抢工期,所以不等泥土冻实,他们就开工了。再加上民工住的又是简易工棚,没有任何取暖措施,所以父亲落下了严重的风湿病。在那以后的漫长岁月里,疼痛一直伴随着他,尤其到了阴雨天,他经常腰酸腿疼下不了炕。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生活依旧艰难。我们哥仨儿先后降生,又相继长大,我们需要吃的粮食越来越多,花销也越来越大。那时父亲一个人在生产队里干活儿,起早贪黑,不敢耽误一天工,可一年到头却分不了几个钱。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家的主食就是苞米,苞米面大饼子、苞米面粥、苞米大碴子,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饺子。我们哥仨儿穿的衣服更是破烂不堪,二哥捡大哥穿小的衣服,二哥穿小了后再给我,所以我的衣服是最破的,浑身上下打满了补丁,跟一个小叫花子没什么区别。

作为名义上的一家之主,父亲无力改变家庭的状况,这叫他苦恼又愧疚。好在后来实行了大包干,格木村人都欢欣鼓舞,父亲也似乎看到了希望。他偷偷地摩拳擦掌,觉得好日子就要来了。他甚至幻想着,他窝囊废的绰号也会在不久的将来被轻松地甩掉。

实行大包干那年,生产队里的牲畜都做了价,准备用抓阄的方法分给社员,分到牲畜的社员交一些钱,补给那些没分到牲畜的人家。母亲知道父亲手臭,就想替他去队里抓阄,但看别人家去的都是男人,她就只好作罢。

抓阄那天,父亲紧张到了极点,心怦怦地跳,腿瑟瑟地抖。他的手心里都是汗,又湿又黏,像新长出了一层苔藓。他不停地在裤腿上揉搓着双手,裤子都要被他抓烂了。临到他抓阄时,面对着一堆纸蛋蛋,他忽然就迷茫起来,就像算卦时面对着签筒里能预示自己命运的竹签一样。他先在中间捏起了一个纸团,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捏起了另一个大一些的。他反复捏着那些纸团,好像用手指就能够判断出纸团里的内容一样。最后,在别人不耐烦的催促声中,父亲一闭眼,终于捏出了一个。没想到他抓到的却是生产队里的那匹黑马。

那是一匹老马,体力早已过了最旺盛的阶段,瘦骨嶙峋,骨头架子撑着一张皮,身上沾满了灰土和草末,肚皮底下的马毛似乎好几年也没褪换过了,很长,打着卷,黏结着湿漉漉的马粪。那匹黑马根本干不了重活儿。本来队长是想把那匹黑马杀掉的,谁知赶上了分生产队,就把它作价二百二十块钱,做成了阄,打算分下去。可想而知,抓到那匹黑马的人手气该有多差。

父亲在别人的嘲笑声中,灰头土脸地把黑马牵回了家。母亲站在院门口,老远就看见父亲牵着黑马往回走。她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一种巨大的失望从她的心底升上来,就像冰冷的河水从她的脚底慢慢涨上来。她狠狠地跺了一下脚,转身回了屋。抓到这匹黑马还不如抓到一个空阄,抓到空阄最后还能得到点钱,再添点,去买一头牛也比这强。抓到黑马就是赔钱,也不是买回来杀掉卖肉,即使是杀掉卖肉,也卖不出二百二十块钱。

母亲一反常态,没有像以往一样训斥父亲,这让本已内疚的父亲更加内疚。抓到黑马后,他就做好了被母亲大骂一顿的心理准备,但母亲却并没有发作,只是用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他,这让他有如芒刺在背,惶恐不已。他巴不得母亲赶紧指着他的鼻子,痛痛快快地骂他一顿,那样他还能好受些。

