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馗役鬼与刘基倡廉

2022-11-26 11:47杨俊才
丽水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刘基钟馗廉政

杨俊才

(丽水学院民族学院,浙江 丽水 323000)

钟馗与刘基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但在世人的意识里,钟馗一身正气,嫉恶如仇,斩妖捉鬼,最是铁面无私,而刘基一生清廉,“发奸擿伏,不避强御”[1]631(黄伯生《诚意伯刘公行状》),常被民众呼为“刘青天”,二者都被视为廉明的人,而且刘基还有题画诗《题钟馗役鬼移家图》,二者多少还是有点联系,以此之故,本文拟就钟馗役鬼、刘基倡廉等问题作一探讨。钟馗,民间所崇奉的鬼王兼门神,专事捉鬼吃鬼。钟馗信仰,是在源远流长的鬼文化土壤中逐步形成的,后来又掺入了道教文化、佛教文化。先民认为人死为鬼,自然在鬼蜮世界里,也需要有鬼王治理,由此便有了钟馗。至于钟馗的来历,说法不一[2],明代学者杨慎、清代学者顾炎武等对此都曾作过考证。有认为“钟馗”由“终葵”谐音演化而来。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周礼·冬官考工记》有“大圭长三尺,杼上终葵首,天子服之”的记载。终葵即椎,《说文解字》:“椎,击也,齐谓之终葵。”在傩舞仪式上,巫师手持终葵打鬼驱邪,“挥终葵,扬关斧”,因器物终葵能击鬼,后来慢慢因谐音演变为人名钟馗。但顾炎武认为此种说法“未必然也”[3]。也有认为北魏时期大臣尧暄,本名尧钟葵,字辟邪,“后世画钟葵于门,谓之辟邪,由此附会也”[4]。另外有人认为钟馗的原型是商汤时的巫相仲傀,其名在《尚书》《左传》《荀子》中又作“仲虺”“中归”“中垒”。商人事鬼,凡政官都兼巫祝,仲傀为巫相而兼驱鬼之方相,其后由驱鬼之仲傀,逐渐演变为捉鬼之钟馗[5]。总之,钟馗的来历学界一直存在争议,但普遍认为不会迟至唐代才出现。

到了唐代,钟馗形象开始逐渐定型,并受到民众的广泛膜拜。在民间传说里,有关钟馗故事有多种版本,但其核心内容大致相同,认为钟馗系唐代终南山人,生得豹头环眼,铁面虬髯,相貌奇丑。曾参加进士考试,因相貌丑陋而未被录取,一气之下撞柱而死,后被玉帝封为“驱魔大神”。在钟馗信仰发展过程中,唐玄宗与画家吴道子起到了重要作用。对此宋人沈括《梦溪笔谈·补笔谈》卷三有如下记载:

禁中旧有吴道子画钟馗,其卷首有唐人题记曰:“明皇开元讲武骊山,岁暮,翠华还宫,上不怿,因痁作,将逾月,巫医殚伎,不能致良。忽一夕梦二鬼,一大一小。其小者衣绛犊鼻,屦一足,跣一足,悬一屦,搢一大筠纸扇,窃太真紫香囊及上玉笛,绕殿而奔。其大者戴帽,衣蓝裳,袒一臂,鞹双足,乃捉其小者,刳其目,然后擘而啖之。上问大者曰:‘尔何人也?’奏云:‘臣钟馗氏,即武举不捷之士也,誓与陛下除天下之妖孽。’梦觉,痁若顿瘳而体益壮。乃诏画工吴道子,告之以梦,曰:‘试为朕如梦图之。’道子奉旨,恍若有睹,立笔图讫以进,上瞠视久之,抚几曰:‘是卿与朕同梦耳,何肖若此哉!’道子进曰:‘陛下忧劳宵旰,以衡石妨膳而痁得犯之。果有蠲邪之物以卫圣徳。’因蹈舞上千万岁寿。上大悦,劳之百金。批曰:‘灵祗应梦,厥疾全瘳。烈士除妖,实须称奖。因图异状,颁显有司。岁暮驱除,可宜遍识。以祛邪魅,兼静妖氛。仍告天下,悉令知委。’”……观此题相记,似始于开元时。皇祐中金陵上元县发一冢,有石志,乃宋征西将军宗慤母郑夫人墓。夫人,汉大司农郑众女也。慤有妹名钟馗,后魏有李钟馗,隋将乔钟馗、杨钟馗。然则钟馗之名从来亦远矣,非起于开元之时,开元之时始有此画耳。“钟馗”字亦作“钟葵”。[6]

