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会认为“盗贼也有良知”吗?

2022-11-26 01:50乐爱国
关键词:盗贼王阳明良知

乐爱国

(厦门大学 哲学系,福建 厦门 361005)

“阳明热”的结果之一是越来越多人相信从王阳明讲人人皆有良知可以推断“盗贼也有良知”。除了网络上流行之外,有一本名为《党员干部修养手册》的书还记载了一则故事,说的是王阳明外出,被盗贼抢劫,盗贼问王阳明:“您说人人都有良知,我们这些盗贼也有良知吗?”王阳明肯定地回答:“有。”盗贼反问:“怎么能证明呢?”于是,王阳明要盗贼脱光衣服,并要脱掉内裤。盗贼喊道:“不行,这个不能再脱了!”王阳明说:“这知耻就是你们的良知!”[1]此外,还有其它版本流传。近来,也有学者发文,说王阳明认为“盗贼也有良知”。理由是王阳明说过“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2]盗贼中或许有些知道不应当为盗,但不少是以偷盗为职业,更有丧尽天良者。能说丧尽天良的盗贼也有良知吗?但是,一则流传的故事加之王阳明自己所说,很能让人相信王阳明会认为“盗贼也有良知”。问题是,王阳明曾受命巡抚南、赣、汀、漳,除盗安民,会认为“盗贼也有良知”吗?

一、从流传的故事说起

那则有关王阳明叫盗贼脱光衣服和内裤的故事,其原始资料恐来自刘宗周《人谱类记》在“记警穷治盗贼”条目下所载的传说:“海陵王心斋从王阳明讲学,以良知为宗。一日盗至其家,公亦与之讲良知。群盗哗曰:‘如吾辈者,良知安在?’公曰:‘汝试去衣,良知便露。’群盗悉去衣,惟一裈相顾不去。公曰:‘此即良知所在也,汝不去此,是有耻也。此心本有,谓之良知。’因为之反复晓谕,群盗感悟而去。”[3]后来,有道书《太上感应篇集注》、《太上感应篇注》在“正己化人”条目下转述了同样的故事。[4]更有民国时期小学的修身课本,在“知耻”的课目下,讲述了这则故事。[5]因此,这则故事流传很广,不足为奇。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当下流传的故事已经较刘宗周《人谱类记》的记载有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把王阳明的门人王艮说成了王阳明,而王艮虽然追随王阳明讲良知,但在学术上有着很大的差异;其次,无论是《人谱类记》还是后来道书上的记载,主要是讲王艮用良知说教化盗贼,不是当下流传的故事是为了要说明“盗贼也有良知”;再次,尽管从这个故事中似乎可以看出王艮有“盗贼也有良知”的看法,但毕竟只是传说,并不是可靠的事实,尚待进一步确证,而今人却以此为依据张冠李戴地推断出王阳明会认为“盗贼也有良知”,实在过于大意。

问题是,王艮会认为“盗贼也有良知”吗?王艮讲良知现成,以为良知“现现成成,自自在在”。他说:“良知一点分分明明,亭亭当当,不用安排思索。”[6]43“良知之体,与鸢飞鱼跃同一活泼泼地。当思则思,思通则已。……何尝缠绕?要之自然天则,不着人力安排。”[7]11还说:“‘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良知’者,不虑而知、不学而能者也。惟其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以为天然自有之理;惟其天然自有之理,所以不虑而知、不学而能也。”[7]31-32此外,他还特别强调良知就是要明哲保身,说:“‘明哲’者,‘良知’也。‘明哲保身’者,‘良知’、‘良能’也。所谓‘不虑而知’,‘不学而能’者也,人皆有之,圣人与我同也。知保身者,则必爱身如宝。能爱身,则不敢不爱人。能爱人,则人必爱我,人爱我,则吾身保矣。”[7]29尤其是,他还赞同所谓“良知在人,信天然自足之性,不须人为立意做作”,[6]49还说:“良知者,真实无妄之谓也,自能辨是与非。此处亦好商量,不得放过。夫良知固无不知,然亦有蔽处。……故正诸先觉、考诸古训,多识前言往行而求以明之,此致良知之道也。”[6]62可以想象,王艮凭借着从王阳明那里学来并加以改造的良知现成、明哲保身、良知在人、真实无妄的良知说,加之“好商量,不得放过”的态度,去说服那些多少有些知道不应当为盗的盗贼,是很有可能的。但是,这是否就意味着王艮会认为“盗贼也有良知”呢?

