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罗笔下的技术宰制与田园救赎

2022-11-19 08:54韩利敏陈爱云
蚌埠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埃里克大都会德里

韩利敏,陈爱云

(安徽工程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在美国后现代主义的文学长廊中,唐·德里罗享有极高的声誉,拥有诸多头衔与称号,如“后现代派小说家”“美国社会的复印者”“后现代的狄更斯”“美国的巴尔扎克”等[1]。德里罗以五彩缤纷、五味杂陈的笔触描摹出美国现代社会的全景图像,作品呈现出美国后工业时代的文化风貌和时代精神,“复印”和再现了美国社会的复杂性与多样性。

2003年,德里罗的第13部小说《大都会》(Cosmopolis)出版,小说表现内容极其丰富,叙述了主人公埃里克·帕克一天内的经历和遭遇,小说描述了在生命最后一天埃里克在国际大都市漫游的过程,但德里罗在这里所要传达的却是主人公与现代技术交流碰撞的体验,机器充斥下的人情冷漠和城市冰冷,技术宰制下人的肉体和精神双重压抑。作为一个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的后现代作家,德里罗一直反思和追问现代人类的科技伦理和技术理性,在《大都会》中他深刻地揭示出科技对人类的掌控与操纵,描绘了技术宰制和机器充斥下的人类生存困境。同时,德里罗从未放弃过对人类如何挣脱技术宰制的探索,一直在探寻人的精神救赎和自我解放之路,借以反抗现代技术对人的异化[2]。

1 《大都会》:技术对人的网罗与宰制

《大都会》在叙事结构上模仿了《尤利西斯》,讲述了主人公一天内在嘈杂的大都市漫游的经历。资金雄厚的股市操盘手埃里克为解决失眠问题,一大早乘坐超大私家轿车穿过纽约市中心到童年生活街区的一个理发店。途中埃里克遭遇了反全球化示威游行队伍的围堵、骚乱、送葬的人群、凶险的刺杀,目睹了男子自焚的惨剧,亲历了自己的财富帝国一天之内倾塌的全过程。一路上,他不断接到刺杀警报,为释放自己的焦虑情绪,他和不同的女性幽会,但与三个女人的性爱都不顺利[3]。《大都会》如实再现了后工业时代美国大都市无处不在的技术网罗和现代人面临的生存困境,仿佛是一个美国后现代社会的万花筒,折射出纽约大都市的千疮百孔,技术对人的异化、都市对人的无情挤压、人际关系的冷漠与隔阂都充斥在小说的缝隙里。简言之,技术对人的网罗与宰制集中体现如表1所示。

表1 《大都会》中技术对人的网罗与宰制

在《大都市》中,德里罗为我们呈现出一种高度智能化的全球网络视频系统。埃里克是帕克资本(Packer Capital)的掌门人,他凭借自己支配的信息技术和电子信息设备,在国际股市交易舞台上如鱼得水,左右逢源,成为全球资本主义扩张的见证者和受益者。埃里克住在一幢被誉为“世界上最高的住宅楼”上[4]6,他的一天首先从乘坐电梯开始,而电梯则是现代技术力量的象征,他有两部私人电梯,其中一部安装了钢琴曲程序“并以正常速度的四分之一运行”,当埃里克心情焦躁时就乘坐这部电梯,因为“它让我平静下来,让我情绪正常”[4]25。当埃里克从摩天大楼下降到嘈杂的城市地面上,那辆被各种现代技术设备武装起来的超大型轿车就闪亮登场、大显身手了,埃里克对技术力量的掌控也得以淋漓尽致地体现:这辆轿车安装了一套数字网络视频监控系统,集工作、健康、休闲、娱乐等功能于一体,这套通信系统具有诸多的优势和先进功能,因此受到许多公司和机构的青睐。此外,这辆轿车上还安装了收集世界各地股市信息的各种电子显示器,这些设备可以让埃里克对其全球化资本公司进行同步化管理或监管,甚至凭借其声音和手势就可以随时发布命令,使所有技术系统开始运作。埃里克正是通过这样一套系统掌控着全球的股票行情,足不出“车”便可坐看世界风云变幻,通过视频,天下便可一览无余、了然于心。电梯能让埃里克情绪稳定,全副武装的超大汽车及其内部装备给他优越感和安全感,技术以它无形而强大的力量操控着人类的情感体验。但是,依靠技术力量的加持、充分占有着都市资源而如鱼得水的埃里克慢慢陷入技术的网罗之中,成为科技的附庸、机器操控下的提线木偶。

