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下乡记忆

2022-11-22 06:27李一民
大理文化 2022年8期

●李一民

2015年6月初,欣悉原下关中学老三届的同学要在下乡地——宾川县筹建一座“知青岁月”纪念雕塑。这个消息令我十分兴奋!“上山下乡”那个远逝的岁月又依稀呈现在眼前。从1969年1月下乡至今,已过半个世纪,回忆这段往事,真是沧海桑田,恍若隔世了!

1、插队宾川

1968年12月,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最高指示,我们雷厉风行,一个月内就从熟悉的城市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农村。当时在校的军代表在大会上宣布,我们下关中学是去“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的宾川县时,全场都沸腾了!大家都觉得我们去的是一个好地方。

誓师大会于1969年1月19日上午在下关灯光球场举行,其位置就在现在的人民公园。那时,我们的心情是投身到时代洪流中的一种兴奋。记得姐姐在人群中找到我,来送行,并塞给我两个煮熟的鸡蛋,面对姐姐的叮嘱,我却没有一点离情别绪。

乘着高涨的革命激情,我们要学习“红军不怕远征难”的精神,是步行去宾川的,不过行李还是有车帮我们拉,我们只是空身走。全校从初一到高三有一千多人,浩浩荡荡行走在从下关通往宾川的公路上,整个路程有六十多公里,第一天住宿在华营,每人交两角钱的晚餐费。第二天一早集队出发,后来队伍渐渐拉长,延绵几公里。我们当时年少气盛,一路不断地超越同伴,到达排营接待站,县革委安排在这里的接待人员才仓促出来欢迎,并送上茶水。虽然走得大汗淋漓,为了保持领先优势,我们喝了点水,决定不休息了,继续快走。到了宾川牛井城外,终于被拦住,叫我们休息,等后续的人到了,要排队集体进城。等了近一个小时,集合到了约七百多人,列队接受了牛井群众的夹道欢迎!

接下来的几天就在县城待命,后来知道那几天是县里在落实知青插队的方案。记得我们班是住在红星学区的棉校,第二天起来,大家倍感腰酸腿痛!这里天气太热,水太浑,我们都是实在渴不住了才喝一两口。那几天还组织我们开会,听贫农老人忆苦思甜,忆旧社会和受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迫害之苦,思毛主席革命路线之甜!

1月27日早上,人就开始陆陆续续地被接走了,约下午3点,来接我们的马车也到了。当时生产队能派马车来接,已是最高的待遇了。我们先把行李在马车上堆放好,然后再坐在行李上,向村中进发。

我们69班是分在东风公社新跃大队,也就是管岗大队,在牛井南边,一共有6个生产队:一、二、三队在大队所在村管岗,四、五队在杨公村,六队是新建村,因修建海稍水库搬迁过来,所以也叫“海稍队”。宾川土地多,且土壤气候适宜植物生长,政府安置移民,宾川是首选。像当年很多印尼华侨归国后,就被安置在宾川。海稍队也一样,不仅给你重建家园的土地,再给你几百亩田地来耕种也不是问题。

我和另外3个同学分在杨公村四队。当我们的马车进了村,直到打场下车,有社员和许多孩子来欢迎我们,又是递水给我们喝,又是端水给我们洗脸洗脚。孩子们呆呆地看着我们,把我们瞧得都不好意思了!接着到了住处,那时村民住的都是低矮的草房,我们4个人住的那间很小,三面靠墙的大懒敞铺搭好后,就只剩两尺宽的通道了。

吃饭分到各户去吃,我就在房东家吃,主人叫杨映喜,是副队长。蒋安平在会计杨洲家,肖治中在保管员家,杨吉祥则是去了民兵排长家。一般一个队分到七八个知青,后来我们队又分来了初三的3个女生:赵琴、陆美仙和杨荣辉,还有一个男生杨龙祥,就是杨吉祥的哥哥。

刚到后的第一天,队干部叫我们不必劳动了,并叫我们准备几个节目,说要开晚会欢迎我们。白天,我们几个还去村旁的小河边去写我们的发言稿,晚上念,算是答谢辞吧,反正是口号式的。我们的节目记不得了,大概是唱了几首革命歌曲,倒是村里有好几个节目,虽然演得有点拘谨、放不开,不过在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欢迎晚会淡化了我们背井离乡之感,拉近了我们和乡亲们的距离。散会后,近几天的喧哗都归于寂静。我仰望星空,漆黑的夜,陌生而简陋的草房,我们将要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复杂的思绪,新奇感中夹杂着茫然。

