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桥

2022-12-08 04:49杨夙
南方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河桥皓月威尔逊

杨夙

方曹皓月和左俊来到河桥有一小时了。鱼儿迟迟不肯咬钩,他们就坐在那里聊天。阳光不是很强,但照在身上还是感到燥热。方曹皓月穿蓝色防晒服,戴白色羽帽,左俊穿白色防晒服,戴蓝色羽帽,两人都穿着一条低至膝盖的浅灰色中裤。

方曹皓月把鱼竿向后拽了拽,又把帽檐往下压,几乎遮住了眼睛,问左俊:“鱼什么时候能上钩?”

“不知道,这个问题很像写作与发表,要看运气。并不是说你的饵料有多香多诱人,就会有鱼咬钩。”

“我也觉得。现在几点了?”

“八点十三分。”左俊抬手腕看表,说。

“十一点去吧,怎么样?事情今天必须有个了断。”

“非得今天解决吗?”

“必须的,时间磕得够长了。”方曹皓月看着远处的河心,有光斑在那里闪烁。

“要是他还让我们修改呢?”

“没事,我有他的把柄。”

“什么把柄?”左俊说。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海明威有两大爱好,我们已占其一。”

“什么时候我们也去打打猎?”方曹皓月蹙着眉头说,脸上显出不悦的神色。

“算了吧,我们枪法不准,再说了打猎是违法的。”

“事实上,他有三大爱好,写情书也是。”

“你读过他写的情书?”左俊说。

“棒极了!”

“比钱钟书和杨绛的还棒吗?”

“当然!后者的情书带有表演性,有点儿假。”方曹皓月说。

“说不定写作本身就是表演呢?”一缕阳光照在脸上,左俊眯起了眼睛。

“也许吧。但情书肯定不是。”

“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所有能够公开朗读的情书,都不是好情书?”

“主要是压根儿没有私密性。”

无风。两支鱼漂不动,没一点儿吃水的迹象。方曹皓月扯起鱼竿,双钩空了,他在托盘里搓出一坨饵料挂上,胳膊一扬,又甩进水里。

“我们应该钓拉饵的。”

“钓什么饵都白搭。”左俊说。

“你的钩肯定也空了,扯起来看看吧。”

左俊把撑竿上的鱼竿朝怀里拉了拉,倚斜着身子从裤口袋里摸出烟,抽出一支甩给旁边的方曹皓月,自己也点燃一支。

二人在缕缕蓝烟中望着鱼漂,好一会儿没说话。

烟差不多燃尽的当儿,一个年轻人翻过路边的防护栏,走近了看他们钓鱼。他背着一个硕大的黑色背包,脊背弯得像一张弓,从很远的地方看,像是驮了一座小山。年轻人把停在路边的自行车也弄到防护栏外,自己从草坪上溜下来,朝他们走来。

他们的目光透过肩膀剜了来人一眼,没说话,继续看鱼漂。

那人卸下背包,扑通一声把包扔下就撒腿跑开了。

“这人真有意思。” 方曹皓月说。

“你猜他是扛着车滑下来,还是推下来?”左俊转身望着那人的背影说。

此时,那个年轻人已跑过绿化带,穿过五角枫,爬过草坪来到路边。他推着车往前走了三十米左右,忽然停下来,把车头转向河水的方向。

“看,他要开始表演了!”方曹皓月对左俊说。二人面面相觑。

公路与河桥相距大约五十米,他停车的位置面前是一片花圃,中间夹着一条嵌有鹅卵石的小径,通向河桥河堤。防护栏外的小径太窄,容不下车身,那人摁了摁帽子,捏住手刹,把整个前轮推向草坪,然后一溜烟滑下来。