除了电梯和汽车等有形的技术力量外,小说中还充斥着一张无形的虚拟技术网,比如无处不在的数字视频系统。该系统出现在纽约的现代化建筑中和办公大楼的墙壁上,可以不间断滚动播出全球股市行情和新闻事件,埃里克可以通过四周的屏幕实时查看各种股市信息。他的理论顾问维娅·金斯基在快速浏览的同时不禁感慨这小小的芯片真是威力无穷,能将整个世界、整个人类瞬间整合在一起。人类的生存越来越依赖于技术,技术主导着人类的思想与意识。通过主人公对现代资讯系统的高度依赖,德里罗揭示了全球工业社会的技术魅影,科技吞噬了人的主体性、批判性与自主性,变成一种奴役人类行为和控制人类思想的异己性力量,使人成为一个异化的人和“单向度的人”[5]。

德里罗对通讯技术与全球网络系统的描述深刻地揭示了科技对人类的掌控与操纵,人类已经无力逃出技术的魔掌,只能紧紧跟随飞驰的科技之车,被动地适应技术宰制下的异化生活。像试图逃脱媒介牢笼的埃里克一样,人们对技术的桎梏似乎有些厌倦并试图逃离,但处于网络的重重包围中,人类能逃往何处?埃里克在科技再现的影像中见证了自己的死亡过程,就连死亡也紧紧跟科技联系在一起,也许德里罗以此来寓言人类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2 技术宰制下人的精神生态危机

德里罗曾经提到,“技术将引领我们前进的方向,不仅如此,我们会屈从于技术的发展。”[6]在《大都会》中他尖锐地批判了科学技术造成的人类精神生态危机,技术和机器给人们带来无力感和不确定性。技术宰制下埃里克的神态生态面临着诸多危机,具体如表2所示。

表2 《大都会》中人的精神生态危机

故事从埃里克严重的失眠症开始,他年纪轻轻建造了自己的财富帝国,却感到无助、空虚、焦虑,失眠严重,连医生也无可奈何。“他用过镇静药和催眠药,但药物使他产生了依赖性,他深深地陷入用药的漩涡之中。”[4]8他寂寞无助,不可一世、狂傲自负,不出户便可遥控外面的资本世界,但他对车外发生的骚动、暴乱和无序都无动于衷、漠不关心;他独断专行、刚愎自用,对货币分析师的建议不理不睬,终于在一夜之间倾家荡产;他无视全球资本流通的规则,盲目凌驾于技术力量之上,最终成为那只扰乱货币市场的“耗子”。

坐拥一切技术力量的埃里克逐渐形成了技术理性思维,倾向于从技术理性的角度去处理人际关系。埃里克的妻子希夫林是一位诗人,天真烂漫,富有情调,她提议丈夫到宁静的湖边享受浪漫时光,但遭到冷漠拒绝。对埃里克而言,婚姻的基础不是情投意合,而只是一种程序、一种代码、一种计算机算法,埃里克的婚恋观代表着一种典型的机器思维对感情、婚姻、家庭等领域的技术殖民。埃里克的私人保镖丹科用生命来保护他的安全,但他连丹科的名字都懒得记。埃里克的下属本诺在激烈的技术竞争中被淘汰,事业失利,生计难保,他开始自暴自弃,形容枯槁,离群索居,唯一的生活动力就是干掉埃里克。

可以说,埃里克被湮没于信息和技术的冰冷世界中,逐渐沦为科技产品的奴隶,完全听命于技术的宰制,已经失去了人的主体性。埃里克高度机械化的技术理性导致了他最终的毁灭,“是机器化的思维导致了他的毁灭……机器在让人充满理性算计的同时,也会激起最后的非理性疯狂。”[7]大彻大悟后的埃里克选择主动赴死,这既是对自己所犯罪恶的赎罪,也是对机器宰制的挣脱,但充满讽刺的是埃里克在自己的表盘上目睹了自己的死亡,他是自己死亡事件的唯一观众,他试图通过主动赴死来表明灵魂的坚不可摧和对技术的顽强反抗,但他的生和死都离不开技术,技术的网罗让人无处遁逃,无路可走。

3 技术宰制下的田园救赎

德里罗在小说中揭露了技术理性和机器文明对人类精神生态的破坏,但面对精神生态的失衡和技术宰制,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人类如何摆脱机器控制的探索,一直在找寻人的精神救赎和自我解放之路,借以反抗现代都市空间里技术对人的牵制。《大都市》中埃里克的精神救赎之路如表3所示。