那时已是冬末,过不了两个月就该春种了,黑马根本对付不了刚分下来的那一垧二亩地。父亲小心翼翼地问母亲,是不是得想法给黑马添些膘?要不开春一上套它非趴窝不成。母亲没好气地回答,怎么添膘?这就是一匹应该被杀掉吃肉的马。父亲不吱声,吭哧半天又说,其实这匹黑马要是好好喂一下,添点膘,也能耕地种田,是生产队没好好伺候它。母亲说,那你就好好伺候它吧,我还真想看看它能不能耕地呢。父亲有了点信心,又问母亲,我想把咱分的那一袋黄豆种子给黑马吃,你看行不行?母亲反问父亲,给黑马吃,开春你往地里种什么?父亲说,不行头一年咱只种苞米,先把黑马喂肥要紧。母亲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如今这种情况,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黑马牵回来的第二天,父亲就领着大哥和二哥着手建起了马棚。父亲说,要想把马喂胖,养好膘,首先就不能让它挨冷受冻。马棚建得很大,最少能容下两匹马。我十分不解,去问父亲。父亲告诉我,开春的时候,还要买一匹马回来,说母亲已经同意了。他跟我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是那种看到了美好希望的笑,红亮亮的。

奇迹发生了,黑马竟然渐渐地胖了起来。父亲选最柔软的稻草,又铡得十分细碎,把炒熟的黄豆研成面,用温水浸泡后,再与碎稻草一起拌均匀才给黑马吃。就连给黑马饮的水都是温水,里面放一把咸盐,还要再撒上一瓢黄豆面。每天早上还没吃饭,父亲就会把黑马牵出马棚。父亲说,白天马棚阴冷,必须把马牵出来,让它晒晒太阳。

临近开春时,母亲忍痛拿出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又卖了一头肥猪,凑了钱,在别处买回了一匹骡子。买骡子时母亲也跟着去了,她不再相信父亲。

骡子买回来了。这是一匹年轻漂亮的骡子,身材高挑,超过黑马一头,一身溜光锃亮的棕红色毛皮,像华丽的锦缎,太阳一晃,每一根毛尖上都闪着一粒跳跃的光痕。它浑身充满了不安分的力量,只要一迈步,一条条肌肉就会在皮下水波一样颤动。它的两只耳朵长约尺余,形似弯月,而且十分灵活,可以随意地竖起来,也能向任何一个方向倒下去。最美的是它的眼睛,大若鸡蛋,黑似墨珠,而且像玻璃一样的晶莹,如一潭湖水,深不见底。就连它的眼皮都是双的,美人一样,上面生着长长的睫毛,眼睛一睁一闭,长长的睫毛跟着上下扑闪,像高雅的黑蝴蝶的翅膀,很招人喜欢。

但也许是刚换了新环境的原因,这匹红骡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戒备。父亲牵它进院时,它的身体不时地向后倒退着,同时高昂起头,侧着脑袋,眼睛瞅向每一件物体,充满了疑惑和惊惧。就连从脚下匆匆跑过去的一只母鸡,都吓了它一跳,身子不由得快速向外横跨了两步,两只耳朵一起一伏,摆个不停。

父亲将红骡拴在了黑马的旁边。黑马默不作声,面无表情,似乎看不到自己又多了一个新伙伴,自顾自地低头吃草,老迈中透着世故和处事不惊。红骡狐疑而好奇地看了一会儿黑马,然后就慢慢地把头伸了过去,鼻孔一张一翕,去嗅黑马的脖子。黑马毫不理会,却突然间打了个响鼻。红骡猛然间被黑马的响鼻惊到了,立刻收回了头,同时快速地调转了屁股,两条后腿同时扬起,一连气向着黑马尥了三四个蹶子。黑马微一侧身,躲过了红骡的后蹄,嘴里继续有滋有味地咀嚼着稻草。

几天后,红骡渐渐地对新环境熟悉起来,对黑马也不那么排斥了,但它却变得飞扬跋扈起来。父亲新添的稻草,它总是霸着不让黑马先吃,用自己的脑袋抵着黑马的头,嘴伸进马槽中,两片嘴唇上下翻动,快速地挑出稻草中混合的黄豆面。黑马并不同它争抢,静静地站在旁边,一双大眼睛凝视着前方的土墙,那上面停着两只麻雀,正叽叽喳喳地叫着。红骡挑净了稻草中的黄豆面,心满意足,抬起头去嗅马棚顶上的一根葵花杆子,黑马这时才低下头,开始慢慢地吃起草来。

