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拉的丈夫

2022-12-06 11:01陆蔚青
读者 2022年23期
关键词:树屋汉斯贝拉

☉陆蔚青

认识汉斯的时候,我刚开始在C++书店工作。我记得那是个晴朗的春日。但我的心情是阴郁的。我那时正在办离婚,沉浸在悲伤中。

汉斯穿一身浅灰色运动服,带着春日新鲜的味道。汉斯站在窗前的一道斜光里,身材修长、彬彬有礼。他自我介绍说是一名音乐教师,就在不远处的大学工作。他需要每一期的《吉他与贝斯》杂志,让我给他留着,我答应了。他留下名字和电话号码,字迹龙飞凤舞。

第二次来,我们就像熟人了。他站在柜台前与我聊天。当时是2018年。他对自己的生活心满意足。这是我没想到的。通常加拿大人喜欢抱怨,冬天抱怨冷,夏天抱怨热。所以汉斯的开场白让我对他产生了兴趣。他说他难以想象将来还能拥有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他妻子是高中时的“甜心”,他们十四岁相遇,十八岁就结婚了。

“我是汉斯,贝拉的丈夫。”他说。他这样说时,我笑了笑。我的英文名也叫贝拉。但此贝拉非彼贝拉,他的贝拉是幸福的,而我这个贝拉,正身处不幸。

“在加拿大,十八岁就可以结婚吗?”我问。

“可以的,”他说,“我的岳父母非常传统,他们说既然你们相爱,那就结婚吧。于是,我们就结婚了,之后从未分开过,至今已经四十年了。”

我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汉斯看着年轻,其实是与我年纪相仿的人。我三十岁才结婚,那时汉斯已经有三个孩子了。

“那你们当时靠什么生活呢?”我问。

“我们一边工作,一边读书。”他说,“我喜欢历史,就去读历史;贝拉喜欢文学,就去读文学。我们也工作。她在大楼做管理员,我在加油站打零工。”

“孩子们呢?”我刨根问底。

“我岳父母帮助我们很多,”他坦率地说,“就像现在我帮助我的子女一样。”

“你都有孙子了?”

“当然。你看这两个男孩——尼克和威廉,七岁,双胞胎。”他说着,将钱包打开给我看。皮夹里的照片上,是两个非常可爱的孩子,都是棕色头发、棕色眼睛,咧着嘴大笑,活力四射,与汉斯十分相像。

“好可爱。”我说。

“他们周末和假期都由我照管。”汉斯合起皮夹说。他的嘴角笑得弯弯的。

汉斯说他除了教历史,还有一个自己的小乐队,也已经四十年了。

他说:“我的人生都是以四十年计算的,婚姻、爱好,都在十八岁那年开始,一直在一条轨道上行进,好像从未出现过偏差。我们做任何事情都是计划在先。买房子的时候,我的房间在那一端,妻子的在这一端,我们各有一个工作室。我习惯早睡早起,凌晨三点左右开始创作。妻子则习惯晚睡晚起,一般都是工作到后半夜。我们亲密无间,同时互不打扰。”

“贝拉是一个自由撰稿人。”他继续说。

“她写什么?”

“什么都写,主要是时政,她给各种报纸和杂志写稿。”

“那么你呢?”汉斯问我。他的黑眼睛闪烁了一下,有交换情报的意思。

“我只是收银员而已。”说着,一股小小的虚荣还是涌上我的心头,嘴上很自然地就流露出来,“事实上,我用中文写作。”

“你写什么?”他又问。

“我写小说。”我说。

然后他说他去过中国,在那里待了三个月,骑自行车旅行。

“我非常喜欢中国。它让我感到惊讶。”

那段时间汉斯经常来,我们成了朋友,无话不说。夏天的时候,汉斯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小镇度假。汉斯说他们去北方的苏旺小镇已经有四十年了。他们每年到这个小镇住两周。孩子们自由玩耍,他和贝拉则继续工作。他在那里完成了两支曲子,贝拉则继续她的写作。

我一直对贝拉充满好奇,可是在汉斯口中完美勤奋的贝拉一次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有一段时间我看到汉斯时,会不自觉地向他身后望一望,希望贝拉和孩子们出现在他身后。汉斯好像也明白我的心思,笑一笑,说他们在那边玩儿呢。

汉斯从苏旺小镇回来,脸晒黑了一些,很激动。他说发生了一些事情,让他感到十分温暖。

“尼可、威廉和路易,他们三个孩子每天都早出晚归,一开始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问他们也不说,而我和贝拉也很忙。更主要的是,我们想给孩子们自由,他们有权保有自己的秘密。当然了,他们每天回来都脏兮兮的,脸上、手上还有划痕,口袋里有小石头、瓜子、小树枝什么的。”