“世上本无路,作的人多了,就到处是路。”左俊说。

他们都希望他玩砸,为上午无聊的等待时光添点笑料。可他的表演相当成功——双脚擦地,在地上转了个半圆,就上了鹅卵石小径,颠簸着向他们驶来。

“来了,罗伯特·威尔逊来了。”方曹皓月轻声说完,转回头来定睛看鱼漂,好像一走神就会错失一条大鱼。

“我觉得他一点儿都不像罗伯特·威尔逊。”

“你总是太认真。我说过,你会为这吃亏的。”

“他确实一点儿都不像。”左俊坚持道。

“他头上的帽子,很像美国西部牛仔的斯坦逊阔边高顶毡帽,斯坦逊戴的就是这样的。”

年轻人把车停在五角枫下,对左俊和方曹皓月说了一句方言。

“你刚说么哩,我们没啷个听懂?”左俊模仿着年轻人的方言说。

“你們是外地人?”年轻人笑着问。

“我是四川的,他是重庆的。”左俊先指指自己,然后指指方曹皓月。

“哦,一家人嘛!”

“什么一家人?”左俊指着方曹皓月说,“他最讨厌重庆跟四川是一家的说法了。”

“不至于,我没有地域歧视,你怎么说都行,反正我们都不会是一家人。”方曹皓月说。

年轻人从背包里拿出钓具放到他们中间,走到河堤边偻身把鱼护丢进河里,鱼护随即隐没在一片水草中。

“你也要在这里钓吗?真会挑地方。”左俊说。

“不是我会挑地方,是你们会挑。昨天晚上我在这里打了很多窝子,就在水草前面一点点。我就住在附近。”他说的时候,头朝上扬了扬,好像是在用头为他们指明昨晚打窝的位置。“不妨碍。你们鱼竿长,甩得远,我的短,甩得近。”

年轻人不再说话,把鱼竿甩了出去。

“罗伯特·威尔逊不准备说话了。”方曹皓月笑着说。

“看得出来。”左俊说。

“扯起来看看,定是没饵料了。”方曹皓月又点了一支烟,转过脸来对左俊说。

“钓鱼总担心钩上没饵料,一听你们就是外行。”年轻人说。

“有道理。有没有饵料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仪式感。”方曹皓月说着,仰头朝天飘飘然地吐了一口烟。

这话一点儿毛病没有,钓鱼只是他们的突发奇想。那天下午,他们去渔具店买了钓具、防晒衣和太阳帽,然后每天都到河边钓鱼,因为无人打扰,他们感到很满足。但现在这个陌生人摆出一副钓鱼高手的神态,让他们憋屈又难受。

那人趁他们说话的当儿,转身从背包里面掏出面包、矿泉水,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上一口,又咬了一大口面包,自顾自地吃喝起来。

左俊点上一支烟,饶有兴致地看他做这些动作,小心,谨慎,熟练。这个人一直戴着阔边高顶毡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左俊没法准确判断他的年龄,许多青年人看上去像90后又像80后,或者是70后。

“兄弟,动静搞小点儿,别把鱼吓跑了。”方曹皓月盯着鱼漂说。

那人把面包袋揉成团,塞进背包,迅速回过头来看向魚漂。突然,他把鱼竿向上一扬,竿梢弯成一个巨大的弧形,钓丝切水,发出纤细、迂回的呜呜声,仿佛河水的呜咽。

是一条差不多三两重的鲫鱼,活泼极了,取钩的当儿还挣扎着跳起来。鱼咕咚一声掉进鱼护,激起半尺高的水花。

“也许它能帮你证明昨晚在这里打了窝。”左俊对那人说,“钓鱼这么厉害,一看就是运动达人。”

方曹皓月朝他们这边瞅瞅,说:“钓鱼不要说话。”

那人猛地抬起头看向方曹皓月:“鱼刚上钩,再等鱼上钩,起码得半小时。”

左俊刚想对他说句“胡说八道”,却忍住了,说:“别理他,我们聊我们的。我平时也喜欢运动,可以交流交流。”

“我是市自行车协会的,也谈不上运动,就是喜欢早晨骑车转转。”他盯着鱼漂说。

“你戴的这顶帽子挺别致的,散发着丛林气息,美国买的吧?”

