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

2022-12-22 00:49苏兰朵
湖南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水仙柏林

苏兰朵

近晌午的时候,关柏林拉着图二喜伶仃的胳膊站在了顾记纸房子院外。他们是被蒸腾的水雾吸引过来的。在干冷的雪地里跋涉了一个上午,温热潮湿的水雾,犹如装满奶水的乳房,而他们正像一对饥寒交迫的孩子。

从镂空的青砖院墙向里面张望的人不只他们两个。妇女抱着脸蛋冻得通红的孩子,胡须挂着霜花的驼背老者,还有几个不停吸着鼻涕的半大小子。

水雾中人影绰绰,他们将手里的杠子一下一下压下去,同时发出有节奏的“嘿哟嘿哟”声。灶台下,一个侧影在快速推拉着风箱。图二喜无法理解这神秘壮观的景象。姐夫,他们在干啥?他问关柏林。在蒸麻。麻为什么要蒸?做纸。写字的纸吗?不是,糊窗户的纸。

这个画面在两人脑海中留下烙印的深刻程度是一致的。很多年后,图二喜还能准确复述出当时的对话。关柏林对此没有异议。但是,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出现了分歧。顾水仙是从哪里走到了他们面前?图二喜记得是从身后的马路上,她刚刚从外面回来。而关柏林则“清楚”地看见,顾水仙是从蒸腾的水雾中走到他们面前的。她面色红润,着一件暗红色长身棉袍,身形高挑丰满。一条粗黑油亮的辫子有些蓬松地垂在胸前。

这天夜里,两人住到了蒸麻大灶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屋子是西厢房,靠东一铺火炕,其余地方都码着一摞摞的麻纸。火炕下是大灶的烟道。蒸麻的时候,这屋里肯定是暖和的,但此刻,那点热乎气早就被寒夜稀释殆尽。好在被子还算厚实,陈年的旧棉絮像铁板一样压在身上,守护着身体散出的那点儿热量。图二喜脚上套着棉手闷子,被子上压着他和关柏林的两件破棉袄,睡得还算安稳。关柏林却睡不着。

离家不过一年有余,却感觉像过了一生。伐木、跑排帮、打鱼、取冰……关柏林此前的人生从未如这一年过得丰富而匆忙。一年前,他只是在土地上耕作的农民。他熟悉土地胜过江水。他的记忆中只有劳作的汗水和太阳的暴晒,从未体会过在冰雪中讨生活。这一年里,他所有的忙碌似乎只是为了摆脱寒冷。越往北冬日越长。在与寒冷日复一日的斗争中,他渐渐麻木了,时常忘记为什么离开家乡。他也时常忘记自己和图二喜的真实关系,总感觉他就是自己的儿子。一个时时刻刻都感到饥饿的没娘的孩子。

一声女人凄厉的叫喊割断了关柏林的思绪。他四下看了看,意识到这是一声真实的叫喊。下一声接踵而至,证实了他的判断。声音来自正房的方向。关柏林竖起了耳朵。沉寂了一会儿,声音再度响起。这次是混乱的女人咒骂声,夹杂着哭声,还有一些沉闷的响动。响动里伴着一个男人低沉的呵斥。断断续续的声响持续了一袋烟的工夫,夜重归沉寂。

早饭过后,关柏林和图二喜被叫到正房。顾怀漳坐在南炕的阳光里,脸对着门口,旁边的小炕桌上放着茶壶茶碗,身前一个泥火盆正散发着热气。顾水仙叫了一声爹。关柏林禁不住愣了一下。顾怀漳心不在焉地抬起眼看了关柏林一眼。顾水仙又对关柏林说,这是东家。关柏林说,东家好。图二喜四下瞧着,目光落在了墙上挂着的一杆猎枪上。顾怀漳的声音低沉沙哑,以前在纸房子干过?没干过。没干过也没关系,身强力壮的,先去剁绳头子吧。

出来的时候,关柏林特意观察了一下房子的格局。果然,对面还有个房间,房门紧闭。

所谓剁绳头子,是造麻纸的第一道工序。就是将原料先剁碎。原料包括芦苇、蒲棒草、花麻、线麻以及一些废旧的绳头子。这活虽然不需要什么技术,但也讲究个细心和耐心。因为剁得越碎,纸造出来就越细腻结实。关柏林只看了一会儿就明白了。没过两天,他的进度就赶上了别人。顾水仙看在眼里,知道这是个干活肯动脑子的人。

来顾记纸房子第四天的夜里,关柏林又听到了正房的响动。这次持续的时间比上次短,但下手似乎比上次要重。关柏林想象着,顾怀漳那双干瘦的手里一定拿着什么东西。他很替那个女人担心。他是从未动手打过图大凤的。他不明白,一个男人对着同床共枕的女人,如何下得去手?他也有些奇怪,这个可怜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为什么一直看不到她?

富春锦是在一场大雪过后走出房门的。

其时,天已经暗了下来,伙计们都收工回家了,关柏林和图二喜拿着扫帚正在扫雪。不知什么时候,她站到了房前。她身量不高,披着一件狐狸毛镶边的连帽大氅,浑身上下只有脸露在外面。她的脸苍白而狭小,微微抬着,漠然地望着远处。那是关柏林未曾见过的一种目光,蕴含着他无法解读的复杂含义。图二喜拽了拽关柏林的袖子。姐夫,这人是谁呀?关柏林没吭声。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原来这么年轻。

两人正瞧着,顾水仙从正房里走了出来,从她身边经过时,对着地上啐了一口。然后,她看到了关柏林和图二喜。关大哥,今儿夜里冷,我从仓房拾掇出一个旧火盆,放你屋里用吧。关柏林忙道谢。图二喜却嘟囔道,犯贱。顾水仙走到东厢房门口,忽然转过头,对着富春锦说,差不多就进屋吧,你那身子骨,冻坏了还得花钱给你抓药。富春锦就像没听见,又默默站了好一会儿。

图二喜奇怪地问,水仙为什么啐她?关柏林说,她八成是水仙的后妈。图二喜面露惊愕,真的?

隔天,图二喜就跟一个伙计打听起了东家太太。伙计说,东家太太也就是水仙的妈,两年前死了。那可是个能干的女人,水仙随他妈。图二喜又问,那现在的太太呢?现在的太太?噢,对,去年又续了弦。废话。图二喜不满。伙计看了看远处的水仙,将声音放低,这个太太家里有点钱,但是身体不好。那她犯的是啥毛病?反正是大毛病。伙计说完就走了。

晚上,图二喜问关柏林,你说她得的是啥大毛病?关柏林说,这上哪猜去。心里却在想,伙计要是知道却还不说,没准就是见不得人的毛病。

剁绳头子的活没干多久,关柏林就被顾水仙派去送货了。纸铺在镇子中心的集市上,马车需要走半个时辰,老板姓王。除了窗户纸,纸铺也卖一些包食物的油纸和糊棚的花纸,铺面虽然不大,生意倒还不错。送货不只是把纸从纸房子拉到铺子这么简单,还需要和王老板核对、交接货款。这不是谁都能干的活。这么多年,顾水仙也没找到个合适的人,不是算错账,就是被拖延货款。所以,一直亲力亲为。从见到关柏林第一眼,顾水仙的直觉就告诉她,这是个心里有数而且靠谱的人。果然,第一次去送货,关柏林就将上次的货款分毫不差地带回来了。顾水仙如获至宝,对关柏林说,从明天开始,院里的活你不用干了,专门跑铺子。关柏林迟疑了一下,这……用不用问问东家。顾水仙说,不用问他,这些事,我说了就算。

图二喜很为关柏林高兴,因为顾水仙器重他,第一个月结饷的时候,给得比一般伙计都高。但同时图二喜也有点不舒服,他问关柏林,你说顾水仙是不是看上你了?关柏林笑着说,可别胡说,人家怎么能看上咱呢?图二喜又说,要不你跟她说说,让我也跟着跑铺子行不?关柏林收起笑脸,这话我可说不出口。跑铺子我一个人就干得了,你跟着去使不上什么力。但是你留在院子里,多少还能使上点力气。总不能光吃饭不干活吧。