繁忙的春种开始了。首先要做的就是犁地起垄,这对于马骡来说,是比较繁重的活儿。经过一冬的沉积,土地板结严重,要想用犁铧把土翻开,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父亲一手扶着犁杖,一手持着鞭子,驾驭着黑马和红骡,一垄挨一垄地把土地重新翻了过来。犁铧前有一截粗铁链,与一根横杆的中点相连,横杆的两端就是马套,左面套着黑马,右面套着红骡。红骡年轻气盛,力气又大,高高地昂着头,两只耳朵向后背着,晃着脖子拉,总是抢先黑马一头。黑马默无声息,埋着头,一步步踏实地走在后面,它浑身是汗,不时打一声响鼻,以便快速地换气。

犁铧深深地插入泥土,稳稳地前行,从犁铧两侧升起黑色的波浪,那是新鲜土壤的波浪。这富含泥土馨香的波浪均匀地在犁铧后翻滚,组成一片整齐的舞蹈,起伏跳跃,齐齐刷刷,就像船头在海里分开的水浪一样。刚翻过的土里,蠕动着一些受到惊吓的虫子和蚯蚓,一大堆花喜鹊跟在犁后,飞起落下,跳着脚寻找食物。

春耕那几天,也许是父亲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他第一次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驾驭着黑马和红骡翻地起垄,就像诗人在稿纸上写下一行行的诗句,心里充满了自豪和快乐。

为了赶活儿,那几天父亲中午顾不上回家吃饭,而是由我把饭送到地里。午休时,父亲把黑马和红骡从套里卸下来,先牵到地头的格木河里饮水,再把草料袋子系在它们的笼头上,然后才坐下来吃饭。他一边吃饭,一边和我说起了闲话。这让我觉得有些新奇,他常年沉默寡言,好像是生活在我家里的陌生人,所以他和我说话,马上就引起了我的兴趣。他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抹红色的微笑,简单的饭食也吃得喷喷香。他说,今年一看就是好年头,秋后一定会有好收成,这样干下去,用不上两年,咱家就能盖起来一栋四间大瓦房,就能给你大哥说回媳妇,完了是你二哥,最后是你。咽下一口饭后,他抬起头,望着远处飞过的一只鸟继续说,给你们哥仨儿都说完媳妇,我也就该自在了。他说这句话时,眼睛瞬间就亮了,好像里面落进去一个太阳。我想他说的自在应该就是自由的意思,就像刚刚飞过去的那只鸟一样,想往哪飞就往哪飞。

那时父亲已经五十多了,他头发花白凌乱,像一堆碎麦草,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蒙着一张揉皱了的旧报纸,看上去更像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早已被命运的鞭子抽得遍体鳞伤。那一刻,我一下子愧疚起来,因为我的出生,又给他增添了许多的辛苦,使他一时半会儿自在不了。为了表示我的愧疚,我坚定地说,我长大了不娶媳妇,娶媳妇没意思,还得受她管,就像我娘管你一样,多不自在。父亲听完,哈哈大笑,脸上的皱纹次第开放,露出里面白色的底子。他说,要不了几年,你该吵着闹着要媳妇了。

父亲吃完午饭,黑马和红骡还没有吃饱,要等它们一会儿才能干活儿。利用这短暂的时间,父亲会仰面倒在地上,放松一下腰和腿。他眼望着蓝天,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但不到一刻,他似乎被梦惊醒了一样,一骨碌爬了起来。我想,那时父亲一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天上飞,或者在原野上跑,很自在,就像我常做的梦一样。但他随后就梦见了一栋崭新的大瓦房,梦到了大哥、二哥和我娶上了新媳妇,于是他就立刻被惊醒了,因为他知道,真正的房子和儿媳妇不会出现在梦中,必须要靠力气才能一点点地换回来。