那人终于转过脸,盯着左俊看。

左俊没回避。这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厚嘴唇,眉毛稀疏,睁大的眼睛里带着惊奇,也许是帽檐压得过低的缘故,他的脸看上去比实际的更圆润。

“帽子是我媳妇的朋友去美国玩的时候带回来的。她老公是搞艺术的,家里条件好,每年都要出国一次。”

“你的朋友都是艺术家。”方曹皓月冷冰冰地接过话茬。

“也不算是艺术家,听说是拍电视剧的。”

“别跟他聊艺术了,听着就头疼!”左俊又点燃一支烟说,“这种帽子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欧美很流行,美国西部牛仔很喜欢戴,有一个很有男子气的职业猎手也戴过这种帽子,他的肤色跟你一样赤红。”

“我知道牛仔戴过这帽子。”

“这你都知道?”

“欧美电影里到处都有。”方曹皓月说。

“我不知道,也没在电影里看过,就是看到过也没看到一模一样的。是我媳妇告诉我的。”那人说。

“你媳妇知识好渊博。”左俊说。

“我媳妇也是听她那个朋友说的。”他说。

“你媳妇的那个朋友也挺厉害的。”左俊说。

“女的哪管这些,估计也是听她老公说的。”他说。

“那她老公也是个牛人。”左俊说着把烟叼在嘴角,扯起鱼竿,上了点饵料。

须臾间,那人狠狠地逼视了他一眼。

左俊眺望河心,阳光把河面染成黄酒色,那里的水域像是在流动,又像是静止的,好一会儿,河水仍然是流动或不动的状态。他想收回目光,重新把视线放出去,这时候,突然发现脚下的河堤也在向下流动。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河堤流得更快了。

左俊有点儿不相信身体给出的信号,把目光放到了河桥对面倾斜的草坪上,那里跳着一团团的蒸汽,向更远处的杨树看去,是一排细高的双影儿,影影绰绰的,好像在月光下。

“我好像中暑了。也可能是没睡好。”左俊拍拍额头说。这时候,他看见眼前有银白色的火星飞舞,伸手想要抓住,却扑了个空。

“看看现在几点了。”方曹皓月说。

“十点四十七。我给他打个电话吧。”左俊说。他一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是无法接通。

“他这是要爽约吗?给他微信留言,再给他发短信,今天一定要有个结果,最迟晚上十二点前。”

“干吗这么急躁?他或许有事,也可能是手机没电了呢?”

“明天回重庆,票已订好。”方曹皓月说。

“什么时候订的票?”左俊说,把烟屁股扔进河里。

“前天晚上。”

“你究竟有他的什么把柄?”沉默了很久,左俊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U盘上的秘密。”

“就是他酒后跟我们说的艳照?”

“是的。”方曹皓月说。

“你这是在算计他!”左俊嚷道。

他们说话的时候,都没看彼此。其间那人换了两次饵料。

左俊又看向河心,河水在缓缓流动。

“我先回去补个觉。”他站起来说,拍了拍屁股,丢下钓具,两手空空地离开了。

中午时分,太阳很大,偶尔会吹来一缕灼热的风,路边充满葎草、蛇床、构树、商陆的混合气味儿。左俊尽量走在树荫下,沿路望去,见不到几个行人。倒是植物的气味儿不时地钻进他的鼻孔。

这儿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只要放缓脚步,再把头稍微地低一点,就能听到远处的虫鸣鸟叫。大约一个月前,左俊和方曹皓月来到茅茨畈县城边缘,住进一家宾馆。当天傍晚,他们去河堤散步。没走多久,左俊说,我在这里长大,人们给它起了一个奇怪的名字,叫河桥,可这里原先压根儿没桥。那时候,河桥地带很多树,蝉铆足劲儿地叫,夏天像一只一天天变大的气球,老人青年孩子都侧着耳朵听,听那种如撕破天空的爆破声。很多年过去了,人们没有放弃,他们把头越压越低,等待着它炸平万物。