根据沈括的考证,“钟馗之名从来亦远矣,非起于开元之时,开元之时始有此画耳”。吴道子所画的钟馗,沈括曾亲眼目睹。画作上的题记,详细说明了吴道子画钟馗的原委。唐玄宗因梦钟馗捉鬼而病愈,于是昭告天下:“灵祗应梦,厥疾全瘳。烈士除妖,实须称奖。因图异状,颁显有司。岁暮驱除,可宜遍识。以祛邪魅,兼静妖氛。仍告天下,悉令知委。”自此以后,每到年末,大唐皇帝往往都会颁赐大臣钟馗画像,刘禹锡的文集中《为李中丞谢赐钟馗历日表》《为淮南杜相公谢赐钟馗历日表》等谢表就是明证。不过也有学者认为颁赐钟馗画像的习俗可能早在唐玄宗之前就有了,理由是唐朝名相张说也曾写过《谢赐钟馗及历日表》[7],但毫无疑问,唐玄宗的推动作用是显而易见的。

由于李唐王朝的极力揄扬,作为驱邪的门神和鬼王,钟馗声名远播,从此以后,宋、元、明、清,历朝历代,每到岁除,民间就形成了贴门神钟馗以驱邪纳福的习俗。对此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吴自牧《梦粱录》、周密《武林旧事》等多有提及。而自吴道子之后,钟馗逐渐成为后世画家们所喜爱的传统题材。钟馗画题材多样,如门神钟馗、祈福钟馗、醉酒钟馗、捉鬼钟馗等等。此外,还有一类题材比较特别,画面中除钟馗外,还有一妇人(此妇人通常为其小妹)和众多小鬼,比较著名的如宋末元初龚开的《钟进士移居图》《中山出游图》、元人颜辉的《钟馗元夜出游图》、明人钱谷的《钟老馗移家图》、陈洪绶的《钟馗元夕夜游图》等,此外还有许多《钟馗嫁妹图》《钟馗部鬼图》。这类钟馗图,或移家、或出游、或嫁妹、或部鬼,名称看上去有所不同,但实质上区别并不大,把某个名称如“移家”调换为“嫁妹”或“出游”并无大碍,所以名称时有混称的,如明人孙矿《书画跋跋》卷三即有记载:“李伯时旧戏作《嫁妺图》,或云即《移家图》”;而龚开的《中山出游图》画的是钟馗嫁妹[8]。这类钟馗图可以笼统地称作“钟馗役鬼”,因为其主题都是表现钟馗如何役使众鬼为其效劳,或移家、或出游、或嫁妹,图中一众小鬼各司其职,肩挑背负,怪模怪样地跟随在钟馗后面,忙得不亦乐乎,看上去既怪诞又滑稽。画中具体情形,虽各有别,但不外乎都是役使小鬼,且看与刘基相先后的诗人是如何描述的。元人冯海粟(子振)题《钟馗图》[9]:

老馗兀舆二鬼肩,一鬼勃窣袋影悬。

一鬼负剑帽带旃,一鬼顶颅双角骈。

老馗之妇舆翩跹,其荷舆者鬼婢虔。

猫抱掌握鬼妾妍,提其奁具雌袂玄。

携枕而从服饰鲜,鼠蝎粘缀裤亦然。

擎担最缓行李便,鬼之婴孺盛穿联。

囊包槖裹琴能仙,瓠壶穹挂吁可怜。

掲竿之魅愁攀缘,最后瓮鬼束缚椽。

尸而行者犹能前,肌肉消尽骨骼缠。

物怪种种来无边,神禹铸鼎今几年。

罔两在此犹翩翩,吁嗟吁嗟问老天。

诗中所述,某些句子虽难详其意,但据龚开等若干存世画作,大致内容还是不难明白。作者极详尽地描述了画作中钟馗役鬼的情形:钟馗与其小妹分别坐在晃悠悠的肩舆上,众小鬼们模样各异,衣裤上粘缀着鼠蝎纹饰,他们之中,有抬肩舆的,有负剑的,有抱猫的,有提奁具的,有携枕头的,有挑行李的,有背包裹的,有拿瓠壶的。此外,高举的长竿上吊着小鬼,束缚在椽上的坛瓮中装着小鬼,这类小鬼显然是供钟馗充饥的。

