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之传入及其影响1)

2022-11-26 10:06聂馥玲
力学与实践 2022年3期
关键词:西学东渐西学士人

商 译 聂馥玲

(内蒙古师范大学科学技术史研究院,呼和浩特 010022)

“力”是物理学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牛顿经典力学的世界观曾经长期占据世界观中的主流地位,詹姆斯·克拉克·麦克斯韦(James clerk maxwell)就曾经在书中明确规定“能用力学纲领解释的科学为物理学”,这“表明了运用力学体系的结构和运动定律去解释物理现象的观念是正确的”[1]。甚至时至今日,很多人的世界观依然是牛顿力学式的,“力”概念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

在17世纪科学革命以前,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宇宙论体系在欧洲长期处于统治地位。中世纪学者学习并继承了亚里士多德力与运动的理论且进行了改良。发生于17世纪的伟大科学革命就是建立在中世纪学者的这种继承与改良的基础之上的[2]。

关于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在第一次西学东渐时期,就有大量包含亚里士多德力学知识的西方科学著作传入中国。学界对于第一次西学东渐时传入的西方力学与机械学知识有过一定的探讨[3],但这些探讨大多以机械学知识为主,对于传入的其他力学知识的论述不是很详细。关于中国古代对力的认识,冯书静得出了中国古代人们对力的描述中没有给出数量化或公理化的抽象定义的结论[4]。对于第二次西学东渐牛顿力学传入中国的过程,王洪鹏[5]、戴念祖[6]、阎康年[7]、韩琦[8]、李迪[9]、聂馥玲[10]、阿梅龙[11]等学者均有文章涉及,然而这些文章中却都没有讨论到第一次西学东渐时传入的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对清末士人接受牛顿力学知识的影响。本文将梳理第一次西学东渐中传入中国的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的知识,探讨这些认识在当时以及在第二次西学东渐是否在华造成影响并思考其中的原因。

1 明末清初传入中国的亚里士多德力学知识

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提出了他对于运动原因的基本观点:“凡运动着的事物必然都有推动者在推动着他运动”;“推动者总是形式,在它起作用时,它是运动的本源或起因”。[12]亚里士多德还将运动分为质的运动、量的运动以及空间方面的运动(亚里士多德称之为位移)[12]。而在位移运动(后文简称为“运动”)中,推动者对于被推动者的作用就是“力”。“实际上,亚里士多德认识到了两种力,一种是柏拉图式的物质固有的力,他将其称为‘自然’;另一种是物体发出的力,如推或拉,作用是使其他物体运动。使物体自身运动的就是‘自然’”[13]。亚里士多德认为所有运动都包含两种主要因素,除去前面提到的“推动力”之外,还有“阻力”(由介质密度决定);要让运动发生,推动力必须大于阻力[14]。亚里士多德对于运动速度、推动力与阻力之间的关系进行过一些定量描述,这些描述由后人总结出了一个定律:速度与推动力成正比,而与阻力成反比,对于重物自然下落的情况,推动力就是物体的重量[15]。

对于位移运动,亚里士多德又将其分为自然运动与受迫运动。其中自然运动指的是地界物体(由于其重或轻的性质,该性质取决于其元素的构成比例)趋向于其自然位置的竖直运动以及天界物体的圆周运动;受迫运动指的是物体受到外力作用而被移出自然位置的运动。对于天界运动,亚里士多德给出了两种相互冲突的动因解释:在《论天》中,他提出构成天界物体的以太元素能够依照其本性进行圆周运动,而在《物理学》与《形而上学》中,他提出外在的不动的推动者是天球旋转的动因[2](不动的推动者“是天球所渴求的对象,天球通过做永恒的匀速圆周运动来努力仿效其不变的完美性”[15])。