“然而,爆破声最终被秋天收走。”方曹皓月说。

“就是这么回事儿。”左俊回答。

“为什么人们会有乡愁?”方曹皓月问。

左俊说:“十年前,我们的城市升级为地级市,又把原来的管辖地划分出十七个乡镇成立县,我住着的地方成为城市规划用地。他们给你宽敞的房子,让你兴高采烈地搬到五里以外或更远一点儿的地带。对于有的人来说,故乡只能在五里以内,你让他离开这个区域,也就是让他失去故乡。现在我就有种在异乡行走的感觉,我们两个都是异乡人。”

方曹皓月皱着眉头,边走边听着。左俊似乎没想过要暂停话题,走到桥墩处时他停了下来,说可以以这里为背景,写这个剧本,就叫《河桥》。他写开头和结尾,方曹皓月写中间。二人一拍即合。两星期后,剧本出炉。

左俊在去酒店的路上想,当初刚刚解封,他就把失业的方曹皓月喊到随州合写剧本,这就是句玩笑话,可方曹皓月当真了,没过几天就来了。左俊想他或许是在家里憋疯了,有个朋友约他出来,还有钱赚,为什么要拒绝呢?方曹皓月在动车上观察每个人,他希望旁边坐著一个漂亮的妹子,在去展示才华的路上,可以疯狂地对她信口开河。

方曹皓月确实很有才华,自己也不知道这才华来自哪里。当他的话剧被张美扬赞赏后,他受宠若惊,而左俊还在电话里把张美扬的赞美着实夸大了几倍,方曹皓月听后毫不谦虚地说:这个导演太有水平了。

那是一个关于哭的话剧,名为《一场惊心动魄的哭泣表演》。背景在战争年代,主人公是一对表兄弟,他们要以对手的身份上台搭戏。表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用刀子捅了表哥,后来发现对手是一起玩到大的表哥,然后表弟开始玩命儿地哭泣。可是表弟不会哭,表哥说用洋葱刺激泪腺,表弟说要哭得动情,那样太假。表弟还说舞台道具也太假,无论是刀还是血疱,都假得让人进入不了角色。

表弟上台时,入戏太深,在操起匕首牛似的冲向表哥时,他分明感到刀的分量比先前的重了些,舞台的灯光照射着匕首,表弟看见眼前划过一轮弯月似的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表哥砰咚一声,像门板一样倒地。表弟闻到一股刺鼻的腥味,血流从表哥的腹部汩出,他看着地上的血泊,哭得声嘶力竭。一位观众出了剧院后,对身边的人说,表弟哭得真好,哭得惊心动魄!

左俊想,那天傍晚的散步,好像被事先安排,顺着一条危险的路,他们被推着往前走,走向危险,然后坠入冷漠的深渊。他低着头,踏着急促的步子,远远看见与518国道相距不远的神农国际酒店前停了三辆警车,走近时穿制服的女服务员在酒店喷水池前拦住了他,说酒店客人都已退房。

这时候走出来一个领班模样的小年轻,从上至下把左俊打量一番,冷淡地表示,酒店今天有特殊事件处理,不接待客人,有什么业务过些天再来办理。左俊歪着脑袋向里看,大厅里警务人员都戴着口罩,或坐或站地交谈着。他绕过环形水池,经过一株缠绕着薜荔的古树,回头扫视酒店前的车辆,在酒店南门边的桦树下,看到张美扬的黑色凯迪拉克。

方曹皓月不知道张美扬就在神农国际酒店,左俊没告诉他。酒店不让进,张美扬也不知去处,左俊沮丧极了,自责地想如果没有那晚的散步,那晚过多的讲述,也许方曹皓月在这里玩几天便回重庆,绝不会把自己推进两难的境地。他愤怒地奔跑起来,回到下榻的宾馆,打开笔记本,重新阅读方曹皓月写的《河桥》片段。

落日西沉,圆月升起。

一座桥、一条河流、一串流水声,还有一株菩提树。

河桥上坐着两个风华正茂的男人,一个二十九,另一个三十一岁。

袁说:树,还是那棵树,鞋子怎么就不见了呢?