王老板对关柏林的印象不错。关柏林来到铺子,卸完了货从不干等着,看见铺子里有什么活,也不说话,抬起手就帮着干。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纸铺的伙计呢。王老板看关柏林对心思,话就多些。先是打听他哪里人,家里有些什么人,以前干过什么。接着又问怎么跑这么远来谋生。关柏林只说是安东省人,再捡几样干过的活计说说,其他的,笑笑就过去了。王老板问不出什么,也不生气。又开始跟他扯些镇子里的事。他告诉关柏林,这镇子里最有钱的不是我们这些造纸的和卖纸的,而是捕鱼的和开鱼店的。纸房子和纸铺每个镇上都有,不稀奇。但镇子西边的查干淖尔产的鱼,那可是远近闻名,全天下独一份。早年间,这儿的鳇鱼是要专门进贡到宫里的。咱关东的宝贝多呀,人参、貂皮、鹿茸、东珠,还有咱们这的鳇鱼。负责朝廷贡品的打牲乌拉衙门的总管是三品顶戴,三品呢……关柏林边听边认真地点头。聊了一会儿,王老板似乎又想起了刚才撂下的话茬。突然叹了口气,你不说我也知道,没有点儿难心的事,谁会背井离乡呢?他又摇了摇头,就说你们东家吧,四十多了,就一个丫头,也没个儿子。好不容易老天爷可怜他,又娶了个老婆,可谁承想,偏偏是个不能生养的。关柏林一愣,看着王老板说,是么?你不知道?王老板的眼睛像锥子一样盯着他。少顷,重新恢复成一张和善的笑脸,这事全镇人都知道。接着,又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以为你住在顾家,知道得比别人多些呢。

回去的路上,关柏林琢磨着王老板的最后一句话,总感觉他的话没说完。

顾水仙喜欢关柏林,顾怀漳早看在眼里。

顾水仙今年二十一了,和富春锦同龄。若论生日,比富春锦还要大几天。水仙的妈病了多年,从十六岁起,水仙就担起了这个家女主人的重担。照顾生病的娘,帮爹管着纸房子的杂事,还要算账、跑铺子。顾怀漳觉得,就算是生个儿子,也不一定比水仙管用。但没有儿子,始终是顾怀漳的一块心病。水仙的妈死后,他燃起了新的希望。可没想到这希望迅速就破灭了。他陷入深深的沮丧中。关柏林的出现,让他突然意识到,女儿已经不小了,并且已经错过了最佳婚配年龄,弄不好,怕是要被自己给耽误了。

平心而论,关柏林算个不错的后生。踏实却不笨,话少却得人缘。但问题是关柏林有老婆。如果没有这一层障碍,留在家里做个养老女婿倒不错。他一个外乡人,也没什么三亲六故的牵扯。想到这,顾怀漳愣了一下,陷入到一种莫名的惆怅中。自己命中无子,怕是今后真得走这条路了。而且,纸房子也离不开水仙。他无法想象女儿嫁到别处。那会让他更操劳,却不知道这操劳是为了什么。顾怀漳觉得,为水仙物色赘婿这件事再不能耽搁了。

当第一个媒人脸上挂着腻人的笑容从顾怀漳的房里离去后,顾水仙就坐到了她爹面前。

爹,我有事跟你说。顾怀漳将媒人杯子里剩下的茶倒进炕沿下的灶坑,说,我也有事跟你说。顾水仙说,您甭说了。我就看好关柏林了,别人我都不嫁。顾怀漳将茶杯往炕桌上重重一撂,说什么虎话呢!你给他做小?他算个什么东西!顾水仙垂着眉眼,冷声说,我留住这个人,他就是我的。什么大呀小的,我又看不见。不行!我顾怀漳的闺女,不能让人说三道四!你还在乎这个啊?顾水仙撇了一下嘴,瞟了一眼对面的房间,那种货色你都能娶进门来!呸!顾怀漳一拳砸在炕桌上,杯子翻滚下来。他粗重地喘着气,却只说了句,滚出去!

爷俩僵持起来。

每到这种时候,顾怀漳就觉得还是儿子好些,可以抄根棍子打两下。水仙妈年轻的时候,也是挨过顾怀漳的棍子的。但是这个女儿,他无论如何下不去手。水仙脾气倔,赌起气来没个期限。大概是她八九岁时,他再打水仙妈,水仙就跟他怄气,冷着脸不跟他说话,最长的一次持续了近一个月。自那以后,他便克制自己跟水仙妈动手了。

水仙故技重施。每天做好了饭,用盘子盛了端到自己屋里去吃。顾怀漳一个人坐在大方桌旁,顿时觉得所有的菜都没了滋味。富春锦从来不跟他们爷俩一起吃饭,她的饭点跟他们是错开的。她就像这家里的幽灵一样,只在晚上出来走动一会儿。

顾怀漳还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关柏林和图二喜的伙食跟他一样了。虽然他们是在自己屋里吃,但他在灶房里看一圈就明白了。

这天下午,顾怀漳走进灶房。顾水仙正在做玉米饼子,大锅里刺刺冒着热气,闻味道应该是炖着酸菜。

顾怀漳在方桌前坐下,问顾水仙,说说吧,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顾水仙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揭开了锅,将玉米团成饼子一个一个贴在锅边,再盖上锅盖,才说道,先把图二喜弄走。说完,她在灶坑前蹲下,看了看里面的火,又添了两把柴。

顾怀漳疑惑地看着女儿,随即明白了什么。弄哪去?顾水仙继续看着灶,王老板不是说,查干淖尔的苏赫把头想收个半大小子当徒弟嘛,将来给他养老。噢,是有这么个事。顾怀漳看着女儿的侧脸在灶火中变得红润起来,心中无限感慨。就算是男人也没她这么会盘算,可惜了。你还别说,图二喜真挺合适的。一个人在这边,无亲无故,以后不犯说道。

顾怀漳又问,那你是打定主意了?是!顾水仙回答得很干脆。顾怀漳沉默了一会儿,好吧,那你就跟图二喜去说吧。顾水仙的脸依然对着灶。你去说!顾怀漳盯着顾水仙,半天没说话。顾水仙不动声色地添柴,不看顾怀漳。空气里弥漫着刺刺的水汽声和秸秆燃烧的毕剥声。×你妈的,你他妈就是我的姑奶奶。顾怀漳站起身,走了。

令顾怀漳没想到的是,图二喜对给苏赫把头当徒弟,学选冰卧子的本事根本没有兴趣,张口就拒绝了。顾怀漳非常失望。他瞪着图二喜,你知道苏赫把头在查干淖尔的名气有多大吗?冬捕季节的查干淖尔,十个藏鱼最多的冰卧子,有九个是苏赫把头选出来的。别说给他当徒弟,就是入他的伙,给他当跟网的人都排成队。你可真不知好歹。图二喜看着顾怀漳,眼神出现了些许犹疑。顾怀漳看出来了,继续说道,你要是跟了他,这辈子的生计就不用愁了。图二喜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顾怀漳泄气地翻了他一眼,为啥呀?吃不了那个苦?图二喜又摇了摇头,吞吞吐吐地说道,我不能离开我姐夫,我就这一个亲人了。啥?顾怀漳的眼睛一亮,一个亲人?他禁不住有些兴奋,你姐姐呢?没了?图二喜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不吭声了。顾怀漳紧追不放,啥时候没的?跟东家得说实话。他的眼神像鹰一样紧紧盯着图二喜。图二喜终究还是个半大孩子,气势上根本顶不住,咕哝道,一年多了。顾怀漳畅快地舒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顾怀漳要招关柏林当养老女婿的消息就在纸房子的伙计中间传开了。跑铺子的关柏林却毫不知情。他是从图二喜的口中得知此事的。这天下午,他赶着马车回来,还没到院门口就被图二喜给拦住了。图二喜黑着一张脸,恨恨地盯着关柏林。关柏林很诧异,怎么了?又跟水仙拌嘴了?水仙水仙,你就知道水仙!我姐叫什么名你是不是都忘了?关柏林笑了,莫不是大凤的魂附在你身上了?见天地吃醋。图二喜的声音变了调,都要当新郎官了,还糊弄我!我姐瞎了眼了!说完快步走了,关柏林叫了好几声也没回头。

一进院门,关柏林就觉得不对劲,伙计们看他的目光都有些异样。想起刚才图二喜的话,他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正犹豫着要不要去问问谁,却听到远处有人喊他,柏林,东家叫你!

在顾怀漳昏暗的房间里,关柏林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呆愣在那儿,半天没说话。顾怀漳等了一会儿,脸色沉下来。怎么?我闺女还高攀你了吗?关柏林仍然没说话,他觉得脑子里一下子乱了套了。这件事从未在他的计划之内。但不知为什么,他竟然也张不开口拒绝。顾怀漳显然是恼了。他提高了嗓门,愿意就给个痛快话,不愿意就卷铺盖滚蛋!关柏林依然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低着头,站在顾怀漳的对面,仿佛没听见。顾怀漳厉声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滚!

关柏林稀里糊涂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炕上坐下。他想不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怎么自己的人生一下子就站到了另一条路的路口呢?

