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乡的笔墨记忆

2022-11-16 04:48郑培凯
藏书报 2022年38期
关键词:书斋书桌藏书

郑培凯

绿茶兄是书刊品评的长才,也是好书流通的推手,擅长速写,喜欢摹画读书人藏书的情况。他告诉我,近年画了一批朋友的书房速写,还寄了几张相片给我。我很喜欢他的速写,质朴有趣,淡雅之中表露了爱书的深情,好像他一生的志向就是与书为伍,而朋友的书房到了他笔下,都化作胸中舒展的书生意气,勃发成一天亮丽的云彩,变幻苍狗,俯视着人间万象。看他的书房速写,你感到绿茶呈现了各具特色的书香,把自己融入书籍的千山万壑之中,低首敛眉,谦逊得可爱,像隐姓埋名的侠客,有一种书剑走天涯的侠义之风,仗剑江湖,漂泊得潇洒,偶尔宝剑出鞘,划过长空,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他要画我的书房,正赶上新冠疫情肆虐,没法前来香港,于是,我就对着平时工作的书桌照了张相,把左侧沿墙的一溜书架也照进去,颇有点坐拥书城的架势,寄了给他。他按照图片画了张“书房一瞥”,笔调清丽,用色淡雅,好像我读书写作的地方十分宽敞雅洁似的。

其实,我目前读写作息的地方,并不是我的书房,而是我们家的客厅,是太太迫不得已让出来的空间。十年前刚搬进新居,原本有间书房,有一米长半米宽的书桌,有可以高矮伸缩的弹簧靠背椅、两座高度一米八的榉木书架,临窗还有两米长的窗台,可以望到船湾水库,远眺是吐露港往塔门出海的波澜,十分赏心悦目。曾几何时,画册书刊蜂拥而至,书房早已成了书刊的堆栈,叠床架屋,从书架到书桌到座椅到地板上的每一个角落,堆满了书籍与文房用品,窗台上是一摞一摞的剪报与宣纸,哪里还有书房的雅趣?想进去找本书册,跨一步都困难,简直像进了深山老林一样,四处丛莽,每走一步,都得披荆斩棘,把这批书搬到门外,那批书得叠累起来,像杂技演员在舞台上表演叠加七八张桌椅那样,尺寸不一的书刊成了道具,颤颤巍巍,随时都可能出现山体滑坡的惨剧。生活在香港,起居的空间逼仄,寸土寸金,書多了就成灾。书斋成了书籍的堆填区,书斋的功能完全消失,既不能读书,又不能写作,只是一场书灾。

太太看我连写字的地方都没有,大发慈悲心,让出饭桌让我摆出文房四宝,可以练习书法,又把客厅隔开了一半,置放了两张书台,算是我们两人的工作空间。勉强凑合着用,实在说不上雅洁。倒是书台在客厅摆放的位置很好,正对着落地的长窗,抬头就看到吐露港的一片水域,以及海湾对面的八仙岭与大帽山。山岚共海色相映,朝晖与晚霞作伴,平添了自然野趣的召唤,虽然不一定带来创作的灵感,总能在书桌前眺望良久,让遐思远扬。天气晴和的时候,有人驾着快艇驰过水面,船尾还拖着划水的丽人,溅起两道银白色的水花,映着阳光翻腾,涂绘出油彩斑斓的热带风光。不禁感到,自己坐拥书城,心思却随时可以抽离眼前这张书桌,好像出海度假一般,已经身临蓝天碧海的迈阿密。

朋友问我一共收藏了多少书,我估摸着算了一下,在香港大概有三五万册,堆得满坑满谷的,给我平添许多烦恼。除了客厅之外,两间客房都让给了书架,基本按照主题分类,有辞典书目类、戏剧戏曲类、明清历史类、书画陶瓷类、哲学思想类,以及中外诗歌、茶饮园林,虽然汗牛充栋,却与藏书家的收藏大不相同。我买书的动机比较近似鲁迅,都是因为兴趣所在,买来看的,不是为了收藏,也就不大讲究版本,没有什么值钱的珍本书。以前在纽约书房里有一批英文书,是比较珍稀的,都是美国19 世纪末出版的中国历史文化与旅游作品,基本上都是第一版,而且许多都是传统需要裁边的装订版式。这些书是我在波士顿、纽约,及新英格兰乡间逛旧书店搜罗的,一般都是从当地世家散出,不少连边页都没裁开,看来是世家用来装点门面的。二十多年收了七八十种,离开美国的时候,暂时贮藏在某处地下室,不知怎么就再也不见踪影,也不好去调查,从此断了我收藏珍稀书籍的念头。