种完我家的地,父亲开始受雇于那些没有牲口的人家,给他们翻地起垄。父亲开始早出晚归,那些日子我几乎看不见他的影子。他早晨走的时候我还没有醒,晚上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但我知道,他每天走的时候都会摸摸我的头。以前大哥和二哥还小时,每次他起大早,都会摸摸我们的头,从大哥的头摸起,然后是二哥,最后是我。他半夜回来的时候,也会这样摸我们,从我的头摸起,然后是二哥,最后是睡在炕梢的大哥。摸完我们,他就默无声息地接过母亲递给他的饭碗,坐在黑暗里吃饭。那时虽然我们都已经睡着了,但不知为什么,我却能看见他,仿佛我有另外一只隐形的眼睛,这另外一只眼睛并没有睡着,它一直看着父亲的一举一动。慢慢的两个哥哥都大了,他俩开始厌烦父亲,和父亲之间生出了坚硬的隔阂,从那时起,父亲就不再摸他俩的头了,但他依旧喜欢摸我。

黑马和红骡在劳动中渐渐地建立起了友谊。红骡虽然不再护食了,但它吃一会儿草,就会按捺不住自己调皮的心性,总是歪头去蹭黑马的颈项,或伸头去轻咬黑马的耳朵。黑马老了,早已提不起玩耍的心,每当这时,它总是轻轻地把头一侧,躲开红骡的捣乱,依旧面无表情。红骡觉得无趣,于是低头继续吃草。

进入初夏,地里的苞米已经齐腰,这时父亲更忙了。他不光要给我家的苞米趟地封垄,还要给那些雇我家犁具的人家趟地封垄。他中午依旧不能回家,庄稼绊住了他的脚,犁具捆住了他的手,他不再属于家,他只属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土地。那时天已经很长了,他每天都要在苞米地里干十几个小时。天天中午我都要给他送饭。有一次我去晚了,只看见黑马和红骡在地头吃草,却看不见他。我找了好一会儿,才在苞米地里发现他。他躺在地垄沟里,四肢张开,身上映着苞米的绿色。几只蚂蚁从他的裤脚往上爬,一直爬到了他的脸上,他却浑然不知。他似乎融进了土里,成了土地的一部分。

接连两年,我家的庄稼都获得了大丰收,加上父亲给人春耕和趟地挣来的钱,我家的钱已经达到了一个可观的数目。母亲决定要盖房子。她先是花了三千多块钱买了砖瓦。父亲赶着马车从五十里地外的砖瓦厂,一趟一趟地往家里运,只几天时间,我家的院子里就堆满了一垛垛的红砖和青瓦。那时格木村除了老大队部和供销社以外,各家各户住的都是土坯茅草房,所以砖瓦刚一拉回家,就引来了格木村人的围观。他们问这问那,对我家充满了艳羡的同时,冷嘲热讽和嫉妒怎么也克制不住,但父亲并不在意。他那些天虽然很劳累,但脸上始终挂着一丝安宁的微笑,似乎他艰辛的一生马上就会得到酬谢一样。

入冬时,母亲托人在林场买了用来做房架子的松木杆,讲好了,一车一千块钱,随便装,只要一马车能拉走就行。

那天父亲把我们哥仨儿都领上了山。太阳落山时,我们已经装了满满一车松木杆,但是父亲还是让我们继续装。大哥和二哥劝说父亲,说装再多也得能拉回家才算自己的。但父亲那天却来了犟劲,非要再装。大哥和二哥看劝说不了父亲,索性坐下来抽烟,冷眼瞅着父亲自己干。我左右为难,最后还是选择帮助父亲。我知道,父亲是因为知道钱挣得不易,觉得多装一些才不白瞎那一千块钱,所以才显得那么贪心。

