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元语言视阈考察《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的“南方情结”

2022-11-22 02:08陈亚玲伏飞雄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南方人艾米丽福克纳

陈亚玲,伏飞雄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1331)

赵毅衡从符号学的角度出发,指出文化是“一个社会中所有与社会生活相关的符号活动的总集合”,元语言则是“解释符号意义的符码的集合”,而意识形态就是一种“文化元语言”,它既控制或引导人的思想,也指挥着人们运用这些思想进行社会实践,正因为如此,意识形态等文化元语言往往成为文化的评价体系①[1]。也就是说,社会文化现象往往需要回到文化元语言层面才能得到根本解释。

文化元语言具有意识形态的自然化和普遍化特征,凌驾于一切主体之上,以日常生活中的习俗、传统、制度等形式,活在所有人的意识,尤其是集体无意识之中——文化元语言基本属于文化传统中深层结构的部分,它既通过习俗也通过“教育”蕴含于人的生活实践之中,同时也对人们的意识形态产生了深刻的影响[2]。“南方情结”是美国南方社会在新旧交替时期种种力量冲击下所产生的一种地域性异常强烈的意识形态。新旧交替时期的美国南方,各领域的意识形态冲突开始显现,旧文化元语言遭到冲击,这带来多重后果:一方面,旧文化元语言“全覆盖”幻象被打破[1],不少南方人意识到曾经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和社会制度的不合理之处,开始反思旧南方;另一方面,具有惯性的文化元语言之自然化下的权力关系,依然在人们的意识,尤其是潜意识中发挥作用。那些意识到了南方社会不合理之处的南方人,依然潜在地受制于旧南方的文化元语言。他们对现实束手无策,难以作出实际改变,于是只好把目光投向过去,在回忆中不断美化旧南方。当然,在面对南方新旧文化元语言的历史大冲突中,还有一类南方人,他们不管风吹雨打,盲目粗暴甚至残酷地捍卫旧南方的一切。“南方情结”一旦形成,也反作用于南方人的观念与日常生活,实实在在地体现在南方人的日常行为与社会实践中,形成一种南方文化。旧南方文化元语言以“南方情结”的面纱,在南方人的心理和生活中不断重复与加强。

具体来说,当时美国南方人可分为三类:第一类南方人没有摆脱原有文化元语言的支配,其“南方情结”属于激进的地方主义,盲目维护旧南方的一切。当时美国一般南方人就属于此类。他们对现实不满,对旧南方充满怀念,在回忆和叙述中不断美化旧南方的生活方式和战前短暂的繁荣,赞美南方将士在内战中的英勇表现[3]7。第二类南方人对文化元语言的束缚有所突破,其“南方情结”属于保守的地方主义,对南方问题有一定的反思和批判。美国南方文艺复兴作家群就是其代表。他们对旧南方的社会、文化有所批判,却将南方视为一个独立的国家,渴望建立一个具有独立思想、意识形态、宗教和经济体制的南方。他们依旧强调田园价值,渴望回到过去,幻想着一个田园诗般的旧南方[4]436。这注定了他们的反思与批判存在较大局限。第三类南方人已极大限度地摆脱了旧南方文化元语言的束缚,在理性与情感层面上基本实现了对旧南方的全面深刻批判,福克纳就是这类人的杰出代表。现实生活中长期发生的尖锐冲突与冰冷残酷,使福克纳抛弃了对旧南方的简单温情模式,揭开了旧南方文化元语言的虚假面纱,深刻地意识到这种世代相传、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的不合理[5]35。他自觉地与旧南方保持距离,超越了前两类人的局限,在创作中完成了对旧南方问题的高度反思和深度批判。这一点尤其体现在他1930年创作的《献给艾米丽的玫瑰》这个不朽短篇中。该作是他“南方情结”成熟时期的代表作,既对旧南方问题进行了深度批判,也实现了对前两类南方人的批判,直到对曾经的自己的批判。下文将具体考察这个文本对三类南方人“南方情结”的反思与批判。

一、老一代小镇人和黑人的“南方情结”