对于抛体运动,亚里士多德指出:“被抛扔的物体在已经和抛扔它的物体脱离之后还在运动着,这或者是由于循环位移,或者是由于开始的推动者推动起来的空气在接着推动它”[12](循环位移指的是抛体运动时后方留下虚空,介质填补虚空从而推动物体继续运动,有学者认为亚里士多德反对循环位移理论)。

中世纪学者对于上面的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进行了一定的改良。其中较为重要的成果有“内阻力学说”与“冲力学说”。“内阻力学说”认为:因为月下世界所有能观察到的物体都是复合物(由不同元素混合而成的物体),而且复合物中各个元素的比例是可以被指定的,那么就可以让重和轻在同一复合物中充当推动力与阻力。这种观点允许复合物在虚空中运动[2]。

冲力学说认为:“在受迫运动中,某种非永久的、短暂的形式被印入到运动物体之中,只要该形式持续存在,虚空中的运动就是可能的;当它消失时,运动就停止”,后来也有中世纪学者认为冲力是一种永恒的质,除非被外部阻力所减弱或耗尽,否则会一直持续下去[2]。中世纪学者还尝试了使用冲力学说来解释天体运动的动因[2]。

虽然目前并没有发现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在第一次西学东渐被完整传入中国,但是亚里士多德的《论天》中也多见他的力学观点[16]。该书由傅汎济(Francisco Furtado)与李之藻合译为《寰有诠》并刊行于1628年。

从前文中对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的介绍可见,亚里士多德力学以动力学知识为主。所以对于亚里士多德力学的传入情况,我们可以从彼时来华教士的著作对各种运动的描述中窥知。当时各西学著作基本都还是遵循亚里士多德的传统将运动分为自然运动与受迫运动,下文将会对明末清初西学著作中与这两种运动有关的论述分别进行分析。

1.1 自然运动

1.1.1 四元素归位运动

第一次西学东渐传入的西学著作中除前面提到的《寰有诠》外,高一志(Alfonso Vagnone)的《空际格致》等很多西学著作都对西方的四元素说有一定的介绍。前面已经介绍过,水、火、气、土四元素回归其自然位置的运动是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中自然运动的一种4)也有把火、气直线向上回归自然位置的运动与水、土向下回归自然位置的运动分开,作为两种自然运动的观点。。《空际格致》中对这种运动的描述为:“则纯动亦有二种……一曰直动即四行上下之动也……今元行或被强而离本所,力尽自还本所,重者下,轻者上,以直线为路。”[17]利玛窦(Matteo Ricci)《乾坤体义》等其他涉及到四元素说的著作对这种运动的论述也均与《空际格致》相类似[18]。这些西学著作在此处普遍忽略了亚里士多德本人对于这种元素归位的自然运动之动因的思考,没有提到这种运动中的“力”源于哪里。

1.1.2 天界圆周运动

在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中,天界的自然运动就是圆周运动。对于这种运动,艾儒略(Giulio Aleni)在《性学觕述》中提到“譬之七致运旋,繇东而西,悉循宗动天之所带。”[19]《空际格致》与《乾坤体义》中也均有类似的论述[17-18]。可见在当时传教士们的世界观中,日、月与五大行星,均是由宗动天带动的,或者也可以说是由宗动天传下去的力推动的(这种描述与亚里士多德“每个天球均有一个推动者”的描述有所不同)。

《寰有诠》中写道:“上重(宗动天)之动……设动有减,当繇力劣。”[20]这里为了说明宗动天的运动是均匀的,提出如果其旋转变慢,一定是因为推动力变小了。这指出了力与运动的关系,与亚里士多德对力与运动的认识极为符合——运动是需要力来维持的,速度与推动力的大小成正比。