仔细算一下,他和图大凤在一起生活不超过两个月,她的面目已变得越来越模糊。现在想起她,眼前浮现的都是图二喜的模样。他记得最清楚的只有她临死时的样子。血从她的脖子里汩汩流出来,头像婴儿一样向后仰着,嘴唇发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在她死后的日子里,一直是这个画面在催促着他的脚步,一路向北,来到了这里。他在茫茫人海中寻觅着那张他未曾见过的杀人者的面孔,希望像手里握着的沙子一样日渐稀薄。寒冷开始越来越浓烈地向他包围过来,在被此处的烟火与水汽吸引过来之前,他其实常常想的一个问题是,这么无望地在寒冷中活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他四下看了看,自己哪有什么铺盖。离开只是一抬脚的事。像每次离开一样,一无所有。寒冷再度向他袭来。顾水仙鲜活的身体开始在屋子里走动。她红润的面庞,爽朗的笑声,饱满的体态,爽利的举手投足,无不散发出一种热力。她就像冬日正午的太阳,灶膛里燃烧的火焰。关柏林第一次意识到,他的脚步有了停下来的愿望。这愿望让他感到不安。

晚饭的时候,顾水仙过来了。

图二喜低头吃饭,没看她。关柏林忽然感到浑身不自在。顾水仙盯着关柏林看了一会儿,说道,要走,也过了年再走,年前事多,我忙不过来。关柏林听完,慌忙点了一下头。图二喜抬起脸,看了一眼关柏林,又看了一眼顾水仙,翻了一下眼睛。

过了腊月二十,水仙就给伙计们放了假。纸房子这一年的活计基本就结束了。家家开始忙年。镇子的集市热闹非凡。关柏林一连几日陪着顾水仙去采购年货。每次开始套马车,顾怀漳就站在房门口愤愤地看他们几眼,然后转身进屋,将门使劲一摔。图二喜被安排清扫所有的房间,也是一脸的不乐意。

顾水仙却显得很开心。尤其是到了镇里,快活得就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关柏林跟在她后面,似乎也受了感染,脚步不知不觉轻快起来。

这一次,顾水仙走进了裁缝店。进了门,她扫视了一圈,就走向了一件藏青色的立领棉袍。老板认得她,笑着迎过来。水仙,给你爹买新衣裳啊?水仙用手摸着料子,他对自己好着呢,不用我管。你看他能穿不?说完,指了一下关柏林。关柏林一愣,脸一下子就红了。老板打量了关柏林两眼,笑中有了深意,我看差不多。说着就把棉袍从衣架上取了下来,试试看。关柏林窘迫地看着衣服,还是,不用了吧。少废话。顾水仙一把拿过棉袍塞到关柏林的怀里,试试。

当关柏林掀开帘子重新出现在顾水仙面前时,顾水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笑意瞬间铺满了她的脸。老板赞叹道,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啊,又精神又斯文,再好不过了。顾水仙依然盯着关柏林,眼中流淌着火辣的爱意,恣意地在关柏林身上穿梭。关柏林觉得自己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回去的路上,关柏林一声不吭。在顾水仙无处不在的目光中,他觉得全身都是僵硬的,但一颗心却躁动不已。临近院门之前,顾水仙跳下了马车。她站到了关柏林的面前。你的心思瞒不了我。咱就在这儿把窗户纸捅破。你若稀罕我,现在就跟着我进这个门。否则,就再也别让我看到你。关柏林觉得自己一下子掉进了一只巨大的火炉里,每一根汗毛都被炙烤着。

图二喜并不知晓关柏林什么时候改了主意。他以为顾怀漳阴郁的脸色变得喜庆起来是过年的缘故,以为关柏林心情好的原因与他一样,是对即将远行充满了兴奋和期待。唯有水仙的状态令他稍有疑惑。这院子里现在最高兴的人就是水仙了。她从早忙到晚,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常常一边干活一边哼唱起小曲来。直到除夕之夜,顾怀漳在灶房的大方桌前将话挑明了,图二喜才恍然大悟。他原以为这顿饭是东家为他和关柏林送行,没想到从此刻起关柏林的身份发生了转换。以后,他可以天天和东家一桌吃饭了。图二喜撂下筷子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以为关柏林会追过来跟他解释,至少来安慰一下他。但是,外面只有喧嚣的鞭炮声,房门始终没开。图二喜孤零零地坐在寒夜里,在漫长的等待中接受了现实。

年初二,苏赫把头突然来到顾记纸房子。

他穿了一身崭新的黑裤袄,外罩着那件及膝羊皮大马甲,头上戴着毛色闪亮的貉子皮帽子。顾水仙小的时候,每年冬捕时节都跟着顾怀漳去查干淖尔买头网鱼。其实也买不了几条,因为头网鱼都很贵,但做生意的人家都讲究这个。她从那时候就认识了苏赫把头。在她的记忆里,苏赫把头永远都是这身打扮,几乎从未离身的羊皮大马甲和貉子皮帽子就是他的标志,只看背影也不会认错。

一个小伙计将两个硕大的长条鱼盒放在院子里,转身出去了。苏赫把头将双手抄在背后,四处打量着。顾水仙和图二喜、关柏林三人听到响动都走了出来。

顾水仙有点吃惊,苏赫把头是靠手艺吃饭的人,向来不在意人情往来,过来拜年还是头一回。顾怀漳一大早就去给族里的长辈拜年,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她忙将苏赫往屋里让。但苏赫却说,就是顺路过来瞧瞧,你爹不在家,就不进去了。说话时,他的眼睛一直在图二喜的身上打转。图二喜站在顾水仙的身后,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黝黑健壮的老汉。顾水仙说,苏赫大爷,您无论如何得留下来吃饭,要不我爹回来准得骂我。苏赫摆了下手,我还有事。这两条鱼,留着给你爹下酒。说完,他将目光从图二喜身上移开,扫了一眼关柏林。这就是你爹招的养老女婿吧?关柏林忙说,苏赫大爷吉祥!苏赫把头嘴角僵硬地向上翘了翘,转身向门口走去。顾水仙一把抓住图二喜的手,跟了上去。

临上车前,苏赫把头回过头。顾水仙对图二喜说,给苏赫大爷拜个年。图二喜这时候终于明白了什么,脸上浮现出怒气,一甩手,挣脱了顾水仙,返回了院子。顾水仙尴尬地看着苏赫。苏赫又翘了翘嘴角,回吧。

图二喜跟水仙怄气,晚饭没吃。顾水仙不停跟关柏林解释,真的不是我让他来的。关柏林心里明白,或许是顾怀漳跟苏赫把头说了什么。他安慰顾水仙,我知道。顾水仙又说,苏赫把头眼光高,这徒弟相了有几年了,兴许根本就没看上我们二喜呢。你放心,他想在我们家待多久就待多久。我就当他是我亲弟。

婚期定在农历四月十八。

过了春节,顾水仙就开始忙嫁妆。顾怀漳出门办事、访友也开始叫关柏林驾车陪着,俨然已经拿他当半个儿子了。家里办喜事的气氛越来越浓。图二喜逐渐意识到,自己成了这个院子里多余的人。虽然关柏林向他承诺,就算成了亲,也会继续寻找凶手,但他依然觉得关柏林背叛了他,更背叛了九泉下的姐姐。一想起姐姐临终时的样子,图二喜的眼泪就往上涌。他无法想象关柏林和顾水仙成婚后,他以何种身份在这个院子里待下去,甚至要摆出何种表情,都令他为难。现在,他终于希望能被苏赫把头看中做他的徒弟,这样,如果离开纸房子,他终归有个去处。可自从苏赫把头来过后,就再没消息了。十六岁的图二喜心中有了第二件烦恼的事。这比第一件更令他忧虑。因为第一件事简单明了——那张脸已经清晰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他要做的,就是找下去。他的烦恼只是什么时候能够找到。而这第二件,却关乎他如何生存。

与图二喜一样感受到多余的人还有富春锦。与图二喜不同的是,让她感到多余的,不是活在这个院子里,而是活在人世间。当顾怀漳的兴趣从虐待她转向了期待女儿成婚,并且早日生出一个姓顾的男丁后,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存在的意义就消失了。最初她活着的希望来自肚子里的骨肉。继而,转向了诅咒和对抗顾怀漳。那些惊心动魄的夜晚,她觉得是有意义的。她要这样折磨和羞辱顾怀漳一辈子。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顾怀漳可是要断子绝孙的。但现在,因为这个叫关柏林的男人,顾怀漳的人生忽然峰回路转了。随着对抗的消失,她感到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离她而去了。

婚礼前夜,顾记纸房子的大院里发生了两件事。

晚饭过后,图二喜就不见了。这只是大致推测出来的时间,因为有个伙计说吃饭的时候好像看到他了。关柏林仔细回想了一下,他最后一次见图二喜是在中午。当时,他正领着伙计们在搭酒席用的棚子,图二喜站在西厢房门口,远远地望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是因为忙,二嘛,也是图二喜的目光令他不舒服,关柏林就没再看他。现在想想,图二喜一定是有话要跟他说。