开始参加劳动的日子是1月30日,那时的活计有挖沟、刨红薯、打土垡、砍甘蔗等。第一次见长在地里的甘蔗,还可以边砍边吃,我们就很兴奋!我问:“为什么不多种些甘蔗?”记分员王松回答:“种多少是有规定的,以粮为纲,经济作物不能多种。”

印象最深的是去挑稻草,那田离村很远,用的工具是两根绳子和一根扦杠,捆好的挑担就像一个横着的“工”字,领工的叫我们少捆点,我们觉得才捆几把草像什么话,结果挑着才走不多远,肩膀就火辣辣地疼!右肩换左肩,左肩更受不了!他们也不时地放下担子等我们,最后我们只好用手举着扦杠走。草都干透了,担子是不重,是我们的肩膀太嫩了!一天下来,大家叫苦不迭!

不过,刚参加劳动,晚上评工分时就评给我们男生10分,女生8分。当时最高的强劳动力才12分。也许是社员和队长鼓励、鞭策我们吧!说起来,杨公村的地理位置还不错,东边有一条小河,叫纳溪河,西边山梁里头是杨公箐水库,附近的果木园还驻有解放军的一个连,离宾川县烈士陵园也相距不远。

随着对环境和乡亲们的日渐熟悉,我们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自己的身份和新家。

2、体验矿工生活

在生产队,因我们没家庭的拖累,又听话,很多需要外出干的活,队长就想到我们了。有一天,队长来问:“去煤炭山背煤,你们想不想去?”我和蒋安平答应了,那时我们对背煤还有很大的好奇心。4月13日,两架马车拉着我们18个人,行了大约七八公里,到了位于干甸的煤炭山。

当时,好些生产队都有自己的小煤窑,在山箐对面就是国营的煤矿。我们的窑洞很小,大多数地段是站不直身子的,背上煤出来只能四脚四手地爬。背煤时脱光衣服、裤子,穿上水衣和马裤,就是麻布做的开口背心和三角裤。背煤的扛子也是用麻布缝成的,像两个大的马桶包,中间连接的也是宽约尺许的麻布。在北方叫“褡裢”。装满煤后,中间那片麻布扛在肩上,两包煤一包在背上,一包在胸前,一只手扶着胸前这一包,另一只手扶着地或两旁的箱木爬行。很多时候,两只手都要用来帮助身体移动前行。扛子在肩上也是很稳的。

我刚进煤洞时,感到有点怕!这么低矮,往里爬了约一百来米,我担心会不会哪里垮下来把我们堵在里面!越进越深,有些地方高不足一米,爬行时还会擦着背,我问:“咋不把洞子挖大一点?”在我前边的石生说:“过得去就行了嘛,何必费工。”他接着说:“在这里不能说‘洞子’,而要说‘尖子’。”我问:“为什么?”他说:“‘洞’就是‘动’,也不能说‘大胯酸’只能说‘大腿酸’,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字眼。”原来,下井的人祈求平安,忌避地动山摇的“动”、垮塌的“垮(胯)”这些不吉利的字眼。

说是背煤,实际上很多时候是在背荒,“荒”不是煤,而是黑色的泥石,挖也难挖,背着也比煤更重。但是为了挖到煤,背荒也是必须的。我发现,通道比较狭窄低矮的地方就是荒,而挖到煤时,通道就又宽又高了,这时你反过来又担心它了,因为它酥松易垮塌。

我们分为3班,6个人一班。一个人用短把十字镐蹲着挖,4个人背。每个班要挖出一个脚蹬来,是一种进度的要求。我们背的这个洞其实是配风洞,是为了给另外一个叫大平洞的矿洞通风的。大平洞里出水,需要用竹龙来车水,专门安排一个人车水,把三龙的那塘水车到二龙塘内,再把二龙塘内的水车到一龙塘内,一龙车上来的水就可以自己淌出洞外了,这是最原始的一级一级提水的办法,但在没有电和水泵的情况下,那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如果背煤的人多,照明的棉籽油灯就会每隔一段挂一盏,如果人少,就各人提着一盏给自己照明。在深井处,氧气少,油灯点不着,用手电筒的时候也有。

最让我难堪的是洗澡那会,因为下班出来整个人一脸一身全抹黑了,比非洲人还要黑,煮饭的负责把水烧好,倒入一口专门的大铁锅中,大家就围着这口锅浇水出来洗,每个人都脱得一丝不挂,我觉得很难为情!还是白光辉提议优待我,叫煮饭的多挑两挑水,让我单独洗,这才避免了我的尴尬。在煤炭山干活虽然艰苦,却有两个好处,一是工分高出满勤,二是伙食好,常吃肉。因为按照生产队的惯例,不管哪个带队都时常去买鸡买羊来宰吃,有肉吃还有酒喝。