1.2 受迫运动

1.2.1 不完全受迫运动

《空际格致》中提到,元素在其自然位置之内的受迫运动是不完全受迫运动,“假如火行因近天,轻而易动,故从天动之。强第强之者离所强愈远其动必渐衰以至于无。”“强不能常动,岂可常乎?曰:火气二行虽遇宗动之强但其动未出本所之外,故此动非为全强。何也?论本所自然也,论动强也,宗动常也,其二行之动亦常也。”[17]这里的“强”指的就是迫使物体运动的“力”,从这些描述体现出了“力是维持物体运动的原因”以及“力由介质传播时会随距离逐渐衰减(见于亚里士多德对于抛体运动的论述[21])”的认识。

1.2.2 受迫运动中力与运动的关系

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穷理学存》中记载:“力艺所用诸器具,总名强运重之器······重本在下,强之使上,故总而名之曰强运重之器也。”[22]这里讲力学(机械学)的器具是用来强迫重物移动的,自然也包含“强迫物体违背本性运动需要外力作用”这一层含义。

《寰有诠》之中写道:“谓动不均,其不均故或缘施动,或缘受动,或兼二者。设施动者,力有增减,抑受动体,有时而变,二皆失常,动斯不一。”“又设谓浑天之行,时疾时迟,则是其动或有所损,其损必因力渐劣弱。”[20]这两条记载体现出了对于同一物体,所受之力增大则运动变快,力减小则运动变慢的认识,对应着亚里士多德的“运动速度与推动力成正比”。

《穷理学存》中还记载:“凡水等重物,移动往上,以补或气行,或他物之缺,而满空虚之所者,其所由受动之力,为其或吸气者,或移动他物者之力也。试观其往上受移动之物愈重,则吸气者等授移动者,其所发之力愈大矣。”[22]这里重力成为了阻力,体现了亚里士多德推动力要大于阻力才能使物体运动的认识。

由此可见,在当时的西人眼中,力的效果在地界与天界是相似或相同的。

1.2.3 “惯性运动”与“冲力学说”

《寰有诠》中包含有亚里士多德力学中对于“惯性”运动的解释:“一如弹与矢。当离弦时,本藉他动,然亦有本动。缘放弹发矢,俾弹矢破开前气,而其前所冲动之气,更进拥其在前之气,势所必然。乃其弹矢后分之气,急欲塞其所破之路,不令有空,则此气攒聚,复拥弹矢而行。非必全藉于人力也。”[20]然后对于“气一直推动物体,物体为何不会无限地运动”的设问给出了回答:“盖发弹矢者施动之时,必生猛狠情势。此情势注在弹矢迫命亟行,渐久渐远,猛狠渐消,弹矢遂止矣。”[20]这里显然包含了中世纪冲力学说的认识,并认为气的推动在这里起到辅助作用。

类似的使用了“冲力学说”的论述还有《空际格致》中的“今元行或被强而离本所,力尽自还本所。”[17]以及《穷理学存》中的:“盖凡重物逆其本性而强受动,则施动者,必通施猛恳之力于重物之体,以强带而动。若无如此之力随重物之体而带动之,则重物既已离动者之手,即因本性垂线之直道而下行”[22]等论述。

上面这些记载基本可以说明在第一次西学东渐中传入中国的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是相对完整的,中世纪对亚里士多德力学的改良内容“冲力学说”也在同一时间被传播到了中国,只不过这些知识在当时西学著作中的记载较为分散。

2 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传入之初的情况

2.1 反对西学者的视角

明末清初由西方传入的科学著作由于基本上都附有传教的目的,其内容受到了以儒家知识分子为首的士大夫们以及佛教人士的批判。很难想象这些批判者会去吸收西方科学著作中的西方科学知识和思想,更遑论其中对于力与运动的认识这样的细节。不过我们依然可以从这些人对传入的西方知识、思想的批判中探寻一些西方知识、思想与中国传统自然观的冲突之处,从中找到当时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在华传播受阻的理由。