就现存的《王心斋全集》看,王艮更多的是阐释他的良知说,讲良知现成,并且讲“百姓日用即道”[8],完全没有论及盗贼,更不可能讲“盗贼也有良知”,甚至也不谈恶人、小人之类。即使从刘宗周《人谱类记》所载的传说看,其中所谓盗贼,显然只是那些知道不应当为盗的盗贼,是一些尚知道是非的盗贼,因而能在王艮的“反复晓谕”之下,“感悟而去”。应当说,那种能够知道不应当为盗的盗贼,只是盗贼中的很少一部分,那个传说至多只是个案,因此不能由此推出“盗贼也有良知”。刘宗周《人谱类记》将此故事列入治盗贼的方法之一,道书将此故事列于“正己化人”之下,而不是由此推出或证明“盗贼也有良知”,是对王艮用良知说说服盗贼的传说的合理编排。

当然,当下人们讲“盗贼也有良知”,肯定只是就有些盗贼而言,没有人会相信所有盗贼都有良知。但是,从逻辑上看,“盗贼也有良知”是全称判断,是就所有盗贼而言。因此,简单地讲“盗贼也有良知”是不准确的,多少消解了是非善恶的对立。不可否认,王艮用良知说说服盗贼的传说,可以用以说明有些盗贼也有良知,但由此推出“盗贼也有良知”,明显是以偏概全。

二、良知说与除盗安民

将刘宗周《人谱类记》所载有关王艮的传说改编成王阳明用良知说说服盗贼,可能不只是因为王阳明是王艮的老师,很有可能在于王阳明曾受命除盗安民,而这种既讲良知,又要除盗安民,其中似乎存在的冲突可以令人有更多的想象空间;而事实上,王阳明的良知说与他的除盗安民确实有很大的关系。王阳明很早就讲“良知”。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认为,明正德五年(1510年),王阳明39岁,在《与周道通书》中说:“所谓‘良知’,即孟子所谓‘是非之心,知也’。是非之心,人孰无有?但不能致此知耳。能致此知,即所谓充其是非之心,而知不可胜用矣。”此为阳明生平首次论“良知”,“阳明之‘良知’学盖可谓萌芽于此”。[9]陈来认为,正德十五年(1520年),王阳明49岁,“才反复指明良知宗旨”。[10]而在这十年间,王阳明于正德十一年(1516年)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多次征剿盗贼。

据王阳明《年谱》记载,正德十二年(1517年),王阳明抵达赣州,“先生过万安,遇流贼数百,沿途肆劫,商舟不敢进。先生乃联商舟,结为阵势,扬旗鸣鼓,如趋战状。贼乃罗拜于岸,呼曰:‘饥荒流民,乞求赈济!’先生泊岸,令人谕之曰:‘至赣后,即差官抚插。各安生理,毋作非为,自取戮灭。’贼惧散归。”[11]可见对待盗贼,王阳明根本不是当今流传的故事所说的那样用良知说教化盗贼。王阳明还颁发《十家牌法告谕各府父老子弟》,开宗明义便是:“本院奉命巡抚是方,惟欲剪除盗贼,安养小民。”并要求“见善互相劝勉,有恶互相惩戒”。[12]587王阳明讲良知,不仅讲“知善知恶是良知”,而且还讲社会现实中的是非善恶。他说:“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13]126而“剪除盗贼,安养小民”正是王阳明良知说的外在体现。在《申明赏罚以励人心疏》中,王阳明不仅强调征讨盗贼应当申明赏罚,而且对“招抚之太滥”提出批评,认为“盗贼之日滋,由于招抚之太滥”,还说:“盗贼之性虽皆凶顽,固亦未尝不畏诛讨。夫惟为之而诛讨不及,又从而招抚之,然后肆无所忌。盖招抚之议,但可偶行于无辜胁从之民,而不可常行于长恶怙终之寇;可一施于回心向化之徒,而不可屡施于随招随叛之党。”[13]342可见,对于盗贼,王阳明是有清醒认识的,认为盗贼之性“皆凶顽”,但其中既有“无辜胁从之民”,又有“长恶怙终之寇”,而招抚之策,“但可偶行于无辜胁从之民,而不可常行于长恶怙终之寇”。