在煤炭山,我还学会了“洗衣液”的制作,那时洗衣粉还没有问世,一个月供应一块肥皂也不够洗。他们就教我用酸苴苴草灰来洗,这种草因常长在城墙上,有人又叫它“城墙草”,在煤炭山有许多。首先割一些来晒干,然后把它烧成灰。我第一次用它来洗衣服时,没弄清楚具体流程,竟将浓浓的灰水来浸泡衣服,这就错了。在他们的指点下才知,将灰放入盆中,冲上开水搅拌后,使之沉淀,最后得到略带黄色的清水,这才是我们的洗衣液。这的确很好洗,大概它是一种碱性水,有去污力吧!想想那时,我们是多么地融入自然!

因为安平天天催着回去,所以我们干了20天后就回村里去了。不过后来我又来了两次,深入地体验了矿工的生活!

3、民以食为天

我们在农民家搭伙了几个月后,6月16日,在生产队的帮助下,就另起炉灶了,杨龙祥提出和弟弟单独吃一锅,我们3个男生和3个女生吃一锅。因为长期在农民家吃,双方都有不便之处,自立门户,另起炉灶,感觉很好!

像广大社员一样,我们做饭烧的是做得很薄的煤砖,引火用的是棉花秆和掭子,掭子就是甘蔗榨糖后剩下的渣,晒干后用火柴都能把它直接点着。那时吃的油是棉籽油,开始觉得很难吃,后来也慢慢习惯了。

我们几个男生性格都内向腼腆,见着女人都会脸红。饭是轮流做的,当轮到我们做,到了饭做好要去叫女生吃饭时,谁也不愿去叫。为什么?不是懒,而是害羞!于是商量决定一起去叫,到了她们房间门口,先小声:“一、二、三”后,几个人放大嗓门齐声说:“女生,吃饭了!”这事被传出去后,其他队的同学笑我们是“憨包四队!”

有一次,已经割谷子了,但还没打出来分给社员。我们的粮食差不多吃完了,稀饭也煮了好几顿,眼看就要断炊了,杨荣辉还打趣说:“吃稀饭,不省米,落得一口锅来洗。”我说:“天天吃干饭,你拿什么来吃?”

正当我们愁眉不展时,不知怎么让队长知道了,他来骂了我们一顿说:“你们怎么不说?你们是国家的人,把你们饿坏了,我可负责不起!”他叫我们找保管员先称10斤碎米。从队长的这句话,可知当时农村干部对待知青的态度。

四队的政治队长叫李先,是一个志愿军复员战士。他在群众大会上教大家怎么持家。有一次,还专门来给我们讲“下锅一把米”的绝招。他说,在每次做饭淘米之前,先抓出一把米,放到专门的缸里。等到一年下来,这缸米又可以吃上个把月了。其实这就是古人所说的:“一顿省一口,一年省一斗”的意思。

那时上馆子是一件多么让人惬意的事啊!当然是要在街天去县城赶街时才能吃到。在未下乡之前,就听说宾川人豪爽!要是遇上和他们一起去赶街,少不了是要吃一顿的。3角钱一盘岔荤,1角钱一大钵头米饭,5分钱一碗菜汤。三四个人点上三四盘菜,犒劳一下快要生锈的肠胃,觉得特别满足。

每个街天,牛井街上人挤人,最挤的路段,夸张点说,你把双脚缩起离地,挤在你前后左右的人紧贴着你,也会把你托着走,不会掉下来。

街上卖的很多东西都是农民自产自销的,像镰刀、锄头都是铁匠手工打的,锄把、扁担、绳子也是手工制成的,各种箩筐、簸箕,卖的人就是篾匠;还有锅碗瓢盆等等。菜市场菜的种类也不少。

供销社卖的是一些工业制品,包括布匹、胶鞋、灯泡、电筒、白糖、烟酒、肥皂、煤油等。但好多东西是凭票供应的。每年发的布票买的布刚好能缝一套衣裳,没有供应票,有钱你也买不了东西。

适应那种生活环境,我们不仅自己洗衣服、洗被子,还自己补衣服和绗被子。而且我补的补巴针线特别密、平整,被子也洗得干净、绗得平整,换女人来做也不过如此。我印象中,肖治中的衣服洗得特别干净,晒干了也把它叠得整整齐齐,虽然衣服就那么两三件,却收拾得干净整洁。这种能力,除了少小离家,环境所逼外,还得益于我们所受的教育,老红军、老八路不是都有一个针线包,浆洗缝补不都是自己动手的吗?