再看元末明初郑元祐《钟馗部鬼图》[10]是如何介绍画面的:

老髯足恐迷阳棘,鬼肩藤舆振双膝。

前驱肥身儿短黑,非髯娇儿则已腊。

后从众丑服厮役,担携鬼脯作髯食。

鬼肌未必能肥腯,晡之空劳髯手擘。

……

民膏民脂饱死后,却供髯餐缩而瘦。

无由起龚问其候,有啸于梁妖莫售。

大明当天百禄辏,物不疵疠民长寿。此诗着重写“非髯娇儿则已腊”,大约是指较嫩的鬼儿被制作成腊肉,一众丑鬼一路上挑着“鬼脯”(鬼肉干)供老髯钟馗食用,作者颇担心瘦骨嶙峋、“缩而瘦”的“鬼脯”填不饱钟馗的肚子:“鬼肌未必能肥腯,晡之空劳髯手擘。”

再举一例。元末明初李晔(也名李昱)《题钟馗移家图》[11]有如下描述:

绿袍进士掀怒髯,饥来嚼鬼如蜜甜。

酸风苦雨搅白日,移家欲往阴山尖。

随兄小妹脸抹漆,眼光射人珠的皪。

鬼奴鬼妾千万形,蟹怪猫妖最萧瑟。

势能使鬼鬼不违,髑髅在后嗤钟馗。

英雄如山堆白骨,莫倚区区手中笏。

诗写钟馗与小妹役使“鬼奴鬼妾”“移家欲往阴山尖”,一路上,“饥来嚼鬼如蜜甜”,而众鬼们听凭驱役,不敢有违。

钟馗其人本是子虚乌有的,自然钟馗役使小鬼移家、出游、嫁妹等更是荒诞不经。晚清俞曲园《茶香室三钞》(卷二十)认为,古人有十二月悬挂钟馗以迎福驱魅嫁魅的习俗,所谓“嫁魅”,乃是把灾祸转嫁出去的意思,后来讹为“嫁妹”[12]67。然后又由“嫁妹”衍生出“移家”“出游”等内容。本文无意探讨钟馗役鬼移家、出游、嫁妹等题材的来历,值得思考的是,何以“钟馗役鬼”题材会受到民众的广泛喜爱,直至今天长盛不衰?

画家描画“钟馗役鬼”原因很多,或者心有所感,别有寄托;或者游戏笔墨,一呈画技。如宋末元初龚开《中山出游图》,论者多认为画家借画中钟馗与其小妹除鬼降妖,表达了“希望旧朝再次崛起的想法”[8],“作者以群鬼喻元兵,以泄宋亡之恨”[13]。此外,因为钟馗役鬼,想象丰富、怪诞夸张,可以充分发挥画技,所以深受画家的青睐,不乏戏作。

诗人们喜欢题咏“钟馗役鬼”,多数是借题发挥。如冯海粟的题画诗,感慨的是“神禹铸鼎今几年”,而世上的魑魅魍魉仍然还有那么多,“罔两在此犹翩翩,吁嗟吁嗟问老天”;郑元祐的题画诗则想象小鬼们生前都是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在世时吃得脑满肠肥,“民膏民脂饱死后,却供髯餐缩而瘦”,死后瘦得仅剩一把骨头,被钟馗填肚子乃是报应。而在李晔的题画诗里,钟馗“饥来嚼鬼如蜜甜”,“势能使鬼鬼不违”,表达了诗人对鬼物的憎恨以及鬼物被钟馗役使的快意。