“你们不担心什么吗?比如安全。”

“我们并不过分担心什么,因为我看到他们是兴奋、激动、快乐的,像太阳一样闪闪发光。有这种脸色的孩子是不会干坏事的。转眼假期结束,回来的头一天清晨,孩子们都穿得整整齐齐的,站在我们床边,说请我们去参观他们的工程。我和贝拉很开心。事实上,我们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那真是个美丽的早晨,天空湛蓝无比。我、贝拉和三个孩子,我们像五只自由的鸟,孩子们雀跃着,飞在最前面。我们走进森林,一直向前走,走到一棵大树下——一棵三个人可以环抱的大树。孩子们指给我看,我看到在树枝上,他们建起了一个美丽的小树屋。孩子们爬上树,他们像三只小猴子一样行动敏捷。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头发上,洒下斑斑点点,像一枚枚移动的金币。”

汉斯这样说着,完全陶醉其中。我也被他带到了那一片森林中。

“好美,”我说,“就像一幅画。”

“你不知道,更让我感动的,是那棵树——居然就是四十年前,我和贝拉第一次到苏旺度假时,一起做树屋的那棵树。我们用两周的时间,建了一个树屋,然后就躺在那树屋中过夜。我们透过树叶的缝隙数星星,漫天的星星数都数不完。其中有两颗星,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牛郎星’和‘织女星’。”汉斯说。

“当我和贝拉站在树下,望着在树屋中招手的孩子们时,我们流泪了。我们左转右转,在树干上找到了当年我们刻下的几个字——‘贝拉树屋’。”

我被深深感动了。

后来汉斯又来过几次,每次都行色匆匆。

有一次汉斯过来,看到我独自坐在柜台里发呆,就做出发功的姿势,将两只手掌推向我,口中还发出“呼嘿”的声音,然后收功站好,说:“给你一些温暖,度过这个寒冬。”那一刻,我的泪水突然奔涌而出。汉斯还送给我一枝长柄的魁北克红玫瑰。他说:“像火一样,可以温暖你。”

疫情是突然到来的。购物中心关门,我们都被隔离在家。到六月重开时,顾客寥寥,每个人脸上都多了一只口罩。

汉斯再来的时候,我几乎没有认出他。他比之前更瘦了,穿一身黑衣服,戴黑帽子、黑口罩,除了露一双眼睛。他的眼中充满悲伤。他说:“贝拉去世了。”我大吃一惊,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她死于新冠肺炎。汉斯说:“没有贝拉的日子是如此苍白。如果不是为了三个孩子,我真不想活了。”他叹一口气说。

汉斯偶尔会来买电话充值卡,但不再买《吉他与贝斯》杂志。我想,一定是贝拉的去世,让他失去了艺术的创造力和兴趣。有一天他走过时,正好与白瑞德打了个照面。他们相互点点头就各自离开了。

白瑞德望着汉斯的背影良久,说:“真是个不幸的人。”我说:“是的,贝拉染上新冠肺炎,去世了,太遗憾了。”

白瑞德认真地看了看我,问:“是汉斯告诉你的?”

我说:“是的,他说如果不是有三个孙子,他都不想活了……真是让人唏嘘的爱情。”

白瑞德说:“的确是令人唏嘘的爱情,但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四十多年前,1976年,蒙特利尔举办过一次奥运会,许多人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所有的吃住都需要人力物力保障。有一个德国家庭从慕尼黑来,这家的男主人叫洛克尔,是一家酒店的职业经理,他管理着蒙特利尔最大的酒店——伊丽莎白酒店。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来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奥运会结束后,洛克尔先生应聘到美国奥特兰工作,但他的大儿子要求留下来,因为他爱上了这座城市,更主要的是,他爱上了一个女孩,那年他十四岁,那个女孩叫贝拉,也十四岁。

我已经知道小洛克尔是谁了。

洛克尔先生把小洛克尔托付给他的一个朋友,按时寄来生活费。小洛克尔就这样留在了蒙特利尔。四年之后,小洛克尔提出要结婚,洛克尔先生同意了。但婚礼那天,酒店出现了意外情况,洛克尔先生没能来出席儿子的婚礼,他的小儿子汉斯代表他来到这座城市参加哥哥的婚礼。这对兄弟是双胞胎,他们长得非常相似,如果不是和他们关系非常亲密,很少有人能够分辨出来。然而兄弟俩的个性很不相同,哥哥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弟弟却是一个很随意的人,总不确定自己能干什么。