天擦黑的时候,父亲终于决定不再装了。因为黑马稳重有经验,红骡虽有力气,却急躁多动,所以父亲让黑马驾辕,红骡拉套。出山的路极不好走,上岗下坡,坑坑包包,但黑马却熟练地掌握着拉车的节奏,何时用力拉,何时向后坐,谙熟在心。红骡也收起了顽皮的心性,它知道到了紧要关头,来不得半点的马虎,努力地配合着黑马。一车松木杆在崎岖的山路上稳稳地前行。

出山的路上,有一个转弯,叫鬼见愁。那里先是一个短而陡的下坡,走到转弯处,马上又变成上坡,而且在上下坡间的这个转弯接近直角。这里特别考验辕马的力量和经验,每年都有许多拉松木杆的马车在这出事儿。临近鬼见愁时,父亲在空中猛甩了一下鞭子,鞭梢啪的一下炸响,提醒着驾辕的黑马和拉套的红骡,它俩于是奋蹄疾行,进行冲刺。这个鬼见愁,马车行到这里,下坡时就必须全速前进,这样才能借助惯性,冲上前面的陡坡。那天,马车急速下冲,但在坡底拐弯处,左侧的车轮却不巧压在了一块山石上,马车被瞬间颠起,又轰然落下。黑马也许已经老迈,有些力不从心,被整车松木杆的重量一下子压趴在地。这样的马车,载重是以辕马站立时为平衡的,如今黑马卧在地上,一车松木杆的重量就几乎都移到了前方,通过车辕子又压在了黑马的身上。

黑马静静地卧在地上,喘着粗气,由于是急转弯,一侧车辕子紧紧地抵在了它的肋上,已经掀下了一块皮,露出了里面白森森的肉,同时有血珠子不断地从肉上渗出,向下滴落。我看不出它的痛苦,它很平静,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看不见底,睫毛上挂着白色的霜花。它鼻孔中喷着白气,鼻子上的几根长毛上已经结出了小小的冰溜子。红骡焦躁地站在黑马的旁边,不时地用头去拱黑马的脖子,同时四蹄不断踏地,它虽有一身的力气,却只能干着急。

让黑马趴着休息了一会,父亲就让我们哥仨一起趴在松木杆的尾部,利用杠杆的原理,减轻辕子的压力。他自己则走到车前,先是摸摸黑马的脑门,安抚它的情绪,然后就双手抓住车辕子奋力上抬,同时嘴里暴喝一声驾!黑马忽然间就振作了起来,前蹄一蹬,先将身体支起来,随后就猛地向前一窜,挣扎着立起了两条后腿。站起来后,黑马似乎力量已经耗尽,四肢突突地打着颤。红骡兴奋起来,不住地伸头去拱黑马的脑袋,黑马这次没有回避,也用脑门和它相抵,互相蹭了蹭。

回家的路上,红骡格外卖力,套拉得咯嘣嘣响。它奋蹄向前,并不时地转头拱一下黑马,给它鼓劲。太阳早已落山,一轮惨白的圆月照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反射着微弱的银光,一辆满载的马车飞奔在碎石铺成的路上,蹄铁磕击着路面,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脆响。黑马和红骡的身上冒着腾腾的热气,腹部结满了银霜。它们的脚步一刻都没有放缓,因为它们知道,如此重载,决不能松劲,必须一鼓作气。

那天回家,黑马刚一卸下套,就卧在了地上,被车辕子顶破的伤口糊满了结冰的鲜血。它的内脏应该是受到了撞击,之后它走路都很费劲,每迈一步,身子都会抖一抖,真不知道那天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它,拉着一车松木杆从山里一直飞奔到家的。

