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罗素任翻译

2022-12-20 09:11文赵元任
时代邮刊 2022年24期
关键词:赵元任拉克罗素

文赵元任

(节选自赵元任著、季剑青译《赵元任早年自传》,商务印书馆,2014年10月)

8月19日我在南京的时候,胡敦复、胡明复和胡适告诉我,梁启超和张东荪领导的进步党,请我做罗素的翻译,罗素很快就要到中国来演讲。三位胡先生警告我,不要给进步党利用了,给他们提高政治上的名誉,还说不要让他们只把我当作一个“翻译”。我答应他们会小心行事,同时我也愿意见见这位学者,给他做翻译,他的书对我在哈佛的工作有很大影响。

不过罗素来之前我还有时间北上,到清华教课。我在清华园教务处的院子里头的西南角,找到了一间屋子。后来有人告诉我,我住的那间屋子是一处福地,因为以前在那儿住过的单身汉很快都结婚了——后来证明我也不例外。

起头儿我教代数和英语,然后教务处长赵国材要我改教中国历史和哲学,最后商定由我来教心理学和物理。我还没教多少日子,就该南下会罗素了。讲学社(专门为罗素来华讲演而成立)的蒋百里跟清华校长金邦正商量,“借”我去当罗素的翻译。蒋百里咨询的都是当时有名的学者,比如蔡元培、丁文江、陶履恭和秦景阳等人。

我在日记里说,罗素跟我在照片里看到的非常像,只是比我想象的更高些,更壮些,风度也更优雅些。我们在哈佛有共同的朋友,所以很容易就熟起来了。在上海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和招待会,第二天在吴淞也是一样。陪着罗素的勃拉克也讲了话。我得翻译欢迎词和罗素与勃拉克的讲话,一般是讲一段翻一段。我发现客套话翻译起来很难,后来翻译演讲倒是相对容易些。

在上海没待几天,我和罗素一行去了杭州、南京和长沙,然后北上回京,沿途趣事颇多。这次旅行也是我显示方言知识的机会。在杭州,我把罗素和勃拉克的话翻译成杭州话,杭州话实际上是一种带有官话词汇的吴语,因为杭州以前做过南宋的都城。我们坐江永号轮船去湖南长沙。一块儿坐船的杨瑞六是湖南这边的赞助人,我从他那儿学了一点湖南话。10月26日,我给罗素晚上的演讲做翻译,结束的时候有一个学生上来问我:“您是哪县的人?”他以为我是个官话讲得不好的湖南人,实际上我能讲官话,湖南话却讲得不好。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公众对罗素好奇得不得了,有大概一千五百人挤在外边进不来。那会儿没有好用的音响设备,所以外边的人听不见演讲。

回到北京后,活动安排得非常满。讲学社的蒋百里在遂安伯胡同2号找到了一处院子,我和罗素就住在那儿。他和勃拉克小姐住北边的正房,我睡在东边的厢房,西边的厢房是我的书房。那会儿没结婚的年轻人住一块儿是件离经叛道的事儿,可是罗素先生和勃拉克小姐住一个屋檐下,压根没人大惊小怪。清华校长金邦正答应把我“借”给讲学社一年后,我就从清华搬到了城里。11月5日这天,梁启超来访,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著名的学者,20世纪初的时候,他办的《新民丛报》,每期我们都翘首以待。

赵元任跟女儿赵如兰谈论音乐

赵元任

(1892年11月3日—1982年2月24日),汉族,字宣仲,又字宜重,原籍江苏武进(今常州)。中国现代语言学先驱,被誉为“中国现代语言学之父”,同时也是中国现代音乐学之先驱。在语言学方面的代表作有《现代吴语的研究》《中国话的文法》《国语留声片课本》等。在音乐方面的代表作有《教我如何不想她》《海韵》《厦门大学校歌》等。

罗素在北大演讲一般是在三院,在宣武门外的师大也讲过。第一次演讲大概有一千五百人听。第二次演讲过后,我在11月10日的日记里头写道:“我按照自己的意思补充和发挥了好多……翻译的人讲话比演讲的人讲话更有乐趣,因为翻译者能引起听众的反应。”

11月,蒋百里发起了《罗素月刊》,瞿世英当编辑。过了不久,傅铜发起了一个“罗素研究会”,他是罗素活动的一个赞助人,第一次会议是在欧美同学会举行的,后来还在其他地方开过几次会。

罗素的演讲大部分都是在北京,不过1921年3月,保定的育德中学也请他去讲,在北京的南边,有一百多里远。罗素虽然思想很激烈,可是在日常生活习惯(包括文字习惯)里头,他完全是一副体面的英国绅士派头。在没有暖气的大礼堂里演讲,他总是坚持脱去外套。结果发着高烧回到北京,住进德国医院,狄勃大夫给他看病。到了3月26日,他得了肺炎,身体虚弱不堪,朋友都考虑要他给勃拉克小姐签一份委托书了,因为他们俩还没有正式结婚。杜威给他拟好草稿,让他签字。他身体虽然很弱,但脑子似乎还很清醒,嘴里咕哝道:“委托书?”然后试着签字,歪歪扭扭地写下了“B.Russell”。他叫杜威的名字,说道:“我希望所有的朋友都陪着我。”第二天,艾瑟大夫说,罗素的情况“更糟了”。到4月17日,他总算脱离危险了,到了5月3日,能接待来看望他的人了。这会儿伦敦的报纸已经在传罗素去世的消息,他听到后说:“跟他们讲,说我去世太夸张了。”他恢复得很不错,回英国前还做了几场讲座,参加了几次盛大的宴会。

这会儿我还接触到了高本汉的巨著《中国音韵学研究》(后来罗常培、李方桂和我一块儿把它翻译成了中文)。我还参加了国语统一筹备会的活动,商务印书馆要我写一本教科书,再灌制一套国语留声片。不过我最感兴味的事是翻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这是我的第一本书,书名是胡适起的,1922年在上海出版。

还有一次屋顶花园聚会,请了罗素、勃拉克和英国使馆的班内特,我冒昧地说,那天罗素拍的照片很像《阿丽思漫游奇境记》里头的帽匠。罗素说,没那么古怪吧!我请读者看看那张照片,自己下个判断。那会儿给罗素、勃拉克和杜威送别的宴会有好多,我觉着在宴会上翻译客套话比翻译数理哲难多了!有时候给杜威做翻译我只好临时自作主张,因为他那套调调儿尤其难翻译。

8月30日这天,我们登上了“西伯利亚丸”号,从上海出发,经日本去旧金山。上船来给我们送行的有胡适、林炳南(音)、商务印书馆的高梦旦等人。我们给每个人都点了冷饮。胡适看见韵卿拿着手里的柠檬苏打水玩,没怎么喝,便说道:“杨大夫,我可能说话有点造次。不过我觉着你不是晕船,该不是‘害喜’了吧?”中国话里头,有“喜”就是怀孕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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