在小说文本中,全体小镇人按其“南方情结”受旧文化元语言影响程度的不同,分为老一代人和新一代人,两代人对艾米丽的态度明显不同。新一代小镇人就是后文要讲的属于第二类人中的叙述者,这里先分析老一代小镇人的“南方情结”。完全受旧文化元语言支配的第一类南方人,包括老一代小镇人和黑人群体。

老一代小镇人最鲜明地代表了第一类南方人。文本一开头就说小镇人眼中的艾米丽小姐是旧南方的“纪念碑”,是“传统的化身,义务的象征”①[6]41。老一代小镇人对艾米丽的情感,代表了他们对旧南方的情感。文本中的三个事件,最能表现他们的“南方情结”。首先是纳税风波。文本一开头就说,“镇长沙多里斯于1894年豁免了她一切应纳的税款”,并且“这也不是说艾米丽甘愿接受施舍,而是沙多里斯上校编造了一大套无中生有的话,说艾米丽的父亲曾经贷款给镇政府”,所以这不但是“全镇沿袭下来对她的一种义务”,也是因为“镇政府作为一种交易,宁愿以这种方式偿还”[6]42。其次,在臭味事件里,“全体参议员——三位老人和一位年纪较轻的新一代成员一起开会”,八十岁的法官认为不能“当着一位淑女的面说她那儿有难闻的气味”,于是派人夜里偷偷去艾米丽家的草坪撒石灰[6]44。最后是艾米丽的瓷器彩绘课。在艾米丽四十岁左右的六七年,“沙多里斯上校的同时代人全都把女儿、孙女儿送到她那儿学画……简直同礼拜天把她们送到教堂去,还给她们二角五分钱的硬币准备放在捐献盆子里的情况一模一样”[6]49。老一代小镇人对艾米丽非常尊敬,她的一切事都是镇上的大事。他们将她视为旧南方的精神化身,虽然她的生活已然衰颓、寥落,仍不惜以委婉的方式努力维护她的生活,维持她的体面与尊严。

老一代小镇人对艾米丽毕恭毕敬,源于他们内心深处狭隘的“南方情结”,他们完全被旧南方文化元语言的力量支配。南北战争后,种植园经济溃败,贵族特权失去了现实的土壤,贵族阶级消失,但旧文化元语言仍旧发挥着意识形态的自然化和普遍化,在老一代小镇人的观念中保有强大的惯性,渗透在他们的生活方式中,使他们集体有意识或无意识地维护艾米丽的特权。他们动用一切力量掩耳盗铃、我行我素、自然而然地按旧南方的传统生活。“他们把按数学级数向前推进的时间给搅乱了……过去的岁月不是一条越来越窄的路,而是一片广袤的连冬天也对它无所影响的大草地。”[6]50时间在他们那儿停滞了,艾米丽的特权天经地义。不言而喻,只要艾米丽如过去那样,高高在上,受人敬仰,他们就能在对她的自发维护中回到过去。

黑人是文本中第一类人中另一个重要群体。在福克纳的作品中,种族问题是他关注的重点。《献给艾米丽的玫瑰》对种族问题的处理较为独特,一些论者注意到了这一点,但都只是围绕人物外部,通过分析托比的形象塑造去探寻福克纳的“南方情结”,没有深入挖掘他们自身的主体意识状态,也没有看到文本中其他黑人的情况,从而落入了对一般南方人理解的陷阱,即把他们的处境意识浅表化,把他们视为完全被动的客体。然而深入分析他们的文化元语言意识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托比对艾米丽的态度集中体现了他盲目的“南方情结”。他一生都在尽职尽责地照顾艾米丽,负责她的饮食起居,甚至帮她掩盖杀人的真相。托比作为黑人,他的“南方情结”比一般南方白人更盲目。在旧南方的文化元语言中,贵族阶级处于权力关系的金字塔顶端;一般南方白人受到贵族阶级的支配和压迫,位于金字塔的中部;黑人则受到所有白人的残忍压榨处于最底部。可以说,南方旧文化元语言以温和的准制度形式压迫着一般南方白人,却以不加掩饰的血腥制度奴役着黑人,黑人受文化元语言的影响最惨痛也最内在,几乎把它完全合法化了。艾米丽作为没落种植园贵族的后代,已丧失了蓄奴的现实条件,但托比的“南方情结”使他甘愿无声无息、忠心耿耿地服侍艾米丽,自愿退后为旧南方的奴隶。