杨公村的土壤是有名的“天干一把刀,下雨一包糟”,雨水天,村中巷道的浠泥齐踝深,约有五六寸。那时村中没有哪个人有雨鞋,我们也只有两双鞋子:一双胶鞋,一双洗脚后穿的布鞋。因下雨天根本穿不了鞋子,无论大人小孩,全是打赤脚,都把裤脚挽到膝下,很方便,去哪儿都行,也不冷。睡觉前洗洗脚穿上布鞋,然后钻进被窝。

4、必修科目

参加劳动,体验辛苦,走近农民,了解农村,进而了解社会,走向成熟。这些可能就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真谛了吧!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真的是全力以赴!

小麦和蚕豆,是两种重要的小春作物。有一次割豆子时,我割得齐但是慢,在我旁边的展生就是王有明最小的兄弟,他乱割一气,我说:“你怎么这种割?”他说:“齐麦乱豆”,意思是捆得起来就行了。晒干后挑回打场,确实是用牛拉着大石碾子来碾。

栽秧季节,我们的活计就是挑秧。把秧田里女工拔好的小把小把的秧苗堆码在挑担里,挑到正在栽秧的大田里。水淋淋的担子有一百多斤,而且田埂又窄又滑,需要相当的平衡力。放下担子,要把秧抛到正在栽秧的女工身后,以便她们顺手就能抓到秧把。有的男工故意溅湿某个他要打闹的婆娘,这时就会招来骂声:“豺狗吃的,你是真打还是假打?”我也知道要均匀地布秧,可难免也有抛出的秧把落到某个女工身旁溅起水花的时候,这时她直起腰来正要开骂,见是我且一脸的歉意,也就抿嘴微笑着不作声弯下腰继续栽秧了。当然,这种骂,并非恶意的骂,在集体劳动时,大家说说笑笑打情骂俏都可减轻身体的疲劳。

种棉花也是在3月中下旬,那年4月6日我们队的棉花就种完了。种植棉花的过程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新鲜事。在犁好、晒好的田里,先打土垡,然后挖出3尺多宽的垄子,一面再打细土垡一面平整垄面,清理好两边的垄沟,然后在垄面用锄角挖出一个小坑,马上转动锄头砸一下这个拳头大小的坑,每个坑就两下:一挖一砸,一排排小坑就是放棉花籽种的地方,最后是盖上沙子。我们挑那么多沙,原来用在这里,可能沙子传热快,并有透气和改良土壤的作用。

棉花也是垄灌,以后主要的管理还有匀苗、打枝、疏果等,最后是摘棉花。种时是硬功夫,一人一垄,谁朝前谁落后、质量好坏都是一目了然。而摘棉花就轻松多了,虽然也是一人一垄,女工手脚快,不一会就超过我们一大截。有时她们也会顺便帮我们的垄上摘一些,因为工分不是以垄算,而是以摘了几斤算,所以我们也不难为情。拔棉花秆是最后的工序,一般是在活计不忙的农闲时候。开始拔时,我们的手都拔出了血泡。

眼看就要到秋收的季节了,割谷子,我能将稻茬留得低,稻谷把摆放得整齐,而且每一把都像扇子一样散开,这样利于晒干。

打谷子用木制的大海簸,从村里的打场抬到田里,要两个强劳动力才能胜任,特别是蹲下去分别在海簸的对边凑好肩膀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是要大力气的。只要我在,就会当仁不让地去抬。在田里,一般是4个人打一个海簸,这坵田打完,4个人就各提一个角将海簸移到下一坵田。如果相邻的几坵都有别的小组在打谷子,那么两个人又要扛起海簸到较远的田里。

打谷子的关键是:一是要打得干净,二是不要将谷粒甩到海簸外。捆稻草也有讲究,要是田干,就捆近根部,关键是要捆得紧,丢不散。要是田中有水,则捆草尖,这倒是一个技术,不会捆的就不会捆,捆好后,草是立在田里的。

最后把打在海簸中的谷子装进大麻袋,每袋重约一百三四十斤,弯腰下去抱着一头,一伸腰将整袋谷子甩上肩膀,扛到大路边上用马车拉回村去。

通过日复一日的劳动,我们几乎干过绝大多数男工的活计,包括犁田也去扶了一下犁把,不仅身体得到锻炼,体质增强,而且很多技能也掌握了。

杨龙祥更喜欢干一些感兴趣的甚至有挑战性的活,而不愿像我们一样去熬时间、拼耐力,去按部就班。比如,去榨油坊抡起60斤重的大锤去打那榨机的楔子,或是接过队里的马车来赶。我也奇怪他怎么一上手就驾轻就熟,经常代替原车夫去拉粮运肥,村里村外的那些路又窄又烂,弄不好就会把马车赶到沟里去,说实话我也挺佩服他的。因为在那时,能赶马车可是一个令人羡慕的“热门职业”,我心里也想赶马车,那是多么威风啊!可能比现在开上奔驰、宝马还要威风!