王阳明也曾劝谕盗贼,有《告谕浰头巢贼》说:“夫人情之所共耻者,莫过于身被盗贼之名;人心之所共愤者,莫甚于身遭劫掠之苦。今使有人骂尔等为盗,尔必怫然而怒。尔等岂可心恶其名而身蹈其实?又使有人焚尔室庐,劫尔财货,掠尔妻女,尔必怀恨切骨,宁死必报。尔等以是加人,人其有不怨者乎?人同此心,尔宁独不知。……尔等久习恶毒,忍于杀人,心多猜疑。岂知我上人之心,无故杀一鸡犬,尚且不忍;况于人命关天,若轻易杀之,冥冥之中,断有还报,殃祸及于子孙,何苦而必欲为此。……惟是尔等冥顽不化,然后不得已而兴兵,此则非我杀之,乃天杀之也……呜呼!民吾同胞,尔等皆吾赤子,吾终不能抚恤尔等而至于杀尔,痛哉痛哉!兴言至此,不觉泪下。”[12]623-625这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谕,既表达了对于盗贼的痛恨,又陈明了劝其弃恶从善的道理,是非分明,而且包含了对天下苍生的悲悯,堪称劝降文中的名篇,当时有匪首为之而感动,“率众来投,愿效死以报”。这一对于盗贼的劝谕,是心中有良知的王阳明的劝谕,肯定要高于当今流传的故事中运用王阳明良知说的劝谕;以为王阳明会运用良知说劝谕盗贼,实在是贬低了王阳明的智慧。

由于有丰富的征讨盗贼的经历,王阳明阐发其良知说偶尔也以盗贼为例。他曾说:“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欲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13]18这里讲“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正如王阳明特别强调对于盗贼不仅要擒住贼首,而且要彻底剿灭,“若不乘此机会速行剿扑,薙草存根,恐复滋蔓;狡兔入穴,获之益难。”[12]596-597

据《传习录》载,在虔,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当。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13]105在这段记载中,王阳明既讲“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又讲“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还讲“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往往被一些学者看作是王阳明会认为“盗贼也有良知”的有力证据。但在笔者看来,这样的解读有失偏颇:

第一,王阳明讲“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又讲“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是就人之本然而言,并不能由此直接推出现实生活中所有具体的个人或某类人有良知,更不能推出“盗贼也有良知”,因为盗贼是就具体的实然而言。如果从人人皆有良知直接推出“盗贼也有良知”,则不仅盗贼也有良知,而且那些丧尽天良的人也有良知。第二,在上述的事例中,王阳明讨论的是“人胸中各有个圣人”以及人的良知不会泯灭,并用“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来论证,根本不是用人的良知不会泯灭来推断“盗贼也有良知”;正如王阳明曾用“虎狼恶兽,尚知父子;乌鸟微禽,犹怀反哺”来论说“事君以忠,事父以孝;不忠不孝,为天下之大戮”,[13]486而不是要以此推断虎狼恶兽也有人的忠孝之德。第三,王阳明之所以以盗贼为例,与他有丰富的征讨盗贼的经历有关。如上所述,在王阳明看来,盗贼之性“皆凶顽”,但其中既有“无辜胁从之民”,又有“长恶怙终之寇”。那种“唤他作贼,他还忸怩”的盗贼,应当是指“无辜胁从之民”,而不可能是“长恶怙终之寇”,不可能是以偷盗为终身职业、始终不知悔改的盗贼。所以,“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只能说明有些盗贼也有良知,而不是就所有的盗贼而言。第四,从王阳明征讨盗贼的经历看,他招抚盗贼中的“无辜胁从之民”,肯定有些盗贼也有良知,但最终仍然是要剿灭盗贼,因而不可能从根本上或整体上作出“盗贼也有良知”诸如此类的判断。从现有的文献看,王阳明事实上并没有作出过这样的判断。