兄弟俩见面非常高兴,虽然没有事先沟通,两个人的衣着却一模一样,这引起了婚礼上很多人的好奇。一下子有两个新郎,可想而知闹了多少笑话,连新娘都搞糊涂了。后来我们给汉斯换了一件衬衫。汉斯在婚礼上很开心,他准备在这里停留一周,好好分享哥哥的幸福。

然而好时光总会消逝,汉斯就要回去了。不幸就发生在他要走的前夜。新郎得了急症,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不幸身亡。汉斯没有走,他顶替哥哥的位置,留下来照顾悲痛欲绝的新娘。但没过多久,贝拉因为过于思念小洛克尔,居然精神失常了。

汉斯在送贝拉去精神病院之后,在她的卧房里发现了一本日记。日记中记录着贝拉与丈夫未来的计划,他们准备生三个孩子,三个孩子再生三个孩子,他们计划好了人生的全部。他们准备买一套房子,里面一间是小洛克尔的工作室,一间是贝拉的工作室。他们会带大孩子们,把他们培养成才,三个孙子则分别叫尼克、威廉、路易。

这真是一个十分周密的计划,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还计划去苏旺小镇建一个树屋,三十年之后他们会带着孙子们重建这个树屋……

汉斯看完这本日记哭了,哭完他又笑起来,他决定按照这本日记,实现贝拉和哥哥的梦想。从那天起,他成了小洛克尔,生活在别人的计划里。

“你是说,汉斯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惊讶地问道。

“是,但也不全是。”白瑞德垂下头。

他们的确有了孩子,也有了孙子。贝拉也是有的,只是她经常在精神病院,后来几乎一直都在那里,直到前几天去世。

我震惊到无语。恍惚之中,我分不出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就像汉斯一样,他将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替代了那个人的一生。

“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我怀疑地问白瑞德。

“因为我是贝拉的哥哥。”白瑞德说。他的鼻子和嘴唇开始扭曲,眼中突然闪出泪光。

“当年,我们一起建造了贝拉树屋。我还记得那夜的漫天星光,可惜清晨醒来,一切都变了。”

汉斯进来时是逆光,我没有看清他的脸,但仅凭身形,我就知道是他。

“你还好吗?”我脱口而出。

他没有回答,于是我抬头望了他一眼。我完全惊呆了,他的脸竟变得如此苍白,身体看上去如此虚弱。他的头发全白了,柔软地覆盖住头顶和额头。本来竖立的头发竟然因柔软而变得弯曲。他的眼睛变得很大,与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完全不同。那时他是坚定直率的,甚至有些咄咄逼人。而现在,他的眼神是那么柔和,好像一片绒毛,让我的心中突然涌出无限怜悯。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这一瞬间,他深深的悲哀犹如大海,瞬间将我淹没。在玻璃板后面,在口罩的遮盖中,他说:“还好,一天一天过吧。”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水。可怜的贝拉,永远不知道她留下了什么。在她去世的一年中,这个男人每天都在蜕变,每天都在衰老。我久久伫立着。汉斯早已离开,我却不能从悲哀中走出来。

到了年底,第四波疫情来袭。我离开了C++书店。那段时间我很沮丧,汉斯的形象常常出现在我眼前。想到他时,我才明白爱情给人带来的是什么。爱情消失,就仿佛经历过荣华富贵,其他一切都成荒芜。

毛姆说,作家应该观察人性,而不是评判人性。这之后,我好像更多地理解了生活。我遗忘了曾经有过的沮丧和绝望,那些好像发生在前世,或者是另一个人的生活。我不仅出版了小说,还完成了学业,找到了一份会计师的工作。

现在我喜欢笑,喜欢与街上的人们交谈,对各色人等保有好感和好奇。我觉得世界如此之大,丰富、细腻而美妙。

正是秋季,草木绚烂。枫叶一半在树上,一半在地上。我停下车,踏着枫叶向前走。树叶不再茂盛,稀疏中可见碧蓝的天空。那一刻,我感到身心通透,没有任何负担。人生不是一场梦,也不是假面舞会,而是真实地触摸,真实地认识自己的内心。我这样想着,走到一片开阔地,那里面向大河,一股激流正穿过河心岛,澎湃地拍打着礁石。

在水岸交界处,我看到一个人坐在树的阴影之中,白发被风吹起来,又落下去,像一团柔软的羊毛。那背影多么熟悉。我的心狂跳起来。

“你好,汉斯。”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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