5、登鸡足山

佛教胜地鸡足山就在宾川县境内,因慕其名,我们决定去一游。最初的起因还是由于农友们的讲述和推荐,肖治中和杨吉祥不去,我和蒋安平决定即日出发,并请展生做向导。

从杨公村到鸡山脚下也有十几公里。走了几公里后,我们还碰巧搭了一程马车直到沙址,那是1969年12月5日,天已冷,我们在马车上手脚都冻僵了。

我们顺着羊肠小道向山上攀爬,林木越来越密,行进在林荫蔽天的环境中,让人心旷神怡,不远处不时传来涧中溪水的叮咚声和鸟鸣声,“空山闻鸟语”是最贴切的写照。

走着走着,手脚都暖和了。上山的路径,有许多的岐路,我们只捡着上坡路来走,下坡的路就不走了,我们相信每一条路走上去都可以到达一个寺,但我们的目标是要到金顶寺。一路爬山一路游览,除祝圣寺保存得较完好,有护林人员住外,其余我们所登临的十几个寺庙,不只佛像无踪,而且瓦砾遍地,门窗破损,荒草丛生,一派“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的景象!据说,在鼎盛时期,鸡山有36庵,72寺,晨钟暮鼓,回荡在莽莽林海,演绎着佛教的兴盛!

当我们爬到金顶寺时,已经傍晚。直插云霄的楞严宝塔依然高高耸立,因为它是建在山顶,周围平地很狭窄。过去古人是堆土建塔,但到这儿限于地势,不能堆土了,就采用了搭架子的最新技术。

塔碑文的前两句是:“云南地近天竺,濡染宗教最早,而鸡足之盛犹与海内之普陀、五台、峨嵋齐名……”其中讲到旧址上最早的塔叫“放光塔”,不知历经多少年,后又建成“光明塔”,之后才是我们看到的“楞严宝塔”。

整个鸡足山的寺庙建筑群由于“破四旧”被毁于一旦。后来我才知道,1966年9月6日,1300多名红卫兵组成破“四旧”队伍开赴鸡山,捣毁了28座寺、庵的全部塑像,炸毁了尊胜塔,各寺、庵佛教经藏、法器、文物被洗劫一空,83名僧尼被统统赶下山。

眼看就要天黑了,我们就决定在塔上过夜。塔内有7层,外有13层,所谓“七级浮屠”,最下面一层进去像一间房子,墙角有钢筋横档作为向上攀爬的梯子,从一个约一米见方的口爬到上一层,每一层的口都有梭板。每上一层,面积都会小一点,我们留宿在第四层,因为再往上,空间太小,在下面我们又觉不安全。我们每上一层都把梭板顶好,使下面无论是人还是野兽都上不来。虽然如此,夜里还是听到下面有响动,我们确实有点紧张!渐渐地也入睡了,风从四周的窗口灌进来,似乎还有雪花飘在我们的脸上。在漫漫黑夜,我们蜷缩在远离人迹的群山之巅的一座孤塔内,听风或紧或慢的诉说,仿佛让你感悟宇宙,感悟人生!

一觉醒来,天已亮。说是看日出,但厚厚的塔壁,窗口又小,几个人挤在一起都看不太好。通过一夜的冷宿,安平打退堂鼓了;而我却兴致正浓,彼时有大量的晨雾弥漫在金顶寺,白色的塔顶披上金色的阳光,远眺群山,千峰叠翠,万顷云海,如此美景确实令人宠辱皆忘!我说:“你看,我们就像在仙境中,来一次也不容易,不是说好游三天的吗?”但他坚持要下山,劝说不成,我们就边说边走。展生本是中间派,看看他又看看我,最终还是劝我走。我真想赌气留下来,但一个人在深山,确实心里不踏实,最终不得已才悻悻地踏上了归程。