明末对西学的批判在徐昌治编的《破邪集》中非常密集,其中有很多典型的观点。首先是对西方不同意天人合一传统思想的批判,如《请颜壮其先生辟天主教书》一文中写道:“谓主赋畀灵魂于人曰性,不可谓性即天,不可谓天即吾心……更不可谓天地即天主。天地也、天主也、人也,分为三物不许合体。以吾中国万物一体之说为不是。”[23]《辟邪解》和《四宿引证》中也均有类似的观点[23]。从这里可以看出彼时士人们遵循的中国传统自然观更加注重形而上的思考,而西方的学术思想相对来说更喜欢刨根问底一些。

《辟邪摘要略议》一文中讲:“据彼云国中首重天教推算历数之学,为优为最……不知私习天文,伪造历日,是我太祖成令之所禁,而并严剞劂其书者也。”[23]这体现出中国传统观念与西方学术思想的冲突。《历法论》中也讲:“今西夷所以耸动中国,骄语公卿者,惟是历法,然中国之历法,自有一定之论,不待西夷言之也。”[23]显然,他们非常重视天文历法在国家统治方面的作用,认为历法维持政权稳定的功能比起历法的准确与否更加重要,这也与西方的观点有所不同。

到了清代,统治者为了其统治的正统性,甚至比明代更加尊儒,更加推崇程朱理学,康熙皇帝批南怀仁《穷理学》为“甚悖谬不通”[24],并发动“康熙历狱”的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

中国传统自然观与西方学术思想的冲突很大程度上降低了明末清初士人对于西方科学的接受程度,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的接受可能就更无从谈起了。

2.2 接受西学者的视角

虽然明末清初士人中多有反对、批评西学的,但是同样有一些士人对西学表示支持或在著作中吸收了一定的西学知识与思想,分析这一部分士人的著作可以相对更加细致地反映出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在传入当时的接受情况。

徐光启是推动西学东渐的先驱者,他与西方传教士一起翻译介绍了大量西学知识与技术。徐光启认为传教士带来的科学知识“其言理言道,既皆返本蹠实,绝去一切虚玄幻妄之说。”[25]这显然是对西方科学中理性分析做法的认同,同时也反对了对传统形而上学思想的过分强调。他在《泰西水法序》中也表达了类似的认识:“而其绪余更有一种格物穷理之学。凡世间世外、万事万物之理,叩之无不河悬响答,丝分理解。退而思之,穷年累月,愈见其说之必然不可易也。”[26]可见徐光启意识到了对于“万事万物之理”要“丝分理解”的西方理性抽象科学思想的重要性。不过徐光启除《几何原本》之外,研究论述的方向也多以实用为主,如《度数旁通十事》《泰西水法》等,少有涉及具体的力学理论知识的论述。这也是当时一种认为西学是“器”而非“道”,于身心无益的主流观点的体现。

为了使自己的学说更容易被士人们所接受,明末清初的传教士们在中国传播西学知识时,也乐于借助中国传统自然观中的一些认识,例如利玛窦在《坤舆万国全图》中就利用了屈原提到的天有九重的认识来引入亚里士多德式宇宙论[27]。而这种利用中国传统观点来介绍西学的做法,一定程度上会阻碍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在士人中的传播。

例如,《泰西水法》在当时西方并不清楚月球影响海水形成潮汐的具体方式[28]的情况下,于介绍潮汐运动时使用了中国的阴阳理论:“问:海水潮汐者,何也?曰:察物审时,穷理极数,即应月之说,无可疑焉。月为阴精,与水同物。凡寰宇之内,湿润阴寒,皆月主之。”[26]而在存在其他解读文本(如《寰有诠》中的“别有含藏之力”[20])的情况下,《泰西水法》对潮汐的论述是在当时学习西学的士人中流传最广的——熊明遇《格致草》以及方以智《物理小识》中的潮汐理论均采用了《泰西水法》中的说法[27,29],显然这种说法更容易让当时的士人们接受。而像这样在著作中使用中国传统的“阴阳理论”对运动原因进行解释,某种程度上屏蔽了西方(亚里士多德)关于运动原因的探讨,因为这是两种不同的探讨方式。尽管当时西方对力与运动的认识还没有达到牛顿时代的程度,但是还是在用“力”来解释运动原因,而中国用的就是另外一套知识体系了。