总之,对于“钟馗役鬼”,画家们可能别有寄托、诗人们可能借题发挥,但是绝少有人对“钟馗役鬼”题材本身提出质疑。

在多数人的意识里,魑魅魍魉都是害人精,而钟馗惩恶扬善,护佑万民,是正义的化身,众鬼听命钟馗,为其效劳,理所应当[13]。钟馗能把令世人害怕的魑魅魍魉制服得俯首帖耳,乖乖地任凭役使,正体现了他的无上权威与法力,不愧是众生的守护神,值得膜拜和信赖。至于小鬼被吃,那是咎由自取,更是为民除害。可是刘基却不这样认为,且看其《题钟馗役鬼移家图》[1]489:

髯夫当前黧妇后,腊鬼作粮驱鬼负。

虹霓可驾雷可车,胡为役鬼来肩舆?

乃知老馗未公正,怙威植私干律令。

玄云沈阴鬼怪多,馗乎馗乎奈尔何!

此诗见于刘基《覆瓿集》卷十。《覆瓿集》系刘基元末诗文汇编,从《题钟馗役鬼移家图》在集中所处位置,可推测其大约作于刘基任江浙儒学副提举期间或略早,与著名的《卖柑者言》等作品属于同一个时期,故可以互相参看。此时的刘基,已有第一次为官与隐退的经历,年届不惑,思想更成熟,对动荡的元末社会也有了更深的认识。

《题钟馗役鬼移家图》简洁明了,却意味深长。“髯夫当前黧妇后,腊鬼作粮驱鬼负”,对于髯夫钟馗及其妇人高高坐在肩舆上,把小鬼制成“腊鬼”——鬼腊肉——作为粮食并驱使众鬼背负供他们路上食用,刘基很不以为然。钟馗名列仙班,身居鬼界要职,以其身份和地位,出行自有公务用车,可以驾驶“虹霓”,也可以乘坐“雷车”,“虹霓可驾雷可车”,可是凭什么偏要让鬼们负责抬肩舆?凭什么偏要让鬼们帮忙搬家干私活?小鬼们诚惶诚恐、忙前忙后,既没有犯法更没有死罪,凭什么任意被制成“腊鬼”?难道鬼命就不是命吗?就算死罪,就该供钟馗享用吗?对待小鬼们,钟馗完全不把鬼当鬼,生杀予夺,随心所欲。在钟馗的淫威下,鬼们的处境正如明人赵南星《笑赞》中《钟馗吃鬼》所描述的:

钟馗专好吃鬼,其妹与他做生日,写礼帖云:“酒一尊,鬼两个,送与哥哥做点剁;哥哥若嫌礼物少,连挑担的是三个。”钟馗命人将三个鬼俱送庖人烹之。担上鬼看挑担者曰:“我们死是本等,你如何挑这个担子?”[12]74

笑话虽然可笑,但对照“钟馗役鬼”,鬼们的真实处境不就是这样吗?有罪无罪,有功无功,想吃谁就吃谁,哪个鬼敢说个“不”字?真是鬼生艰难,朝不保夕。抬肩舆、干私活、充作粮食,本不是鬼们分内的事,不就因为钟馗大权在握,不敢违抗吗?面对钟馗的作威作福,公道何在?正义何在?王法何在?所以在刘基看来,钟馗乃是仗着威势,公然以权谋私,干犯律令。“乃知老馗未公正,怙威植私干律令。”然而就是这样的钟馗,世人竟然还对他崇拜有加,不以为非,真是咄咄怪事。“玄云沈阴鬼怪多,馗乎馗乎奈尔何!”面对是非不分的鬼蜮世界,刘基也只有徒唤奈何了!