这是50多年前的往事了,后来我才知道,鸡足山的得名是因山势“前列三峰,后拖一岭,俨然鸡足,”而且知道它有47座奇山、30座险峰、34座绝壁、45个幽洞,泉潭百余处,岗岭壑涧、山峡林谷不可胜数。我们所爬的天柱峰,海拔3240米。山上的佛塔、寺院、庵堂、殿阁、静室、轩居,凭据危崖绝壁,依山而建。明清鼎盛时期,庙宇达三百多座,僧尼五千多人,是享誉东南亚的佛教圣地。

而我们游览时正是其遭到严重破坏的时期。现在,鸡足山早已恢复了它往昔的香火,寺庙重建,僧人住持繁虽不及明清鼎盛时期,但作为佛教圣地和大理州重要的风景名胜,吸引着八方游客。在修路、建索道等给游客提供方便方面下了不少功夫。现在去旅游,肯定与我们当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6、深藏的情感

第一年分红,就给我一个惊喜,四队的工分值每10分达到一元一角几分。很多队只有几角,我们主要是棉花大丰收且卖得好。经过一年的劳动,终于体会到“收获的喜悦”。我从会计手里接过了我平生的第一笔收入:108.63元,在当时那种商品经济不发达的时期,那种自给自足的情况下,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是令人羡慕的高收入啊!因为大多数家庭劳动一年只收入了几十元,有的甚至超支,虽然他们有两个甚至三个劳动力,但因为儿多母苦。分到够吃一年的粮食才是关键,钱多钱少已不太重要了,那时分粮食,70%按人头,30%才按工分。

1970年,我回家过年,在下关,我姐姐的一个同学看到我们说:“啊哟!你姐弟俩怎么一个这么白,一个这么黑?”我当时也没觉得自己有多黑,不过宾川热,我们又面朝黄土背朝天,黑也就不足为奇了。

说到家,我的家人常年不能团聚。当时国家实行城乡分治的二元化政策,城乡之间有难以逾越的鸿沟。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我父亲就在下关参加地下党,“文化大革命”前任大理州文教卫生局领导。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父母亲都生活在下关,住关迤寿康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父亲的兄弟姊妹年纪小,作为长嫂的母亲辞别父亲,回海东老家帮助祖父母操持家务,这是我们家犯的一个最大的错误,因为孝心。因为家中有二十几亩田地,土改时年龄超过18岁的家庭成员,成分即被划为“地主”,母亲即在其中,这件事一直是我青少年时代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每到开学,报名注册时都要填表,填到“家庭成分”一栏,我都特别怕,可能这就是我内向自卑性格的重要成因。而且我的家庭是聚少离多,父母和兄弟姐妹都是天各一方。

当时父亲也下放到州“五七干校”,姐姐当老师在下关带着还在读小学的弟弟,母亲带着小妹在海东老家务农。当我回到老家,首先给了母亲20元钱,又给了爷爷10元。爷爷接过我手中的钱时那个灿烂的笑容至今还印在我脑海里。他们认为我很懂事。当时的10元钱,是很值钱的。

在离家返回宾川前,我还要办一件秘密的事,那就是要带几本书走,这些书是二叔的。他在大理县公安局工作,在受到冲击前,因为“破四旧”的风声紧,他已托来大理卖梨的亲戚把他的一些书偷偷带回海东,藏在大姑妈家。因为大姑妈家成分好,不会有人来搜查。我跟大姑妈说好,把一套《红楼梦》用报纸包好,装在行囊里带往宾川,这事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

1970年以后,晚上的会议少了。白天劳动,晚上我们就看书。由于那时很多的文学书籍都被打成“封、资、修”的毒草,所以不能明目张胆地看,必须是躲着看。而且那时,书也难找,偶尔找到一本,便如获至宝,我们几个便小心翼翼地轮着看。

像《今古奇观》《三言二拍》《镜花缘》《儒林外史》《乐府诗选》等都是那个时期看的。一般是晚上脚洗了躺在床上,在昏暗的15瓦灯泡下看上个把小时。睡前把书放进自己唯一的一个装衣服的木包装箱内,锁好才睡。所以即便有村中的朋友来,也看不到我们有书。

一天,劳动结束,晚上我拿出一本《红楼梦》躺在床上,准备美美地享受精神大餐,看了几页,突然发现书中夹着两张“大团结”,我先是一喜“怎么会有钱?”后来我确定,是母亲把我孝敬她的20元钱又塞回给了我。因为她知道我很倔,当面拿给我,我肯定不接,才用这种办法。我既感慨如三春之晖的母爱,又有些心酸!我知道,她的日子比我们艰苦多了!