父亲被母亲狠狠地骂了一顿。因为有了黑马和红骡,我家的日子才得到了改观。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它俩埋着头,执着地把我家从贫困的泥淖中一步步地拉了出来,并且眼看就有了红火起来的迹象。母亲原本看到了希望,也开始为将来的生活做美好的规划,可就在这时,黑马却受伤了。要不是父亲贪得无厌,装了那么多松木杆,黑马根本就不会受伤,这怎么能让母亲不生气。她指着父亲不停地骂,翻出了结婚之后父亲犯下的所有错误,细数了她因为父亲而遭受的所有委屈。她一边怒骂父亲,一边痛哭流泪,我还从来没见过母亲这样伤心过。

父亲坐在炕沿上,颈骨断掉了一样,一颗花白的脑袋垂挂在胸前,双手拄在膝盖上,一动不动,那样子就像一个用泥巴捏的假人。而母亲对他的怒骂则好似狂风暴雨,我真担心如果母亲再骂一会儿,他就会土崩瓦解,化成一摊烂泥。

黑马的伤势越来越重,最后卧地不起,草吃不了几口,整天只勉强喝几口水。父亲请来了兽医,给它一连打了五六天针,但情况依然没有好转。红骡那几天老实了很多,只静静地站在黑马的旁边,一双黑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黑马看,有时也会低下头,嘴巴碰碰黑马的脑袋,或用牙轻咬黑马颈上的皮毛。黑马毫无反应,眼睛浑浊,眼角凝着一滴圆圆的清泪。

母亲决定卖掉黑马。几个肉贩子要把黑马装上车拉走,他们喊父亲搭把手,但父亲却像根木头桩子一样,立在原地,毫无反应。黑马已经麻木了没有反抗,它早已意识到,自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任何反抗都是徒劳。几个肉贩子费了好大劲儿,连拽带推,好不容易才把黑马弄上车。红骡被拴在桩上,仰天长嘶,来回蹦跳,大拇指粗的缰绳险些挣断。肉贩子把钱递向父亲时,父亲吓了一跳,猛地向旁一躲。

黑马被卖掉后,红骡又在我家养了十年,它力气大,自己就可以拉动犁铧耕地,也能独自驾辕拉车。在这期间,大哥和二哥先后都成了家,我也到了该成亲的年龄。

为了攒够我结婚的钱,父亲开始利用农闲,天天赶着骡车去城里拉脚,给一个金属回收公司拉废旧钢铁。这个活儿很累,一车废旧钢铁两三吨重,装车卸车都要父亲一个人,劳动量很大,一般两匹马拉的车都不敢照量,但为了挣钱,父亲还是豁出去了。他相信红骡有能力干这个活儿,也相信他自己可以坚持下来。红骡果然没让父亲失望,它有一股不服输的精神,不管是遇到重载,还是遇到上坡,都很亢奋,即使拼尽了浑身的力气,也从不退缩。我那时甚至以为,红骡身体里的力量是无穷的,怎么用都用不完,就像我小时候认为父亲身体里的力量是无穷的一样。

那些日子,每天晚上回来后,红骡浑身都跟水洗的一样,走路时蹄子都抬不利索,拖拖拉拉,铁掌磕在地上,一点儿都不响亮。父亲也很狼狈,他的衣服污浊不堪,脸上涂满了暗黄色的铁锈和黑色的机油,那样子就像一个谢幕后的小丑,充满了滑稽、疲惫和忧伤。

我刚结完婚,母亲就召集我们哥仨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她征求我们的意见,不想让我们哥仨分出去单过。母亲一直向往着儿孙满堂的日子,喜欢热热闹闹的大家庭生活。虽然我看出大哥和二哥都不太同意母亲的想法,但他们还是违心地答应了。我当然更不能有异议。虽然后来不到两年,我们的这个大家庭就分崩离析了,但当时却显得十分和睦热闹。在那次家庭会议上,母亲还做了一个决定,卖掉红骡,买一台小型拖拉机。父亲不同意卖掉红骡,但他根本违拗不了母亲的意志,再加上我们哥仨也都倾向于母亲,所以红骡没有逃脱被卖掉的命运。父亲少有地激动起来,他对我们说,你们知道不,你们能娶上媳妇,都多亏了红骡。要是没有黑马和红骡,你们根本都成不了家。当时我们哥仨都很不屑,就算是多亏了红骡,可是已经是机械化的年代了,红骡已经是格木村的最后一匹牲口了,还留着干什么?难道留作纪念吗?再说了,红骡已经将近二十岁了,体力大不如前,干点地里的农活儿都已经很费劲,不如卖掉。