此外,揭暄在《物理小识》中描述行星运动相对速度的论述为“金水绕日为轮确矣,水轮近日故速于金”[30]。在明末清初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已经基本完整地传入了中国的情况下,揭暄对于速度的描述却完全没有提到当时已经传入的西方 “运动速度与受力大小相关”的认识。实际上,《物理小识》与《格致草》两部著作对当时已经传入的西方对力与运动关系的认识可以说是只字未提。可见当时的士人对于这些知识并不重视。

3 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在第二次西学东渐中的影响

虽然明末清初传入中国的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在当时并没有得到重视,不过到了清末,有很多士人注意到了西方“力学”的重要性,如沈宗祉在《泖东草堂笔记》中就写道:“重学……一经西人揭出恍如发蒙,如欲能自制造,熟其理则自能推其广也”[31],虽然沈宗祉对于“重学”的认识依然停留在其可以用于制造省力器具的程度,但也承认了“重学”的重要性。此外,当时如北洋水师学堂、格致书院等各个西式学堂都有教授“重学”,并将之列入了考核范围之内,可见清末的士人们比起明末清初时期是更加重视和愿意学习西方力学的。那么如果有清末士人学习西学时,阅读了明末清初介绍了亚里士多德力学知识的著作,其中的一些认识就会对其学习和理解新传入的牛顿力学造成一定影响。

陈志辉《从<空际格致>邵璔批跋本看明译西书对晚清士人的影响》一文中提到,明末清初的汉译西学书籍,在洋务运动中受到了想要学习西方知识的中国士人的关注[32],诚然如此。除去陈志辉此篇文章中提到的邵增与赵烈文以外,还有很多晚清士人阅读过明末清初的汉译西书,例如道光癸未(1823年)进士沈濂和光绪十六年(1890年)榜眼文廷式在他们的笔记《怀小编》[33]与《纯常子枝语》[34]中都提到了大量明末清初西学相关书籍。就连《格致书院课艺》的征引书目之中也包含有很多明末清初的西学书籍[35]。可见清末的士人们在学习西方知识时阅读明末清初西书的情况比较普遍,除传统知识分子以外,很多新式学堂中的学生也都是能够读到这些西书的。

17世纪以后随着化学的发展,四元素说在西方逐渐被否定,到了清末已经成为了过时的理论,是不会在第二次西学东渐中作为先进知识传入中国的。但是在第一次西学东渐之时,四元素说是货真价实的西方自然观的基石,当时很多西学著作均对其有大量的介绍。四元素说中隐含有力的作用的元素运动部分既是古希腊至中世纪力学理论的基础,又与中国五行说很相似,相对易于中国士人接受,还与天地一统的牛顿力学有较大出入,很容易对清末士人造成影响。举例来说,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举人韩应陛在他的笔记《读有用书斋杂著》中就提到了西方四元素之间的轻重关系并对其做出了评论[33],如果这些四元素说的知识先入为主,很容易与当时传入的牛顿力学知识产生冲突,导致士人们对牛顿力学的理解产生偏差。

虽然有关于科学革命的论述在清末还没有被提出,牛顿力学相对于亚里士多德体系的革命性还没有成为共识,不过西方很多力学著作中都指出了亚里士多德的力学理论与新的牛顿经典力学体系相比有哪些错误,如胡威立(William Whewell)的The First Principles of Mechanics(1832)与An Introduction to Dynamics(1832)以及Harvey Goodwin的Elementary mechanics(Part2) (1853)中都提到了亚里士多德力学认识的错误5)The First Principles of Mechanics第69页提到物体轻重影响下落速度以及空气填补空隙推动物体运动的观点的错误,An Introduction to Dynamics前言第xi页介绍了亚里士多德对于自然运动以及受迫运动的错误认识,Elementary mechanics(Part2)在第43-47页除去物体下落、自然运动、受迫运动等问题之外还提到亚里士多德没有认识到惯性。[36-37]。可见,亚里士多德哪些力学认识是错误的,在19世纪西方受过物理学教育的人之中是一种常识。