7、水利上的故事

在近三年下乡的时间里,在水利工程上劳动的事也不可不提。县里干了两次水利工程,第一次是1969年12月修花桥水库,任务下达到公社、大队、生产队。其实组织民工兴修水利,是古已有之的传统。因为在生产力较低的情况下,这是唯一的选择。不像现在,一个工程,投资多少,招标、投标、中标,然后大量的机械上。直到进入20世纪70年代,我们还是以人力畜力为主。

1958年初,花桥水库开工建设……1969年至1972年,县革委与炼洞驻军组建工程指挥部,续修花桥水库。1972年6月全面竣工。花桥水库的大坝填方,用的依然是人海战术:工棚满山遍野,每天每个队可能会放上三、四炮,第二天上工,挖土用十字镐,运土用手推车和马车,上车靠人工。一百多架马车和手推车,你来我往,形成一个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

赶车的要是马得力,拉得多,跑得快,听使唤,他脸上就特别有光!劳动虽单调而辛苦,我却也吃得下、睡得香,而且工分要比在村里高。不到20天,我们就完成了任务。

更大的水利工程是挖宾海大沟,从瓦溪小河底起坝至海稍水库,全长54公里,隧洞11个,长3375米。1969年6月至11月,县水工队对宾海大沟进行勘测,1970年10月开始边设计边施工。8个公社两万多人上马,机关、厂矿、学校都分了任务,要求突击完成。1970年11月17日,我被派参加“宾海引水工程总指挥部”学习施工。11月29日,在宾居开誓师大会,12月开工。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为把洱海水引到宾川做准备。而在宾海大沟挖好二十多年后,引洱入宾工程经过7年的艰苦施工胜利竣工通水。由铁五局承建引洱入宾老青山隧道,由大理海东镇的北村直通宾川瓦溪,全长7745米。引洱入宾,把丰富的洱海水引到宾川,灌溉肥沃的大片土地,这个梦想已经有两百多年,我们也为这个工程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我们公社分到的沟段在宾居方向,去挖沟的各生产队的人,就住在附近村中。我们住的那个村叫龙邑,那家主人叫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女主人在家接待我们,她很热情。

我们队挖的那一段叫“石蜂窝”,全是石头,且坡度陡,边坡挖下去都有十几米,炸下来最大的石头有十多立方米。我是大队的施工员,本来是要去各队巡视,指导挖沟的规格尺寸的,但除了每天去领全大队的炸药雷管并挑到工地而外,我大多数时间还是在本队干。

每天就打炮眼、撬石头、抬石头。有时候要抬的石头大,他们就会叫:“李大个,来,我们四个抬!”抡大锤打炮眼,正打是从正面举起往下打,甩锤是将锤从下甩回身后再从上打下来,要连续不断才有惯性的力,我都学会了,每天收工后的放炮都是我和另外一个人。

其实,在水利上也是可以轮换的,街天也可以轮休,但我自始至终都在,同学们都认为我吃得了苦,几个月都不回来。

劳动虽然艰苦,但伙食比在村里好多了。收工回来,我们都爱下象棋,棋艺最高的当数王有明,谁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就很了不得,到处打听哪里有象棋高手。后来真的来了一个,而且还是我们关中的同学,叫李义生,高中部的,也记不得他是怎么来到我们那里的。只记得他和王有明连下三盘,王有明三盘皆输,而且不可思议的是,第三盘他下的是盲棋,他背对棋盘,他说走哪步,我帮他动手。他走棋很快,似乎不多加考虑。而王有明每走一步都要思考一阵,这大大开了我们的眼界!据他说,他四五岁就开始下棋,够不着桌子,就由大人抱着他下。他走后,王有明因锐气受挫而陷入深思!也许他在想“强中自有强中手”吧。后来我们也学着下盲棋,令我自豪的是,有一次我也下盲棋战胜了老对手石生,他是看着棋盘下,他认输的微笑令我非常满足。

我们男工住在房东家的楼上,睡的是地铺,中间是过道,两边全连在一起,又叫“懒敞铺”。去了不久,就有人发现厦库里有几箱书,因为我们好几个人都爱看书,就把书拿出来看,营造了一个小小的读书氛围。虽然大家的水平有限,但所谓“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我们也学写诗,作对联。

直到8月份,我队的工程完成,其他很多的二期工程也做得差不多时,我见他们都挑了一两本书要带走,我很纠结,我也想要几本!但这不是偷吗?但我太爱其中一本《李杜诗选》了,那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本,最后狠一狠心还是把它装进了我的行囊。我想到男主人回来见自己的书被偷走会怎么想,夫妻吵架,也会过去的,但这些书对一个爱书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想用“窃书不算偷”来自我安慰,听说曾有极少数的知青去偷红薯、偷西瓜,但我却偷了一本书,平生唯一的一次做小偷。后来,这本书被我弟弟拿去,他下乡在洱源,适逢有省里回来的一个姓马的文化人借去,就再也没有还回来。

8、再教育毕业

在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过程中,我们的思想和性格都有两重性。一方面,我们接受并在实践当时占主导地位的革命思想;另一方面,在思想意识的深处,我们仍有一种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的茫然和无助感!