还有一批是我从哈佛燕京图书馆买的复本,有洪业过世之后捐赠的藏书,有赖肖尔捐赠的《哈佛亚洲研究集刊》,从创刊号开始的二十多册,以及台湾《传记文学》前十几年的合订本,也是从创刊号开始。离开美国到香港教书的时候,走得匆忙,都一并交给舍弟清理,捐给纽约皇后区的法拉盛公立图书馆了。此外,我以前喜欢读推理小说,因此购买了所有阿加莎·克里斯蒂与乔治·西默农的探案小说,大概总有一百多种,也都随手散去了。

由此得到一个感悟,对于藏书而言,在安土重迁的农耕时代,水火兵燹最是可怕,而到了工业科技时代频繁迁徙流动的社会,像“鲲鹏一飞九万里”的越洋搬家,恐怕就是藏书的最大灾难。也有些书,因为研究所需,我一直随身携带,半个世纪下来,也就成了珍稀之物了。如阿瑟·韦利的《敦煌歌谣与故事》(George Allen & Unwin,1960 第一版),潘承弼、顾廷龙的《明代版本图录初编》(上海开明书店,1941),顾苓的《顾云美卜居集手迹》(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8影印版)。这一类的书,手边实在不少,都是平常使用的,在藏书家的眼里,不过是砖石瓦砾,连古籍都算不上。倒是《明代版本图录初编》有所不同,因为扉页有顾廷龙先生亲笔的题识,详细叙述了他看到这套书的经历:他在 1986 年访美,住在我纽约的家中,看到这四册他在抗战期间于上海孤岛环境中编印的图录,回顾前尘往事,一晃已是四十多年。他感慨自己手边都没有这套书了,而且铜版已毁,在访美之时见到旧识,就提笔留下了珍贵的墨迹,工整的小楷写满了扉页书名之后的衬页。

绿茶画的当代书房,范围相当惊人,包罗了文人的二十二间、学人的二十七间、书人的二十四间、友人的三十二间、故人的十五间,总共画了一百二十幅,其数多于《水浒》一百零八将,比陈老莲画的《水浒叶子》要多得多了,可谓壮举。许多人的书房都有别致的名号,如钟叔河的念楼、陈子善的梅川书舍、李辉的看云斋等等。他还请每位书房主人列举几本推荐或珍藏的图书,让人看得心痒难挠。

虽然我的书房已经成了堆栈,从来没能挂上书斋的匾额,我却曾经有过假想的斋名,还有名人为我题署。事缘二十年前,王己千(季迁)先生来香港看画,到访城大中国文化中心,我请他为中心大门题写楹联,用朱熹的“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涵养转深沉”联语。他问我要不要再题写什么,我就随口说,帮我题个斋名吧。王先生很客气,问我书斋雅号是什么,其实我那时在香港还没有买房,没有自己的书斋,临时想到了《礼记·学记》的句子,“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然后能自强也”,就说“知不足轩”很适合我。王先生回酒店休息,第二天请朋友送来了一尺半的大字条幅“知不足轩”,墨浓笔重,气韵生动。我请师傅装裱加框,足有二尺来宽,因为体积偏大,一直收着。有了书房之后,想挂出来,却找不到适合的空间,这么一拖,书房成了堆栈,书斋之梦不再,斋名题匾也就淹没在书灾之中了。

绿茶图绘了百多间现代读书人的书房,有极为珍贵的善本收藏室,有琳琅满目的高雅书房,也有我家这种书籍的堆栈,显示了当代藏书与堆书的真实情况,反映了21世纪中国读书人孜孜矻矻、念兹在兹的环境,在中国图书史上,为私人藏书与书房记下了珍贵的笔墨。

(本文为《所幸藏书房》一书序言,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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