或许有人不认同刘基的看法。不过是鬼,难道还要跟它们讲仁慈?难道还要跟它们讲法律?钟馗贵为鬼王,难道没有权力处置鬼们?钟馗所作所为,明明是在伸张正义,还人间一个清平世界,有什么不可!这正是普通人见识不如刘基之处,也正是刘基之所以为刘基之处。不妨设想一下,假如真的人死为鬼,在鬼蜮世界,自然也需要秩序,也需要法度,那样鬼们才能够安身立命。都说阴间有阎王、有十八层地狱,鬼们如果有什么罪过,那就按照刑法给予处置,把它们打入相应的地狱,想必鬼们也无话可说。可是偏偏钟馗利用特权,任意胡为,让鬼们担惊受怕,生无可恋。钟馗的做法,显然是以暴制暴,以恶制恶,不值得颂扬。

当然鬼蜮世界是不存在的,钟馗也只是心中有鬼者的产物。刘基貌似为鬼们鸣不平,实质上他所关注的是现实世界。设若现实世界里也有类似钟馗一样的君王或统治一方的父母官,人们将何以自处?还能为他们拍手称快吗?而历史上类似钟馗这样的人并不少,史书里多有记载,《水浒传》《儒林外史》《老残游记》等小说里也多有揭露,这类人自认为本身就是法,鱼肉臣民,荼毒百姓,为所欲为。对世上的这类人,不会有人认同。然而世人仅仅看清了现实世界,面对鬼蜮世界却犯起迷糊。如果现实世界里无法容忍钟馗那样做,那么假如真有鬼蜮世界,难道就可以容忍?大儒朱熹有云:“以二气言,则鬼者阴之灵也,神者阳之灵也。以一气言,则至而伸者为神,反而归者为鬼,其实一物而已。”[14]人与鬼虽有阴阳之别,实质上是一样的,“一物而已”,人世间有守法的公民,也有为非作歹的坏人;鬼蜮世界里当然也既有善鬼又有恶鬼,岂能由着钟馗善恶不分,无差别地以暴虐待之,乃至无缘无故地剥夺鬼命?刘基能够看透这一切,正可以见出其廉政意识的自觉与清醒,也正可以见出其廉政思想的高度。

事实上,在现实世界里,刘基26 岁初入仕途,赴高安县任县丞的时候,就已见识过钟馗的厉害。血气方刚的刘基秉持其廉政理念,上任伊始,即撰《官箴》以自励,告诫自己:“治民奚先,字之以慈。……弱不可陵,愚不可欺。刚不可畏,媚不可随。无取我便,置人于危。无避我谤,见义不为……”[1]167在任期间,刘基视民如子,以慈爱之心对待百姓,“以廉节著名”“以谠直闻”[1]631(黄伯生《诚意伯刘公行状》),因此被百姓亲切地呼为“刘青天”,在百姓中留下了很好的口碑。殊不知在掌权的官吏眼里,百姓就是他们嘴里的鱼肉,他们要的就是钟馗那样的随心所欲。刘基的所作所为显然与他们背道而驰,严重侵犯了他们的利益,最终上任时的一腔热血,却落了个被免职的下场,被迫离开高安。

作为官吏,本应心怀善念,“当念怀善良”“用民作手足,爱抚勿害伤”。可是元末的官场现实是“奈何纵毒淫,反肆其贪攘。破廪取菽粟,夷垣劫牛羊。朝出系空橐,暮归荷丰囊”[1]349(《赠周宗道六十四韵》)。在官场里时间越久,越让刘基感受到整个元朝的腐败。放眼天下,还有几个官吏把百姓放在心上?“此辈欲何求,朘剥图身肥”[1]364(《感时述事十首》其二)。在他们的意识里,当官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自肥吗?刘基在《杂诗四十一首》中悲愤地写道:

豺狼食人肉,蚊虫食人血。食肉死须臾,食血死不辍。

哀哀露筋女,肉尽惟皮骨。谁谓蚊虻微,积锈能销铁。[1]326

这些大小官吏,就是豺狼、蚊虻,视鱼肉百姓为当然。人世如鬼蜮,官吏便是钟馗。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刘基借《题钟馗役鬼移家图》一诗对“怙威植私干律令”的钟馗痛加鞭挞。

有些人认为刘基曾对元王朝忠心耿耿,甚至称其“亦可谓孤臣孽子,每饭不忘者矣”[15],这样的评价实在有失公允。刘基倡导廉政,身体力行,根本原因在于其站在百姓的立场上,以民为本,希望能因此让百姓安居乐业,而并非是要对某个王朝尽忠。作为官吏,刘基尽职尽责,目的是“为拯斯民涂炭忧”[1]397,何罪之有?难道就冷漠地看着百姓遭受荼毒而无动于衷吗?“黎民亦何辜,骨肉散草莱”[1]366(《感时述事十首》其七),一想到无辜的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任人宰割,刘基就忍不住“长歌寄愁思,涕泪如流霰”[1]367(《感时述事十首》其十),为自己势孤力单,难有作为而痛哭不已。当刘基最后认识到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拯民于倒悬时,毅然与元朝廷决裂,选择了朱元璋。