然而,这种常识却很可能没有在第二次西学东渐时传入中国。如艾约瑟(Joseph Edkins)编译的《西学略述》一书中,就并未介绍牛顿力学与亚里士多德力学的不同[38]。而且牛顿力学传入中国过程中最早最重要的两本著作——李善兰与艾约瑟合译的《重学》原书An Elementary Treatise on Mechanics[39]以及李善兰与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合译的《谈天》的原书Outlines of Astronomy[40]中都并未提到亚里士多德的有关力学认识。徐建寅与傅兰雅(John Fryer)合译的《电学》卷首介绍牛顿建立万有引力定律时也只是说“后此未久奈端(牛顿)思得万物向心力之理,以征前言之误”,并未解释“前言之误”具体是什么[41]。再观当时其他涉及到牛顿力学的著作,丁韪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的《格物入门卷五》[42](力学),王韬的《西学原始考》[43]与《西学图说》[44]以及与王韬与伟烈亚力合译的《重学浅说》[45]中均没有提到亚里士多德6)王韬《西学原始考》称: “一千六百六十六年国朝康熙五年奈端(牛顿)始究日与地有大摄力,知天上地下万物皆有相引之理,是以重物向地心下坠与日环地球之理同。”介绍了天地力学理论统一的正确性,虽未提及亚里士多德,但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是论及了亚里士多德认识的错误,只不过并不全面。,王韬与伟烈亚力合译的《西国天学源流》[46]中也只是提到了亚里士多德的一些天文学观点。当时的西学著作中对于牛顿的介绍也多止于他的天文学贡献及他对万有引力定律的建立(还有数学贡献)。除前文提到的《电学》中的记载以外,丁韪良的《西学考略》[47]、李善兰与伟烈亚力的《谈天》[48]、王韬与伟烈亚力的《西国天学源流》[46]中对于牛顿的介绍都是如此。这些第二次西学东渐中提到牛顿或与牛顿力学有关且传播相对广泛的著作均没有提及牛顿力学相较于亚里士多德力学的区别之处,那么应该可以认为这一重要信息并未在当时传入中国,或者传入了也并未被士人们普遍了解。

第二次西学东渐中少见地论述了亚里士多德错误的文章——慕威廉(William Muirhead)的《格致新法总论》中只讲到亚里士多德格物学“播行遐迩如缚人心曾经二千年间”,“只要操权人意,放厥胆量,讲论天地功用,枉费心力,时无裨益。”[49]其后续文章《格致新法》中同样仅提到四行说是“猜议”出来的[50],两篇文章均没有提到亚里士多德的力学认识的具体错误之处。实际上,有很多明末清初汉译西书中对于亚里士多德力学的论述都没有提到亚里士多德的名字,这就会导致晚清士人哪怕阅读了《格致新法》这类文章也很难认识到第一次西学东渐中哪些相关知识是错误的。