另外,有论者注意到托比的沉默,却忽略了文本中其他黑人的沉默。除托比外,文本中还提到了被老镇长沙多里斯下令“不系围裙不许上街”的黑人妇女、建筑公司带来修路的黑人劳工、给艾米丽拿药的黑人送货员。这表明,在奴隶制已被废除的新南方,黑人的实际处境并没有得到丝毫改变,他们依然生活在压迫中:除黑仆身份的托比外,黑人妇女的价值局限于传统的保姆;男性黑人要么是与“骡子、机器”并列,在白人工头的辱骂下干体力活,要么是在白人的领导下做些无关紧要的工作,如药店送货员。在文化元语言的渗透下,黑人的“南方情结”自然生成,所受的不公平待遇被不断自然化和普遍化,对白人的压迫无动于衷。他们似乎甘愿成为白人生活的背景板,是“仆人”,是“骡子”。这种刻在骨子里的奴性,正是文化元语言的可怕之处。它不仅使权力关系中的压迫者毫无道德压力地欺压他者,享受特权,也使被压迫者心甘情愿地维护这种不平等关系,甚至引以为豪。

二、艾米丽与叙述者的“南方情结”

文本主要人物艾米丽和叙述者,属于部分受南方旧文化元语言支配的第二类南方人。艾米丽对旧南方文化元语言有一定的反抗。在旧南方的贵族家庭父权制下,女性处于受支配的地位。长期以来,在小镇人的印象里,艾米丽和她父亲的关系就如同一幅画:“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艾米丽小姐立在背后,她父亲叉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背对艾米丽,手执一根马鞭。”[6]45艾米丽成长在父亲马鞭的保护之下,但这种保护既赶走了她年轻时的追求者,驱逐了她的幸福,也是对她的警告,迫使她必须成为“南方淑女”,永远乖巧地活在父权的阴影之下。父亲去世后,艾米丽逐渐觉醒,开始对旧南方文化元语言有所反抗。她剪短了头发,与北方佬荷默·伯隆恋爱。荷默是南方的闯入者,他给在旧南方文化元语言中苦苦挣扎的艾米丽带来了生机。面对小镇人的议论纷纷、牧师的拜访、贵族堂姐们的极力劝阻,她依旧我行我素,不为所动。应当说,艾米丽与荷默的恋情,是她摆脱父亲阴影,摆脱“南方淑女”陷阱,追求自己幸福的勇敢尝试。她的“南方情结”,包含了对旧南方文化元语言对贵族女性不合理要求的抗争。

可叹之处在于,也是在爱情事件中,艾米丽表现出了自身“南方情结”不可克服的局限性。为了维护爱情,她勇敢得可以不顾所有人的看法,却无法改变荷默的想法,更无法正视与改变自己身上一些落后的旧南方文化观念。她既被外来者吸引,又被外来者折磨。荷默在北方文化元语言中成长,追求及时行乐,对艾米丽的痛苦视而不见。就此而言,荷默确实负有一定的责任。但艾米丽在处理他们之间的冲突时过于单面化,没有在与荷默的困难相处中查找自己的问题。旧南方的贵族教育,使她养成了偏激地追求尊严的性格,“她把头抬得高高的……仿佛她比历来都更要求人们承认她作为格里尔生家族末代人物的尊严;仿佛她的尊严就需要同世俗的接触来重新肯定她那不受任何影响的性格”[6]47。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她不惜杀害了荷默。旧南方贵族父权专制之下,她既是受害者,也是不自觉的维护者。她不容许自己犯错,不容许别人看她笑话,她渴望掌控一切。此外,她难以割舍种种特权,包括镇长的免税、黑仆托比的照顾等等,也表明她无法从根本上摆脱旧南方文化元语言的羁绊。

文本叙述者“我们”,是第二类南方人的直接体现。学界论者一般认为“我们”代表全体小镇人,系严重误读。实际上,叙述者的“南方情结”,与老一代小镇人相去甚远,它只包含了新一代小镇人——包括暗含的曾经的“我”。