买红骡的人站在马棚外,一双阴鸷的眼睛盯着红骡。红骡有些不自在,前蹄不断地刨着圈板,并不时地扬起嘴巴,冲着那人龇牙。那人嘿嘿地冷笑,让父亲把红骡牵出来,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又伸出右手,插到红骡的嘴里,撬开嘴唇,查看红骡的牙齿。红骡不停地扭动着脑袋,试图躲避那人的手,要不是父亲紧紧地拽着笼头,它早把那人一蹄子放倒了。

那人说,口不小了,有二十岁了,没几年好用了。父亲不答,他巴不得那人不买。那人又问,是不是脾气大不好使唤?父亲说,是,你可得加点小心,红骡怕生,你可别被他踢到。那人自信满满地说,你不熟悉我,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摆弄牲口一辈子了,就没有我收拾不了的牲口,再尿性的牲口到了我手,几鞭子下去就老老实实的。父亲说,你最好别打它,我了解它的脾气,吃软不吃硬,你好好对它,它慢慢就听你使唤了。那人哈哈大笑,说,我第一次听说要好好对待一头牲口。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那人却又来到了我家,他说红骡刚牵回家,还没来得及给它喂一把草,饮一口水,就跑了。又说,他是循着红骡的蹄印找上门来的。他不听父亲的解释,坚称红骡已经回到了我家,非要进院查看一番。父亲无奈,把他让进了院子。他直奔还没来得及拆掉的马棚,没发现红骡,又绕着我家的房子转了一圈。他四处查看,甚至连我家低矮的猪圈也没放过。没有找到红骡,那人开始耍赖,声称红骡是被父亲藏起来了。他声色俱厉,逼父亲交出红骡,扬言如果父亲不交,他就去派出所告我家,告我家利用红骡拐骗他的钱财。

母亲和那人吵了起来,我们哥仨也都做好了准备,如果他再无理取闹,我们就一起上去制服他。最后那人不再要求父亲交出红骡,也改口说不会去派出所告我家,但他提出了一个条件,让父亲帮忙寻找红骡。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毕竟红骡和父亲更熟悉,所以母亲就答应了他。

但谁都未曾想到,父亲去找红骡,竟然一走就是二十多年,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父亲走后的第三天,母亲让我去找过那个买红骡的人,向他询问父亲的去向。红骡没有找到,那人气急败坏,告诉我说,父亲和他一出格木村,就一个人向南走了,具体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他甚至怀疑,父亲早已把红骡藏在了某个地方,那次帮忙找红骡只是一个借口,只是想顺便把红骡弄到别处卖掉。

格木村从古到今,还不曾有谁的父亲走失过,我们不想成为第一个丢失父亲的人,那会被格木村人耻笑。我们哥仨寻找父亲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格木村周围方圆百里的土地上,留下了我们数不清的脚印。我们不断地在格木河上下游的河滩上发现蹄印,比马蹄印小,比驴蹄印大,一看就是骡子的蹄印;我们也曾在许多根草叶上发现过红色的鬃毛。我坚信那都是红骡留下的。有时出门归来的格木村人会告诉我们,说他们曾在某地看见过父亲,说看见父亲骑着红骡在路上奔跑,或在河边休息。但我们按着他们给的地址找过去,却都不曾见到父亲和红骡的半点影子。

这时我想起父亲曾跟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等我结完婚了,他就该自在了。看来他一直渴望自由。

我曾经做了一个梦,梦到父亲正骑着一匹红骡,日夜兼程地走在路上。他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淌过了一条又一条小河,正朝格木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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