表3 《大都会》中埃里克的田园救赎

生活在技术理性充斥下的后工业化时代,德里罗却怀揣着根植于美国人内心深处的田园梦想,对自然、田园和怀旧倍加青睐,常常把“田园乐章”引入作品,把回归童年和田园世界作为人类反抗技术文明的有效途径,使读者在技术丛林的包围中仍能嗅到自然的芳香[8]。

身处生活喧哗与技术淹没中的埃里克一直想通过怀旧的方式来寻求自我解脱,小说就是从他的一次自我救赎之旅开始。深受失眠困扰的他决定找一种方式让自己敏感的神经放松下来,他决心穿过整个拥挤的大都市去“理个发”,这是儿时父亲经常带他去的理发店。理发店代表着埃里克对童年简单、纯真生活的无限向往,承载着他逝去的美好时光。理发店老板安东尼跟他讲述童年趣事,回忆他和他的兄弟姐妹一起成长的点点滴滴,这种回忆让埃里克在内心里找到了一种真实与踏实,一份信任和交流,他向老人敞开心扉,“一个人信任别人的感觉是很好的,因为这里充满怀旧的气氛,四处是实实在在的物体和人们的面孔,他在这里才感到安全”[4]151。就这样他安然地和老人聊天、闲谈,享受一种平静安定的生活,一向失眠的他竟然安详地睡着了。在这里他远离了汽车上那滚动不停的电子屏,逃离了大街上的骚乱与刺杀,他不需要保镖的保护。表面光彩夺目、风光无限的埃里克内心深处的孤独与落寞在这里统统消散了,这样一个充满怀旧色彩、偏僻破旧的理发店成为他的安身立命之地,让他找回了科技时代之前的那份安宁与真实,这也解放了被技术绑架的埃里克[9]。

埃里克也在寻找另一条自我救赎之路——田园梦想,一种来自田野的反都市力量,是埃里克存活下来的精神动力和力量源泉。埃里克虽然是个刚愎自用的技术狂人和投资家,但“他喜欢白纸上那些排列精美的诗句”,因为“诗歌使他意识到自己的呼吸”[4]3,读诗歌是他有意识地对喧嚣都市生活的逃遁,因为诗歌源于人类在田园世界劳作中喜怒哀乐的真情流露。居住在城市的最高点,埃里克可以俯瞰被都市建筑层层遮挡的自然景色之美,“他一边欣赏海鸥,一边琢磨它,感受它那颗捕食之心的强烈跳动”[4]5,这里“海鸥强烈的捕食之心”代表一种反现代都市的原始力量,一种属于田园、自然的生活方式。田园是都市人渴望逃离都市喧嚣的世外桃源和栖身之处。田园对现代人的诱惑在于它那未曾开发的乡野风光所象征的单纯、质朴和简单,走向田园人们就可以远离一个“机器制造”的世界,因此埃里克对田园的向往也意味着都市人试图在思想上摆脱机器的控制,田园视野给他提供了一股强大的生命力。

同样,埃里克的田园梦想还表现为他对植物和动物的格外关注与青睐,它们犹如精灵般在都市机器的缝隙中不时闪现。院子里的皂荚树让他“现在感觉好些了,他知道自己是谁了”[4]29,自然的景观让麻痹、冷漠的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此外,他喜欢仔细观察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如老鼠、甲虫等,他“喜欢看着两只老鼠朝附近的食物跑过来”[4]166,他认真打量“一只甲虫在电线上慢慢爬行,他观察起这个小东西,观察它的嘴和前翅,他被它的美丽所吸引;这是一种细致的美丽,闪烁着光彩”[4]187,这些活生生的植物和动物是大自然的精灵,田园世界的尤物,是对机器轰鸣的点缀,更是对高度机械化城市的反拨和对抗。埃里克一直梦想着去一个宁静的“湖边小屋”[4]63,从而寻找“一种淡泊和自由的宿命感”[4]123-124,这所小屋正是他与自然接近的田园生活的写照,象征着他内心返璞归真的隐秘渴望,也给身心困顿的现代都市人提供了真正的逃遁之所。

4 结论

在《大都市》这部小说中,德里罗深刻地揭示出技术对人类的掌控与宰制,技术和机器给人类带来的无力感和不确定性,它们造成了现代人类的精神生态危机。面对技术的宰制网罗和精神生态的失衡,人类是否真的无处可逃?非也,德里罗一直在探寻人类的精神救赎之路,尝试通过怀旧和田园理想等文学传统来探索人的自我拯救与解放。但埃里克始终未能到达他梦想中的家园,最终选择以主动赴死的方式逃离技术控制的魔爪,走向灵魂的重生。德里罗似乎以埃里克的虽败犹荣告诉读者:技术力量的强大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战胜的,在与机器、技术的博弈和较量中,人类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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