为了抒发情感,我们晚上在宿舍内拉二胡、弹三弦、吹口琴,当然是选一些“不合时宜”的歌曲来吹拉弹唱了。像《草原琴声》这首已是很正面又抒情的曲子,那思念的意境足以寄托我们思归的情怀!

那时,从外地知青处传唱来一首思念家乡的歌曲很流行,好像叫《我的故乡》,是南京知青唱出来的。旋律至今还记得,歌词记不全了,其中有几句是:“……长虹般的大桥飞架南北,横跨长江……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那可爱的家乡!”至于《苏武牧羊》和岳飞的《满江红》,则是作为我们的“保留曲目”来唱的。

如果说白天的劳作是我们身体的锻炼,那么晚上的休息时间则是我们精神的求索。我们曾谈论、想象自己的将来,也曾尝试写诗或写点什么,但发现文学素养太低,写不出来。杨吉祥曾带来了英语课本,在当时的思想中,认为学了英语今后会有用的,但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后来,1978年恢复高考后,很多知青考上大学,在后来的职业生涯中,争取到了自己的社会地位。每当听到某某是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的消息时,我心中无限唏嘘!心想要是下乡时我们能跟高中生分在一起,那情况就可能不同了,因为那时我们就感到高中生特别有知识,而我们虽然叫“知识青年”,却没有多少知识。因为我们在校时初二还未读完。人才是需要一个成长的环境的,因为在我们所插队的村庄里,交往的人中,比我们有知识、有更宽的视野、有预见力的人就几乎没有,而我们原来的知识功底又单薄,现实环境又要天天劳动以求温饱,最多也只想到“假如有一天能回到城里,也许会有更好的前途”这样比较虚的想法,所以没能在劳动的同时为未来的发展做知识的储备。当然,这是后来才意识到的。

在下乡接近三个年头时,形势终于发生了变化,隐隐约约听到一些风声,说知青可以返城了。我们多么希望这是真的啊!

9月16日,在两天的学习班上,传达了中央文件,部分知青返城是真的了,学习班要落实“留者安心,走者愉快”,还要叫写一份接受再教育的总结。最后谁先走,谁留下,要让社员来决定。我队8个知青中走的名额只有3个。

9月18日,我们大队的同学踩着泥泞的小路去牛井照了一张“接受再教育”的大合影。晚上开群众大会开始推荐,前三名是:我、杨吉祥和肖治中。那时的推荐,全凭社员对你的印象,也可以说是群众通过3年的时间对你总体表现的一种评价。当时我的心情很复杂,既希望自己能走,又不希望同伴失望。在此之前有传言说,队上要把我留下,当会计,认为我比较吃得了苦。我担心大家的认可我反而害了我,直到结果出来,我的一颗悬着的心才落实了。同时也感激群众这么认可我!

1971年10月,我离开了劳动生活了近三年的杨公村。在以后不太长的时期内,绝大多数知青也都分批返城了。

编辑手记:

1969年1月19日,为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号召,原下关中学老三届初高中1300余名学生告别父母,惜别学校,怀着一腔热血,奔赴农村。当时还在上初中的李一民就是其中的一位,他被分配到宾川县东风公社管岗大队直至1971年底返城。在《我的下乡记忆》一文中,李一民给我们讲述了近三年内在宾川下乡的生活,真实记录那段特殊的岁月,除了一些劳动、生活场景的再现,还讲述了当年登鸡足山、续修花桥水库、挖滨海大沟的回忆,这些在宾川县经济、文化发展史上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作者的回忆详实、生动、具体,突出“亲历、亲见、亲闻”的特色,客观记录,不溢美、不贬损,同时作者的情感表达又是细腻可感的,能让我们感受到那段艰难困苦的生活掺杂着酸甜苦辣的锤炼,让其笔下的知青生活有着青春的激情奔放,有着对前途命运的惆怅与彷徨,有着对未来的向往与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