须指出的是,《题钟馗役鬼移家图》虽然写于元末,是对当时现实的有感而发,借钟馗役鬼直击元朝吏治的腐败黑暗,但如果就因此认为这首诗只是针对元廷,那就看低了刘基的廉政思想。从这首诗的内容不难看出,刘基乃是站在历史的高度审视廉政问题,在他的观念里,不论什么时候,也不论阴间阳世,都应该依法行事,即使被执法者有过错在先,也不容许以此为理由胡作非为。就刘基自身而言,在元朝任职的时候,固然尽心职守,不避强御,为民主持公道,进入大明后,刘基一如既往,秉公行事,“抗言直议,不以厉害自怵”[1]641(张时彻《诚意伯刘公神道碑铭》),从未考虑个人的得失。比如处斩李彬,哪怕得罪了当朝红人李善长也在所不辞。虽然从时代上来说,有元朝、明朝之别,但从廉政的角度来看,前后的刘基并无二致。只是刘基没有想到的是,他殚精竭虑,协助朱元璋所打下来的大明江山,也并非如他所愿,甚至于因为自己不愿意同流合污,连性命都岌岌可危。说到底,刘基的廉政思想已超越了那个时代,不为世所容也是很自然的事。但刘基依然故我,没有丝毫屈服的意思。宋濂论及好友刘基,曾说过这样的话:“濂之友御史中丞刘基伯温,负气甚豪,恒不可一世士,常以屈(倔)强书生自命”[16](宋濂《跋〈张孟兼文稿序〉后》)。宋濂虽然谈的是刘基对于文学的自负,但在廉政问题上,刘基又何尝让人一步,不也是十足的倔强书生吗?作为大明的开国功勋,刘基致仕回乡期间,“口不言功”:

……还隐山中,惟饮酒弈棋,口不言功。邑令求见不得,微服为野人谒基。基方濯足,令从子引人茆舍,炊黍饭令。令告曰:“某青田知县也。”基惊起称民,谢去,终不复见。其韬迹如此,然究为惟庸所中。[1]646(《明史·刘基传》)

对此行为,史官认为刘基是借“韬迹”以防备胡惟庸的加害。这个因素不能说没有,但刘基能这样做,笔者认为更主要的原因是廉政意识已深入他的骨髓。在他的意识里,致仕回乡,就是普通的老百姓。既然是老百姓,就要安于老百姓的本分,没有必要标榜自己,更没有必要叨扰当地官员,这正可以看出刘基在廉政问题上的自觉与自律。刘基不只是在公事上秉公而行,更难能可贵的是对于自身,只要涉及廉政问题,绝不给自己任何回旋与宽缓的余地,这种“口不言功”近乎苛刻的自律,不正是倔强书生的另一种倔强吗?试问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够做得到这样的倔强?换成别的致仕高官,恐怕逼着其“韬迹”都不能够,很难不露出官员的做派,也难免不想着为自己捞点好处,何况已经离开公门,没有什么约束了,很容易就会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

回过头来我们再看“钟馗役鬼”,其所作所为与刘基倡导的廉政完全背道而驰。揭开钟馗为民除害的外衣,其行为实质上是利用自己执法者的特权,打着执法的幌子,颐指气使,役使鬼们,大肆享受被执法者的服务,刘基斥之为“怙威植私干律令”,真是一针见血。然而直到今天,仍然有很多人认为钟馗执法如山,铁面无私,除了刘基外,对流传了千百年的“钟馗役鬼”视为理所应当,没有任何质疑,这是很值得我们深思和反省的。目前,青田、文成二县均辟有以刘基为主题的廉政文化教育基地,或许刘基廉政意识的自觉与清醒,以及身体力行的践履是最值得我们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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