柳说:你是在跟我说话?

袁说:桥上就我们两个人。

柳说:但我不懂你说什么。

袁说:我也不懂,所以才问你。

柳说:你想让我告诉你什么?

这时,坐在童年的河桥上,空气中既不凉爽也不炎热。

柳说:或者,你想知道什么?

有风吹过来,桥头那株菩提树飒飒作响。在他们之间,放着各自的手机,上面摞着烟,打火机就插在桥面的凹槽里。袁先燃了一支,吐出一个浑圆的烟圈。

袁说:我就想知道,树,还是那棵树,鞋子怎么就不见了?

柳说:你的话,没头没脑的,根本听不懂。

袁说:没想让你懂。你只要记住今天这个时候,再转给你表妹听,就行了。

柳说:你自己跟她说吧。

袁说: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失去联系了。

柳说:可以去找她。

凭什么要去她家找!说着,袁跳起来。

不要激动,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柳说,仰头看袁。

桥下河流倒映出袁的身体,清瘦、白净,只穿一条平角短裤。水中的袁,在涤荡,看上去十分柔软,像一张长长的过滤网,正过滤着桥下河流。烟还有长长一截,袁像弹烟头那样,把它弹至桥下的流水,烟一落水先是咝了一声,接着顺流而下。

袁说:我们删了联系方式。

柳说:又不远,可以去找她。

袁说:删了,再找,为什么还删?

柳说:删了,还有话想对她说,为什么当初不想好再删?

这确实是我的失误。袁羞愧地说。

风又吹起来,带来好几朵杨絮,他们的衣服在菩提树枝上鼓噪。接着,两部手机像烧开的茶壶,扑哧扑哧地响,是微信消息铃声。一朵杨絮落在袁的脊背上,他坐下来,反手抓住它。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奶奶管这种白色的东西叫杨树花,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杨树原来也有花季,而且还落得遍地都是。

袁说:摊开手掌。

柳说:说杨絮叫杨树花的人,肯定是诗人。

袁说:谁知道呢?也许叫杨树花,比叫杨絮更贴切。

柳说:还是叫杨絮贴切些,絮比花轻。

袁说:有道理!

袁说:知道吗,这玩意儿很头痛,几乎不会自动消失。你只知道它从哪里来,但不知道会在哪里消失。

柳说:听上去,有点儿像非典。

袁说:是有点儿像,唯一的区别,就是往往你并不真正知道病毒从哪里来。

有一种方法可以让它彻底消失,我同事告诉我的。袁接着说,对准杨絮,摁燃打火机,只听啪的一声,杨絮爆破。就像这样。袁说。

你想要她的联系方式,我可以给你,别再扯花絮的话题了。柳说,挥一挥手,轻松的表情仿佛赶走了所有的花和絮。

树、鞋子、杨絮开始萎缩,不再柔嫩多汁,像耗尽青春后干瘪的女人。袁突然觉得来到这座破桥,只为败给柳。无疑,他们都处在失意潦倒中。他们沉默地看着桥头那株菩提树,它的枝头上挂着他们的衣服,风一吹,会飘会响。这样更好,能惊飞几只鸟,若无风,它们便和树叶枝桠一起静止不动。于是,它们飞过来,趁他们聊天的当儿,叼走他们的衣服,像叼走几条丝巾。

他们根本无心欣赏这掠夺的艺术,无意领会其不翼而飞的神秘。事实上,从一开始,他们就沉浸在各自的失意潦倒里,无暇顾及他们的破衣烂衫。而当分手离去时,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像新生的婴儿那样坦坦荡荡了,这时,袁大声对柳吼道:树,还是那棵树,你说,衣服怎么就不见了呢?!