顾水仙劝关柏林别着急,也许晚一点儿就回来了。关柏林却心神不宁起来,想出去找找。顾怀漳见状,走过来,硬声道,这院子里一堆事儿,你出去干吗?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顾水仙忙叫了两个伙计出去找。顾怀漳又没好气地对顾水仙说,你回屋待着去,一会儿不忙活就浑身难受,一身贱骨头!顾水仙见人多,就没说什么,却并未回东厢房,而是去了灶房。那里有几个来帮忙上灶的邻居婶子正在为婚宴备料。

关柏林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他默默地干着活,心思却全在图二喜身上。他有点后悔最近没有多和二喜说说话,因而没能及时安抚住他的情绪。站在他的角度想想,今天院里这场面恐怕已经是他忍耐的极限了。但是他能去哪呢?关柏林觉得图二喜一定就躲在不远处,因为他没地方可去。希望那两个伙计能把他带回来。他决定睡觉前好好跟他谈谈,如果实在接受不了水仙成为他的姐姐,那就干脆改口叫嫂子,以后他俩就做兄弟。这样想着,心情稍好了一些。

婚礼的一切事宜终于忙活停当,帮忙的人三三两两散去,只剩下族里的几个长辈在顾怀漳的屋子里说话,喧闹的院子安静下来。

关柏林回到房间,四下看了看,图二喜还没有回来。他在炕上坐下,被一股忧虑笼罩着。

忽然,他的手触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关柏林起身点燃了煤油灯。借着微弱的亮光,他看到,在叠得整整齐齐的新郎礼服上面,摆着一块玉佩。他感到头嗡的一下裂开了。

图大凤总是比关柏林睡得晚。今日立冬,天黑得愈发早了。吃完了饺子,关柏林就早早地睡下了。别人家的男人立冬后就开始歇着,关柏林却从不闲着。他将秋后收集的苇草拿出来,利用冬闲编笤帚、筐、篮子。他手巧,编的东西结实又齐整,拿到集上一早上就能卖光。他浑身上下没一块懒肉,所以就睡得踏实。晚上包饺子时剩了一小碗馅儿,图大凤又和了点荞麦面,包了十来个饺子。中间,图二喜出来看了一会儿,也回西屋睡觉了。这是典型的三间式东北民居,一进门是灶房,左右手各一个灶,连着左右两个房间里的炕洞。图大凤和关柏林住在东屋。

图大凤迷迷糊糊刚刚入睡,就听到了些微响动。她闭着眼睛支起耳朵又确认了一下,只有窗外的风声,又安下心睡觉。可是,没过多一会儿,耳畔又传来吱呀的声音,好像是炕琴的柜门被打开了。她睁开了眼睛,望向炕梢。一个黑影正将手探进炕琴里摸索着。图大凤一惊,本能地喊了一声,谁?黑影顿了一下,手里拽着一个包袱迅速跳下炕,向门口奔去。图大凤也起了身,棉袄也没顾上穿,你站住!她边追边喊,柏林——二喜——在灶房门口,她抱住了黑影的大腿。黑影挣脱了几下,没甩开。她的喊声更大了。图二喜推门跑了出来。黑影急了,扔下包袱,摸出一把短刀,随手一划。图大凤感到脖子一凉,血汩汩地流了出来……图二喜目睹了这稍纵即逝的一幕,姐——他惊恐地奔到图大凤跟前。黑影终于拔出了腿。在他离开的瞬间,借着月色与雪光,图二喜看到了一张毛发浓重的男人的脸。直到此时,关柏林依然在梦中。他是被图二喜哭着摇醒的。等他被拉到图大凤身旁时,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关柏林用一只胳膊架着妻子的头,听图二喜断断续续哭诉着事情的经过,眼瞅着血不停地涌出来……他不相信这是真的,觉得一定还是在梦中。等他真正清醒过来时,图大凤已经没了呼吸。

她的手里死死攥着的就是这块玉佩。

关柏林拿起玉佩,眼前浮现出图大凤的手被掰开时的样子。虎口处还残留着一丝血色,那是被细线狠狠勒过的痕迹。为了从凶手身上留下一个证据,她定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玉佩将关柏林拖进痛苦当中。它让他记起,找到凶手是图大凤的临终遗愿,否则,她无法瞑目。他带着图二喜四处漂泊,就是为了完成亡人的嘱托。这份承诺他一辈子都卸不掉。他也重新记起,自己也曾有过倒头便睡的好时光,是那个立冬之夜改变了一切。从此,无论干多累的活,让身体多么疲惫,他也会在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门开了。顾水仙走了进来。关柏林将玉佩塞进了衣兜。

附近都找过了,没见到二喜。顾水仙站在阴影中,有些担忧地望着关柏林。明天我再让人去镇上问问。关柏林噢了一声,低着头没说话。顾水仙走上近前,温柔地说道,柏林哥,这事不怪你,你千万别想太多。都是我不好,这些天太忙了。我想着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总有一天他会想明白的……随他去吧。关柏林打断顾水仙,他终究会走的。可是他还小啊,身子骨还没长成,一个人在外面……你不用担心,他有力气,饿不死。回去歇着吧。顾水仙感到关柏林的神色有些异样,语气也突然变得陌生。柏林哥,你不会……怪我吧。关柏林抬起头,顾水仙温暖的气息在他周围流淌着,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冷酷,是啊,她有什么错呢?他抬起手在顾水仙的肩上抚摸了一下。

正当顾水仙准备转身时,窗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枪响,吓得她一把抓住了关柏林的手。

开枪的是富春锦。在满院子的人忙得团团转时,她拿走了顾怀漳屋里的猎枪。她洗了脸,擦了粉,画了眉,用红纸印了朱唇,然后穿上出嫁时的衣裙,插好金银头面,抱着枪躺在了床上。不知等了多久,顾怀漳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在他推门走进富春锦房间的当口,富春锦冷笑地看着他,对着自己的心口开了一枪。

关柏林驾车连夜去镇上请来了佟大夫。因为猎枪太长,富春锦在扣动扳机时偏了一下,火药轰断了她两根肋骨。一家人跟着佟大夫忙活停当之后,天已经亮了。佟大夫被送出门时,与披着红绸子的吹鼓手们迎面而遇。

新婚之夜,顾水仙和关柏林坐在红色缎被上,感到无比疲惫,却又睡意全无。

哥,你说,我们挑的日子是不是犯毛病?

关柏林伸出手搂住顾水仙,别想太多了,他们也都是可怜人。

可怜?顾水仙审视着关柏林。过了片刻,叹了口气。你知道我爹为什么打她?

不是因为不能生养?

顾水仙苦笑了一下。富春锦的娘家在通化,是做皮货生意的。做姑娘时,她与家里的一个伙计有了私情,怀了孩子。就为这,才嫁给我爹做了填房。纸铺的王老板做的媒,他老婆和富春锦是同乡。

是这样啊!关柏林恍然大悟,原来王老板早知内情。那……那个孩子呢?

我爹不想要别人的种,偷偷下了药。唉!顾水仙又叹了口气,药下得猛了,伤了身子,血流了小半年才止住。她嫁过来时,挺壮实的。

关柏林沉默了半晌。那些午夜的叫喊、击打、咒骂,原来竟源于如此复杂的恨意。

如果是这样,关柏林缓缓说道,我们无论哪一天办喜事,她都是承受不了的。你想过没有,你们本是一样的女子,命却这般不一样。

顾水仙愣了一下,似有所悟。但随即又摇了摇头,没结婚就偷人,这种事打死我也干不出来。都是她自找的。过了一会儿,顾水仙又说,我爹也遭了报应,自作自受。

新婚之日家里见了血,顾水仙担心了很长时间。富春锦的伤口令她震颤。她去庙里捐了钱,在菩萨面前许了愿,此生要做个行善积德的人,唯愿家里能太太平平。她还从镇上买了一筐猪脊骨,每天都给富春锦熬猪骨汤。她忍受着富春锦冷漠的目光,为她熬药、喂药、喂汤水、清洗衣物,扶着她如厕。半个月后,富春锦终于在她面前流下了眼泪。她有点不知所措。好在富春锦什么也没说。她明白,她哭了,就不会再寻死了,心放了下来。

自那夜以后,顾怀漳就没再踏进过富春锦的门。枪响之前,她冷笑地看着他的画面死死地烙在了他的脑子里。那样子,就像一个索命的艳鬼。他将猎枪收了起来。这杆枪,挂在房里很多年,他其实一次都没用过。经过这次事件之后,顾怀漳发现,自己对女人再也提不起兴趣了。夜幕降临后,他盼望的是一壶烧酒,然后在云雾里软绵绵地睡去。