国人对西方科学发展的认识可以从吴汝纶的《桐城吴先生日记》当中了解一二,其中有“至近世学术乃希腊学问之再兴”;“格致之学自希腊罗马式微后千余年无人提唱,至元明之际意大利有戛里留(伽利略)诸人……英吉利有培根、奈端(牛顿)诸人,于是重、光、气、水、火诸学益兴”;“奈氏(牛顿)于天文格致推得新理至多,发明吸力为功尤钜”[51]等描述,可见吴氏虽然对于西方科学的发展过程有大致的认识,然而却并未意识到牛顿力学诞生前后力学知识体系的变化,没有发现清末传入的西方力学知识已经与之前的知识是完全不同的知识体系。而钱熙辅的《重学》跋语中也只是提到“西人重学远有师承,近百余年间愈入愈深”[52],显然也没有意识到牛顿以后西方力学的大变革。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清末多数学者在学习西方力学时,是分不清西方古典力学与牛顿经典力学所代表的完全不同的学术传统、思想方法的。而如果没有发现明末清初西书中的亚里士多德古典力学知识很多已经被牛顿力学所淘汰,就会产生一定的错误认知。如许树枌的《枪炮放弹有空气阻力又有地心吸力释义》一文中就有:“弹初出时与空气相阻敌,继而空气从旁擦过以补弹过处之空,空气若从后推送。弹行愈速则弹后推力愈微”[53]的描述,这种空气为了填补空虚推拥弹矢而行的亚里士多德式运动观显然不会出自第二次西学东渐时的西方力学书籍。应为许氏“博览时务格致兵农诸书”[54]之时学习到了第一次西学东渐传入的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中的认识,且并未发现这种认识已被淘汰所致。类似的例子还有杨毓辉在《枪炮须知》中的论述:“······弹重而坠速。凡弹在空中被地心力所摄,即仍垂线下坠,而坠之迟速视乎弹之重轻”[53]。杨毓辉在光绪十五年(1889)至十九(1893)年之间曾就读于格致书院[55]。上文已经提到,格致书院的学生能够读到明末清初的西学书籍,这样看来,杨毓辉会产生“弹重而坠速”的认识极有可能是在书院的“重学”课堂中没有将牛顿力学理解清楚,又受到明末西书中记载的亚里士多德力学认识的影响,以至于认识出现了混淆之故。可见第一次西学东渐时传入的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中的一些认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晚清士人对于牛顿力学“力”的学习和理解。

4 结论

通过对明末清初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传入中国的情况进行分析,我们发现亚里士多德力学体系及其中世纪改良成果“冲力学说”通过不同的渠道或文本比较完整地传入了中国。明末清初虽然有一部分士人对西方相对理性的科学思想表示了赞同,但是由于西方理性的力学知识与中国传统自然观有较大出入,导致当时的士人们对其并不重视。但我们发现明末清初传入中国的亚里士多德力学知识,在清末学者中的论述中多有发现,而且在学习过程中与清末新传入的牛顿力学相混淆,从已有的文献中可以看到当时的人们并未认识到牛顿力学的知识体系已经完全取代了亚里士多德的力学知识体系,这种情况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人们对于牛顿力学中关于“力”的认识的理解。

西方从亚里士多德古典力学发展到牛顿经典力学体系经过了一千多甚至两千年。这期间人类智力经历了一个十分艰难的发展过程,即常识的、经验的亚里士多德物理学被抽象的、模型化的经典力学所替代。牛顿经典力学作为力学的发展成果更加远离人们的经验,更加难以理解,但亚里士多德力学中的认识却与我们的常识非常接近,容易被一般人所接受。正像著名科学史家科恩所言:“或许有些奇怪,大多数人对运动的看法其实只是两千多年前提出的物理学体系的一部分,而且这个体系至少在1400年前就被实验证明是有问题的。”[14]在第二次西学东渐的前期,士人们在未接受专业的经典力学训练的情况下,对力与运动的关系的认识受到与常识更加接近的亚里士多德力学的影响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哪怕在今天,想要学懂经典力学,想要讲清楚“力”、“运动”与“速度”、“加速度”等概念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依然需要一定的基础。对一般人而言,回答上述问题很可能会不自觉地回到经验中来,像亚里士多德那样思考。接受经典力学需要放弃常识,这一点在清末是难以做到的,即使在今天也是一样。从本文的研究看到,清末士人甚至不知道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知识体系,更不用说做到完全理解了。这就提示我们中西科学交流研究需要回到当时的知识场景中去思考,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理解当时士人对西学的接受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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