左俊跳过中间的部分,读方曹皓月写的结尾。剧本里,方曹皓月把袁写死了,袁酒后跳进河桥下的水坑,活活把自己淹死。在这之前,他脱下长靴子,把两条鞋绳系在一起,然后挂在菩提树枝上,让它们迎风摇曳。方曹皓月写:“死者的长靴子在像日出又像日落的景色里迎风摇曳。”

当初张美扬看后百思不得其解,指着剧本追问意义何在?方曹皓月盯着他的长筒靴子看了一会儿,说,干吗非得有意义呢?我们年轻人最不需要意义。张美扬说,里面绝大部分内容无法用电影镜头表现,读起来更像小说。方曹皓月说,一个优秀的导演,什么样的叙述都能够用镜头还原。张美扬说,就鞋子挂在树枝上的情节,我第一感觉就是在抄袭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且前面的对话也太多,无聊又毫无意义。方曹皓月盯着他的长筒靴子,仿佛在对它说,就是你口中的无聊和毫无意义,让我们活着也无异于死去。

左俊重读之时,感觉袁和柳身上弥漫着的孤独使他悲痛莫名,整片天空暗了下来。他陷入深沉的迷惘,以及一种人被瞬间掏空的失去感,仿佛活在真空中。

他想去河边,找方曹皓月聊聊《河桥》。

河边垂钓的人很少,他一路走过,看到的几个鱼护里都是空的,看样子谁也不会钓到一条,除了那个肤色酷似罗伯特·威尔逊的不速之客,但他也绝不会钓得更多。

罗伯特·威尔逊坐在左俊原来的位置上,他的鱼竿被方曹皓月拿着在钓。微风卷起一股热浪,一撮烟灰往下掉的时候,被逆风吹向了衣襟,他停下来跺了跺脚,把烟屁股弹出去,朝方曹皓月喊道:“钓到一条没?”

“没有。”

左俊在草坪上坐下,坐在方曹皓月和罗伯特·威尔逊之间,顺便看了一眼他的鱼护,里面还是那条鲫鱼。

“睡得怎么样?”方曹皓月问。

“我没睡觉,在看我们的剧本。”左俊说。

“感觉变了没?”

“截然不同。”

“是的,张美扬他懂个鬼。”方曹皓月恨恨地说。

“钓了一上午,就没鱼咬钩吗?”

“有,都是小跳蚤打杂。”

“回去吧,找个地儿吃饭。”左俊说。

“明天我要回重庆了,再钓会儿吧。”方曹皓月回答。

“你明天都要回去了,别惹张美扬了,让我夹在中间为难。”

“别当真 ,我只是逗他玩儿的。”

“我相信你不会那样做。”

“那小子喝多酒后,不是吹他的伟大愿景,就是抖搂跟他女助理的艳照。”方曹皓月说。

“这是他的癖好。”左俊说。

“我确实在他的U盘上看到一张艳照,但并不感兴趣。”

“我相信你说的。”

“我早上給他发了一条短信,说我有他的艳照,假以时日,能够用得上。”

“你这样说,他会当真的。”左俊说。

“那小子定力真好,也不回个电话,甚至约好的今天中午见面吃饭再谈,也找不着人了。”方曹皓月淡淡地回答。

“你这样说,他会当真的。”

“走之前,我当然会告诉你,只是逗他玩儿的。”

左俊知道,方曹皓月也在试探,如果威胁成功,他的写作便能得到更大的回报。左俊与张美扬是大学同学,与方曹皓月在豆瓣上相识,都属旗下签约作者。他希望方曹皓月威胁成功,得到一笔稿费,但又不想张美扬妥协。

“那我就放心了。《河桥》的开头和结尾很好,把中间砍掉再写,可以把它当成小说投稿。”

“我也是这么想的。”方曹皓月不假思索地说。

“可以的。”左俊看着远处的河心,阳光投射在上面格外闪耀,像是漂满了一只只千纸鹤。

“也只能这样了。”方曹皓月点点头。

“张美扬昨天和今天在神农国际酒店开会,跟北京来的一个剧组开会,听说是筹拍《炎黄大帝》。”

“脑壳进水了吧,这时候还能拍长篇累牍电视连续剧?”