关柏林搬到了东厢房。与顾水仙的鱼水之欢,唤醒了他身体里所有的枝芽。它们迅速生长着,像江边的柳树一样繁茂。他几乎快忘记了,在这片土地上,也是有着丰美的夏日的。巨大的幸福感在他的身体里鼓胀着。然而他也时常感到隐隐的不安。越幸福的时候便越不安。他在镇子上寻找着二喜。他知道,如果找不到二喜,这份不安就会一直伴随着他。只有二喜见过那张脸,那张令图大凤无法安眠的脸。

立秋过后,佟大夫上门又瞧了一回,富春锦终于走出了房门。她的身形更加单薄。但或许是因为死而后生吧,关柏林注意到,那张狭小的脸上竟出乎意料地有了一丝生气。她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只在黄昏的时候才出来走走。时常在午后阳光最毒的时候站到房檐下,眯着眼睛盯着瓦蓝的天空看。关柏林总是感觉她的脸上挂着一种捉摸不定的笑意,每当你刻意去捕捉,它们又消失了。

与此同时,顾水仙的身体里也有了新的生命。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关柏林和顾怀漳时,他们的眼里同时燃起了火焰。阴霾从顾记纸房子的大院里一扫而光。仿佛顾水仙的肚子里孕育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属于每个人新生的希望。

令顾水仙没想到的是,富春锦来到她的房间,将一个小包袱放到了炕上。她打开包袱皮,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套婴儿衣裤。有真丝的、棉布的单衣,还有一套缎子面的棉衣。颜色亮丽、针脚精细,棉衣上还绣着小小的“福”字。展开来,比巴掌大不了多少。顾水仙抚摸着,爱不释手,又有些难过。她迟疑着。

我一直舍不得扔。虽说不是特意做的,但没上过身。我觉得还是新的。你要是介意……不介意。顾水仙笑了一下。多好看啊!

富春锦走后,顾水仙盯着那些小衣服发了一会儿呆。她最终在心里说服了自己。富春锦说得对,没上过身,就是新的。最重要的,是富春锦的心意。她的孩子要在这个院子里平安长大,富春锦的心意很重要。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还劝说顾怀漳以后对富春锦好一点。顾怀漳的脸色却黯淡下来,骂道,你少跟我提那个贱人。从今以后,我就当她是家里养的一头猪。

顾水仙怀孕到了五个月的时候,关柏林驾着马车,和富春锦一起陪着顾水仙去了一趟镇里。他们先是买了一些东西,包括一个可以吊在房梁上的婴儿悠车,一个可以给小孩子洗澡的大铜盆。然后,他们来到了佟大夫的诊所。

富春锦陪着顾水仙进去诊脉,关柏林在外面看着马车。

此时正是春寒料峭时节,正月尚未结束,街上的人不多。

诊所正对着一家烧麦铺。浓重的羊膻味从里面飘出来,关柏林忽然感到有些饿了。他走进烧麦铺。里面不大,只支着四张桌子。两个年轻人吃完了正在结账,还有一张桌上坐着一个穿毛皮大衣的男人,脸冲着窗户,两屉烧麦摆在手边,旁边还有一瓶烧酒。

关柏林跟老板要了三屉烧麦,让他先蒸着,等富春锦和顾水仙出来再一起吃。他拣了一张桌子坐下等着。穿毛皮大衣的男人坐在他斜对面。他并不吃烧麦,只是喝酒,不时抬眼看看窗外。他的头发漆黑浓密,还有些卷曲,看身量,站起来应该很高。他的一只脚斜支出来,脚上穿的是靰鞡鞋。鞋是牛皮的,虽然很脏,但仍能看出来是一块上好的牛皮。关柏林禁不住多瞅了几眼。男人将脚收了回去。关柏林的目光跟着动了一下。然后,他就注意到,在男人座位的旁边,木凳子上,貉子皮帽子和手闷子之间,包裹着一个黑洞洞的枪管。是手枪,盒子炮。这一惊非同小可。关柏林马上站起身,让老板把烧麦给包上,带走。

当他提着烧麦走向门口时,男人侧过脸看了他一眼。那张脸黧黑,被浓密的胡须遮住了一半。一双眼睛细长,目光锐利,像投过来两把刀。关柏林低下头,匆匆出了门。

富春锦搀着顾水仙正从诊所里走出来。她们脸上洋溢着笑。顾水仙甚至等不及走到关柏林的跟前就喊道,柏林哥,是儿子。

顾夏生为顾记纸房子带来了好运气。后来,顾怀漳逢人便说这句话。

顾夏生满月这天,纸铺王老板喝完了满月酒,在归家的途中失踪了。七天后,尸体浮出松花江面,鼓得像个猪吹膀,却没有发现伤口。人们猜测他是失足落水而亡,但奇怪的是从顾记纸房子回纸铺,并不需要走水路。王老板的老婆葬了亡夫,决定回通化老家谋生。临走前,将纸铺低价盘给了顾怀漳。

纸铺从此姓顾了。

这是顾怀漳从未敢奢想的一件事。当年若不是靠了富春锦的嫁妆,顾记纸房子也要维持不下去了。细细想来,生意正是从顾水仙怀了夏生开始才日日转好的。这孩子还真是顾家的福星啊!顾怀漳让关柏林去管纸铺,把纸房子的事都交给了顾水仙。每日喝酒、访友、看孙子玩耍,心情从未有过地舒畅。

也是在顾夏生满月这一天,关柏林从苏赫把头的口里得知了图二喜的下落。

苏赫把头讲,水仙和关柏林成亲的前一天夜里,图二喜跑到了苏赫把头的网房子。他问苏赫,你为什么没看上我?嫌我瘦吗?苏赫把头愣了,说,瘦算什么毛病。图二喜说,那是为啥?苏赫看着图二喜,你这么晚跑到这来,顾家的人知道吗?这个你别管,我不是顾家的人,他们管不着我。苏赫把头想了想,你真愿意跟着我?图二喜说,你又没问过我,怎知我不愿意?苏赫笑了,再没说什么。图二喜有点急了,跪在苏赫面前,我现在就给你磕头。苏赫摇了摇头,拜师有拜师的规矩,现在不行,时辰不对,地方不对,也没有证人。图二喜愣在苏赫面前,琢磨了一会儿,那……那今天就算下定。说完,给苏赫磕了三个头。苏赫又笑了,你说话可作数?当然作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苏赫点点头,好,小子,明天我就去顾家,商量收徒的事。不行!不能告诉顾家的人。苏赫审视着图二喜,我苏赫收徒弟是件光明正大的事,谁都不能瞒。你老实说,是不是在顾家惹祸了,才跑到我这来的?我没有!图二喜感到鼻子酸了一下,声音跟着就变了调,他马上将脸转向一边。再转过来时,仿佛换了一个人。他说,师父,我有事情没办完。你给我五年时间,五年后,我一准回来找你,跟你学本事,给你养老送终。如果我说的话坐蜡,就被雷劈死!苏赫把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忽然觉得这孩子不一般。你信得过我不?苏赫把头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图二喜,图二喜也望着苏赫,没有丝毫躲闪。好一会儿,苏赫说道,中。不过,我也有条件。第一,这五年里,你不能干捕鱼的营生。你的第一个师父只能是我;第二,也不能杀人放火;第三嘛,最最要紧。鼻子、眼睛、耳朵都不能出事。如果你都做到了,五年后,只要活着回来,我就敞敞亮亮地办一次,收你为徒!

苏赫把头还告诉关柏林,一年后再把图二喜的下落告诉关柏林也是他和徒弟的约定,因为图二喜不希望关柏林找到他。

得到图二喜的消息令关柏林亦喜亦忧。喜的是,他总算有了个盼头。忧的是五年的人世风霜让他对亦弟亦子的图二喜充满了担心。

这天夜里,满月宴席散去后,关柏林一个人来到西厢房后的风墙内站了好久。在这道狭长夹缝中间的地下,埋着那块玉。这一年来,新婚加上将为人父的喜悦,让他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此刻正值仲夏,纸房子处于歇工状态,风墙内一张等待风干的纸也没有。月光下,那块玉所在的位置因而无比清晰。图二喜给了自己五年的时间,如果他依然没有找到那个人,是否就算给了姐姐一个交代?如果真是那样一个结果,图大凤九泉之下能够接受吗?