叙述者“我们”是一种集体人格,既是故事的叙述者,也是故事的参与者。文本一开头就制造幻象,说“我们全镇的人”(our whole town)来参加艾米丽的葬礼,似乎表明叙述者是全体小镇人集体,进而试图用集体的声音证明自身立场的客观和叙述的可信度,但在文本中又不时露出马脚。叙述者和老一代小镇人对艾米丽的态度明显不同。深入分析前文已提到的三个重要事件可以看出,叙述者一边嘲讽老一代人对艾米丽的盲目维护,一边又洋洋自得于“我们”新一代人比老一代人开明。纳税风波中,叙述者对艾米丽免税的特权表示不满。“我们”对老镇长编造理由给艾米丽免税的做法极不赞同,不无贬义地说这理由只有“像沙多里斯一代的人和他这样头脑的人才编得出来,也只有妇女才会相信”;而“当思想更为开明”的第二代人当了镇长和参议员时,“我们”对艾米丽的特权再次表示不满,上门要求她依法缴税。在臭味事件中,“我们”不顾艾米丽的“淑女”身份和贵族体面,直接指责她。一位妇女提出抗议,让“她按法律把气味弄掉”,接着一个男人提出意见,最后参议员中的“一位年纪较轻的新一代成员”说“这件事很简单。通知她把房子打扫干净,限期搞好”[6]44,不然就处罚她。另外,“我们”对艾米丽的瓷器绘画课也真不感兴趣。当“新一代人成为了小镇的骨干和精神”时,学画的学生长大成人,没有让自己的儿女去艾米丽那儿学画。可以肯定,新一代小镇人这个群体受旧南方文化元语言的支配已明显减弱,他们已在较大程度上走出了它的阴影并伴有反思。他们对艾米丽已不像老一代小镇人那样尊敬,并试图依靠法律和权力机构的力量,取消她不合理的特权。对老一代小镇人的“南方情结”,他们基本不屑一顾。

然而,叙述者的相关反思依然存在较大局限。“我们”敢于对艾米丽的特权提出异议,却不敢与之正面交锋。在去艾米丽家拜访之前,“我们”花了三个月时间给艾米丽发通知,在被她忽略后,连夜开会派代表团前去要税。一群有公职的男性在与她的交锋中,不管搬出怎样的法律和权力机构,都被她简单的几句话打败了。现实社会中,“我们”新一代人有法律、权力机构的支持,在人数、性别、年龄上,都比她这样一个年老体衰的女性占优势,可在文化元语言的阴影下,“我们”都失败了。实际上,“我们”不是败给了艾米丽这个人,而是败给了旧南方文化元语言的强大力量。艾米丽重复了四次“我在杰斐逊无税可交”,正是这种力量的具象表现。她作为贵族后裔,象征着旧南方的精神,享有特权似乎天经地义,叙述者似乎也在潜意识中认同艾米丽的说法。所以,从理智上说,叙述者比老一代人走得更远,敢于反思既存制度的一些不合理之处,但在深层文化结构与深层情感上,“我们”自身仍然存在较大局限,无力改变现状。

三、写作作者的“南方情结”

《献给艾米丽的玫瑰》这一文本“写作作者”,也就是福克纳,属于极大程度地克服了旧南方文化元语言局限的第三类人。学界不少论者没有看到他的“南方情结”的独特性与高度。

“写作作者”是写作某一作品时的真实作者,从“写作作者”出发,能从写作角度实证性地考察“写作作者”与文本的关系,这种考察也可延伸至日常生活中的作者②[7]。下面考察一下这篇小说“写作作者”的“南方情结”。