应当说,王阳明的良知说是在他除盗安民、剿灭盗贼中逐渐形成。然而遗憾的是,王阳明以自己在剿灭盗贼的经历中所获得的对于盗贼的认知为例,解说他的良知说,却在500年后的今天被误解为是讲“盗贼也有良知”,这恐怕是他所始料未及的。而且,一边剿灭盗贼一边讲“盗贼也有良知”的戏剧化的王阳明,尽管可以吸引更多的关注,但是这样的误解对于王阳明,到底是福是祸,却难以估摸。

三、人人皆有良知与君子小人

虽然从现存的《王阳明全集》中推不出“盗贼也有良知”的结论,但不少人借此表达的人人平等的思想,确实蕴含在王阳明的良知论中。王阳明说:“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贤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尝不存也。苟能致之,即与圣人无异矣。此良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也。”[13]312在王阳明看来,良知为“圣愚之同具”,“人皆可以为尧、舜”。他还说:“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13]32显然,在王阳明对于“人皆可以为尧、舜”的解读中,圣人、贤人、愚不肖者以及所有平凡之人,虽各有不同,但在道德上相互平等,“皆可以为尧、舜”。

“人皆可以为尧、舜”一句出自《孟子》。汉代荀悦《申鉴》载,或问曰:“孟轲称人皆可以为尧、舜,其信矣乎?”曰:“人非下愚,则愚可以为尧、舜矣。”[15]并不是说所有人都可以为尧、舜。北宋程颐说:“人人有贵于己者,此其所以人皆可以为尧、舜。”[16]322又说:“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惟自弃自暴,则不可以为善。”[16]394认为在道德上自暴自弃的人不可以为尧、舜。南宋朱熹说:“孟子虽云‘人皆可以为尧、舜’,也须是‘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方得。”[17]认为只有通过学习尧、舜,才可以成为尧、舜。与此略有不同,王阳明对于“人皆可以为尧、舜”解读,更为强调圣人、贤人、愚不肖者以及所有平凡之人的相互平等。当然,王阳明同样强调要有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的工夫,并说:“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13]136

王阳明对于“人皆可以为尧、舜”解读,是基于他的良知说,因此较多从人人皆有良知的层面,表达他的平等思想。他说:“良知者,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12]1070又说:“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13]71显然,王阳明讲人人皆有良知,按照他对于“人皆可以为尧、舜”解读,不仅圣人、贤人有良知,而且愚不肖者以及所有平凡之人也有良知。关于愚不肖者有良知,王阳明除了讲“愚不肖者,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尝不存也”,还说:“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13]90明确讲圣愚同具良知;又说:“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13]56因此,王阳明讲人人皆有良知,除了讲圣贤有良知,还讲常人有良知。他说:“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若无有物欲牵蔽,但循著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蔽,不能循得良知。”[13]78由此可见,王阳明通过对“人皆可以为尧、舜”解读以及进一步提出人人皆有良知,体现出人与人之间在道德上的相互平等的思想。

应当说,在相当长的时期,儒家道德较为重视的是君子与小人的对立关系;王阳明的良知说通过讲“人皆可以为尧、舜”,讲人人皆有良知,讲人与人之间在道德上的相互平等,无疑是对儒学的进一步丰富和发展。问题是,王阳明讲人人皆有良知的同时,仍然要讲君子与小人的对立,这两个方面不可分割开来。如前所述,王阳明讲“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虽然肯定有些盗贼也有良知,但也只是为了劝其改邪归正,包含了“不当为盗”之意,实际上并不是要讲盗贼也有良知。

王阳明讲君子与小人的对立,说:“君子与小人居,决无苟同之理。”[13]180还说:“人孰无善,亦孰无恶;为善虽人不知,积之既久,自然善积而不可掩;为恶若不知改,积之既久,必至恶积而不可赦。”[12]669“见人之为善,我必爱之。我能为善,人岂有不爱我者乎?见人之为不善,我必恶之;我苟为不善,人岂有不恶我者乎?故凶人之为不善,至于陨身亡家而不悟者,由其不能自反也。”[12]1010据《传习录》载,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13]17因此,不可认为王阳明只是讲人人皆有良知,而没有讲君子与小人的对立。