让顾怀漳认定夏生是顾家福星的还有一件事。这年入冬以前,关柏林出门进货,去了牡丹江。富春锦陪着顾水仙和夏生在镇里看铺子。天近傍晚,正要关店,突然来了一队土匪。整条街的店铺都遭了劫,唯有两家幸免,其中就包括顾记纸铺。另一家则是佟大夫的诊所。

顾水仙后来回忆说,当时,富春锦带着夏生在铺子门口玩,忽然,她抱着夏生慌慌张张跑了回来,连声喊,关门,快关门!土匪来了!顾水仙将信将疑,但还是利落地锁上了门。不久,就听见街上马蹄声飞跑,枪声像鞭炮一样在空中回荡,接着就鬼哭狼嚎地乱作了一团。顾水仙紧紧抱住孩子,让伙计将钱匣子撂在了门口,一伙人都挤到了柜台后的小仓房。然而等到马蹄声远去,街上恢复了平静,也没人来砸门。

这件事在镇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家谈论了很久。匪患在关东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镇子地处平原,水道纵横,江上的劫匪很多,响马却多年未曾有过。匪道上历来有个规矩,不吃窝边草。镇子周边水道上的劫匪多为当地人,他们认得镇上的人和船,一向只劫过路的外地船只。以此看来,这伙响马应该来自很远的地方。有人认为是长白山那边过来的,也有人觉得是来自兴安盟的蒙古人。但是,为什么走这么远的路来此地打劫呢?实在想不明白。以后镇子上恐怕不太平了。关柏林回来后,听说此事十分后怕,再不允许水仙将孩子带到铺子里去。顾怀漳却说,没准就是因为夏生在,我们顾家才躲过了一劫。话虽如此,他也还是将那杆猎枪翻了出来,让关柏林带到铺子里去。

镇上其他的人家也开始有了防备,甚至有两家鱼店的老板主张所有的铺子凑点钱,养一支护卫队,对付土匪。但是自那以后,骑马的匪帮却再没来过。人们于是猜测,兴许就是过路的土匪,属于雁过拔毛。随着日子的流逝,大家紧绷的神经又松懈了下来。

五年后,图二喜回到了镇上。当他重新走进顾记纸房子时,关柏林和顾水仙竟都没有一下子认出他。

他长高了,也壮实了。眼神中有了从前不曾见过的沉稳和耐心,脸像被刀割过一样,额头、眼角和嘴角都留下了抚不平的深纹。这哪里像一个二十多岁年轻人的脸?关柏林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在图二喜的眼中,关柏林也变了。他胖了,脸也白了,闪闪发光,与顾水仙站在一起,简直就像兄妹。他克制住心里滚过的一阵难过,咧开嘴,叫了一声姐夫。

图二喜似乎已经认了命,也似乎冥冥中与姐姐做了交代,自此安心地在网房子住下,踏踏实实地跟苏赫把头学起了本事。

苏赫把头老了。站在阳光下的冰面上开始止不住地流眼泪,头发也成片成片地变白,并且再也养不黑了。不过,他的听力尚好,躺在冰上依然听得见鱼群在哪里游动。他的牙齿也还坚固,啃得动冻馒头、冻豆包,也啃得动冻生鱼。他一辈子没结过婚,没有被女人热汤热水地伺候过,因此从不觉得那些东西有多好吃。粘豆包冻硬后,里面的红豆馅尤其甜,大黄米也变得爽利,不再粘牙。馒头也一样,软热的时候没滋没味,只是为了就着菜填饱肚子。冻硬后就不一样了,面变得甜丝丝的。不需要就菜,就菜就糟蹋了。但可以就冻生鱼。别人都觉得活鱼鲜,苏赫把头却觉得活鱼刚刚冻硬的时刻最鲜。那个奇妙的时刻,只有一瞬间,就让土腥气全都消失了。图二喜也喜欢冷食,在这点上两个人很对脾气。

所有人的样貌都在这五年间发生了变化。戾气也从顾怀漳的脸上消失了,不知是不是有了夏生的缘故,他那张原本阴冷的脸竟散发出一种圆润的祥和来。唯有富春锦的体态没有变化,依然如五年前一样瘦削,但图二喜却从她的目光中感到了异样。那里面仿佛有两团燃烧的火苗,她因此而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美丽。这是图二喜从前不曾感受到的。这令他很惊奇。

夏生满八岁这年的冬天,图二喜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见到了那张他曾心心念念却苦寻不得的脸。此时距离姐姐图大凤离开人世的那个立冬之夜,已十年有余。

这一天是苏赫把头的生日,鹅毛飞雪飘了一整天,到晚上已有一尺厚。苏赫把头喝完了碗中最后一口酒,对图二喜说,留心点,今晚可能有客到。说完,就倒在炕头睡去。图二喜明白,这时节的风雪之夜,能到周围十里都没有人烟的网房子来的,除了狼就只能是猫冬的土匪。

关东的土匪春聚秋散,有家的回家,没家的或有家难回的就找隐蔽的地方猫冬。远离村落的冬捕网房子是最理想的去处。土匪猫冬讲究去一次换个地方。所以,苏赫把头的网房子年年有土匪来猫冬,每次来的人却不一样。

图二喜将炕桌收拾完,又等了一会儿,正准备睡去,屋外的狗突然狂吠起来。不一会儿,传来了拍门声。

他走至门口,低声问,是谁?

外面一个粗重的声音答,西北悬天一片云,乌鸦落在凤凰群。我今凳高了,马短了,想来你这猫冬。

图二喜的汗毛一凛,问,是吃快当,还是住快当?

对方答,住快当。

图二喜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拉开了门。

疾风卷着雪片冲进了屋,一个高大的男人像团乌云一样迈了进来。借着微弱的马灯的亮光,图二喜看到了那张脸。准确地说,是再次看到了那张脸。他惊得后退了两步,呆立在那里。

来人不慌不忙地瞥了一眼图二喜,又打量了一下房间,就奔炕上去了。他已经习惯了人们见到他的反应。他脱了鞋,在炕上盘腿坐下,看着苏赫把头,问图二喜,铺盖备好了吗?图二喜忙翻出被褥,铺好。对方什么也没说,脱了皮大衣,摘下帽子,将一把枪塞到枕头下面,就躺下睡了。

图二喜走到灶旁,背对着炕,调整着呼吸。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心脏像被猎狗追赶的兔子一样狂窜不已。

第二天,图二喜来到镇上,在纸铺里,将仇人住在网房子的消息告诉了关柏林。

关柏林连问了两声,你可认准了?图二喜说,那张脸化成灰我也不会认错。他没有认出你?图二喜摇了摇头。关柏林说,好,我们这就去报官!大凤终于可以瞑目了!报官?图二喜瞟了一眼关柏林,你糊涂了吧?他是土匪。我听他跟师父讲,手底下有百十来号人呢。报了官,咱俩都好不了。关柏林愣住了,那……这可怎么办呢?

杀了他!图二喜说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

关柏林惊惧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杀人?

不行吗?他可以杀我姐,我们也可以杀他。这几天,我仔细想了,他一个人来查干淖尔猫冬,就是老天爷给我们送来的报仇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十年了!老天还是有眼的!图二喜的声音里渗出了冰封已久的愤怒。

关柏林从未想过杀人。或者说,这么多年,他只想过寻人,从未想过寻到了之后要做什么。按常理,杀人偿命。但怎么偿,那是官家的事。

我做梦都没想到,他能自己送上门来。早知有今日,我何苦……图二喜停住话头,陷入另一种思绪中。

关柏林沉默着,他不知如何回应。

过了好一会儿,图二喜又开了口,语气中有种淡淡的失落。我知道,你现在不是十年前的你了。我自己解决,不用你。我来就是知会你一声。图二喜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二喜,你千万别干傻事啊!关柏林忙追了上去。水仙正在帮你物色女人,你师父也等你养老呢……

图二喜没有回头,雪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脚印。

关柏林心神不宁起来。天一擦黑,就关了铺子,驾着马车赶到了网房子。

夜色中,网房子立在呼啸的风里,异常平静。他有些紧张地冲里面喊了声二喜,出来的却是苏赫把头。苏赫告诉关柏林,二喜跟着鱼队出门了,这次估么得三五天才能回来。关柏林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苏赫让关柏林进屋暖暖身子。关柏林犹豫了一下,跟着他进了网房子。

屋里烟雾缭绕,灶上的大锅正冒出水汽。灶膛里火光熊熊。苏赫让关柏林脱了鞋上炕,随手给他倒了一碗烧酒。关柏林接过酒,注意到炕沿下的一双靰鞡鞋。这双鞋不光皮子好,而且很大,应该有些年头了,穿起来一定非常舒服。他在炕中间坐下,缓缓抬起眼睛,看着炕头躺着的一个男人。他脸对着墙,一双长腿蜷着,大脚板正对着关柏林。有……客人啊?关柏林问。嗯。苏赫把头卷着一颗旱烟,没再说什么。关柏林将酒一饮而尽,开始穿鞋。天晚了,我就不留你了。外面那堆鱼你捡两条带回去。苏赫点燃了烟,吸起来。关柏林又看了眼脚边的靰鞡鞋,站起身。他告诉苏赫把头,图二喜回来后,让他去纸铺一趟,我找他有事。这时候,那颗头发蓬乱的脑袋动了一下。关柏林的心禁不住猛跳起来,他匆匆跨出门去。