《献给艾米丽的玫瑰》的创作,正处于福克纳思想成熟和创作高潮期,体现了他一生最真诚、最具批判性的“南方情结”。其时,政策法规已明令废除奴隶制,但种族主义的罪恶依然在南方社会的日常生活中不断复现,人们对此司空见惯、无动于衷。在南方,黑人依旧受压迫,白人可以对黑人处以私刑,法律对白人也起不了太大约束[4]102。甚至于在福克纳写作该小说的1930年代,他所生活的密西西比州的州长——一个典型的种族主义者,还直接鼓吹白人至上,粗暴地维护南方民粹主义传统。总之,旧南方文化元语言在日常生活中的惯性存在,使种族主义的偏见与暴力继续合理化,多数南方人依然不具有反思自身和他人日常行为的能力。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福克纳在对待旧南方文化元语言的问题上,理性超过情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它的虚假,感受到南方种种日常生活方式和观念的不合理之处。他说道:“我们热爱密西西比及其习惯、风俗、土地和人们,出于这种爱我们已准备并愿意随时捍卫我们的方式、习惯和风俗……但我们最好也有所担心——担心我们已经错了,我们所热爱和维护的,不仅不需要而且也不值得辩解和爱,况且也无可辩解。”[4]865他也认识到了这种不合理的一些根由:“现实生活对善恶可不感兴趣……人们只生活在现实生活中,人们的时间也得都用于过活。生活就是不停的活动……一个人如果要用时间来讲究一下道德的话,就势必得从他的活动中硬是抽出来。其实是善是恶,他迟早总得作出抉择,因为他第二天要问心无愧过下去的话,他的良心就非要他作出抉择不可。”[5]271这些都表明,此期的福克纳已经能抵制“南方情结”的脉脉温情,能与日常生活拉开理性观察与批判的距离。因此,他能在这篇小说创作中全面、深刻地反思与批判旧南方不同人群的罪恶。

上文讨论已表明,叙述者“我们”体现了新一代小镇人的声音,但更细致地阅读会发现,“我们”中也包含了曾经的“我”(曾经的作者)。应该说,这是这篇小说最高明的地方,即文本暗含了“写作作者”对曾经的“我”,即貌似与这个叙述者群体——新一代小镇人的“我们”的声音合流的反思与批判。正是在这种批判中,福克纳真正实现了对自我局限的超越。

这种批判主要通过文本的不可靠叙述来完成。不可靠叙述包括“全局不可靠”和“局部不可靠”:前者指整个符号文本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可靠的地方;后者指在整体可靠的叙述中,存在个别词句、个别段落、文本个别部分表现出的“局部不可靠”。这导致叙述者有时与作者价值观不一致[8]239。《献给艾米丽的玫瑰》的叙述属于“局部不可靠叙述”,“写作作者”与叙述者的价值取向在部分意义上存在冲突,文本中存在“纠正点”。而最明显、最强有力的“纠正点”,是结尾处暴露的谋杀真相。文本前半部分,叙述者一直在美化艾米丽的形象:他们坚信荷默和艾米丽已经成婚了,“一位邻居亲眼看见”荷默进入了艾米丽的屋子;也认为荷默的消失是因为抛弃了艾米丽,离开了小镇;艾米丽买毒药,是为了自杀;艾米丽屋子里的臭味是黑仆弄出来的。一直到结尾处,才点穿荷默其实早已被艾米丽杀害了。前半部分的叙述不可靠,基本属于叙述者努力美化艾米丽形象的自我催眠。同时,福克纳也通过设置叙述间的冲突,埋下“纠正”线索。叙述者自我催眠式美化不仅虚假,而且虚伪。叙述者用“纪念碑”“传统的化身”“淑女”“彩色玻璃上的天使”“贵族道德”“神龛里的雕塑”来形容艾米丽,给艾米丽蒙上一层高贵的面纱,但也时不时透露出面纱的脆弱。叙述者形容艾米丽的小屋是不合时宜的“眼中钉”,是“破败、充满灰尘和阴影”的;对艾米丽外表的描写更是毫不客气,说她“肥胖”,身体“像泡在死水里的尸体”,眼睛像“煤球”陷在“生面团”似的“肥肉”中;他们看似关心艾米丽,说关于她的一切都是镇上的大事,但又在叙述中露出马脚,一会儿伪善地表示“人们为她难过”,“对她表示怜悯”,把“可怜的艾米丽”当成口头禅,一会儿又说人们对艾米丽父亲去世后的单身独处、失去经济来源的状况“倒还有点儿高兴”;一边强调艾米丽家世的高贵,一边又多次暗示她家族“疯癫”的血脉;一边为艾米丽的恋情感到“高兴”,一边又瞧不起荷默,暗中议论他更喜欢和“男性交往,无意成家”,并等着看她的笑话;全镇人都跑来参加艾米丽的丧礼,老年男子甚至穿上了军服以示尊敬,还相信自己“和她跳过舞,向她求过爱”,但对她生前最后的处境不甚在意,叙述者说“连她病了也不知道,也早已不想从黑人那里打听什么消息”[6]50;在丧礼上他们居然毫不尊重地“撬开”了艾米丽楼上的房间,有趣的是,房间里的秘密正好刺穿了他们虚伪的面纱。叙述者的这种前后矛盾、表里不一的叙述,正是“写作作者”讽刺的对象。通过“纠正点”的设置,“写作作者”暗示了叙述者的不可靠,将自身的价值观与叙述者拉开了差距。