“彼此彼此吧。”左俊说。

这时罗伯特·威尔逊收起鱼竿,扯起鱼护,准备打道回府了。

他们一起瞥了罗伯特·威尔逊一眼。

“我们现在去找他吧,把事情说清楚。”

“行。”方曹皓月说。他开始收鱼竿。

罗伯特·威尔逊背起了背包,把单车推到左俊面前停住。

“你怎么还不走,停在这里挡住我,是几个意思?”左俊有些厌烦。

罗伯特·威尔逊把帽檐朝下压了压,说:“你们刚说的那个导演昨晚已经死了。”

“哪个导演死了?”

“就是你说的拍《炎黄大帝》的导演。”

“张美扬死了?”左俊说,从地上跳起来。

罗伯特·威尔逊指着远处的河桥说:“是的,就在桥墩旁的树下跳河淹死的。”

“你认识张美扬?”

“我媳妇跟他媳妇是朋友,这顶帽子就是他媳妇去美国时帮带回来的。”

“究竟怎么回事?”

“听说被电视剧投资方摆了一道,想不开投河了。”

左俊等着他说下去,但他的视线像是越过左俊,在看方曹皓月,沉默着。

左俊转过身,看见方曹皓月正用鱼竿起起落落地钩着河里的什么东西。

“到底怎么回事?”左俊回头说。

“《炎黄大帝》不要他拍了,说是巨资投入,他太年轻,让他跟北京来的剧组打酱油。他提出的把名字中帝王的帝,改成大地的地,也被当场否决了。对此,他觉得遭受侮辱。傍晚助理问他出去干什么,他说去河里洗澡,过一会儿就回。几小时后,助理去河边找他,不见人,最后看到他挂在树桠上的长筒鞋子,报了警。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张美扬已浮起来了。”

他像是在叙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的死亡,太阳持久地照射,使他的脸看上去比上午更加赤红。

“我说清楚没?”罗伯特·威尔逊突然问道。

“胡说八道,张美扬会游泳的!”左俊说。

“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但张不是淹死的,是自己憋死的。警察说,那片水域的水淹不着成年男子。”罗伯特·威尔逊说。

“他是活活把自己呛死了!”左俊怔怔地说。

那人已经走远了,突然回头对左俊喊道:“你明明是本地人,非要装自己是四川的!”

左俊怔在原地,不知道那人说什么,但听见他说“四川”的时候,故意模仿着四川的口音。

“那人刚说的你听见没有,张美扬死了?”左俊泄气地说。

方曹皓月没有应声。

左俊转身看他,他依然在钓着河里的什么东西。

“好家伙,咬钩了!”方曹皓月说。

左俊听见耳边响起悠长的嗖嗖声,接着又是几声砰咚声,一声比一声低。

他看清了,那是一只碧绿的青蛙,在地上连续打了几个滚儿,就再也不动了。

(编辑 何谓清)

猜你喜欢
河桥皓月威尔逊
仰望一轮皓月
双面威尔逊
抓实“三项规范” 保障家站规范运转——河北省唐山市迁西县洒河桥镇人大主席团创建“五星级”家站
紧急救援过河好帮手
威尔逊视角下的劫后南京栖霞山——兼论辛德贝格与“威尔逊栖霞山之行”
东河桥村
A Study of the Subtitle Translation in Titanic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Relevance Theory
月牙儿
申江南路大治河桥总体设计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