站在雪地里,关柏林忽然感到一阵愧疚。他很清楚,如果那个立冬之夜,早一步奔至图大凤身边的人是他,他是绝对不会放过那个人的。可是现在,他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隔天下午,关柏林回到了纸房子。

还没进院门,就听到夏生清脆的笑声。他的心情瞬间就好了起来。

富春锦和夏生正围着蒸麻的大灶奔跑。夏生边跑边笑,富春锦跟在后面,若即若离。她面色微红,做着夸张的动作,同时呼喊着,声音尖细。这场景令关柏林欣慰,也让他有点难过。夏生给家里的每个人都带来了欢乐,这是他不曾料到的。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

看到关柏林进了院子,富春锦停了下来。她立在那儿,默默地看着夏生跑向父亲,又恢复成了关柏林常见的漠然表情。

关柏林抱起儿子。当他贴紧他的胸口时,感到全身都融化在一种巨大的温暖中。夕阳尚未完全退下,夏生紧绷绷的小脸儿沐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像一只温暖的小灯笼。他忍不住亲了一下。抬起头时,关柏林蓦然发现,不远处,正静静地注视着夕阳的富春锦,胸前有一个似曾相识的物件在风中轻轻摇晃。它被红色丝线编织着,挂在脖颈上,下面垂着一缕长长的红丝穗子。它将富春锦的神情映衬得无比灵动,比夕阳更有光彩。关柏林使劲眨了眨眼睛。竟是那块玉佩!

关柏林来到西厢房后的风墙里。

怎么可能?他穿过一层层悬挂的麻纸,走到风墙中间,蹲下身去。地面完好无损。他又走出去,找来一把铁镐,用力刨开冻土层。那块从图大凤手里取出的玉佩,婚礼前夜端端正正摆在新郎礼服上的玉佩,还安然地躺在那里,正散发出寒冷的气息。

关柏林彻夜未眠。

他将富春锦的事从头到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家里人并不了解富春锦。对他们来说,她更像是一件家具,一个摆设,或者是,一头猪。夏生的出生,使她麻木的脸上有了不多的喜色。他们也只是认为,这是夏生对她的恩赐,她应该感谢夏生。第一个觉得她可怜的人,是关柏林这个外人。他们不知道她的喜怒哀乐,也不关心那些。而事实上,一个有呼吸有体温的人,怎么可能是一块木头?尤其是一个敢于去死的人。她既然不愿意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活着,就必然有属于她活下去的支撑和希望。只是别人不愿意知道而已。

天色微白的时候,关柏林想明白了一件事。这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绝不是毫不相干的。它攥在图大凤的手里是杀人的证据,挂在富春锦的脖子上却是定情的信物。他和图二喜的仇人,或许正是富春锦曾经的情人。等等……曾经吗?为什么十年过去了,她把它重新戴上了?偏偏在这个时候?

关柏林没吃早饭就出了门。他驾着马车来到镇里。他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可能帮助他揭开谜底的人。往事一件件纠缠在心头。阳光与寒冷使他比混沌的昨夜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所有的事件都不是凭空出现,而是有着内部的勾连。他不停甩着鞭子,催促着在寒风中疾驰的马。它的睫毛和嘴角已经挂满了白霜。

关柏林按捺住快速的心跳,敲开了佟大夫诊所的门。

佟大夫见了关柏林,并不吃惊。问道,这么早?可是顾太太的毛病又犯了?关柏林盯着佟大夫没吭声。佟大夫说,你稍等片刻,我收拾一下就来。他掀开帘子走进后屋。不一会儿,提着一个药箱出来。你驾车来的?走吧。

关柏林在椅子上坐下。我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知道是富春锦犯毛病了?

佟大夫尴尬地笑了两声,放下药箱。你们家的人,除了顾太太,身体一个比一个硬朗。还能有谁啊?

关柏林说,你坐下,我有话问你。佟大夫疑惑地看着他。他停顿了一会儿,脸色严肃起来。你最好把知道的都告诉我,否则,我现在就去报官,说你通匪。

听到“通匪”两个字,佟大夫一下子就明白了关柏林的来意。他的额角渗出了汗珠,缓缓在椅子上坐下,嗫嚅道,他手里有枪,我也是没办法。

佟大夫讲,富大雪第一次来诊所找他,是富春锦开枪自杀后不久。他就坐在你的位置,听我讲完顾太太的伤情,半天没说话。枪就握在手上。看那样子,随时都会冲我开一枪。后来,他托我给顾太太带个口信。说,让她等着他。等他攒够了钱,就来接她走。

果然,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关柏林曾经以为富春锦自杀以后人重新有了生气,是因为顾水仙照顾得好,让她受了感动。现在看来,是他把富春锦想得简单了。细细想来,她们之间其实从未说过知心的话。她在这个家里一直都是孤立的。

关柏林问,只是口信?

佟大夫说,是。富大雪不认得字,自然也不会写。

富大雪?

对。他的名字。

富春锦凭什么信你?

他跟我讲了几件事。每次传口信前,就和顾太太讲一件。

那你也说给我听听。

好,那我就拣几件说说。佟大夫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他比顾太太小一岁,父亲是个猎户。五岁那年,他父亲被熊瞎子舔死了。进山收皮货的富掌柜,也就是顾太太的爹,把他带回了家。他和顾太太第一次见面那天是腊月初八。顾太太当时穿着一条绿色的棉裤。

佟大夫见关柏林没说话,继续讲。

顾太太的父亲待他不错,但是常年不在家。顾太太的母亲待他刻薄,顾太太还有两个哥哥,更是拿他当牲口一样,时常打骂。全家人里,只有顾太太待他最好。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就是顾太太从她母亲柜子里偷出来的冰糖。他们用布把冰糖包起来,拿石头敲碎。两个人躲在仓房悄悄地吃。

后来,他开始跟着顾太太的二哥进山收皮货。山里冷,他的手脚有冻疮,年年冬天都犯。每次进山前,顾太太都会给他备一小罐獾子油。

有一回……

行了。关柏林打断了佟大夫。

佟大夫看了看关柏林的脸色,不吭声了。

富春锦知道他是土匪吗?

不知道。他不让我告诉她。只让我说在兴安岭伐木。

这些年,他们见过面吗?

佟大夫摇摇头,应该没见过。中间,富大雪还坐过几年牢。

坐牢?为什么?

大概是……为匪首当了替罪羊吧。不过出来后,据他说,他就把他老大杀了。

关柏林的心抖了一下。佟大夫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惧色。

关柏林想了想,又问,你老实告诉我,他来查干淖尔猫冬,是不是准备带她走了?

佟大夫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带她去哪?

说是去南边,具体什么地方没说。反正他以后不做土匪了。

日子定了吗?

富大雪让我找机会问问顾太太,日子她来定。

关柏林站起了身。临出门前,他又转过头来。有件事我忽然想起来了。那年镇上闹了一回响马,是不是富大雪干的?佟大夫犹疑了一下,应该……差不多。你事先知道不?佟大夫紧张地看着关柏林,天地良心啊!我真的不知道啊!

当天晚上,有人看见佟大夫一家雇了一辆马车,拉着不多的几个包袱,顺着大路向南走了。此后,镇上的人就再也没见过他。

夜已经深了,关柏林没有点灯,也没有生火,一个人坐在冰冷的黑暗中。富春锦的形象逐渐在他的脑海中丰满起来。那是一个他不曾认识的人,有浓烈的情感,也有过幸福和欢笑。与他认得的富春锦不是一个人。此刻,她正满怀希望,等待着那个从大兴安岭来接她的伐木人,一起去南方,去过温暖安宁的生活。她不知道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其实是个杀过人的土匪。是的,她不应该知道。那对她未免过于残忍。

他从怀里掏出那块玉佩,托在手里。身体里的余温迅速从玉佩上散去,寒意一点点渗入他的掌心。图大凤流血的脖子、惨白的脸又在他的眼前浮现起来。

接着,他又想起了王老板。他坐在王老板以前坐过的椅子上,想起了在诊所里没有问出口的那个问题。王老板是不是富大雪杀的?佟大夫自然不会给他答案。王老板死的时候没人亲眼看到。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凶手就是富大雪。

一切都是在富春锦向自己的胸口开了一枪之后发生的。那一枪告诉了富大雪,她过得不好。

如果,他连王老板都不会放过,那他……又怎么会放过顾怀漳?顾记纸房子还安然无恙,只是因为富春锦还住在里面。想到这一层,关柏林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三天后,图二喜来到顾记纸铺。

他对关柏林说,你若是还想劝我,就不必说了。我过来是有件事交代一下。万一我失手了,求你看在我叫你那么多年姐夫的分上,帮我照顾一下我师父。

关柏林看着图二喜,问,你告诉我,这事是否一定要做?