如此看来,福克纳为文本故事世界设置的叙述者“我们”,非常具有艺术魅力。这种集体化的第一人称的叙述者,很具代入感,很具迷惑性。一方面,它并不包括老一代小镇人,另一方面,它又不仅包括了新一代小镇人,也包括了曾经的“我”,甚至诱使读者融入其中。但福克纳巧妙地利用了不可靠叙述,使读者在“我们”的叙述中时不时感到前后矛盾,察觉到“写作作者”与叙述者之间价值的冲突,从而实现了在让叙述者审视人物的同时,也带领着读者审视叙述者,审视作者与叙述者的裂缝,并最终会心于作者对其南方情结的自我批判。

福克纳曾这样说过:“一个作家必须以他的背景从事创作。我的生活、我的童年是在密西西比一个小镇上度过的,那就是我的背景的一部分,我在其中长大,在不知不觉中将其消化吸收,它就在我身上。”[3]97的确,现实生活中的福克纳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小镇的世俗观念”和旧南方文化元语言潜移默化的影响。幸运的是,他最终觉悟了这种局限,超越了南方文艺复兴作家们的相关意识。写作这篇小说的1930年,他明确反对南方作家们的宣言,他说:“进步一旦停止它就死了。它必须向前,而我们必须带上我们的错误和缺点的垃圾一道向前。我们必须克服它们,我们决不能退回到一种田园诗般的状态,一种使我们自以为没有麻烦和罪恶的状态。”[3]89显然,福克纳克服了旧南方文化元语言的基本局限,没有将南方问题简单化,而是直面问题本身,承认南方的罪恶。这种克服,从根本上说,源于他的思考已经触及到人类整体、普遍人性这些更具本质性的层面,立场更高,看得更远,就像他在获得诺贝尔奖时的演讲所言,他解决的是“人类内心的冲突”[5]254。也正因为如此,该作一经面世,就在美国文艺界引起极大反响,甚至在两年后被译成法文,为他赢得了法国文艺界的声誉[4]441。

还需要指出的是,福克纳该著作之所以能达到如此思想高度,也源于此期的写作状态。这个时期,他虽不像后来那样声名鹊起,广受社会各界关注,但他思想成熟,能够较为自由地在作品中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思想,敢于毫无保留地批判南方文化,表达自己真实内在的“南方情结”。他不用考虑书商的喜好[3]33,特别强调作家的“最真诚”写作。相反,随着年龄渐长,文坛地位逐步提升,他的“南方情结”反而变得保守。1956年民权运动兴起之后,尽管他对黑人的同情和反对种族主义的基本立场没变,但在他“那些关于种族问题的言论中,侧重点则有了变化”,采取了一种“慢慢来”的态度[4]231。最后,从艺术层面上说,福克纳也在进行大胆的实验。他不想做一个简单的布道者,而是“读者在各位叙述者所作的努力的基础上作进一步的探索,获得自己的结论”[3]160。完全可以这样说,福克纳通过集体叙述者的“我们”这个障眼法,巧妙地实现了多重批判,包括对曾经自己的批判。

毫无疑问,《献给艾米丽的玫瑰》是福克纳一生中最重要的创作,凝练了他最成熟、最具批判色彩的“南方情结”智慧,它无可替代地成为美国南方文学中一朵珍贵的玫瑰。

注释:

① 部分翻译有改动。下同。

② 为了与布斯的“隐含作者”(implied author),赵毅衡等学者的“执行作者”(executive author)、“推断作者”(deduced author)相区别,强调从作者写作方向讨论叙述文本的内容和形式与作者的一些实证性联系,建议用英文“writing author”表示“写作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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