王阳明晚年,良知说愈加成熟。他曾在《与陆清伯书》中说:“见清伯所以省愆罪己之意,可谓真切恳到矣。即此便是清伯本然之良知。”并接着说:“凡人之为不善者,虽至于逆理乱常之极,其本心之良知,亦未有不自知者。但不能致其本然之良知,是以物有不格,意有不诚,而卒入于小人之归。”[12]1112-1113这里从讲清伯的“本然之良知”,到讲为不善者“卒入于小人之归”,前后对比,意在说明清伯有“本然之良知”,是君子,而为不善者,虽然有些对于“本心之良知”有所知晓,但由于“不能致其本然之良知”,“物有不格,意有不诚”,终归只是小人,不能真正具有作为内心主宰的“本然之良知”。这里所言“卒入于小人之归”的为不善者以及上文所言“恶人之心,失其本体”中的恶人,很可能就是指盗贼中“长恶怙终之寇”。

王阳明的《大学问》,作为“师门之教典”,既讲“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又认为“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既讲君子与小人的对立,又讲君子与小人在本体上的一体。为此,王阳明还说:“苟无私欲之蔽,则虽小人之心,而其一体之仁犹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则虽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犹小人矣。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强调“大人之学”在于“去其私欲之蔽”。王阳明还说:“虽小人之为不善,既已无所不至,然其见君子,则必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者,是亦可以见其良知之有不容于自昧者也。……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既知其为善矣,使其不能诚有以好之,而复背而去之,则是以善为恶,而自昧其知善之良知矣。意念之所发,吾之良知既知其为不善矣,使其不能诚有以恶之,而覆蹈而为之,则是以恶为善,而自昧其知恶之良知矣。若是,则虽曰知之,犹不知也。”[12]1066-1070在这段对于《大学》所言“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的解读中,王阳明认为,就人人皆有良知而言,有些小人“亦可以见其良知之有不容于自昧”,但是,如果不能诚其意,就会“以善为恶”、“以恶为善”,结果是“虽曰知之,犹不知也”。换言之,王阳明讲人人皆有良知,虽然从本体上看小人也有良知,但最终是要说明小人不能诚其意,小人之有良知犹如没有良知,这或许是王阳明对小人、盗贼是否有良知的回答;而认为从王阳明讲人人皆有良知可以推出“盗贼也有良知”,实在是对王阳明良知说的误解。

四、结 语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王阳明讲人人皆有良知,同时又讲现实生活中君子与小人的对立,二者不可分割;他讲人人皆有良知,只是就人之本然而言,不可由此直接推出现实层面处于君子与小人对立的每个人都有良知,更不可能推出小人、盗贼也有良知。我们说某人有良知,主要不是依据本然层面上人人皆有良知的说法,更多的是因为其在现实中做了一些能够表现其内心良知的善事,因此不能从王阳明就人之本然而言的人人皆有良知的命题,直接推断现实层面的“盗贼也有良知”。王阳明讲人人皆有良知,虽然偶尔也以盗贼为例,以盗贼的某些可能的行为,来论证人人皆有良知,但绝不可能是要以人人皆有良知推断“盗贼也有良知”。同时,王阳明也会认为有些盗贼有良知,而这更多的是基于有些盗贼属于“无辜胁从之民”,并不是依据人人皆有良知,而且从有些盗贼有良知,也不能以偏概全地推断“盗贼也有良知”。从逻辑上看,王阳明讲人人皆有良知,似乎可以由此推出“盗贼也有良知”,但他最终并非是要推断“盗贼也有良知”,而且绝不可能从根本上或整体上作出“盗贼也有良知”诸如此类的判断。

当然,从哲学上看,王阳明讲人人皆有良知本体,因而可以在本体层面设想小人原本也有良知,盗贼原本也有良知,但这只能限于心性本体而言。然而,讲心性本体一定要与现实结合起来,正如王阳明讲人人皆有良知,又讲要致良知,从而说明在现实层面并非所有人都能致良知,并非人人皆有良知。所以,王阳明从本体层面讲人人皆有良知,根本不是要而且也不可能由此直接推出现实中的盗贼也有良知,甚至也不是为了说明有些盗贼有良知,更多的是要强调致良知,要人们通过格物致知,在诚意中把握内在于心的知善知恶的良知。最为重要的是,在王阳明看来,人人皆有良知,而那些为不善的小人,虽然从本体上看也有良知,但最终由于不能诚其意,“虽曰知之,犹不知也”,明确否定小人之有良知,于此又怎么能够说王阳明会认为“盗贼也有良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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