是。不做,没法对我姐交代。

好。关柏林说,他已经不做土匪了,准备远走高飞了。你说得对,这是老天爷给我们送来的一个机会。可能是最后的机会。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失手。

立冬之夜。

吃过晚饭,关柏林驾着马车出发了。他对水仙说,明天一早有一批货到,今晚上回铺子里住。

马车走在寂静无人的雪地上。猎枪埋在厚厚的苇草之下。

他的目的地是查干淖尔上的雪敖包。那是为过些日子的冬捕祭湖仪式刚刚堆建起来的。他会站在敖包的后面,举起猎枪,等着赴约前来的富大雪走近。然后,对着他的脑袋开枪。如果一枪没有打死,他还会开第二枪。他不想让图二喜动手,二喜在旁边见证着就好。他杀富大雪的理由比图二喜更充足。等明年开了春,他会带着二喜回一趟老家,在图大凤的坟前告知此事。从此这事就算了了。

他会将雪上的血迹清理干净。不远处就是冬捕下网的冰洞,血可以用来喂鱼。

尸首他会用马车运走,埋在湖边的柳树林里。为此,他走之前,特意把铁锹和镐装上了马车。富大雪确实该死,但为了富春锦,他愿意为他收个尸。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今夜之后,她唯一活下去的念想也断了。

自从得知佟大夫一家离开镇子后,关柏林就有了计划。他让图二喜去约富大雪。就说佟大夫临走前托他带话给富大雪——立冬之夜,雪敖包,不见不散。图二喜问,他会信吗?关柏林将玉佩拿出来。你把这个交给他,他一定会信的。图二喜又追问了一句,两只玉佩真的一模一样?关柏林点点头,放心,分毫不差。

果然,第二天,图二喜就带来了富大雪的回信,只一个字——好!

马车停在了敖包前。图二喜还没到。

关柏林将猎枪拿在手里,站到了背风处。

大概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关柏林从敖包后走出来,看着一团黑影飞驰而来。马在敖包前停下。一个男人跳下马。关柏林刚刚辨认出此人不是二喜,一把手枪已经顶在了他的头上。

富大雪拿过关柏林的猎枪,扔向远处。关柏林看着它在冰面上滑行了片刻,掉进了冰洞中。

兄弟,我知道你是谁。不管怎么说,你这事做得像个爷们。

二……二喜呢?关柏林没料到自己的声音会抖。他使劲咬了一下嘴唇,告诫自己,要死得硬气一点。

他不该拿我的东西来骗我。富大雪将关柏林推到敖包后面。

在雪光的映衬下,关柏林终于看清了这张他曾苦苦寻觅的脸。他惊讶地发现,这并不是一张陌生的脸。早在八年前,在诊所对面的烧麦铺里,他就见过这张脸。那个包裹在帽子和手闷子里的枪管,此刻正顶着他的头。现在,关柏林明白了,他当时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我来告诉你这玉佩的来历。富大雪放下拿着枪的手,靠着敖包坐下。

有一年,我跟着二龙去山里收货。二龙就是春锦的二哥。她大哥叫大龙。两人都不是好东西。如果他们不是春锦的亲哥,我早宰了他们!二龙是不进山的,他就在村里住着,火盆烤着。那天,我进山的时候,走在半路,发现树杈上挂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已经死了。我猜他们是从山上掉下来的,也可能是一起跳下来的。他们掉下来的时候也许还没死,但是骨头都折了,动不了了。所以呢,他们也许是冻死的。那个女的脖子上就挂着这个玉佩,当啷着。我看到了,就上树去取,然后就发现男的脖子上也有一个。春锦不知道它们是从死人身上摘下来的。我告诉她,是我买的。这两块玉受过撞击,有暗的裂纹,一看就不值什么钱。她就信了。我猜想那两个人也说不定是殉情死的。死了都要在一块,也挺合我心意的。正好,我俩一人一块。我五岁就到了她家,浑身上下没有自己的东西。这是我送给她唯一的物件。她特别宝贝。两块玉表面上一样,其实暗纹的纹路有差别。这差别在哪,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关柏林从未仔细看过玉佩。那令他痛苦。

你也坐一会儿,不着急死。他伸腿踹了关柏林一下。关柏林跌坐在他旁边。

你给老婆报仇,想杀我也是应该的。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如果你老婆没有死死地拽着我不放,我是不会下狠手的。我那时候还没当土匪,也没杀过人。我知道屋里有两个男人,我怕我跑不掉的话干不过你们。我被二龙骗到安东收一笔货款,其实根本没那回事。我身无分文,跟个要饭花子差不多。就是想偷点值钱的东西,回通化。春锦还在家等着我呢,我没想杀人。我那时候根本就不知道她已经被送到这儿来了。我也不知道就划拉那一下子,你老婆就死了。

他停了一会儿,放下枪,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我后来劝过我自己,如果她嫁了个好人家,过得好,就算了。因为我的那块玉丢了。我这人迷信,觉得我们今生的缘分可能尽了。

富大雪又喝了一口酒。这次我准备带她走,这块玉突然就出现了。你说奇不奇?他忽然笑了两声,从怀里掏出玉来。这不明摆着吗?他看着关柏林,摇着玉佩。我和春锦的缘分又续上了。你们是杀不了我的。因为老天爷没这么安排。

关柏林瞄了一眼雪地上的手枪。

二喜你不用惦记,苏赫把头会给他收尸的。我知道,你们都没有为难过春锦。我原本没想杀你们。只有那个老东西该死。待会儿我手上利落点。你呀,不是我说你,心是好心,但是连累了一家人。

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也都是你死后的事了,你就别操心了。富大雪把酒壶塞到关柏林的手里。喝了吧。

关柏林抬起手,一把抓过地上的枪,对准了富大雪。

富大雪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好!好样的!像那么回事。他刀子一样的目光逼向关柏林。开枪吧。

关柏林盯着枪口的位置,屏住呼吸,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富大雪的声音依旧沉稳,透着一股比雪还冷的寒意。我赌你不敢开枪。杀人,可不是谁都能做的……

最后一个字没有从富大雪的嘴里吐出来。铁镐在那一瞬间凿进了他的天灵盖。血喷了关柏林一脸。他看到苏赫把头正站在富大雪的旁边,面色无比平静。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关柏林听到一声脆响。玉佩不知从哪掉到了冰面上,顺着隐藏的纹路,碎了……

尾声

苏赫把头没有走出这个冬天。冬至那天夜里,他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他那一身的本事终究没有找到传人。人们都说是图二喜的死令他过于伤心,否则他不会这么早就撒手而去。猫冬的土匪起了贪念,杀了独自待在网房子的图二喜,挟着钱财跑了。苏赫把头好吃好喝地待他……唉!匪终究是匪。

顾怀漳将听来的传闻在饭桌上讲了一遍又一遍,感慨了好久。顾水仙也后悔了一阵子,不停地说当初就应该把二喜留在纸房子。

关柏林始终沉默着。他现在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所有秘密的人了。只有他知道图二喜和苏赫的真正死因。

那天夜里,临出门前,富大雪将一把匕首插进了图二喜的胸口。就当着苏赫把头的面,又抽出来,插了第二下。苏赫把头当时一口血就咳了出来。

苏赫后来将富大雪的尸体投入了冰洞。在敖包前分手时,他对关柏林说,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死在这里的人,都是湖神选中的祭品。他盯着黑漆漆的湖面,神情忽然变得肃穆。查干淖尔上几十支捕鱼队,每年都会死个把人。冬捕是在冰下讨生活,钻到冰底下“穿草鞋”“摘挂子”,一次上不来也就完了。他们都被湖神视为自愿献祭。像这种在敖包前被活活杀死的祭品,湖神收到了是会施以惩罚的。关柏林问,什么样的惩罚呢?让你们打不上来鱼吗?苏赫把头摇了摇头,笑了。

你有家,有孩子,手上不能沾血。这是苏赫对关柏林说的最后一句话。

苏赫把头离世后,关柏林才明白了这些话的含义。

富春锦也掌握着一部分秘密。她眼中的火苗尚未熄灭。这火苗常常令关柏林难过。那块在她胸口飘荡的玉佩依然在等待。这等待令关柏林无比伤感。有时候,他甚至想,如果那个立冬之夜重新来过,他一定要留下富大雪,请他吃一顿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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